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虎
在死亡之海罗布泊湖心附近,矗立着大大小小13块碑,其中有12块是穿越罗布泊的人为纪念穿越成功设立的。剩下的一块样子极为特别:大理石的碑身上雕刻着一只羊,羊头高高扬起,一副仰天长叫的模样。进出罗布泊的探险者到达湖心后,总会在这块特殊的碑前伫立一会儿。因为碑身上没有任何的文字记录,更没有什么丝毫的关于这块碑的传说,所以几乎所有的探险者都对这块碑充满了好奇。可能是因了罗布泊神秘的缘故,这块在罗布泊里一呆就是十几年的石碑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被一种莫须有的神秘笼罩着。因为没有名字,所以大家就不约而同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羊碑。
2006年5月2日,一支来自海滨城市青岛的探险队悄悄开进了罗布泊。作为随队的记者兼队员,我有幸参加此次为期10天的徒步穿越罗布泊探险活动。为我们担任向导的是新疆当地两位大腕级的人物:新疆国际旅行社的老总王威和副总臧兵。从15年前他们第一次进入罗布泊开始到现在,他们两个人进出罗布泊的次数已经接近一百次了。虽然他们是罗布泊的常客,可是每次进入罗布泊后,他们总会到湖心地带的“羊碑”前小坐一会儿。这已经是15年雷打不动的习惯了。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羊碑”在号称死亡之海的罗布泊里出现,而且能让那么多的走过它身旁的探险者或扼腕或沉默,这本身就是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的事。“羊碑”上的那只昂首蓝天的羊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这里埋葬着的是一只羊吗?如果是一只羊的话,这是一只身上有着什么背景和故事的羊呢?这样的疑问不能不让生性敏感的我与两位向导的一种反常行为联系起来。到达乌鲁木齐后,我发现两位向导从来没有吃过一口羊肉,作为地地道道的新疆人,作为嗜羊肉如命的新疆人,并不是素食主义者的他们怎么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另类了呢?我曾经在饭桌上惊讶地问起过他们不吃羊肉的原因,但他们不约而同地笑笑,满面笑容的背后又不约而同地隐藏着几丝无奈的沉默。联系到此,让我更加对眼前的这座“羊碑”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感。职业的敏感让我强烈地感觉到,在“羊碑”和两位向导之间可能隐藏着某种心灵的契约。
在湖心扎营的那个晚上,是我第一次在野外露营。初来罗布泊的兴奋和“羊碑”的神秘让我辗转反侧无法睡去。凌晨两点,我索性钻出了帐篷。“羊碑”就在我的帐篷旁侧40多米远的地方,抬眼望去,向导臧兵沉默的背影突然扑入了我的眼帘。他正坐在“羊碑”前吸烟。走近看时,地上吸完的烟蒂已经扎了一小堆儿。走进罗布泊的第一个深夜,臧兵向我讲述了埋藏自己心底的那个关于“羊碑”的故事。
15年前的那个秋天,刚刚大学毕业的臧兵回到了家乡乌鲁木齐的一家大旅行社工作,王威是他的部门主任。那时正是罗布泊探险热方兴未艾的时候,为了给社里增加一条新的线路,王威选择了到罗布泊探线,臧兵成了他的助手。那时,除了寥寥无几的地质调查队的科学家闯过罗布泊,很少有人深入过这片死亡之海。他们开着一辆越野车,车上除了准备了充足的水和馕饼外,还拉着两只活羊。
只有到过罗布泊的人才知道,5月到9月份之间,罗布泊白天的最高温度一般都可以达到60多度,新疆当地关于罗布泊最高温度的记录竟然高达80多度。在这样的高温下,除了干硬的馕饼外,一般的食物放不过四天就会变馊腐烂。因此,去罗布泊的探险者和地质调查队的科学家,进入罗布泊时都会带一些活的食物,比如活鸡活羊什么的,以备突如其来的坏天气。初入罗布泊的王威和臧兵他们也按照惯例随车携带了两只活羊。羊是臧兵从乌鲁木齐的市场上买来的,一只是公羊,另一只是母羊。按照预先的计划,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进入罗布泊的第三天先杀掉其中的一只羊,吃了后补充体力,然后再过三天,也就是在完成此次测线离开罗布泊的前一天晚上,杀掉另一只羊,用来庆祝他们测线成功。他们计划用7天的时间完成整个罗布泊新线测线。
进入罗布泊的头三天,他们的测线计划进展出人意料的顺利。按照计划,他们要杀第一只羊。那个傍晚,王威从装备车上将两只羊拉了下来,他顺手牵出其中的一只开始动起手来。那是一只公羊。王威杀羊的时候,就在离母羊四米远的地方。公羊被牵出的那一刻,两只羊好像预感到了大难即将临头,凄惨的咩咩声在茫茫罗布泊里传得很远很远。王威是个杀羊的好手,不到十岁时就能麻利地操刀杀羊宰牛,他熟练地拿起榔头,看也不看地手起锤落,不偏不倚,榔头正好命中公羊两只犄角中间的头旋,惨叫声戛然而止,公羊倒地,从放血到剥皮,到去除内脏,到剔下骨头,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完成了。公羊被杀的整个过程是在母羊的惨叫声中结束的。臧兵说王威杀羊的时候,旁边的母羊一直不敢正视,它拼命地拽着缰绳,脖子都被绳子勒出了血,连叫声里仿佛都渗透着斑斑血迹,叫得所有人心里都酸酸的。从那天晚上开始,母羊不再进食。
进入罗布泊已经是第6天了,还有一天臧兵他们就要大功告成了。近在咫尺的胜利让初次进入罗布泊的测线队员们异常兴奋。整个上午,他们都在谈论着晚上怎么杀羊庆祝的事。可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下午3时左右,天突然变脸,一场几十年未遇的黑风暴袭击了罗布泊。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沙尘暴最大的时候,队员们连自己伸出的手都无法看清楚。更要命的是,就在这个时候,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携带的卫星电话突然信号全无,队员们与外界的惟一联络被卡断了。在罗布泊人最害怕的就是迷路,迷路者的大多归宿就是葬身茫茫沙海,更多的时候连尸首也不见踪影。可是,4天过去了,依然不见风停的任何迹象。随车携带的食物和水几乎耗尽,外面又无法联系,死神正在一步步紧逼向这些探险者,绝望悄然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王威临时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杀母羊。
最让王威担心的事情最终发生了,测线队迷路了!由于黑风暴的阻挡,后方的救援队无法深入罗布泊救援,王威只好决定原地不动等待黑风暴结束。已经是进入罗布泊的第11天了,黑风暴依然是铺天盖地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那天,队员已经开始断水,不到半天,燎泡就已经排满了所有队员的嘴唇。正在这个时候,臧兵突然发现,母羊胀鼓鼓的奶头上沾了沙子。没有水分怎么能粘住沙子呢?臧兵好奇地用手去摸母羊的奶头,指尖触到奶头的那个瞬间,臧兵惊呆了,随即他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疯喊起来:“母羊下奶了!”在断水的第三天,队员们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虽然挤出的羊奶只够四个人每人一小口,可是毕竟母羊给他们带来了最后的希望。“这是一只已经怀孕即将分娩的母羊!要不不会下奶的!”经验丰富的王威说,有了这只母羊的几口奶,他们再坚持两天没有问题。可是两天之后呢?母羊也会因为没有进水而挤不出一滴羊奶的。王威说那只有最后一个选择,就是杀羊。
第12天的清晨,早起的臧兵第一个任务就是去看母羊,那个时候,母羊已经成了他们四个人最后的希望。在拴羊的汽车旁,臧兵只发现了拴在车保险杠上的一截被拽断的残绳,地上的一片沙土已经凝结,隐约透露着几分血迹。羊跑了!是羊跑了!臧兵绝望地一下子摊倒在了地上。闻讯赶来的其他队员立即四面跑着找羊,但漫漫风沙里,哪里还有母羊的影子?“如果不守着母羊杀那只公羊,或许母羊也不会跑的!”“那是一只即将分娩的母羊,它的肚子里怀着小羊,早就应该知道它会拼死挣扎的,怎么连个羊都拴不紧呢?”队员们开始埋怨起王威来。一天下来,已经有两名年轻队员因为断水而虚脱,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一天,整个探险队都被一种强烈的死亡情绪包围着,因为母羊的离开,死神仿佛随时都会骤然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它以为跑了就能逃过一劫吗?说不定早已经成干尸了!”“它的肚子里怀着即将分娩的小羊羔呢!”……第13天的一大清早,队员们早早就起来往四处看了,明明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但他们还是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走投无路的母羊会不会回来呢?上午8时,黑风暴有点减弱,沙尘笼罩的远方地平线上,太阳只露出了半张惨白的脸。“羊,羊,羊!”一名队员突然疯狂地喊叫起来。顺着队员的喊声望去,臧兵清楚地看到了帐篷前面60多米远的地方,母羊的轮廓若隐若现。“开上车赶紧追,抓不到就撞死它喝血吃肉,救命要紧!”王威不顾罗布泊里半米多高的排排钾盐壳的阻挡,轰起油门跌跌撞撞地冲羊而去!
看到迎面横冲直撞的汽车,母羊先是一楞,随即扭头就跑。盐壳地实在是太难走了,即使是崭新的越野车加足了油门每小时也跑不了4公里,而母羊却腾挪跳跃异常灵活,远远地将汽车甩在了身后。更让王威气不打一处来的是,母羊好象故意在吊他们的胃口,有时候它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回头迟疑地站上几秒种,然后再继续掉头狂奔。已经追了足足两个半钟头了,羊依然在前面跑跑停停。排排盐壳的高度越来越矮,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可以开到每小时20公里了,更为可喜的是,羊在前面的一个小沙包上停住了。“看你个畜生还往哪里跑!”王威猛地将油门踩到了底,越野车疯狂地嚎叫着向小沙包上的母羊冲去。甚至连一声惨叫声都没有,母羊的尸体就被抛在了半空。
臧兵说,母羊被撞得支离破碎,甚至连肚子里的小羊羔也被撞了出来,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母羊残破的乳房边。那时,黑风暴已经很弱。出人意料地一幕出现了:在小沙包下面不到2公里远的地方,臧兵清楚地看到了几座窝棚模样的小房子,那是一小片在罗布泊开发钾盐矿的矿工们搭建的简易房。两名奄奄一息的测线队员在这里得到了及时救助而幸运地活了下来。离开钾盐矿的那天,一名老矿工无意中说起,在臧兵他们前来求助的前一天,曾有一只母羊来过这里找水喝,后来那只母羊又顺着来的方向跑了回去了,老矿工问臧兵来的时候碰到一只母羊没有……
从罗布泊出来后不久,王威和臧兵又进了一趟罗布泊,他们的越野车上载着一块洁白如玉的石碑,碑上雕刻着一只仰天长叫的羊;后来,罗布泊的湖心处就多了一块“羊碑”;后来,王威和臧兵这两个曾经嗜羊肉为命的新疆人不再吃一丝羊肉;再后来,每次进入罗布泊湖心,他们俩总要在“羊碑”前静默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