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岳初阳
编辑/小左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少胆大妄为、巧舌如簧的人。他没有那样的口才,更不会说那些酸掉牙的话。他只有一颗心,一颗比其他人都勇敢、沉默的心。
作者有话说:
前段时间,朋友喜欢上一个男同事。他对朋友超乎常人地关心,却从未表白。朋友就郁闷了,认定他一定不喜欢自己,不然怎么不说出口?我就想,排除自作多情和此人为渣男的可能,会不会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对待感情沉默寡言,不是不爱,只是害怕自己的爱不够优秀,不能给对方足够的幸福。
罗浮年少的时候,读过许多英雄传记,里面有杀伐决断的帝王,有舍生忘死的将军,还有胆识过人的剑客,却独独没有像叶清岚一样胆小如鼠的笨蛋。
罗浮十三岁那年的秋天,她在后山发现了一片枫树林。红色的树叶漫山遍野,映得半面天空都是火红色的。她捧着一本书,坐在最高的树枝上,半倚树干,一读就是一天。
可她并不是天生就喜欢读书,只是没有朋友,觉得寂寞罢了。
罗浮不合群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强势果敢,性格如男孩一般。因而,在同龄姑娘们忙着议论谁家公子儒雅,谁家公子俊秀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躲在浓密的枫叶后,读着、梦着,笑着、哭着。
认识叶清岚是个偶然。
有段时间,男孩每天都会来枫树林拣枫叶,挑了一片又一片,直到找到那片最令他满意的枫叶,捧在心上,蹦蹦跳跳地离开。
起初,她只是静静观望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做着令人费解的举动。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就从树上跳下来,偷偷跟踪他,结果发现他用笔在枫叶上写满文字后,将枫叶塞进了舒家大门里。
罗浮想了一会儿,爆发出一阵怪笑:“嘻嘻,我知道了,你喜欢舒家小姐。”
叶清岚被突然蹿出来的小姑娘吓坏了,想说什么,却红着一张脸,半个字也吐不出,最后低着头,怯怯地跑开了。
她捂着肚子大笑,她从没见过这么胆小、这么容易脸红的男孩子。她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她太渴望有一个朋友了。
第二天,叶清岚照例来到枫树林。
罗浮坐在树上,一边晃着脚丫,一边用命令的语气说:“喂,以后跟我一起玩吧。”
他怯懦地退了几步,逃也似的扭头就走。她早料到这一幕,踩着树枝,居高临下,像小地痞似的抱臂一笑,道:“你要是答应,我就帮你追到舒家小姐。”
对方一滞,回过头,伸出小手指,道:“一言为定。”
叶清岚家家境殷实,父亲病逝后才清苦起来,在此之前,叶舒两家是有婚约的。
按照约定,罗浮要帮叶清岚达成好事。于是,一天夜里,她爬上梯子,把叶清岚扔进了舒家大院,谁知,第二天却传出叶清岚采花未遂的事。
舒家老爷一气之下,跑到叶家退了亲。叶清岚躲在枫树林,哭得昏天黑地。
罗浮小脑袋瓜精明,知道舒家老爷只是嫌弃叶家太穷了,才随便找个借口退亲,所以,她认为叶清岚得想办法赚钱。
她告诉叶清岚,后山生长着一种奇异莲花,叫作长生莲,吃了它结出的莲子能够祛百毒、治百病,甚至长生不老。如果把这门子买卖做大,腰缠万贯肯定不在话下。
可事情又哪有她想的这般简单?长生莲之所以成为传说,是由于无数人对此趋之若鹜,却都无功而返。
有人说这不过好事者捏造的谎言,也有人说镇上的花婆婆已经快一百岁了,就是因为吃了长生莲子,才能至今容颜未老。
罗浮不死心,跑到花婆婆家打听,花婆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凝望着后山,痴痴地笑。她失望极了,叶清岚安慰道:“阿浮,别难过,明天我就上山摘几个长生莲子,先给你尝尝鲜。”
大话出口,叶清岚就后悔了。寂静的大山、湿滑的山路,让叶清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所以,当罗浮因为肚子痛歪进水里时,叶清岚整个人都傻了。
他曾亲眼见过小伙伴淹死在水里,所以怎么也不敢下水,站在离河岸一丈远的地方,急得大呼:“阿浮,阿浮!”
罗浮是被进山的猎户救回家的。
叶清岚等在门外,直到她睁开眼,才捏着衣角走进去。罗浮满肚子火气,抓起枕头砸过去:“呸!胆小鬼,用不着你关心!”
叶清岚面皮极薄,一声“对不起”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送走叶清岚后,母亲告诉罗浮,她是葵水来了,所以才会腹痛难忍。这是一个姑娘从幼稚到成熟的标志,以后要学着温柔一点,这样才能嫁个好夫君。
不期然地,她脑子里浮现出一张怯懦的脸。她愣了愣,甩甩脑袋,决定要去把叶清岚好好揍一顿。
只是,这一切都来不及实现,一场猝不及防的地震就突然而至。
罗浮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月光黯淡,星空失色,强烈的震感将人们从酣睡中晃醒,大地刹那间出现无数裂缝。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掉进冰冷的深渊,消失不见。
“活下去。”母亲最后的话给了她一丝清明。她擦干眼泪,穿过一片狼藉的街巷,站在坍塌的房屋前,呼喊着叶清岚的名字。
可是,没有人回应。
她害怕极了,蹲在废墟上,一直挖一直挖,直到双手鲜血淋漓。
那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哭。她从小性子倔,受了委屈就要想办法讨回来,受了伤痛就会默默忍着,邻里们都说她生错了性别,不该是个女孩。然而此刻,仿佛最后一线光明被阻断,巨大的黑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积蓄的泪水伴着撕心裂肺的号啕声夺眶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废墟里传出,晶亮的眸子宛如一道天光割破浓稠黑暗,他虚弱地道:“阿浮,救我。”
她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愣良久,扑上去拉他出来:“太好了!胆小鬼,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大哭着,紧紧抱住她。
两人在废墟里等了两天两夜,靠着边上的干粮支撑了两天。换来为防震后瘟疫,镇里决定埋尸。
叶清岚望向罗浮。她咬着指甲,脑子转得飞快,想起幼年玩捉迷藏的破屋里有个地洞,也许那儿是唯一的机会。
她拉起他,本想直奔目的地,却在路过舒家的时候,看见舒家小姐躺在废墟之中,奄奄一息。
叶清岚想救人,罗浮拉住他:“你疯了,她感染了瘟疫,就快死了,我们现在过去,她也会死的。”
“也会……死!”他犹豫着,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最后,罗浮当机立断,放弃了救援。
两人在洞中躲了一天一夜。
叶清岚没能救下舒家小姐,失魂般缩在角落,喃喃说起一些往事,一些罗浮从未参与过的、他和舒家小姐的过去。
他们相识于叶清岚父亲的葬礼上,那个有着盈盈水眸的小姑娘,仿佛未染尘埃的小白仙子,为他黑白两色的世界抹上一道亮丽的色彩。
罗浮静静地听着,她想,也许终其一生,再没人能取代舒家小姐在他心中的地位了。想到这儿,她鼻尖微酸,抱紧了怀中的少年。
官兵撤离后,两人才从洞里爬出来。
罗浮望着被夷为平地的村子,做了一番思量,最终决定去盛京谋生。
此处离盛京虽没有千万里之遥,却也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罗浮要强,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既肩负起讨饭、打猎的重任,又给予叶清岚无微不至的照顾。
半个月后,他们抵达盛京。
罗浮把叶清岚安置在城外一间破庙后,就跑去城里打听哪里需要伙计。尽管许多店铺都写着“招工”的字样,但老板一看她是姑娘家就大都回绝了。
叶清岚听罢,拍着胸脯,自告奋勇要去仓库做劳力。
罗浮了解他的性子,他胆小懦弱,出去做工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他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她舍不得他受苦,对于他的请求,她有求必应。
有一次,叶清岚想吃肉包子,她没有钱,只好偷了几个回来,却引来包子铺老板一顿毒打。棍棒接二连三地抡下来的时候,她看见佛像后的男孩瞪大了满是恐惧的双眼,泪水汹涌而出。
她咽口血水,抬起手指,做个了噤声的动作。罗浮抬眼,细碎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舒适,恍如某年某月某棵枫树下的约定,令人贪恋得不愿放开,不愿忘记。
恍惚中,罗浮做了一个梦。
梦中,叶清岚背着她跑遍了盛京所有的医馆。少年跪在地上,磕得满头鲜血,只求大夫救救他的姑娘。
她挣扎着从他背上下来,指尖拂过他愈发俊朗的眉眼,道:“胆小鬼,你没钱,拿什么给我看病?”
他笑了笑,右手抵在胸口,道:“我有心。”
懦弱的少年一夕蜕变,长成坚毅的男人。她落了泪,伸出手想要抱住他,可眼前的人却如一缕缥缈的幻影,风一吹就散了。黑暗漫卷,无数幽灵朝她袭来。
再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干净的床上,数步开外,叶清岚一脸疲态地支着脑袋。
他告诉罗浮,济生堂的当家可怜她身受重伤,收留了他们。这里正缺帮工,当家的也愿意给他们试工的机会。
罗浮不敢相信,这济生堂可是盛京最有名的一家医馆,她连想都不敢想。
也正是因为机会来之不易,一个月的试工期,他们拼尽全力做事。被正式录用的那天,罗浮高兴坏了,拿着工钱跑去夜市,给叶清岚买他嘴馋了很久的糖葫芦。
站在灯火通明的街头,看着头戴金银的行人,她想起以前在书里读过的诗句:白玉为道辉似梦,琉璃雕瓦筑华楼。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般奢华的地方。只是,这一切跟她有什么关系呢?胆识过人的侠客,一掷千金的英雄,那些不过是她幼年的梦罢了。如今,天大地大,除了叶清岚,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叶清岚笑了,她才是快乐的。
事实上,在济生堂的几年里,她的确过得很快乐。
晴天,他们上山采药,走陡峭的山路时,他们会相扶相持;雨天,他们同守檐下,说着古老的故事,一起做着携手江湖的梦。
一日又一日,一秋又一秋,他们以为日子会这么清贫地过下去,直到有一次,两人进山采药,挖出了一只千年人参。
罗浮笃信这是上苍怜悯他们,给他们脱离贫苦的机会。于是,他们一起辞了济生堂的活计,卖掉人参,用换来的钱开了一家以药食为主的酒馆,生意还算不错。
罗浮十七岁生辰前夕,终于按捺不住,和叶清岚商议起成亲之事。
叶清岚先是一怔,继而捧出一只玉镯。
玉镯晶莹碧透,凭借上面的印记能够辨识出,这是乾国第一玉雕师的作品,放眼整个天阙大陆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就是他半年来通宵达旦调制新药酒的原因吗?罗浮惊喜之余又有点失落,她终究是个女人,希望心爱的男人把自己抱在怀里,说着海誓山盟、甜言蜜语。
这对内敛的叶清岚来说,却是个不小的挑战。
婚事被提上了日程。罗浮不信黄道一说,叶清岚却很在意。他白天打理酒馆生意,夜深了,就坐在灯下,挑选日子。
那天,叶清岚在调制药酒时贪喝了两杯,晚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翻皇历。罗浮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好奇道:“胆小鬼,我们上无父母,左右无亲戚的,这么认真干吗?”
叶清岚醉意朦胧,看了她一会儿,弯起好看的眉眼,含糊道:“我……害怕。”
害怕?罗浮有些生气,从小到大,他怕疼、怕羞、怕水、怕死,现在就连成亲日子不好也要怕。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男人一样,让她省省心?
她偏过头去,却见他早已伏在案上,沉沉睡去,精致的面庞犹染着淡淡的酡红。她伸出手,戳戳他微翘的睫毛。他蓦然一抖,她缩回手,终是淡淡一笑,不忍再打扰。
挑拣半月,日子终于定了下来。可是,就在大红喜字裁剪完毕,凤冠霞帔准备妥帖的时候,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出现了。
这天,店里几个客人讨论起城郊茶楼的一名歌姬,她为保清白,用匕首划伤了龙在天的脸。
这龙在天是盛京有名的混世魔王。一个是抵死不从的低贱歌姬,一个是巧取豪夺的无理恶霸,这样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一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酒馆口舌多,罗浮本不在意,让她留心的是,那名歌姬不仅和她是同乡,还是地震的幸存者,更令她吃惊的是,歌姬唤作舒薇。
舒薇,正是舒家小姐的芳名。
叶清岚抱着酒坛经过,闻言手一抖,香醇的米酒洒了一地,之后一整天都恍恍惚惚,不在状态。晚上,他又独自一人去了静轩茶楼,一番打听之下才知,舒家小姐当年身染瘟疫,却为高人所救,几经辗转,现如今被卖给了城郊茶楼的老板。
老板当然不愿意得罪一方恶霸,硬逼着舒薇嫁给龙在天。一窗之隔,里面传来女子无力的争辩声和老板的训斥声。
叶清岚站在外面很久,终究没有走进去。他想,如果当年他不那么胆小懦弱,如果当年他能坚持救人,或许,她也不会沦落风尘。
从茶楼回来,叶清岚生了一场病,吃不进饭,喂不进药,只昏昏沉沉地睡。
龙在天扬言要用八抬大轿强娶舒薇的当天,他不知从哪个探望他的街坊口中听来了消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罗浮按住他:“够了!别折磨自己了,你不欠她什么!”见他脸白得吓人,心一软,又道,“你没听街坊说吗?龙在天人虽霸道,可这次怕是动了真情。”
“不,她不会幸福。”叶清岚烧得昏昏沉沉,却死死抓着罗浮的衣袖,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浮,求求你,帮帮她。”
怎么帮?龙在天是一方恶霸,杀一个人像碾死一只小蚂蚁般随意。他怕他青梅竹马的姑娘不幸福,就不怕她有去无回吗?
她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怪只怪,那女子是他儿时喜欢的姑娘,曾在他最孤独的时候走进他心里,犹如那时红似火的枫树下,一声“一言为定”,就带走她所有的寂寞。
这种刻骨铭心的欢喜,她最清楚了。儿时有约,枫叶传情,他们之间有太多她未曾参与的过往,相识的、相知的、欢乐的、悲伤的,一旦重拾,会成为她最大的威胁。
街坊邻居说:“你们生死相依这么多年,感情早已超越任何人和事,你没必要这么没信心。”
她笑了,是呀,他们的确朝夕相处许多年,可谁知道,他竟连一句“我爱你”、“我喜欢你”,甚至“你真好”之类的话都没有说给她听过。她不知道,这些话他要留到什么时候?
罗浮还是去了,并且如他所愿,阻止了那场强娶迫嫁,却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龙在天从二楼摔下来,磕在石头上,当场身亡。而罗浮成了杀人凶手,被收监候审。肮脏不堪的牢狱中,她闭目躺在稻草堆中,回忆起白天的经过。
她硬闯进城郊茶楼,正撞上龙在天欲对舒薇图谋不轨。情急之下,她摸起青花瓷茶壶,对准他后背用力砸下去。他恼羞成怒,挥起铁拳就要打过来。她出于自卫,推了他一下。谁知他脸色一变,摇摇晃晃,最后,竟从窗户里栽了出去。
一声闷响,血花飞溅。
舒薇却无半分惊讶,踩着小碎步,踱到窗边,冷眼瞧着楼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嘴角弯成一弯新月。
围观的人群只知罗浮和龙在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她把龙在天推下去的。没有人知道命案的真相,除了她和舒薇。
龙在天在最后一刻,指着端端正正摆在桌面的两只空酒杯,望着舒薇,不甘心地说了一句:“你下药。”
没错,舒薇才是真正的凶手,她不愿屈服命运,暗中在酒里下了毒。
说来可笑,那一刹那,罗浮心里想的不是如何为自己洗脱冤屈,而是,如果舒薇被抓,叶清岚大概会疯掉吧。她怔怔地出神,以至于官兵冲进来时,忘记了抵抗,忘记了辩驳。
罗浮被关不久后,叶清岚匆匆赶来牢狱。她怕他担心,嬉笑上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烧退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低着头,轻声道:“不要说出真相好吗?她太可怜了。”
罗浮愣了愣,难道他这般焦急赶来,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只是来告诉她,不要说出舒薇是杀人凶手的真相?
什么意思?他是想让她替舒薇顶罪?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她对叶清岚大骂一通,骂他没良心,骂他是胆小鬼、是懦夫,骂得整个牢房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整个过程,叶清岚一直张着嘴,却没有机会插一句话。
第二天,济生堂的当家拿着真金白银前来保释罗浮出狱。她这才想起来,济生堂的当家不仅医术高明,人脉也广,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江湖豪杰,无一没有门路,保释一个小小的她,自然不在话下。
原来叶清岚早就想好了对策,是她冤枉他了,她要赶紧回去给他道歉。
阴沉的午后,乌云密布,罗浮的心情却是响晴的。她飞奔着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却在房门口愣住了。
一门之隔,里面传来女子的歌声。
罗浮心一沉,忐忑推开一条缝隙。
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舒薇一身枫叶颜色的纱裙,怀抱琵琶,歌声委婉。叶清岚半躺在床上,脸色依然带着病态的白,眼睛里却染了点点笑意。
一曲唱罢,女子眼里含了泪光:“岚哥哥,你还喜欢我吗?”
叶清岚点点头,说:“喜欢。”
窗外的罗浮脚底一软,“喜欢”这两个字可是他从未对她说过的呀。呵呵,原来,他所有的甜言蜜语并非要留到洞房花烛夜,而是那根本不是说给她听的。
委屈好像一座火山,喷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踢开房门,径直走到叶清岚跟前,扬手甩了他一个耳光。
这么多年,她没少打他、骂他,但那都是玩笑之举,唯独这一次,她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得头一歪,嘴角渗出血丝。
“叶清岚!你没良心!”她狠狠瞪着他,心中似有怒火灼烧。他却淡淡一笑,轻轻擦去嘴角的血渍,满目疲惫:“阿浮,算了吧,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罗浮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离那个是非之地的。
她蜷缩在雨里,反复想着叶清岚的话:你对我的好,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上,但我太懦弱,你太强势,我们不适合。
不适合吗?想想也是,他再胆小、再懦弱,也终究是个男人。他喜欢的不是事事抢在他前面的大姐,而是躲在他身后、以他为天的女人。
“好,胆小鬼,我现在需要人保护,你来呀。”她站在雨中自言自语。她在等一把伞,可等到雨停,等到心凉,也没有等来。
第二天,她一身狼狈地出现在叶清岚面前,目光冷淡。她摘下腕间价值连城的玉镯,随手往地上一扔,说:“既然如此,你不要后悔。”
她从来就不是纠缠不休的姑娘,“你若无心我便休”,如是而已;她也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姑娘,她要让他知道,不是他抛弃了她,而是她不要他了。她像扔掉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一样,连同他送的信物一起扔掉,哪怕玉镯碎成两半时,她的心犹如被万蚁啃噬般痛苦。
她走了,除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不带走一分一毫的钱财。
那酒馆是她和叶清岚一起白手起家开的,那银子是她和叶清岚一起积攒的,但她现在不想看见任何和叶清岚有关的东西。
她和他,就此别过,再也不见。
她嫁给谢忱,是在一年后。
这个人是她在进山采药的时候遇见的,是个江湖侠客,携一把长剑,白衣飘飘。
谢忱胆识过人,桀骜不驯,和她幻想中的夫君一模一样,而谢忱亦同样欣赏她的豪爽果敢,对她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
成亲之后,他们一起鲜衣怒马,仗剑江湖。他待她不错,总是把她抱在怀里,带她到最高的山巅,说着甜言蜜语、山盟海誓。
三年后,她随谢忱回到了家。
谢家是江湖世家,虽然没有深宅大院的规矩,应酬却少不了。谢忱时常不在家,罗浮闲来无聊,便写起回忆录。
她从日出写到日落,又从日落写到日出,直到写完十七岁那次诀别,顿住笔,呆坐一下午,再提笔,却不知该写什么了。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她似乎跟着谢忱经历过很多事情,却又似乎什么都没经历过。她拿起笔,脑子一片空白,写了撕,撕了又写,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最后索性搁了笔,连同剩下几页一并留白。
她再次见到叶清岚,是在两年后。这一年,谢忱得罪了江湖中的大人物,罗浮与之一起被抓,关在一处铁牢。
黑衣头领是一个善于玩弄人心的男人。他扔下一把刀,冷冷道:“牢门的钥匙就藏在你们其中一人的腹中,出不出得去,就看你们自己了。”走了两步,复又回头,“对了,忘记说了,这把刀淬了剧毒,并无解药,二位小心了。”
阴暗的牢房陷入一片死寂。
第一天,谢忱亲吻罗浮,说“我永远爱你”;第二天,谢忱安慰罗浮,说“放心,不会有事的”;第三天,谢忱没有说话;第四天,谢忱开始抓狂,扑在牢门前,破口大骂;第五天,谢忱陷入癫狂。
他想离开这儿,他想回家,于是捡起地上的刀,朝罗浮挥去。
罗浮躲闪不及,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毒素侵入意识,她贴着墙角滑下去。再次面对谢忱的刀锋,却是淡定了。
她不怪谢忱,真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谢忱的甜言蜜语,谢忱的山盟海誓,最终,却定格在一张胆小而怯懦的脸上。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阿浮!”
她笑了,心想:胆小鬼,我大概上辈子欠了你很多钱,临死前也不得清净。
然而,预料中的死亡没有来临,耳边的呼唤声反而越来越真实,与此同时,伴随着急急的开锁声、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利刃穿透皮肉的闷响声。
她睁开眼,看见一身黑衣装扮的叶清岚。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来的,又是怎样在瞬间完成开门、抽刀、杀人这一系列动作的,只诧异地看着那把洞穿谢忱后背的长刀,脑子一片空白。
刀柄还在叶清岚手中握着,他第一次杀人,双瞳布满惊惧,却努力压制住颤抖的双手,咬紧牙根,冲她微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但出逃并不顺利。
黑衣头领冷着一张脸,却在看向叶清岚时带了几分欣赏:“敢到这儿救人,我很欣赏。若你敢受我一百棍,我便让你带她离开,否则,把人留下,你速速离开。”
叶清岚自小体弱,莫说一百棍,就是三棍也未必承受得住。她贴在他耳边,说:“快走吧,你不是怕疼吗?”
叶清岚笑了:“我……当然怕疼。”他这么说着,却是轻轻放下她,坚定地走到黑衣头领跟前。
黑衣头领一愣,提起木棍,用力杖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只第一棍,他便双膝跪地,口吐鲜血。十棍下去,他后背皮开肉绽。
四面寂静,唯余风声、棍棒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他曾背叛过她,以她的性格,她定要讨回来,可如今,她却痛彻心扉:“叶清岚,你又愧疚心泛滥了吗?”
打到第五十棍的时候,叶清岚还强撑着不认输。黑衣首领不解地问:“她身中之毒并无解药,你白白丢了性命,值得吗?”
叶清岚趴在地上,虚弱一笑道:“你错了,我并没有抱着一命换一命的打算,我一定要活着出去,只有我活着,阿浮才有机会活。”
这句话一出,饶是铁石心肠的黑衣首领也被震撼到了,心底不由生出一种佩服之情,心念一动,道:“你们走吧。”
叶清岚诧异片刻,生怕对方反悔,强撑着身子,抱起罗浮,迅速离开。
逃出来后,叶清岚先找了一家药铺,抓了一服延缓毒性的草药给罗浮吃了,又雇了一辆马车,开始赶路。
他们抵达故乡,是在七天后。
夏末,后山的枫叶还没红透。
罗浮身中剧毒,偶有片刻清醒。叶清岚抱着她,走上熟悉的山路:“你知道吗?那次铩羽而归后,我又去找了花婆婆,用了十个香酥饼,才打听出长生莲的秘密。”
长生莲结出的莲子能祛百毒、治百病,甚至能让人长生不老。他不顾自身伤势,千里迢迢回到故土,是为了救她。
她眼眶一红,心柔软下来:“这几年,我过得并不开心,什么江湖侠客,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曾经问我,我有没有害怕的东西,其实我最怕的就是你不喜欢我,这种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叶清岚脚下一滞,再开口,嗓音带了哽咽:“那么,阿浮猜猜,我怕什么?”
她揽着他的脖颈,嗔怪道:“胆小鬼,你又想欺负我吗?”
叶清岚浅浅一笑,道:“是呀,我是个胆小鬼,我怕疼、怕水、怕羞、怕死……”他顿了一下,“可是啊,我最怕的却是你不够幸福……”
“你知道济生堂的生意为什么那么好吗?因为当家的拿活人试药。那年,为了保释你出狱,我帮他试吃了一服药性极烈的药,因此伤了心肺,随时可能死去。”
“我是对舒薇有愧,但我并不想娶她,当日不过是逢场作戏。我故意逼走你,是怕你嫁给一个短命鬼。”
“你走以后,我安顿好舒薇,卖了酒馆,也离开了盛京。你大概想不到,我曾经陪你爬过高山,看过日出,赏过牡丹,甚至和你一起见证过你与谢忱的山盟海誓。我在暗处看着你,只想知道你过得是不是幸福,我怕你不够快乐……”
山路蜿蜒,他喃喃说着,怀中的姑娘早已泣不成声。
仿佛有风吹过书页,哗啦啦,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记忆一笔笔写满白纸,那回忆录中缺少的只是一份沉默的爱。
长生莲生长的山洞深处有一个五彩石围成的清澈池塘,池塘中央,一枝青莲含苞待放,亭亭玉立。
他弯腰,轻轻放下她,神秘一笑道:“有一样东西,欠你许多年了。”
罗浮尚迷惑,叶清岚已一个纵身,跃入水中。
水花四溅,她迷茫,他真的是那个惧水的胆小鬼吗?
池中天光明灭。她强撑起身子,趴在池边,诧异地看着含苞待放的莲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凋零,继而生出莲蓬,结出莲子。
“哗啦”一声水响,叶清岚从水底钻出,将一粒莲子往她嘴里一塞,眉眼一弯,道:“十三岁那年欠你的长生莲子,收好了。”
罗浮呆了呆,望着眼前人干瘪皱巴的皮肤,号啕大哭。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进山,却少有人找到长生不老的秘密了。
吃下长生莲子的人之所以能够获得长久的寿数,在于这莲子是长生莲吸收了活人的精血与寿命结出的果实。换言之,这就是将自己的寿命白白过渡给别人。
她不会知道,在池塘深处,他是怀着多么坚定的决心紧紧抓住那一片青莲根须,任凭容颜一寸寸枯萎,精力一丝丝流逝,任凭生命一点点通过细长的枝茎传递给长生莲,只为结出那一颗承受了他寿命的莲子。
试问,世间几人能如此?
地震中,他本想一死了之,是她的哭声,令他透支了半生的勇气,向她伸出一只手来;破庙里,他望着被打得半死的她,接受了济生堂的交易,以性命为赌注,第一次试药;街巷前,他为了她一句“白玉为道辉似梦,琉璃雕瓦筑华楼”,发誓一定要送她一样最华贵的首饰。
这些,他不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就是这么胆小的人,犹如此刻,在弥留之际,他也没敢说一个“爱”字,只含蓄道:“阿浮,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所以,你要快乐……”
她声嘶力竭,骂他笨蛋。
他望着她慢慢吞下莲子,终是笑了:“傻阿浮,以后可别再被别人的甜言蜜语哄骗了。”
这融在莲香里的是他最后的话了。
她趴在他胸口,渐渐听不到他的心跳声。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少胆大妄为、巧舌如簧的人。他没有那样的口才,更不会说那些酸掉牙的话。他只有一颗心,一颗比其他人都勇敢、沉默的心。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罗浮痴痴走出山洞时,远处的枫叶已被夕阳染成一片火红色。那一瞬,她终于明白当年花婆婆笑容中的深意了。
她也笑了,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初秋,她从树上跳下来,怪笑一声:“嘻嘻,我知道了,你喜欢舒家小姐。”
他红着脸,发丝飘动。
那时,风是暖的,云是甜的,而他们的心情是——
微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