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落，几层妆薄

◎彤管有炜

桃花扇落，几层妆薄

◎彤管有炜

天明时，李香君还是没有睡意。写了一夜的信被思念打湿，模模糊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

她将手中的扇子又仔细瞧了一遍，上面的诗也读了又读，这才小心收拢，似是怕上面的桃花一不小心掉落一瓣，惊动了好不容易安放好的相思。打开窗子，满城柳絮不在，细雨不来，南京的初晨似乎明得愈来愈晚，总是灰蒙蒙得让人无端沉闷。偌大的南都是江山破碎的独白，哀痛得连衔了书信的鸿雁也不愿再飞来一回，只将曾经的爱恋丢在云端。

李香君将她日思夜想的侯公子又从心里小心捧出，像是一本没有终结的书，念了一遍又一遍。自当年秦淮河畔一别，花袖盈盈留不住过客，扬州十里也不过一场虚无。侯方域远走汴梁，自此山长水远，各自天涯。

这好似一场浪漫的等待。尤其是在山河动荡风雨飘摇之际，文人与歌妓的爱恋总是在花前月下之时有着几分执手相看泪眼的可能。李香君命中注定要遇到她的侯公子，开始一场看到开头却看不到结尾的爱情。

李香君遇到侯方域时，正是16岁的花季。她自小家道中落，流落异乡，让本该闺阁之中读诗看花的佳人成了秦淮河畔十里芳香中最玲珑的一朵。她丝竹琵琶无不精通，歌喉也尤为动人，是文人墨客追慕的最佳人选。他们把她写入诗里词中，句句惹人怜爱。更难得的是她性格爽朗，客人都戏称她为“香扇坠”。

侯方域来到风月之地时正是年少风流，想要一睹李香君的风采。李香君当然不是徒有其表，一幅《寒江晓泛图》意境深远，一首题诗也颇有才女风范。侯方域自负才名也被她折服，回诗一首，留下一室墨香。

一个是正当年少的翩翩公子，一个是柔情清丽的风尘才女，简直是完美爱情的开端，就连看故事的人也忍不住沉浸其中，何况是缠绵暧昧的彼此，自是想要日日相守，年年相知。

侯方域为李香君借钱办了梳拢仪式，当夜便送了一柄象牙骨的白绢面宫扇做了定情信物。两人也算是过了一段郎情妾意的温婉日子。

但不是所有的爱都能长久。侯方域作为一名反清名士被人拉拢入僚，李香君一介女子气节若君子，变卖首饰还掉人情才算了事，却也得罪了人，由此埋下危机。

不知那时的李香君可曾想过他们的未来。这上半部的爱恋有浪漫澄澈的青春年少，有漫不经心的惊鸿一瞥，也有扬州十里漫天烟雾笼月，满城江水荡漾气蒸霞蔚。琵琶曲刚刚弹起，半遮面也渐渐掀开，人物悉数登场，你歌我唱。我牵了你的手，你吻了我的唇，以为可以长久，可惜不小心弦断割了手，美人极致容颜还未看尽，便有了眉梢愁意，点点离殇。

侯方域作为当时的明末四公子之一，因得罪阮大铖被人告发，不得不远走他方。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两相望，话难续。往日种种，今朝一别，再是情深也为曾经。

侯方域在送她的扇上题诗一首：“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好话说尽，美言万遍，好像美人依旧，一切如常，昨日今朝只是一次烂漫的邂逅。

李香君自此开始守候一个人的爱情。每日她都会细细抚摸那把扇子，像是抚摸恋人的容颜；每夜，她都会细细琢磨这扇上的题诗，把一字一句都藏在心里。李香君还是当年的李香君，一曲南调软糯，温婉动人，李香君却也不再是当年的李香君，她闭门谢客，一江思念成空，江山也要叹息。

李香君在秦淮河畔日日守候，过个千年，大约也就成了望夫石。这也没什么不好，相爱一场，等待一生也算是个可以与人谈说的结局。可惜阮大铖连最后这点安宁都不给她，他怂恿皇上身前红人田仰纳李香君为妾，李香君宁死不从，终是血溅宫扇，开出一树用鲜血画就的桃花。

此计不成，他又起一谋，借着圣谕名号，想将李香君送进后宫充当歌姬。一入宫门深似海，李香君无力抗争。这是一个女子的悲剧，也是一个时代的哀歌。

而这段情终为剪影，成了一段破碎的回忆。那最后能够独独揣在怀里的思念，能够捧在手里恋在心上的宝贝，也随着不得不迈入宫中的那一步留在身后，化作一声留在风中的叹息。她不过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于是有了等待，再是绝望也还有希冀。而那想求一个官阶的侯方域，说到底终不是她的良人。

是相忘于江湖还是擦肩而过，是一心向佛或是终为团聚，都不会徒留遗憾，也不会永久欢喜。古时女子，哪怕贵为公主，也未必能求得幸福，而作为风尘辗转的青楼女子，戏罢幕落，难求真情。因此还是将时光留在这一刻，这一瞬，这没有结尾的结局。

天明时，李香君还是没有睡意。《南都寄侯公子书》仍在桌上，没有寄出。一切过往皆已凋零，除了她手中细细抚摸的桃花扇，仍旧固执留在那夜，侯方域为李香君梳拢的那夜。

那夜，侯方域将那柄扇缓缓放在她手中，缓慢得像是过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