隐 石
艾青的“说真话”
隐 石
“文革”的结束,意味着套在诗人身上的枷锁可以得到打开。外在的枷锁打开了,诗人从被奴役被管制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可卸下心灵的枷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漫长的思想改造和无情的政治打击使他们的心灵与精神都呈现不同程度的萎缩。然而形势终究开始好转,诗坛的正常秩序、诗歌的正常生态开始在恢复,在外在环境许可的情况下,那些一度向往政治民主追求创作自由的诗人,内心想要恢复诗歌生产的力量开始重新聚集,在加入社会性的反思和批判的大潮的同时,着手曾经被摧毁的精神主体性的重建。
艾青是表现得积极的一位。
他开展的第一步,是呼吁一种健康的人格建设:说真话,把在“文革”中毁塌了的人性重新树立起来。说真话本是一个作家进行写作的前提,但是在刚刚过去的岁月他们却因为这一点而受尽凌辱磨难。白桦曾说了这样一件事,他在1979年告诉德国当代著名作家君特·格拉斯,中国作家已经刚刚可以真实地反映生活了。君特·格拉斯大吃一惊,觉得非常奇怪,他说:为什么作家不能真实地反映生活呢?[1]君特·格拉斯的吃惊,是因为他对中国作家的处境不了解,对中国政治和意识形态的隔膜所造成。说真话,一个正常社会人们在交往中所自觉形成、遵守并维护的基本道德伦理,也是一个作家最基本的写作伦理要求和道德情感的价值出发点,却成了必须勇敢站出来进行呼吁的一次次行动,原因盖在于它的上面,长满历史的沉疴。
文艺的工具化书写,使诗人的“写作”沦为口号和标语,尽管如此,他们却仍然动辄得咎,轻则流放重则投入大牢,甚至被剥夺生存权利。严酷的政治环境下,诗人的主体性和创造性被尽数剥夺,与此相应,人格也扭曲变形,暗哑的笔尖已无法歌唱,即使有“诗歌”,也是假大空的虚浮之词。宋海泉在《白洋淀琐忆》的文章中,曾如此描述其时的诗歌现实:“一九六九年夏天,我第一次读到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实际上,自从上高中以后,每月都有一次诗歌朗诵课,在课上,同学们找来各种诗歌朗诵,可惜没有读过一首能叫做‘诗’的东西。只有一些夸张的、虚假的词句在蒙蔽着我们的眼睛,僵化着我们的思想,钝化着我们的感觉。”[2]“僵化”、“钝化”正是极端政治行为桎梏艺术法则所必然留下的恶果,“文革”诗歌留给人们的后遗症。“文革”时期靠权力意志施行的“三突出”创作理论,必然带来艺术创作的雷同化和概念化,尽管组织的理论队伍与创作队伍不乏忠诚与敬业,却难挽文艺的日趋贫乏。即使是支持“三突出”的毛泽东,也对文艺现状表示了不满[3]。
新时期政治形势的转变,使“像一个核桃似的遗失在某个角落”二十多年最终“活着过来了”[4]的艾青,首先想到如何恢复一种真实的书写以拯救诗歌面临的巨大的信用危机。在历史的沉痛教训面前,诗人们开始有意识扭转自己的倾向性。过去的倾向是“紧跟当权的人”,现在则是“使作家为之动情的人民的疾苦、人民的悲哀和欢乐,和使作家为之深沉思索的人民充满激情的希望”,他们知道,“没有真就没有美”。[5]诗坛的凋蔽唤起了他们奋发图存的勇气,重新激活了他们为诗请命的决心;一片向好的政治形势也再次点燃了他们的激情,为此,他们大声疾呼“诗人必须说真话”。个性刚强的艾青率先发出这种呼吁。这位擅长以忧郁而深沉的情感书写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的优秀诗人,尽管此时已年近古稀,饱经沧桑,但波幻云诡的岁月并没有窒息他心中的诗神,白云苍狗并没有让他的求真意志低下头来。他在1978年出版的诗集《艾青诗选》自序中,专门用一节来呼吁诗人说真话:
诗人必须说真话。
常常有这样的议论:某人的诗受欢迎,因为他说了人们心里的话。我以为这种议论不够全面。全面的说,某人的诗受欢迎,因为某人说了真话——说了心里的话。
人人喜欢听真话。诗人只能以他的由衷之言去摇撼人们的心。诗人也只有和人民在一起,喜怒哀乐都和人民相一致,智慧和勇气都来自人民,才能取得人民的信任。
人民不喜欢假话。哪怕多么装腔作势、多么冠冕堂皇的假话都不会打动人们的心。
人人的心中都有一架衡量语言的天平。
唯政治马首是瞻的时代,人们练就了超强的“政治敏感性”以适应生存。有的作家的写作也据此而适时调整,谁上台就歌颂谁,谁下台就骂谁。诗歌成了政治手中的风向标,成了天气的晴雨表,艾青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境况,不满意诗歌落入如此的境地。这种生存环境扭曲了诗人的人格,有的诗人甚至还在人前夸耀自己具有“敏感性”。艾青以精警的比喻讽刺这种“天气预报”式的写作:
也有人夸耀自己的“政治敏感性”,谁“得势”了就捧谁,谁“倒霉”了就骂谁。
这种人好像是看天气预报在写“诗”的。
但是,我们的世界是风云变幻的世界。这就使得“诗人”手忙脚乱,像一个投机商似的奔走在市场上,虽然具有市侩的鬼精,也常常下错了赌注。
“政治敏感性”当然需要——越敏感越好。但是这种“敏感性”又必须和人民的愿望相一致。以个人自私的动机是嗅不出正确的东西的。
艾青强调,诗人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感受,要通过自己的心去写诗,没有兴奋而要装出兴奋,那就必然学会撒谎,自己没有感动的事不可能感动别人。诗人一定要有良知,哪怕面临着风险性:“说真话会惹出麻烦,甚至遭到危险;但是,既然要写诗,就不应该昧着良心说假话。”[6]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与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诗人一样,艾青具有强烈的代言情怀,“抒人民之情”、“以人民的名义”,是他们创作的出发点。艾青在这里不时提到“人民”,以“人民的名义”。但是正如一位学者所正确指出的那样,人民是个复数概念,它是“公意”,但“公意”是不能证实的。历史上有许多以“人民的名义”制造的罪恶和苦难,然后再用这一名义来清算。“文化大革命”就是典型的一例。[7]别尔嘉耶夫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受人民的奴役也是奴役的一种形式。应该记住,当人子和上帝之子出现在人民面前时,他们喊‘钉死他,钉死他’。人民要求钉死自己的所有先知、导师和伟人。这足以证明,良心的中心不在人民里。”[8]“文化大革命”中的“人民”的“狂热”与“残暴”就是一例很好的清醒剂。“真理则总是在个性里,在质里,在少数人那里”,但别尔嘉耶夫同时指出,“这个真理在自己的生活体现里应该是与人民的生活相关的”。[9]艾青时时提到“人民”的概念,一方面与时代话语、时代形势有关,一方面也可能是一种信念、支点和内心的需要。毕竟在“文革”中,“人民”也是受难的,“人民”的表述也能够给他以足够的底气,哪怕这是一种策略上的考虑或者一种虚幻的向往,但在当时有利于艾青表述他的立场,有利于诗人主体性的建设、健康的文化环境的塑造。
在写于1979年的《新诗应该受到检验》的文章中,艾青从新诗的历史发展谈起,指出新诗与中国革命一同成长,从文学革命发展成为革命文学的一部分,新诗的主流在保持了革命现实主义的战斗传统的同时,也造成新诗被政治劫持后带来的灾难后果——
政治上的堕落带来了艺术上的堕落。政治成了标签,艺术就成了卖淫妇脸上的脂粉。
文艺变成了篡党夺权者的吹鼓手,出现的不外是既空洞而又虚假的豪言壮语。
在这篇文章中,艾青再次以较长的篇幅谈到诗人要说真话,应该接受自己良心的检查,他呼吁诗人面对着瞬息变幻的现实,必须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写诗应该通过自己的心写,应该受自己良心的检查。“所谓良心,就是人民的利益和愿望。人民的心是试金石。”他呼吁诗人要对当代提出的尖锐问题和人民一同思考,和人民一同回答。他同时指出,正是险恶的环境,制造了说真话的困难——
为什么人们不说自己心里的话呢?
因为说真话太危险了。说真话容易触犯权势者,说真话会招来严重的后果。说真话得到的惩罚是家破人亡。
历来的文字狱都是可怕的,而且规模太大了,延续时间太长了,受株连的人数太多了。
连发表的刊物也受株连,连编者和读者也受株连。
艾青再次提到诗人做一个诚实的人,做一个正直的人的必要。他说,“如果连一点正义感也没有,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倒真可以问一问:‘要这些人干什么?’”[10]艾青的呼吁可谓真诚而激烈,他以一双因饱经沧桑而格外清醒的眼睛,数点历史罪恶,探析政治对人性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和在现实中造成的价值混乱颠倒的恶果,以一种凛然的姿态高扬历史正气,希望能够对诗坛的写作者们起到拯衰起弊的警示作用。在这里,艾青再次展示了他的人格魅力,展示了他的正义与良知。
多年的遭难生涯使归来的诗人们格外懂得民主的意义和可贵,在呼吁诗人必须说真话之外,艾青还在多种场合呼吁政治上的民主,他说:“比什么都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民主;只有政治民主了,才谈得上艺术民主。”[11]确实,对归来诗人而言,不民主的政治让他们吃尽了不只是不能写作的更多人生之苦,不民主的政治不但不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意写作,而且“强制”性宣判他们为有罪之人,戴上一顶从此让他们“很难从时风世态里安然走过去”[12]的帽子。人是不能脱离政治而生活的,政治作为一种组织、支配和控制性的力量,它无微不至地影响到人类的生活。然而,正如评论家李建军所指出的那样,“好的政治保障你的基本权利,坏的政治则限制甚至剥夺你的基本自由;好的政治给你安全感,坏的政治则让你活在压抑甚至恐惧中;好的政治给你希望,坏的政治则让你绝望。在一个坏的政治环境里,苦难和不幸不仅是普遍的、难以避免的,而且是非常严重、极其可怕的。”[13]归来诗人深受极左政治之苦,每一个归来诗人都对它有一本厚厚的血泪控诉。如艾青这样的归来诗人对政治民主的呼吁和渴盼,融有他们深沉的人世体验。
早在青年时期,艾青就呼吁过民主政治,以保障作家写作的自由,呼吁作家要忠实于自己的感情和感受。1942年,时年32岁时的艾青写了著名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他在文章中对作家作了合乎自己理想的定位:“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妓。他的竭尽心血的作品,是通过他的心的搏动而完成的。他不能欺瞒他的感情去写一篇东西,他只知道根据自己的世界观去看事物,去描写事物,去批判事物。在他创作的时候,就只求忠实于他的情感,因为不这样,他的作品就成了虚伪的,没有生命的。”他还说,“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的精神。因为只有给艺术创作以自由独立的精神,艺术才能对社会改革的事业起推进的作用。”[14]艾青那时的呼吁,针对的是延安时期对作家创作的干预而有感而发,以及五四精神中的个性解放与怎样解放的问题。在艾青看来,一个作家只有听从自己内心的律令,才会在人格上是独立的。也只有人格独立了,所谓创作自由方不是一句空话。在这里,“不懂政治而又爱抱不平”的艾青,已经触及政治与文艺的关系,“他的眼光,显然是非常深邃的,但也能品悟到,这思考同时又蕴藏着他内心怎样一种深沉和难以言状的痛苦。”[15]36年后的艾青又重新发出了这样的呼吁,尽管他已年近古稀,尽管他的呼吁仍然没有超越他当初思考的深度,但是却证明了,知识分子的思想是不能用粗暴的政治手段加以改造的。
在新时期,除了艾青在呼吁“说真话”,巴金也在积极呼吁“说真话”,可以说,“说真话”是那一时期有良知的作家的共同诉求。刘再复把“真实性”看作文学的第一天性,他说,表面上看,“说真话”的呼吁是在拯救民族的品格;从深层上看,则是在拯救文学的颓败。当文学走上“假、大、空”,它就濒临灭亡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前三十年,把英雄人物都塑造成“高、大、全”,这就使英雄人物全都带上面具,变成“假人”,这种作品只能骗人,不能动人,所以这个时期的文学就失败了。[16]广大的归来诗人都认识到了人格真诚的必要,以挽救趋于颓败的文学。在白桦看来,真诚的认识生活是第一位的,是创造活动的前提,他说,中国作家如果连真诚地认识生活的权利也没有,就没有必要去寻找新颖的观念、方法和技巧,因为对于虚伪和贫乏的文学,任何新观念、新方法和新技巧都无能为力[17]。在这里,归来诗人的反省在一步步走向深入。正是因了这种反省,文学在新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中起了锋芒的作用,推进了改革的进一步向前发展。
时至今日,我们不能小看当时艾青“说真话”的呼吁。与这种呼吁相应,则是对假大空的批判攻击,对真善美的靠近。这种呼吁体现了诗人们在人格境界上恢复一种高远追求的自觉,这对于那个时段的文学走向真善美具有一种决定性的作用。在歌德看来,一个时代的文学是否健康和优秀,最终决定于作家的人格境界。1825年10月15日,他批评自己时代的文学时说:“一些个别的研究者和作者们人格上的欠缺,是最近我们文学界一切弊病的根源。”他赞赏莱辛的人格和坚守,“我们所缺乏的是一个像莱辛似的人,莱辛之所以伟大,全凭他的人格和坚定性!那样聪明博学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哪里找得出那样的人格呢!……很多人足够聪明,有满肚子的学问,可是也有满脑子的虚荣心,为着让目光短浅的俗人赞赏他们是才子,他们简直不知羞耻,对他们来说,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19]歌德的这番话即便放在今天来讲,也依然具有强大的指导意义,因为对于文学来说,对于一代又一代作家来说,人格的建设是一个永远的话题,一个永远也不会一蹴而就的事,它召唤着一代又一代作家的不停歇的努力,去靠近人格中的真理性内容;也因此,作家“必须说真话”也有永恒的意义,它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不会过时的召唤、警醒和催促作用。
(作者单位:贵州铜仁学院文学院)
注释
1. 白桦:《自由在我们的观念中》,《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6期。
2. 宋海泉:《白洋淀琐忆》,刘禾编:《持灯的使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页。
3. 他认为“百花齐放都没有了”,“缺少诗歌,缺少小说,缺少散文,缺少文艺”,并指示“党的文艺政策应该调整一下”。特别是围绕影片《创业》的斗争惊动了毛泽东后,他批示说:“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于调整党内的文艺政策。”事实上,毛泽东已经否定了江青等人的文艺路线。见孟繁华、程光炜:《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200页。
4. 艾青:《在汽笛的长鸣声中——〈艾青诗选〉自序》,《艾青全集》第三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89页。
5. 白桦:《文学在思想解放运动中的作用》,《文艺理论研究》1980年第3期。
6. 艾青:《在汽笛的长鸣声中——〈艾青诗选〉自序》,《艾青全集》第三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97-399页。
7. 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通论》,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227页。
8. [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论人的奴役与自由》,张百春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页。
9. [俄]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论人的奴役与自由》,张百春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199页。
10. 艾青:《新诗应该受到检验》,《艾青全集》第三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08-411页。
11. 艾青:《我对新诗的要求——在一次座谈会上的发言》,《艾青全集》第三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13页。
12. 梁南:《草帽之谜》,《寸人豆马随笔》,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13. 李建军:《文学与政治的宽门》,《文学因何而伟大》,华夏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页。
14. 艾青:《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为〈文艺〉百期纪念而写》,《艾青全集》第五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78-379页。
15. 程光炜:《艾青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64、366页。
16. 刘再复:《文学的第一天性》,刘再复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d081e90102v82u.html
17. 白桦:《自由在我们的观念中》,《文艺理论研究》1986年第6期。
18. [德]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82-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