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自选诗
邵聪摄影
我私底下写的诗是很多的,但主要收录在诗选集《游泳池畔的冥想》和新出版的《我的灵魂》。前者收录1987年至1997年的诗,一个特点是某种渐变,包括语言和形式;另一个特点是既注重内心感受,又探索语言形式,有时两者分离,有时两者混杂,总趋势是追求复杂和深度,但似乎是在寻找一个更准确的声音。即使是现在,我也无法确切判断自己的成绩,但有一个感觉却是明显的,也即有些诗是自己感到吃惊并知道再也写不出来的,它们都是在某种极佳的“状态”中写的,这极佳有时是指极痛苦或极哀伤或极忧烦;另一些诗,尤其是其中一些字句,则是连看一眼也不敢。不管怎样,长远而言,也即就最终找到那个更准确的声音而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的灵魂》主要收录1998年至2005年的作品,这是一个较成熟也较稳定的时期,也是无论我自己、朋友或读者都较重视的时期,可以说已找到那个更准确的,同时也更宽的声音。这个时期的特点是情绪性、即兴性、语言挥霍和炫耀被清除出去,转而倾向于客观性和距离感,早期的朴实亦被重新肯定,但这朴实已因阅历和一直以来的语言磨炼而得到加厚和深化。内心感受成为主导,但这内心感受是个人与人人相通的结果,他人即自己,自己即他人。道德、美学、世界观都能够较清晰地表达出来,尽管从后来《奇迹集》更率直的角度看,这表达有时仍是谨慎的,迂回的。但即使从后来《奇迹集》更率直、更无顾忌、更自由、更随意也更自信的角度看,我仍对这个时期的节俭、内敛、克制怀着敬意,不是因为我自我恭维,而是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一个诗人——也是一切诗人,推而广之,一切人的含辛茹苦和谦虚诚实。
然后是《奇迹集》,它对我而言是奇迹。毫无准备,毫无来由,毫无预兆。它把我原来的一切全部漏掉,却又同时在一颗颗一粒粒重拾起来。如果说,早期诗是“看山是山”,中期诗是“看山不是山”,那么《奇迹集》便是“看山又是山”。在语言上,是出了语言。这并不是说它完美了。它恰恰是不要完美了。这不要完美可能带来完美,也可能带来不完美,但都是附带性的,因为完美不是它的准绳或尺度或目标。实际上这是我写诗以来第一次解除了完美的束缚。我处于无情绪的状态,也可以说是处于“全诗”的状态,如同一湖静水,任何风吹草动或叶子飘落或阳光的温暖或没有阳光的阴凉,都使它起反应,都是诗。我自己对写诗的态度也与此相吻合:以前,总是害怕写不出诗,但《奇迹集》却是诗自己找来。以前是我在写诗,现在是诗在写我。在这里,声音降为语调。
——黄灿然
此刻我客居外乡,坐在窗前
夜已来临,宁静如它的颜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许从梦中归来了
感到外界的干扰,和你母亲的呼吸
风吹拂我的脸庞,它也将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亲的脸庞,你将听出它的声音
你未成形的生命,是在艰难的年头形成的
你父亲备受命运的捉弄,逃至你母亲那里
寻求庇护,因而有了你;现在他又出来了
要作最后的斗争。你是爱情偶然的种子
我们不是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这虽然很残酷,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你将来开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谢
如果你将来遭受了风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为你是自然的赐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律
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养育你
愿你有母亲的美丽,但不要有父亲的智慧
智慧是灾难,你父亲为此付出很大代价
美丽随处可以抽芽,自会有人争相守护
智慧不可跟美丽相伴,否则会给后者招惹麻烦
你父亲不容于世俗,你母亲不懂得世故
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愿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单纯
孩子啊,愿你一生平庸
切勿写诗,这是父亲唯一的忠告
坏诗糟塌艺术,好诗为诗所误
好或坏,一旦染上,就无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狈,正是一个例子
这是我作为父亲,赠送你的第一首诗
以后还要写很多,告诉你人间的险恶
愿你平平稳稳,这是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兽心,或者行尸走肉
我们都不会谴责,也永不会遗憾
1987
约瑟夫·布罗茨基睡着了。他在梦中睡着了:从梦的尽头
传来喉咙清晰的哽塞声。天使们展开安静的翅膀;天国的门
悄悄打开。孤立的存在,平躺的身躯。他的心脏在一阵悸动中
令星星忘记闪烁。纽约的积雪压住他的呼吸,玻璃割破密封的梦。
彼得堡的建筑群在梦中徐徐降下。乌拉尼娅拨开睫毛的帷幕,
她的指南针和天球仪被一阵慑人心魄的震颤惊醒。棕色书架上
哀泣的缪斯收起她的祝福,她的灵魂在书页中更安静了。书桌上
文明之子听见手中脉搏砰然一跳:眺望远方,地平线凸现了锯齿形。
从高音C开始的激情之声突然缄默,教区最边沿上的一所房舍
敞开的窗子内刚点起的灯,遭比预期中更浓重地入侵的黑暗扑灭;
被讨喜的影子弯下腰身,用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的平稳语调探询:
“Why? How?”他曾在他人生的转折点提携他,现在又要在他死亡的入囗
迎接他,像尊贵的土地迎接一位客人。土地的血也比预期中的更热,
像他的诗歌,比预期中更早地成为经典。忘川之水,炼金之石,砥砺
之光,是什么使它们提前把他送走?哟——不要问,不要问记忆为什么
把一篮绿果端到它们要成熟的地方,因为缅怀永远始于珍贵所带来的遗憾。
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睡着了,像多恩一样庄重和孤立;还因为
他在梦中睡着了——他仍要像平时那样,在早晨第一线阳光照耀他
宽广的前额时,眯着眼睛醒来,感到世界像文字一样充沛和斑驳。嘘,
不要读这半首诗,它还留存着他最后一丝呼吸。嘘,不要试探他的呼吸,
它还留存着他最后一缕韵律。嘘,不要让他床头的气息飘出去,
否则下一刻窗外就会降雨。嘘,不要拉开窗帘,否则毫无准备的
阳光猝然闯进来时,会扑到他的胸膛上,揪起他那件有破洞的圆领
运动衣。嘘,不要打扰他身边那只温顺的猫,好让他的梦境柔和一些。
因为约瑟夫·布罗茨基不会醒来了,像洛厄尔一样远离我们
和我们的探险:他们在高处把诗歌的云梯拿走,使我们的攀登
顿成仰望。大路在下面,风景在上面。中间,飞翔的鸟儿烟一样
缭绕,振奋的翅膀舒畅地展开:看吧,它们瞥见了我们悲观的侧面。
坚强的人,与智慧结合,在某个时刻或任何一个时刻,他可以
用健壮的胸膛抵住一整个帝国的专横。他少于一,却又多于一切,
像一个水标,以孤立的存在丈量人类道德的高深,哪怕它波涛诡谲;
洪水可以淹没它,但不能取消它,在一阵喧哗过后他是唯一的目击者。
坚强即信念,智慧即希望,它们的结合即是多于一切语言的诗歌。
从彼得堡到斯得哥尔摩不是从十到十一,而是从零到一;从生到死
无非是从一到零,但是从语言到欢乐何止于从地狱到天堂!——但丁
也会同意。从一间半到另一间半隔着的,何止是千万广厦和山川,杜甫
也会默认。人始于渺小,但可以终于伟大:他是个范例。倘若时间
可以张囗说话,时间必对着他微张的囗说话;倘若悲哀可以出诗人,
悲哀必紧闭子宫祈祷:但愿他平息人类的兽性。没有可以流成江河的
泪水和泪水,只有可以汇成火焰的枯叶和枯叶:只有灰烬知道,他的飘落
带着一种绿色的闪光,他的燃烧带着一种牺牲的荣耀:英雄时代
确实已经过去,但是英雄们将回头顾盼他,犹如在留恋昔日的家园;
犹如一条线,在白发斑斑的老妇手中叹息着穿过早就应该穿过的针眼——
那叹息是一位崇敬者,那针眼是时间,那穿过的方式是从汉语到英语
再到俄语的距离。窗外的橡树盛载百鸟的声音,它们小小的韵脚
踩着微风轻托的枝叶,回应他太阳穴侧边稀疏的灰发,他睡着了
——他是睡着了吗?这就是约翰·多恩曾经有过的平和?奥西普·
曼德尔施塔姆的寂静?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安详?哟,不要问,不要
试图从他展开的耳朵听出他灵魂深处的回旋曲。预备节奏的
楼梯,空出来的花瓶,沉默的扶手椅,更沉默的打字机,等待
被披到户外散步的外套,一封封正在抵达的远方的信件,下一刻
就要惊醒的米色电话机,从卧室到厨房的距离,传递着温暖的棉被,
一张开就要看见满屋书籍的眼睛,一伸展就要使妻子的梦泛起
涟漪的身体,徘徊在窗玻璃上一俟如约之手打开就要扑面而来的
新鲜空气,照样升起的太阳,照常装饰蓝天的云朵,云朵下的林荫
大道,林荫大道两旁逛狗的老人和小孩,忙于离别与归来的汽车,报告
天气的电台,高处打开或半掩的铝窗,已经习惯于拥挤的楼群,
走在离婚途中的夫妇和走在结婚途中的情侣,加快恋爱步伐的少男
少女,再坚持几分钟就可以拿到最后一笔养老金的行将入木者,忘了
戴工作帽的邮递员,牢记着英文字母的日本游客,踩着旧自行车的外卖
留学生,存款,牛油,面包和面包屑,永恒与形容词,自动柜员机,
信用卡,逗号与距离,镀银餐具,波洛克进出过的颜料店,弗罗斯特
四十年前可能歇过脚的公园长板凳,茶杯,雕像,红绿灯,公共电话亭,
行人天桥,斑马线,安全岛,报摊,超级市场,旧别墅里失去主人的雪橇,
枝形吊灯,密纹唱片,在另一个人梦中做梦的海狮,打广场边缘
经过的黑马(它的眼睛涌现一个时代的暗影),枫树林下的藏红花,
闹情绪的反舌鸟(它模仿不出悲哀的声音),静候开幕掌声的大钢琴,
钢琴盖上的透明丝巾,倾斜的乐谱,从乐谱的隙缝望出去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的草地,草地上隔夜的露珠和星光,门阶,门阶上的尘埃,
轻掩的前门,寂静的前厅,书架,书架上随时复活的灵魂,词语,
书桌上等待被完成的半首诗,从最后一行望过去的诗人额际的灰发,
从最后一个韵脚往回走便可以到达的诗人的梦境,梦境中可能的倒影
——这一切只能说明他在梦中睡着了,而不能说明他永远也
不能醒来。睡与醒并不对立,一如睡与梦,梦与醒。只有一点
可以肯定:那半首诗再也不可能完成,最后一个名词与不朽永远
结合了,一如金字塔与其石块,一如约瑟夫与布罗茨基,一如哀歌
与约翰·多恩。最后也是开始。物质的眼睛合上,精神的眼睛
张开。穿过现在便是过去,一翻身便是另一个世界。他在无意中
翻过去了,而把那沉重的气息留了下来:它在扩散,在弥漫,犹如
二月的浓雾——从浓雾里驶出来的,只能是他讯号灯一般闪烁的尊贵。
当一个伟人活着,我们就以为他不会死;当一个伟大的诗人继续
在发表作品,我们就以为我们是他永恒的读者。只有当他突然死了,
我们才会惊觉,他多变的作品在瞬息间停住了,成为永恒:他的灵魂
离开肉体,与他的作品合而为一;而肉体像经历一样腐烂、溶解、消失。
“在去天国的途中,如果让我为自己写一句墓志铭,我会说:
我诗集背后就是天国。而不是企鹅,或者定价,或者国际书号。
对天国里的人,我会说:我诗集里边没有尘世。只有信仰、磨炼
和对另一个世界的向往。另一个世界未必就是天国,但它高于尘世。
我把死亡留在屋里,成为遗址;留在灯光下,成为阴影;留在
亲人的生活中,成为叹息;留在一首写了一半的诗中,成为绝笔;
留在眉梢,成为一个休止符;留在最后一本著作里,成为一个悖论:
打开它,便意识到死亡和复活——作者不在了,然而他的声音和语调
安抚生者,告慰死者,在双重王国的界线上存在、显示、消亡;
站在此处,回答彼方;注视内心,远眺世界;感受、波动、平静;
怀着希望,理解但不接受绝望。节制但不畏缩,勇敢但不挑衅。语言
像呼吸,它取消了国界、边界,却又自成一个世界;它消除恨,奉献爱。”
但是,当我们明白这一切之后,为什么仍然感到悲伤?哟,不要问,
不要问记忆为什么把一篮绿果端到它们要裂开的地方,不要问为什么
树叶般安静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几个字现在变得好像要轻轻飘走了似的,
不要问他知不知道,当他心脏停止呼吸的那瞬间,一个中国诗人也曾感到
那剧烈的悸动……
一生就是这样在泪水中默默吞忍。
从黑暗中来,到白云中去,
从根茎里来却不能回泥土里去,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注满怨恨。
一生就是这样在时光中戕害自身。
在烟雾中思考,在思考中沉睡,
在处心积虑中使灵魂伤痕累累——
一生就是这样在火光中寻找灰烬。
就是这样,用牙齿、用刺,
用一个工具挖掘一生的问题;
用回忆消愁,用前途截断退路,
用春天的枝叶遮住眼中的耻辱。
就是这样,把命运比作瘀血,
把挫折当成病,把悲哀的债务还清;
就是这样发闷、发呆、发热,
发出痛苦的叹息并在痛苦中酝酿绝症。
一生就是这样在痛苦中模拟欢乐。
做砖、做瓦、做牛、做马,
做那被制度阻隔的团圆梦,
一生就是这样在诺言中迁徙漂泊。
一生就是这样在守望中舔起伤囗。
对人冷漠,对己残酷,
对世界视若无睹,对花草不屑一顾,
一生就是这样在反省中拒绝悔悟。
就是这样,吃惊,然后镇静,
蠢蠢欲动然后打消念头,
猛地想起什么,又沮丧地被它逃走,
就是这样困顿、疑惑、脑筋僵硬。
就是这样建设、摧毁、不得安宁。
在挖掘中被淘汰,在吞忍中被戕害,
在碌碌无为中被迫离开——
一生就是这样在迁徙漂泊中饱尝悲哀。
一生就是这样在爱与被爱中不能尽情地爱。
回忆一夜千金的温馨,把脑筋拧了又拧,
回忆稻田、麦浪、飞蛾,想一生是多么失败,
一生就是这样在饱尝挫折中积郁成病。
人就是这样,在泪水中结束一生。
(以上选自《游泳池畔的冥想》)
他多么渺小,相对于他的诗歌;
他的生平捉襟见肘,像他的生活,
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褴褛的形象,
叫无忧者发愁,痛苦者坚强。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让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艰难。
汉语的灵魂要寻找恰当的载体,
而这个流亡者正是它安稳的家。
历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战争若知道他,定会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寻找深度。
上天赋予他不起眼的躯壳,
装着山川、风物、丧乱和爱,
让他一个人活出一个时代。
由于他五年来
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
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
在车上翻来覆去看报纸,
两天换一套衣服,
一星期换三对皮鞋,
两个月理一次头发,
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
体态也没怎么变,
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
看上去也没怎么变,
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
除了偶尔不同,例如
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
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
一些“大减价”的横幅,
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
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
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现场的交通事故,
你就以为他平平庸庸,
过着呆板而安稳的生活,
以为他用重复的日子浪费日子,
以为你比他幸运,毕竟你爱过恨过,
大起大落过,死里逃生过
——你没错,但你错了:
这五年来,他恋爱,
结婚,有一个儿子,
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
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
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这里安葬着彭相治,
她生于你们不会知道的山顶,
嫁到你们不会知道的晏田,
丈夫娶了她就离开她,
去了你们都知道的南洋;
五十年代她去了香港,
但没有去南洋,因为
丈夫在那里已儿孙成群。
她有两个领养的儿子,
长子黄定富,次子黄定宝,
大媳妇杜秀英,二媳妇赖淑贞,
秀英生女黄雪莲、黄雪霞、
男黄灿然、女黄满霞,
淑贞生女黄丽华、黄香华、
男黄胜利、女黄满华。
七十年代她把儿孙们
相继接到香港跟她团聚,
九十年代只身回到晏田终老,
儿孙们为她做了隆重的法事,
二○○○年遗骨迁到这里,
你们看到了,在这美丽的
泉州皇迹山华侨墓园。
世上幸福的人们,
如果你们路过这里,
请留一留步,
注意一下她的姓名,
如果你们还有兴致
读她这段简朴的生平,
请为她叹息:
她从未碰触过幸福。
当我赶到将军澳医院,
在矫形与创伤科病房见到父亲,
他已躺在床上输葡萄糖液,
受伤的右手搁在胸前,包着白纱布;
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流泪,
坚持不做手术,要我劝劝他。
我只劝他两句,父亲
便签字同意了,比预料中顺利,
就像这医院、这病房比预料中
整洁和安静,周围都是翠绿的山,
护士小姐天使般友善——没错,
这里像天堂,或世外桃源。
手术后我喂父亲吃饭,
这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的时刻:
由于我出生后,父亲就长期在外工作,
当我们一家团聚,我已经长大,
所以我们一直很少说话;
当我成家立室,搬出来住,
我跟父亲的关系又再生疏,
每逢我打电话回家,若是他来接
他会像一个接线员,说声“等等”
便叫母亲来听,尽管我知道
我们彼此都怀着难言的爱。
而这是神奇的时刻,父亲啊,
我要赞美上帝,赞美世界:
你频频喝水,频频小便,我替你
解开内裤,为你衰老而柔软的阴茎
安放尿壶——你终于在虚弱和害羞中
把我生命的根敞开给我看:
想当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小鸟
也一定像我这般惊奇。
多年前,我曾在诗中说
我的灵魂太纯净,站在高处,
使我失去栖身之所,
几乎走上绝路。
多年后,当我偶尔碰上
那旧作,我惊讶于那语气,
它使我感到有些羞惭,
它竟如此地自以为是。
如今回想,我仍惊讶于
那语气,但更惊讶的是,
我看见我那灵魂,依然站在高处,
依然纯净,即便做了丈夫
和父亲已有十六年,这灵魂
还跟原初一样,丝毫无损。
我来自黑暗、郁闷和疾病,
不是我如今享受到黎明的黑暗,
也不是到郊外散散心
就能消除的郁闷,或吃了药
休息几天就痊愈的疾病。
对生活在光明中、欢愉中
和健康中的人们,我的向往
是无保留的,我走在他们中间,
经过他们身边,坐在他们对面,
欣赏他们,内心赞美他们。
但我仍生活在阴影里,
部分是我过去的阴影,更多
是周围那些在黑暗中、郁闷中
和疾病中的人们投来的
巨大的阴影——
它时刻提醒我(我甚至
听见它低语):“你的世界
已被光明和黑暗分割,现在
你就像一棵树,虽然也仰望天空,
但永远属于大地。”
(以上选自《我的灵魂》)
我认识一个人,他十九岁时深爱过、
在三个月里深爱过一个女人,
但那是一种不可能的爱,一种
一日天堂十日地狱的爱。从此
他浪迹天涯,在所到之处呆上几个月
没有再爱过别的女人,因为她们
最多也只是可爱、可能爱的;
他不再有痛苦或烦恼,因为没有痛苦或烦恼
及得上他的地狱的十分之一,
他也不再有幸福或欢乐,追求或成就,因为没有什么
及得上他的天堂的十分之一,
唯有一片持续而低沉的悲伤
在他生命底下延伸,
像静水深流。
他觉得他这一生只活过三个月,
它像一个漩涡,而别的日子像开阔的水域
围绕着那漩涡流动,被那漩涡吞没。
他跟我说这个故事的时候,
是一个临时海员,在一个户外的酒吧。
我在想,多迷人的故事呵,
他一生只开了一个洞,不像别人,
不像我们,一生千疮百孔。
在上班的巴士上,前面右边第一排
坐着一个高大、健康、英俊的少年,
他身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显然是他母亲。他不时指点窗外的景物,
一边描述和评论。不是絮絮叨叨那种,
而是声音坚实,吐字清晰,听起来特别享受。
他母亲总是点点头,或低声回答,像情人一样。
她看上去非常普通,不惹眼,但因为她儿子的缘故,
你会愈看愈觉得她漂亮、美丽、迷人、性感,
她染了淡淡的赤色头发,一绺绺发丝
轻柔地散在颈上,一个大耳环偶尔摇晃一下。
那些高楼大厦,我爱它们,
它们像人一样忍辱负重,
而且把千万个忍辱负重的人藏在心窝里,
它们比人更接近人,比人更接近天,
比人更接近大自然,但它们像人,
它们的苦和爱是无边的,像我,
它们的泪水是看不见的,像我,
它们的灵魂是纯洁的,像我,
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互相挨着互相拥抱互相凝视,
它们眼睛硕大,炯炯有神,
它们通神,它们是神,
但它们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它们年轻、健壮、衰老,
皮肤剥落,身体崩溃,
像人一样,像人一样
来自尘土,归于尘土。
“约翰放走那羔羊,
屠夫希律找到它。
我们把一头忍耐、
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一头温顺的羔羊领向死亡。”
啊,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约翰,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屠夫,
忍耐、无过错、忍耐的羔羊!
萨蒂耶吉特·雷伊说,
他已经很富有了,因为他可以
买他想要的书和唱片。
我也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我看见整个人类的形象
是一个委身屈膝的顺从者,
而诗人、艺术家、英雄
和所有不屈不挠者,
是他头上的短发
在风中挺立。
有些人到处浪费生命,
他们不喜欢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做些
自己也不喜欢的事情。
他们妨碍别人,消耗别人,
并因此妨碍和消耗自己,
他们不喜欢文学、艺术
和音乐,甚至大自然。
可他们到处碰出火花,
生机勃勃:他们就是能源
所以不需要太阳;本身
就是内容,不管形式。
世界的光彩不为他们欣赏,
却由他们点燃。但他们
也没意识到这价值,依然
不喜欢且到处浪费生命。
像盛夏的太阳那样浪费,
那样没意识,那样
生机勃勃,那样光彩
而不欣赏自己。
当你在譬如这个巴士站遇见譬如这位少妇,
她并不特别漂亮却有非凡的吸引力,
你想爱她你想认识她你希望待会儿能跟她
同乘一辆巴士坐在她身边然后跟着她下车哪怕是
仅仅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看她进入哪一幢大厦
打开哪一扇幸福的家门;或譬如这位老伯,
他脸色安详好像已看见了天堂的树冠,
他头上的羊毛帽温暖纯朴,他眼里
含着使你想做他的儿子的慈光,
他瘦弱的身体再次使你想做他的儿子
以便好好照看他用无限孝敬的语言
轻声跟他说话,扶着他回家;
啊,他们,那少妇和那老伯登上同一辆巴士,
使你失落又惆怅,同时洋溢着幸福,
当你的巴士驶上高速公路,大海耸现,阳光宁静,
你多想赞美多想感恩。你确实应该赞美
应该感恩,因为你目睹了日常的奇迹,
那是瞬间的奇迹,你随时会遇见你自己随时
也在创造的奇迹:那少妇一直是痛苦的,
她跟丈夫跟家公家婆天天吵架,跟同事合不来,
对自己感到厌恶,无穷和无端的烦恼正纠缠着她,
陷她于绝望的深渊;那老伯儿子懒赌,女婿包二奶,
老朋友和旧同事走避他,因为他又穷又不幸,
他出来是为了散散心,为了躲开老伴的唠叨;
但有那么一些瞬间,例如在大街上,
一些别的事物吸引着他们,或一阵风吹来,
或刚才在路上照了五分钟阳光,使他们身心放松,
不再想家人,不再想自己,不再想人生,
不再想账单,不再想电视连续剧,子女的学业或前途,
乡下的穷亲戚,楼上没完没了的装修,
隔壁另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子女无日无夜的争吵,
于是像一艘饱经风吹浪打的船驶进港湾,
他们归于平静,找回自己的灵魂和感觉,
恢复了生命力,恢复了身体的光亮,并在瞬间被你看见
使你想赞美想感恩使你置身于生命的光亮中,就像此刻
你的神采正被你身边的乘客悄悄羡慕着。
听着:生活像一个火炉,
有些人围着它坐,享受温暖,渐渐感到疲乏,
渐渐把含糊的话留在唇边睡去。
另一些人在户外,在寒冷中,
他们甚至不用走近炉火,哪怕只远远地
看见火光,已感到一股温暖流遍全身。
我看见别人都是用一条绳子牵着狗
出来散步。大狗小狗都跟着主人的脚步
快速地跑动。我的小狗不这样,
我们尝试给她系上狗带,她不是不喜欢,
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走。我们冬天也学别人那样
尝试给她穿衣服,她也不是不喜欢,
而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走。总之,
给她任何约束,她就呆立不动。
我了解她,她跟我一样,
温顺、害羞、胆怯,
但顽固地坚持自由。
你又没有一个奋斗的目标
(也只是骗自己的目标),
虽然也交友、娱乐、工作,
但还有那么多剩余时间
不烦恼怎么办?
你又不想、也不能、也不知道
做一件多于自己的事情
(一件骗不了自己的事情),
虽然也捐款、游行、环保,
但还有那么多剩余时间
不烦恼怎么办?
你又没有让人羡慕的才能
(使自己什么都不懂的才能),
虽然也看书、看电影、听音乐,
但还有那么多剩余时间
不烦恼怎么办?
即使你有目标、有才能,
有多于自己的事情,有钱和钱
意味的一切,而且有时间,
但还有那么多剩余时间
不烦恼怎么办?
在中环地铁站,一对老夫妻
用普通话问我去东涌怎么走,
我温顺地──几乎是孝顺地──
陪他们走十分钟,给他们带路。
他们一定以为遇到一个好人。
而我只是因为悲伤。
她俩玩得多开心。对方唇边一点儿汽水泡,
脸上一绺被海风吹乱的头发,
衣服上一个污点,都会引起另一方注意,
然后彼此大笑一通。一个大人,
要花多少时间和积聚多少智慧
才能再接近、才能再回到
这样纯真的状态。
我杯底下遗留一圈溢出的
牛奶般的花生核桃汁,立即
就有一只蚂蚁跑来沿着它转,
又立即跑开,它速度非常快,
肯定比人类中的阿喀琉斯还快,
很快就有一群蚂蚁跟着它来,
可我已经把那圈汁抹在手指上,
另外涂在我平常给它们留食的地方。
我看见它在那里迷惑,又努力
给它的同伴们解释:明明就在这里,
千真万确,我对天发誓!但是
它们不相信它,它们咒诅它,
然后回去了,而它一边走,
一边回头看,它一定想起它们部族
传说中也有过这种事情,而现在
就发生在它身上:真理
必以不被相信为代价!
美好的事物,都是
要么已失去的
要么得不到的:
我对你的怀念
都是因为我不能再
更珍惜地重新经历
我们经历过的一切,
可我也知道,即使
你还活着,或者复活,
看到你伏在那里,
我大概也只会像从前那样
俯下身摸一摸你,
然后坐回去继续工作,
根本就不会珍惜,
根本就不会。
他正直而暴躁,
就连他越过阳台栏杆
也是这样,像运动员
优美而迅速地翻过去。
没有他的干扰,
他们舒适、融洽又和善,
但失去了他的悲愤
他们也像失去了信仰。
他们感到哀伤,
回忆他在世时,水多绿,
山多青,爱情多甜蜜,
欢乐也更像欢乐。
继而感到内疚,
深深追念他:他的正直
如光柱,他的暴躁
也是一种辉煌。
他知道善,但他主要接触恶。
他知道光明,但他主要看见黑暗。
他知道他被禁闭在一个屋子里,
但他主要感到他被禁闭在一个庞大国家里。
我们的视域与他的,也像那屋子与那国家。
我们的勇气与他的,也像。
我们能行动而愤怒,
他能愤怒而行动。
有一天我们睁开眼睛,
看见他走在我们前面。
于是我们试图把脸别过去,
一半苍白,一半羞红。
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禅的一生:
我歌颂一个好人,人间如此多险恶人生如此多忧患世界如此多阴霾
而他仍能通过不断修补创伤和损害而保持完整仍能
平稳地度过一个晚上和另一个晚上和另一个晚上仍能
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工作休息帮助别人散步爬山旅行买礼物送礼物交水费电费煤气费仍能
在上班途中拐进茶餐厅喝一杯咖啡看窗外阳光从一棵树掠过另一棵树并且仍能
分辨出那其实不是阳光掠过而是风掠过而阳光只是静静地照着树
也照着风也照着阳光中树叶绿色的摇晃。
我歌颂一个坏人,人间如此多道德人生如此多判断世界如此多审视
而他仍能通过不断修补创伤和损害而保持完整仍能
平稳地度过一个白天和另一个白天和另一个白天仍能
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工作休息帮助别人散步爬山旅行买礼物送礼物交水费电费煤气费仍能
无视眼里的怒火眼前的黑暗心中的郁结脚下的阴晦和肺里的燥热呼吸里的废气仍能
在回家被妻子孩子鄙视的途中拐进茶餐厅喝一杯咖啡望出窗外看见树叶在阳光中摇晃仍能
不抱怨自己也不敢抱怨别人在钢丝般的生存线上活着并得到善的耐心而谨慎的扶持。
我歌颂一个平庸人,人间如此多卓越人生如此多成果世界如此多辉煌
而他仍能通过不断修补创伤和损害而保持完整仍能
平稳地度过一个个白天一个个晚上所构成的昏暗日子仍能
恋爱结婚生儿育女工作休息帮助别人散步爬山旅行买礼物送礼物交水费电费煤气费仍能
毫无建树毫无见识毫无精神毫无涵养毫不羡慕别人毫不想提高自己或抬高自己仍能
在回家的途中拐进茶餐厅喝一杯咖啡不知其甜不知其苦仍能像领工资那样认真付钱仍能
在无边无涯无尽的乏味里摇荡身体摇荡双臂像摇荡着一叶扁舟浮沉在人海里。
我歌颂芸芸众生,他们也不修炼也不打坐也不觉悟有过一点或几年的理想但很快破灭
有过利他主义的念头但很快打消有过爱情但很快掉进婚姻有过美好愿望但从未曾美好过
鸡毛蒜皮是他们全部的事业为鸡毛蒜皮争吵是他们全部的智慧他们都不是佛而仍能
不逊于佛仍能在无明中嗔痴中贪妒中教导并带领自己活得像佛一样老甚至比佛还老
在人生的十字架上一钉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啊——轮回过多少次涅 过多少次复活过多少次仍能
为死者流泪为生者劳作为自己添衣为将来作打算为过去愧疚为现在忧烦仍能
信佛信基督信诚实信责任信自己信别人信明天会更好太阳照样升起!
一种莫名的感觉。也许来自我与我刚从楼上下来走进去的世界之间。来自我迈向世界的宽广之后视域宽广之际。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垂直的大面积阳光。莫名的起落,也许来自背后贫瘠的消失和面前丰富的涌现。前一刻的空虚和后一刻的充实。我与行人,行人与行人之间流动而透明的距离。
爱与不幸挽了挽手又松开。莫名的恍惚。也许我只是一株生长在我要经过的地方并将在我经过时勾住我衣袖的植物的梦。蓝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灵魂里一个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继续各走各的,两颗心都不知道另一颗也闪过想留住这瞬间的念头。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深远。在想取悦,想讨好,想献殷勤的尽头,美德弯下腰来结鞋带。痛苦上升至几乎与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视点是一只蝴蝶,轻轻飞临,栖息其上。
不走人行道而走沿人行道停泊着一辆辆汽车的大街吧,或走人行道铁栏外那十寸宽的边沿;
并时不时用左手扶一扶或摸一摸铁栏,或用右手摸一摸或碰一碰汽车窗玻璃或倒后镜,或留意排水管检修孔盖上经年累月的拙稚图案。
不看前方,不看行人,不看景物从身边掠过而只看阳光中行人色彩斑 的长腿在节日似的红色铺路石上英雄似的步伐吧,
或把头偏向右边看咖啡馆门口那辆罩着防水油布的摩托车和那三张摺起来底面朝向你的桌子吧,此刻你远远看那里并想起你和朋友在那里消磨一个个下午,心情似乎比实际在那里消磨还愉快!
向马路边那辆废弃的破手推车行注目礼吧,它就是你不久前遇见的古代智者表示自己老死时要成为的样子── 啊,向他歪斜的躯壳鞠躬吧!
在你心灵的笔记本里,为那个坐在垃圾回收厂门口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萤光漆条工作服的修路工画一幅粗线条的素描吧;
让出汗的大腿与燠热的短裤之间那层粘乎乎的感觉多逗留一下子吧,它的预期寿命最长也只有几个小时!
向小巷口那个老人和那条狗发光吧,他们在享受整个街区唯一畅通无阻的黄昏之风,他们都精通城市与大自然的关系术,都是懂得和愿意的实行者,虽然他们互相并不认识。
承认吧,承认天地并不知道你。承认并接受!撤下对人对事的激与愤吧。对所知保持一种无知,对消逝的保持歌唱。
(以上选自《奇迹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