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开喝之前,阿达问我这是第几次来上海?我说第二次。第一次是因为你结婚,但婚礼是在佘山举行的,离市区有点远了。这次来是第二次,遇上你离婚,总要来看看你。阿达听了一愣,然后举起酒杯,冲着他的那帮上海朋友喊,你们都听见了,刘晓虻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兄弟,你们要向他学习!
有人嚷,向他学习什么?你离婚心情不好,我们是有求必应,夜夜陪你在这里买醉。阿达放下酒杯,忽然变得不客气,他娘的,要不是老子做房地产生意赚了钱,你们会对我那么好?你们都不懂我,我心情好得不得了,你们不晓得,只有晓虻才懂。念大学的时候,我有次在大街上见城管在赶一个摆摊的残疾人,我看不下去骂城管,城管被骂火了要打我,就晓虻一个人出来帮我,替我挨了好几拳!阿达说完激动地搂着我的肩,我笑了笑,小意思,那时候也年轻,挨一顿打都没事。要是搁现在,城管是全副武装,弄得跟特警一样,我哪里敢管“闲事”?阿达和我闷了一杯,DJ把音乐声调得太喧嚣,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兄弟,我心中有数,你是个好人。我又喝了一杯,为了“好人”那个词。
出夜店散伙的时候,阿达喝得已经快站不稳,是被其他人扶着进了车里。车开走前,他一把拉住我,晓虻,兄弟,你放心,我不会亏了你。亏?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却已呼啸而去。算了。我喝得也有些茫了,但除了眼睛变得有些迷幻之外,头脑还算是清醒。阿达的手下帮我拦了一辆计程车,还给司机一张百元钞。他说达总有交待,明天白天公司司机来宾馆接你,然后我会陪你在上海逛逛。晚上,他再请你吃饭。我婉谢,你不用管我,白天我是有公事要忙的,吃饭到时候再说了。那个人似乎觉得没有完成阿达交办的任务,还要坚持的样子,我摇头,你去和阿达说,不用和我客气,我的脾性他是知道的。那个人只好说好,这才放计程车走。回虹桥宾馆的路上,我刻意留了半扇车窗,深秋的凉意极为惬意。司机朝后视镜看了一眼,先生,你喝了酒,小心着凉。他是善意的,我微微一笑。
师傅,去军工路,我忽然对计程车司机说。我能觉察到他微微皱眉,但很快就转了方向盘,朝着我未知的方向开去。他也许见得多了,深夜里糊涂的,或者心血来潮的醉人,很多,也平常。
我有个好的地方,就是到了点准时起床。前一晚睡得迟,到宾馆已经约莫是凌晨两三点的光景了,但早上7点我又自然醒,和过往的每个早晨一样。我在花洒下使劲地冲洗,脸颊有些微痛,我摸了摸,事前并没有料到青荭的手劲竟然有那么大。我摇了摇头,粗糙的胡渣如雨后春笋生长,我该去刮一刮了。
9点。陈台长的时间观念很好,我在宾馆大厅等了片刻,他就来了。我忙跑出去叫司机把车开过来。陈台长今天穿得比较休闲,鼻子上还架了一副茶色太阳镜,虽然有些复古,但我感觉应当价值不菲。他坐在车后排问我,其他人呢?我在副驾驶座回头,何主任他们几个先去摄影棚准备了。陈台长“嗯”了一声,因为戴着太阳镜,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摄影棚的资料就装在我的包里,我犹豫着是否要给他看,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他摘下太阳镜说,不必了,我心中有数。
心中有数是个什么意思?来上海考察前,他从未提过看摄影棚的资料,他既然没开口,我自然不好自作主张把资料放在他的案头。何主任倒催过我几次,摄影棚是他找的,他心里焦急我能理解,但于我是不必也不该乱了分寸。于是我只能含糊回答,陈台长会看的。“会”这个字我自认为用得就比较妙了,它表示将来时态,无法确定具体时间。但又不等于说陈台长不会看,因为买摄影棚是件大事,不管他最后同意还是否定,资料总归是要看的。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以我的理解,我这样处理是合适的,否则我这两年就白当他的秘书了。
摄影棚是军工路上一座老国企厂房改造的。凌晨时我见它的第一眼,已经震惊于它的宏伟,是那种已经不多见的前苏联建筑风格。但陈台长就不一样了,任由何主任把摄影棚赞成一朵花,他表情淡然,仍旧是没有摘太阳镜。棚里要录节目的演职人员都等候着,何主任带头鼓掌欢迎,陈台长摘下太阳镜和他们一一握手。这时他的脸上有了微笑。青荭也在里面,陈台长和她握的时间有点久,因为她是节目的一号主持人,换个说法,她简直就是《冲刺8090》节目的主心骨。很多人看节目,就是冲着她去的。她伶牙俐齿,齐耳短发掩映着欢腾的大眼睛。
青荭不错,台风符合节目定位。陈台长夸了一句,而后又像是随意的口吻,问她觉得这里的摄影棚和在海城的旧棚相比,哪个感觉好?青荭没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新棚和国际接轨,旧棚可以把节目的cost减下来。她张口就夹了一个英文单词,我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原来是“成本”。栏目组有一个老外的团队,她隐约有了国际范,她率先接轨了。陈台长听了一笑,各有利弊,青荭你这是典型各打50大板的做法。青荭听了也不窘,我们都是替陈台打工的,只要台长喜欢,您指哪儿我们就往哪儿开枪。
陈台长乐得大笑,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陈台长那么严肃,青荭却能把话说得那么有趣不逾矩,这个本事绝对是天生天成。我嘴角淡淡一动,青荭笑着笑着就望向了外围的我,四目相对,我捕捉到了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我不确定这个东西是真还是假,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就是她凌晨时分给我那一个耳光的原因吧。
考察摄影棚,除了硬件设施,主要的还是看录制节目的效果如何。何主任问陈台长,《冲刺8090》要连录两集,中午大家就是吃工作餐,您的意思是?陈台长坐在二楼导播室内,看着一楼舞台说,你不用管我,你盯着节目就好了。何主任有些尴尬,对其他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然后就下楼了。他是节目部主任,录节目要在现场督阵。但我看着他下楼,猜测他现在的面部表情也许是僵硬甚至生冷,虽然我见不到他的脸。陈台长忽然开口要摄影棚的资料,又问我造价大概是多少?我说不含二期配套改造,大概要花两千万。他点了点头,然后对周围人说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围在这里。我知道他这时需要清静思考,于是给他泡了一杯铁观音。铁观音是从海城带来的,我随身携带,他只喝这种茶。
晓虻,有事我再叫你。陈台长此刻也不再需要我,我只好下到一楼。远远地望着青荭,她和嘉宾们热络谈笑,互动做游戏,看起来是那么的放松洒脱。我承认,我远不如她,虽然我大了她好几岁。心里不舒服,我跑到摄影棚外抽烟。烟我只抽一个牌子,中南海。10块钱蓝色软包,上不了大台面,我就自己抽着解闷。老厂房到处赤裸着粗笨的水汽管,还有一排矮墩墩的烟囱。我从未见过那么萌的烟囱,嘴角一笑,对着这群烟囱弹去了半截烟。烟落在半空中,我见到了青荭。她双手插在短风衣里,及膝洋裙被裹在了风衣里头,露出如玉光滑的小腿,真是好看。青荭,我现在好想抱你,好好抱着你。真的,一刻也不要放开。
青荭轻扬高跟鞋,将一颗小石子打在了我的皮鞋上。你想好了没有?她问我,我四周看了看,节目录完了?她有些鄙夷,放心,没有人会来,灯光有问题,他们都在棚里忙着呢。又似乎让我放心,继续说我没问导播室的人,自己找出来的。我有些无奈,青荭,这是什么话?她揉了揉鼻子,这不是你想要的吗?纸包不住火,但在你的世界里,这是可以做到的。我觉得这个时候我理应为自己解释几句,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我只好向前,伸出手想抱住她。她往后退,刘晓虻,大白天的你确定要这么做?这一次你抱了,我就不会离开了。我停了下来,青荭脸上是瞬间崩溃的表情,她美丽的大眼睛扑闪哀伤。哎,刘晓虻,你能不能勇敢一点?
我如果不勇敢,当初怎么就敢把你抱上床?你那时如星河灿烂,我只能站在地上远望。你明白吗?我不是不勇敢,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勇敢了。我想对青荭说,但她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她甩了甩头发,我的时间不多了,刘晓虻,今晚一定要给我个答案。你来,或者走,只能二选一。
阿达打我手机,我正要进导播室。他说昨晚真是抱歉,本来是要陪你好好玩的,但反倒先把自己灌醉了。我说这有什么要紧,主要目的就是看你,见你状态不错我也就放心了。阿达“嘿嘿”一笑,没有接我的话说下去,只说等你忙完公事我来接你,晚上我选了家日本料理馆,清静,咱们好说话。我说好,昨晚闹腾得有些凶,脑壳现在还隐隐有些重。但忽然又想到青荭说的话,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晚上答复,可我现在一点谱都没有。不知道会不会误了这件事?阿达已经把电话挂了,我总不好再变卦,只好心中阿弥陀佛,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我问陈台长要不要回宾馆吃饭、休息一下?他起身往楼下望了一眼,外卖盒饭已经送进棚里,像座小山一样堆在入口处。他手一指,就吃那个,简单点。摄影棚有一条长桌,陈台长享受了一定的待遇,一个人独坐在桌子的一头。何主任和其他人没得到他的批准,也不敢贸然坐过去。但这样一来他就显得有些空落落,好像没人愿意搭理。我重新泡了杯铁观音给他,顺势就坐在了他的左手边,好像是理所当然。他喝了一口茶,忽然对我说请青荭过来一起吃饭。我说好,不能有任何的犹豫。青荭刚从化妆间出来,换了一双平底鞋。她有肌腱炎,职业病,这是我知道的。她有些意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径直走到了长桌旁,坐在了陈台长的右手边。于是,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有趣的画面,我和她分坐在陈台长的两侧,好似左膀右臂,又像是黑白无常。青荭吃饭时几乎就没看过我一眼,我多数时候也只是闷头吃饭,听陈台长和她说话,聊最多的是家常话题,对节目反倒一个字都没谈起。吃完饭,陈台长看着青荭,忽然有些感慨地说道,你和我家女儿差不多岁数,但吃苦耐劳多了,为了台里尽心尽力做节目,绞尽脑汁想点子提高收视率,但从不喊一声苦。青荭此刻露出谦逊的微笑,陈台过奖了,这是我的本分。叶紫是博士,她念了那么多书,在学校做学问适合她嘛。她说得淡然,我忍不住瞄了她一眼,但又很快闪过。陈台长轻轻点头,但又有些意犹未尽地补一句,她情商还是不够,要向你学。青荭得体地微笑,没有再说什么。我心头却是一紧,虽知道他可能无意一言,但却以为他有所指。
回宾馆的路上,他一直闭着眼睛。我透过后视镜看他,几次觉得他要张口和我说什么,可细看却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是错觉,但实际上并不是。送他到宾馆套房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向我要了根烟,我看他抽烟的样子,知道他有话对我说。果然,他一开口就问我怎么看买摄影棚?我考虑这个问题其实很久了。几个月前何主任就在台长办公会上提出这个意见,当时会上常务副台长明确同意,但另外两位副台长没有表态,他们是听陈台长的。买摄影棚的利和弊,从台面上来说,其实青荭的那句话已经一语概之。但是没法搬上台面的理由,却没那么简单。我想了想说,如果这是桩单纯生意,两千万在财务上也还可以承受。不过,这次何主任完全和常务副台长是一边,难免不让人怀疑是在搞“山头”。常务副台长才调来没多久,但闲言碎语已经很多,说您就要退二线了……陈台长继续抽着烟,楼道里弥漫烟雾,似乎是才瞥见墙上挂的“禁止吸烟”,他把烟掐了。
他们这么容易动我?也不用脑子想想,这10年来,是谁把一个地方台搞成今天这个规模,甚至在华东区也是数一数二!市里有些领导一直看我不爽,但我的政绩摆在那里,他们哪里能这么容易动我?明着不行,就来暗的,调个副台长来,要一步步分化队伍,最后就是瓦了我的权,逼宫!陈台长稀疏的头发此刻显得有些愤怒,我心中却哑然失笑,他糊涂了,竟然用了“逼宫”这个词。陈台,纵使你做了再大的贡献,但要搞清楚并不是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的头顶上还有天外天。我很想把这个道理告诉他,但他听不下去,也不会接受。陈台,这里是过道,要不要进去说?我只能用这个理由,让他不再讲下去。他听了看我一眼,忽然笑出声,你以为我生气了?他们想弄我,也嫩了点。摄影棚售价,你不认为有问题?我说难道是高了?但又不太可能,上海的地价就摆在那里。陈台长摇了摇头,不是高了,是低得有蹊跷。
我不清楚他话里的深意,他似乎也不想向我解释。我俩属于信息不对等,他不论各方面都站在我的高处。他推开门,又想了想说,叶紫就是个孩子,你比她大好多,就让着她一点,多哄下她。我说好,然后目送他进房,把门关上。我站在门外,对着房门好一会儿,忽然心里一阵阵的发慌。
阿达亲自开了车过来接我。宾馆大堂门口停了不少好车,但他的红色迈巴赫还是非常扎眼。他边开车边对我说,红色的全上海就我这一辆,华东区共有两辆,另一辆是个温州老头子的,都快60了。你说,这个岁数了才开这个车,还有什么乐趣?他转过头问我,我笑了笑,我记得念书时候你对我说的,行乐要及时,五陵年少的马蹄疾。阿达也跟着笑了,我那时说这话是不是特张牙舞爪,挺招人烦的吧?他说着就不笑了。迈巴赫的稳定性超乎寻常,延安高架上左腾右闪把一辆辆汽车抛在身后,视其如凡夫俗子。我暗暗抓住了扶手,阿达忽然补了一句,我也没这么张狂,就是觉得人生要大开大合,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他说完又特意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怜悯的目光,好像我的人生遭了多大的罪,其实我没有。其实你有,阿达已经把车开到了料理馆的门口,倒好车,说你今晚出来和我吃饭,必须经过你的老板同意吧?他要有事,你走得了?你不得在他身边时刻待命,做秘书的不就是这样的工作?
工作嘛,这是离不开的,而且这几年来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我屈膝盘在包厢榻榻米上,又说,就算没当秘书前,我的日常也是这样。阿达没再接着说下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都不容易。毕业10年了,我们中间就见过两次,这太说不过去了,今晚上咱们好好说话,好好喝酒,夜店太吵,这家料理馆雅致,环境轻松。阿达说吃得轻松,但才喝了一口大麦茶,门就被拉开,两个年轻明朗的女子,盈盈笑着走了进来。我觉得似乎都有些脸熟,阿达介绍说这是谁谁谁,原来都是演过一些电视剧的,大概女三号这样的类型。我隐约有些印象,阿达说了她俩的名字,但我最后还是一个都没记住。只记得她们秋波明送的眼眸,还有恰到好处的笑声。阿达说的话题或者笑话,她俩都能适时地应和,笑声如银铃婉转。如果不是因为心中有事,我也许会好好欣赏她俩的美。就像对待青荭那样,我总是对她的笑容着迷,兴起就咬住她上扬的嘴角不肯放开。叶紫有一次曾经和我探讨,问我对她是否有原始的冲动?我没有犹豫,回答她有。但实际上,只有对着青荭我才有不可抑制的冲动,原始的,不加掩饰。她有一座森林,愿意为我敞开,我恣意地在里面撒欢。但我不知道这种欢愉还能不能继续下去,她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理应尽快拿出答案。可我哪个都不想抛弃。
你只要诚实面对自己内心最想要的就好了。阿达轻轻说道。这顿饭吃得有些寡淡,阿达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于是吃到后来示意那两位女演员先走了。我说这样不太好吧?阿达撇撇嘴,你还顾及别人的感受?她们若不是因为我有用,能招之来,挥之走? 我问,你的有用体现在哪里?阿达皱眉,你这话说得傻气了。什么东西“有用”你会不懂?你要是不懂,会待在你的台长身边?你会和那位叶紫姑娘好?她是台长的女儿,这个对你是不是有用?那么,这就说到了青荭。如你所说的是真,那她也是个好姑娘,不然不会甘愿忍受这样的局面吧?我又问,什么样的局面?阿达“呲”了一声,清酒喝多了上头,喷着酒气骂我,你他娘的是个贼,偷心贼,两个都想惦记,都要偷。你他娘的还敢问我这个,问我那个!
阿达,你为什么就这样生气了呢?我说,你对女人不是也这样,不然要走到离婚的地步?你错了。阿达摇头,既然用钱能解决世上所有男女感情,那么,我亲爱的晓虻,我们还要婚姻干嘛?更不要说爱情了。晓虻,关键是要“有用”啊。阿达说得语重心长,我沉默无语。陈叶紫,是我老板的女儿;青荭,我很喜欢她。但只因她叫做叶紫,所以好像能打败那个叫青荭的女子的一切。阿达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换一个话题,老是在女人话题上打转,没劲。可他欲言又止,我忍不住说阿达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羞涩了,有话尽管说。阿达“嘿嘿”一笑,我是不太有把握,怕你误会我是“利用”你的意思,但其实也是对你有好处的。军工路的摄影棚,和我也有关系。我心中打了一声鼓,怎么说?我感觉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你怎么也牵扯进来了?阿达说,你知道我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我也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你们那位新来的常务副台长,他提议和我一起合伙搞摄影棚的事。这件事对我“有用”,我自然就参与了。具体来说,一旦你们台把摄影棚买下来了,对周边地产绝对是提升价值的作用,而周边的土地其实我已经事先买下来了……
你不用再说了,我大概已经知道了:阿达买下了周边土地,以后台里要开发摄影棚周边的配套工程,需要扩大用地范围,只能和阿达谈。只有经过他的同意,那时是否坐地起价就很难说了。但这些还是其次,我对阿达说,真买下摄影棚,陈台要发展用地你不同意,但你又和常务副台长是一个战线,那么,你们不就可以用这个牵制陈台?阿达,你说我说得对不?阿达笑着说,你脑袋瓜还是很灵醒,但就是有一点,你们台内斗那是你们的政治问题,我是商人只在意生意,和那个副台长间也顶多是生意伙伴。我说,那我算是你的什么?有用的伙伴?阿达暧昧地把手一摊,我把你当一世的兄弟,你不要把我的好意想歪了。你是台长秘书,又和他女儿处朋友,你说几句话促成买摄影棚的事,自然有你的好处。至少是6位数。阿达比了个手势,拇指和小指向两端翘起,活像一头跃跃欲试的斗牛。
我看着那对牛角笑了,而且笑得心里发疼。阿达,你还是不了解我呵。现在窗外是一片黑夜,我要是如你一般相信“有用”,那早已在夜里奔跑,而断不会一步又一回头。阿达,你明白啊?我想他不会明白了。出日本料理馆的时候,他又拉住我的胳膊,晓虻,你再考虑一下,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对你的好处恐怕更大。你想过自己为什么不自由么?我摇头,什么意思?阿达给我烟,我从裤袋里摸索出压瘪的中南海,他看了,说你还是没变,好这口。我们俩开始抽烟,抽到半截时他才说了,晓虻,你本来可以爱得自由,你那么喜欢青荭却不敢下决心,就是因为属于你的太少,自由意味失去,你害怕失去。他在绕着弯子,我干脆就把他的话挑明了,你就是说我没有钱吧,腰板不够硬,是这个意思吧?阿达把烟抽完,一脚踩在地上,反问我,你说呢?我笑了笑,已经没有多大的说话欲望了。
阿达坚持要送我回宾馆,他叫了司机来,你坐我的车,你先走,我再抽根烟。我坐上车,他忽然又拉住我,晓虻,你再考虑一下,或者,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我心里很想说,阿达,你还记得那个为人出头当街开骂城管的少年么?他那个时候多么意气风发,我多想他永远留在我记忆里不要变。后来,我一想又算了,这些话就不说了,说多了就是矫情。我笑着说,你这是要拉我上“梁山”?阿达一愣后讪笑,我不是柴进,你也做不了林冲,林冲是条汉子,只专情一个女人。
好的,谢谢你,阿达。你这是在拐着弯笑我孬么?我没有再细想,汽车飞驰在魔都的大地上,我感受到了它心情的波澜起伏。
到宾馆后已经11点了,我想此时必须给青荭打个电话,即使我现在仍然下不了决心,但也希望她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如果接通电话以后,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坚决,只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那我可能会去求她。是的,你没有看错,我用了个“求”字。这可能意味着低声下气,但一想到将要失去她啊,我觉得脸面实在算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但老天爷给我开了个玩笑,连续打了三次,提示我的都是“用户已关机”。青荭,你这是在考验我,还是在耍我?我都快疯了,无论如何你也要开机的呀,你不是要个答案么?不论我选择离去还是留下,你都要给我个说话的机会吧?难道是坚持要我和你面对面,以这种方式宣布我的答案?我脑袋已经发热,站在宾馆大门觉得呼吸沉重,胸口一阵阵的发闷。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惊魂般转过身,是何主任。他也许对我的反应感到意外,疑惑地问我出什么事了?像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我苦笑,只好说晚上和同学喝酒喝上头了,现在难受。他“哦”了一声,鬼祟地朝四周看了看才说,陈台晚上找我谈了摄影棚的事,这个老狐狸鬼精,多少猜到了我的意图。我不明白何主任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但一想到他和阿达是认识的,或许是要把我当作自己人看待么?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晚上和阿达这顿饭,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何主任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在认同他,于是愈发紧密地靠近我,压低声音说,阿达这个人不错,年纪不大但老练讲义气,你要是能帮了他的忙,促成了这件事,实际上也是帮了我,绝对不会亏了你的。
他娘的,都把我都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在心里大骂,几乎很想吐口水到他的脸上,就算他会唾面自干,我也要这么做。何主任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朝我笑,我的喉咙已经绷紧,千钧一发之际手机响了。是陈台长打来的电话,让我去见他。走的时候,何主任朝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面无表情,活像被深埋千年的一尊陶泥兵马俑。估计是因为我的脸色,陈台长见我时有些吃惊又带着不满,你今晚喝很多酒了?不会喝又偏喝那么多,身体哪里受得了?他这样说,虽有责备但听得出关心的意思。夜阑人静,他把我当自己人看待了,因了他女儿,陈叶紫的关系,甚至更高看一眼了吧?我不敢再想下去,胳膊上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阿达是我大学最好的同学,是好兄弟,他离婚了我去看他,不知不觉就喝多了。我这样为自己解释,陈台长喝了一口铁观音,淡淡地说婚姻的事勉强不来,别人的婚姻你去安慰人家,可能人家并不需要。我很想说,前一天一起喝酒的时候,阿达和我一杯又一杯地闷,这是不会有假的。但又想到今晚在日本料理馆,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太乐观,人性的东西很难讲,也许陈台说对了。但陈台显然无意了解更多,他问我刚才遇见何主任了没有?我点头,他冷笑了一声,说这个人真不知道是蠢呢,还是愚忠,竟然跑到我这里来,软硬一起上,非要我答应买下摄影棚。我自然不理他,没想到他还吓唬我,问我知不知道常务副台长的背后是谁?我他娘的火了,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怕!我还在台上,不违纪、不犯法,我背后就没人?真是太天真太幼稚!陈台长在气头上,我只好附和他说是啊,这真有点不知好歹了。不过摄影棚的条件优惠,开党委会表决的时候,总不好反驳吧?陈台长这时忽然像胜利者一样笑了,我从可靠渠道打听到了消息,原来那家老国企周边的土地已经被一家房地产公司买走了,这就是说摄影棚周边配套不掌握在我们手里,而这家公司买地的时间又在最近,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虽然我现在还不确定,但凭我的感觉,这件事常务副台长、何主任他们是脱不了关系的!
其实还有一个人脱不了关系,但我已经没有兴趣告诉陈台长了。整件事看起来复杂,其实又简单,我不想讨好或损害任何一方,只有选择闭嘴这条路。我改变不了世界,又不想那么轻易被世界改变,所以我选择沉默,这总可以吧?陈台长最后看了我一眼,说叶紫喜欢和你在一起,你对她好,我心里清楚。今年到这个时候是道坎,过了这个坎,我会把台里一些人抹去,你会有进步。末了又补充,我只能说到这里了。我心里说,幸亏你说到这里,我此时已经握紧拳头了。他用了“抹”这个字,像黑板擦从粉笔字身上碾过。多么骄傲!那么令人不寒而栗!我像逃亡一样从陈台长的套房里退出来,然后小跑着到了宾馆外的花园。清冷的夜光照得我脸色发白,我对着池塘倒影不忍相看。鼻子忽然严重酸塞,我想自己快控制不住了。我给青荭打电话,求求你,接电话吧。
电话响了,不再关机。谢天谢地,青荭,终于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手机关机我心里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我在录音,所以关了手机。青荭在电话那头说,充满困惑。晓虻,你怎么了?
这一夜,我跑得很辛苦。我还要讲下去,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了,好像要哭,却哭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发出“啊”的声音,我想,我可能要去看医生了。
作者简介:
黄宁,青年作家、编剧、福建省作协会员。有多部中短篇小说在《青年文学》《特区文学》《小说选刊》等杂志发表或被转载。电影剧本《相逢恨晚时》入选福建省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库。长篇小说《南国影梦》等入选厦门市重点文艺项目扶持。曾获第五届厦门文学艺术奖。现供职于厦门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