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劝降”是《苏武传》中的精彩部分,历来认为此一段是苏李二人人品高下的见证。但此段李陵说武帝“春秋高,法令亡(无)常”,包含史实众多,李陵并未详细列举,给后人留下了诸多空白,读者无法从具体历史事件中真正理解到武帝的“法令亡常”。通过挖掘这段历史,不仅能更好地理解苏武的家国情怀,而且还能真正理解李陵的为人——李陵为什么要投降?如何理解李陵的“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等等。
那么武帝在位的几十年中究竟杀了多少人?有统计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任用了十三位丞相,三位被杀,三位被逼自杀,如窦婴、庄青翟、刘屈氂等;太尉、大司马(类似今天的国务委员)卫青等人;列将军霍去病、金日磾、上官桀等;至于其它的如郎中令、卫尉、太仆、内史等官员被杀的更多;尤其是著名的“巫蛊之祸”,“京师流血,僵尸数万”(班固)。由于篇幅有限,本文只选择其中的几例来说明武帝的确是“法令亡常”,滥杀无辜。
一.窦婴被杀
窦婴之事在《史记·魏其武安后列传》及《汉书·窦田灌韩传》(下同)中均有详细记录。窦婴为文帝皇后窦氏侄子,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中立有大功。景帝时任大将军,武帝时任丞相,与之冲突的另一人是田蚡。田蚡为景帝皇后同母弟也,武帝之舅,虽未有战功,但属新贵。
田蚡与窦婴的冲突有两次,一次是窦婴的朋友灌夫之姊去世,拜访田蚡。田蚡不仅没去吊唁,反而提出正准备约正在服丧的灌夫一起去看望窦婴。虽在服丧期间,但为了好朋友,灌夫答应了此事。但第二天,田蚡不仅没有到,还告诉前来催促的灌夫说:“那是我昨天的酒话,不算数。”最后虽然勉强去了,但去的路上慢慢前行,显然不考虑“自旦至今未敢尝食”的窦婴。这既是对窦的戏弄、蔑视,又是显出自己的权贵。更要命的是田蚡看中了窦婴城南的私田,在被拒绝后,田蚡便以“灌夫在颖州横甚”,要法办灌夫;窦、灌便以田蚡与刘安密谋为天子之事回击(《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虽然最后二人和解,但二人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已是昭然若揭。
不久,田蚡要娶燕王女为夫人,酒席上,灌夫借行酒对方不合礼义为名大闹酒席,被田蚡抓捕,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窦婴挺身而出,极言灌夫战功,又酒后之过,罪不至死。武帝明知二人有隙,又均为心腹大患,因而先是让群臣商议,然后又告知当今太后。太后自然偏袒田蚡,以绝食相威逼。窦婴自知事情不好,搬出景帝免罪遗诏,但尚书又未查出遗诏的副本,结果以“矫诏”治罪,汉元五年十月灌夫及家人被杀,十二月最后一天,窦婴被杀害于渭城(咸阳)。
窦婴被杀,一是田蚡在朝中诬陷他谋反,更主要是“矫诏”之罪。以情理论,“矫诏”恐怕是人为的设局。试想窦婴是为救灌夫而拿出前朝遗诏,假若没有“遗诏”,虽不能救灌夫,但自己不至于死。而曾为丞相的他,难道就不知道矫诏的死罪吗?他为何犯了一个既救不了灌夫又要搭上自己性命的低级错误呢?再说,他的被杀为何放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因为汉代春天大赦。窦婴战功卓著,于刘家有功,罢相后,随遇而安,与当朝皇帝并无矛盾,因此说这是田蚡的故意安排,固然有道理,其实这背后仍有武帝的影子。
窦家势力延及文景武三朝,势力强大,而田王家(武帝时太后王氏之母曾改嫁田氏,生田蚡,二人同母异父)为新生权贵,以田蚡为代表。田蚡为相后,为非作歹,武帝也仅又说一句:“你为何不把我的武器库也拿走”了事,不敢治罪,窦田在朝野势力的强大,对于刚登位不久的武帝来说,都是心腹大患,因而他乐意看到二股势力的拼死搏杀。所以他可能明知窦婴被冤被杀,也坐享其成。因为一股势力消失了,等于让自己腾出手来专心对付留下的一股势力,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更何况窦婴被杀后,田蚡也惶惶不可终日,精神错乱,暴毙于家中。半年时间两股与朝廷抗衡的势力土崩瓦解,虽说这件事不一定是武帝的布局,但一石二鸟的效果,不能不说是武帝最想得到的结果。而仅此事窦家有一百多人被杀,灌夫全族被杀,人数恐怕不在少数。
二.庄青翟自尽
庄之自尽,不得不提到张汤。张汤办过不少大案,如“治陈皇后巫蛊狱”“淮南衡山反狱”(均见《汉书·张汤传》(下同),树敌众多。但此人十分贪婪,与商人田信等人官商勾结牟利;又为官倨傲。前任丞相坐盗孝景帝园田下狱自杀后,张常常以丞相自居,凌辱当时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朱买臣、王朝、边素三长史,且在武帝提拔太子少傅庄青翟为丞相时内心嫉恨,意欲设法构陷,因此他为自己树了强敌,也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前115年,文帝陵被盗,负有守陵职责的丞相与负有追查责任的张汤,共度难关。最初二人商定一起向武帝请罪,但在武帝面前,张却一言未发,这样矛头一下子集中到了庄的面前。武帝让张追查此事。张以为机会来了,暗召御史,唆使他们如何办案,如何定案,把责任全推在庄的身上,定他个“明知故纵”罪,最好是不仅要免相,甚至要置之于死地。而御史中有人将此泄露给了三长史。三长史自身为相府中官吏,又加之长期受张的欺侮,于是报告了庄青翟。庄很清楚,皇陵被盗死罪难逃,如果再让张汤烧一把火,那定是死路一条,于是几人设计先发制汤。
他们找来与张汤合谋牟利的商人田信,拿到了张汤泄露国家机密、与不法商人囤积居奇牟利的证据,向武帝告发。而张汤却百般抵赖,武帝认为张汤有欺君之罪,派赵禹审案。赵禹明确告诉他:“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为?”赵禹的意思很明显,你的案件有凭有证,天子要重办,让你自杀了事,你又何必再为自己狡辩呢?
于是张汤自杀。但在自杀时,他也忘不了找几个垫背的。死前给皇帝上奏说,自己的死是因为三长史及庄丞相的陷害。加之刘彻又听说张汤死后家无余产,就信以为真,案杀三长史,将庄投入大狱。庄自知皇陵被盗自己有责,而张汤之死,又牵扯进来,罪责难逃,只有以死了之,遂自杀。
武帝威逼张汤时,放下最关键的皇陵被盗不查,却威逼查案的最高长官。三长史被杀及庄青翟入狱,也仅凭张汤临死前的遗书,武帝同样未做调查。张汤死后显示家庭清贫显然是假话。因本传前言之凿凿地叙述张汤与奸商田信相互勾结牟利。以张汤之地位,牟的肯定不是小利,那么他的家怎么会清贫呢?那么刘彻又是听谁说的?尽管传记中未能言明,但可以推测,有可能是审查张汤的赵禹的汇报。而赵又与张同党,凭着同党的一面之辞就杀了丞相府中的三位高官,且致丞相自杀,这不正是武帝的法令无常吗?endprint
三.巫蛊之祸
武帝中后期巫蛊盛行。武帝派江充整治,先是杀了宫中巫师宫女及牵连到的大臣数百人,后采用大肆查赃栽赃及互相指证的办法又杀数万人(《通鉴二十二》下同),但这都是巫蛊之患的前奏。
江充与太子及卫皇后不协,而武帝年事已高,江充“恐上晏驾后为太子所诛”,于是就先下手为强。派人向武帝进言“宫中有蛊气,不除之,上终不差(痊愈)”。武帝特许江充进入宫中搜查,江充则希望借此整倒太子。而太子既怀疑久不露面的父皇早已驾崩,又担心被江充所杀,于是假传圣旨捕杀江充等人,然后与卫皇后一起打开武库,占领长安。
开始武帝不相信儿子造反,派使臣劝说,但使臣怕死,未入长安便回来告说太子造反。这样武帝就调动各路人马开始镇压。起初丞相刘屈氂、任安等人都碍于太子情面,也清楚太子并非真造反,只是为江充所逼,因而并不真心镇压。但武帝先指责刘丞相,又腰斩任安,结果各路兵马真正开始与太子作战。很快太子被打败,逃到湖县,因行踪泄漏被杀。醒悟过来的武帝不反思自己的错误,反而大肆杀戮当初参与镇压太子的人,丞相刘屈氂被腰斩,其它相关人物或被杀,或被逼自杀。
武帝先是镇压巫师以及蛊惑之人,理所当然;接着放任江充任意栽赃,大肆株连,给了江充一个天大的胆子;太子起兵,本意并非篡权,他心知肚明,但又相信使臣无根无据的谎言;丞相大臣明知太子起兵针对江充,怠于用兵,他又强力逼迫镇压太子;太子死后又后悔莫及,反过来责杀听命于他的丞相大臣,杀戮数十万。而当时西汉有多少人?仅有五千万左右。可以说巫蛊之祸是武帝“法令亡常”的最有力的证据,李陵言之不虚。
四.李陵的悲情
在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汉奸”能像李陵那样,少受唾骂,多获同情甚至赞颂,这恐怕与李陵投降、劝降前后的人生悲剧有关。
1.无奈的投降
李陵入匈奴,仅带五千兵,却偶遇了单于带领的三万精兵。李陵力战单于,单于误以为汉军主力,最后增兵至八万。那么李陵在解散军队、保全性命时战况如何?《汉书·李陵传》(下同)中记录了几个数据:先杀“数千人”;“明日复战,斩首三千余级”;“树林间复杀数千人”;“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仅以此计,李陵杀敌万人以上,而李陵此时“士尚三千余人”。单就此论,不能不说这本身就是一场胜利。本来此时的单于已打算撤兵,但李陵的军侯管敢却让历史拐了个弯。他降敌告密,说出了李陵的实情,于是单于重新围攻李陵。而李军此时已弹尽粮绝,所带“五十万矢皆尽”,士卒只能“斩车辐而持之,军吏持尺刀”。李陵只能下令,掩埋器具衣物,“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在战败的最后时刻,仍希望能有人向大汉送出情报,而实际上李陵也是做到了,“脱至塞者四百人”,单就此论,能说李陵不爱国吗?所以司马迁在为李陵辩护时,称赞他有“国士之风”。
2.劝降之悲
“李陵劝降”一节,充满着对老朋友的关切,对苏武归汉性命难保的担忧。李陵劝降主要是三个方面。先是家人的悲剧,苏武兄弟均因小事被逼自杀,身在匈奴的苏武也许会在回汉后因不被信任被杀。再看家人,苏母去世,李陵送丧;妻子改嫁,二妹妹及子女至今“存亡不可知”,并未享受到浩荡的皇恩,字里行间流露着对老朋友的关怀。第二方面是武帝的“法令无常”,这也是对老朋友的性命之忧。第三方面,李陵以自己家人被杀劝人,更是充满着对朋友的关心与个人遭遇的悲凉。
第二次见武,是在苏武牛羊被盗之后。先是派妻子送去牛羊,生怕由于自己送去被苏武拒绝,可以说是曲线救武。当武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他第一时间告诉了苏武,可看成是他身在匈奴心在大汉,时刻关注着大汉的国情。第三次为苏武送别,因此时武帝死昭帝立,更重要的是匈奴与汉和亲,自然苏武此时归国会荣光无比。所以此时的李陵一方面盛赞苏武“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另一方面叹自己家族被戮,“欲报恩安归”。更主要的是在人生的最后,他的确帮助匈奴攻打汉军,断了自己的归国之路,只能终身荒漠。故送别苏武时“泪下数行”,充满着人生的感叹与绝望。
3.李陵与卫律的差异
卫律本为胡人,长于汉,因与李广利兄弟要好被推荐出使匈奴,但出使期间李家被诛,卫律怕连累自身主动投降。劝降苏武时无所不用其极,先是武力胁迫,又以富贵利诱。应该说他自身就是一个毫无气节的武夫,一个急于邀功的小人,不但为苏武所唾弃,也为后人所不齿。
而李陵则不然,李陵之降是迫于无奈。《汉书》中说:“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劝降。此一句关键词是“久之”“使”。“使”说明李陵是被派劝降而非主动邀功,而“久之”更能说明问题。
苏武前100年出使,当年被扣,李陵前99年被抓,相隔在一年左右。如果说苏武被置北海不知道李陵投降是由于消息闭塞、无人通报的话;李陵入胡不可能不知道苏武被扣。但李投降后并没有马上去劝降,而是“久之”才被派而去。“久之”有多长时间?当文并无说明,但李陵劝降的话中却透露出了信息。“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先是苏母去世,陵为送葬,说明当时苏武已被扣留,否则不会让一个外人送葬。且苏妻改嫁,苏妹及子女不知所踪,苏武也不知道。由此推断劝降应在苏武被扣、李陵受降至少十年之后。二人在汉时已为朋友,而在一年的时间里又先后在匈奴,但李陵却没有急于见苏武,更没有主动去劝降,这说明什么?他不愿去做一件原本连自己都不愿做的事——投降,因而在他劝降送别的言语中充满着对苏武忠贞的敬仰,对自身降胡的羞愧,对苏武处境的关切及对自己无法归汉的绝望,其实读一读李陵的《答苏武书》,恐怕更能理解李陵此时的心境。这正是人们对同为降将的卫律与李陵态度截然相反的原因。
4.李陵家人的悲剧
李陵降后,武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还反思了无人求陵的错误,“劳赐陵余军得脱者”,不久还派出公孙敖入匈奴营救。问题就出现在公孙敖身上。他入匈奴无功而返,然后借一俘虏之口说:李陵不仅投降,还在帮助单于训练匈奴兵,结果武帝大怒,“族陵家,母弟妻子皆伏诛”。这既是李陵家人的悲剧,也是武帝“法令亡常”的又一例证。endprint
《史记》中未说李陵练军一事,《汉书》中借李陵之口说出此事为误传,训练匈奴军的是李绪而非李陵,并且作者还记叙了李陵听说后杀李绪,被大阏氏追杀,单于帮陵藏匿之事,应该是可信度较高。而武帝仅凭一个出击匈奴营救李陵无功而返,可能为掩盖过错随口编了个谎的话就诛灭了李陵全家,这不能不说武帝的确是一个偏听偏信、随意杀戮之人。
家人被杀,彻底断了李陵归汉的念想。他既没有急于去劝降苏武,又无所事事,苟活性命而已。昭帝时,虽想接回李陵,但李陵早已心死如灰,故国若梦,亲人全亡,复归何益。元平元年病死于蛮荒。“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于蛮夷中。”想望李陵的一生,令人扼腕墓道,长吁不已。
5.永远的谜底
李陵拒绝归汉长留匈奴后,《汉书》《通鉴》只记录了一次他参与的匈奴与汉的作战,而且担任最高长官。征和三年(前90年)李陵率匈奴骑兵三万人,奉命追击汉御史大夫商丘成所带的三万(通鉴说二万)汉军。汉军劳师袭远,寻找匈奴未果,归途中又被李陵追击,至当年李陵被捕的浚稽山,却发生了惊天的逆转。“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军陷陈却敌,杀伤虏甚众,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汉书·匈奴传》)此战以汉胜告终,但此战颇为诡异。
此战匈奴指挥官李陵,久经沙场,英勇善战;熟悉地形。而汉指挥官御史大夫商丘成,本身不是武官,即使熟读兵书充其量纸上谈兵;自御史大夫到领兵打仗仅半年余,无实践经验;浚稽山只是他们偶尔的退却之地。但却胜败异数,一诡也。单于信任李陵,派三万精锐骑兵追汉军,其军力不可小觑;反观商丘成军。此役击匈奴共三路人马,贰师将七万,莾通将四万,商丘成充其量三万,算不上主力;且劳师袭远,被匈奴军追击九日。仅凭一且战且退的疲惫之师竟胜士气旺盛的精锐之军,二诡也。李陵当年为汉将兵败浚稽山,实属兵力悬殊战败而降。今李陵为匈奴将再到浚稽山,难道是上天的安排?且李陵此时兵强马壮,即使有损伤也是双方互有,为何主动撤军?另外“杀伤虏甚众”中“众”是多少书中未言明,而同一传中在写到双方伤亡时多有“数百”“数千”“三千”等字样,看来“众”字虽说为多但不足千,未伤元气,更何况互有死伤。那么李陵又为何撤军?三诡也。此役将兵最多达七万的贰师将军为武帝名将,经常与匈奴交战,经验丰富,且率主力七万,结果兵败被俘。而商丘成由御史大夫任武官仅半年余,未有实战经验,仅率三万人马,却能击退李陵,安然归汉。四诡也。
此役的匪夷所思只能有一种解释:降胡的李陵仍心系大汉,不愿与大汉真正为敌。但千百年来又有谁能理解李陵的苦心呢?李陵不言,史家无说,留给后人的是无限的想象空间。
杨长荣,语文教师,现居湖北襄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