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群山

2015-10-23 00:45王国栋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9期
关键词:座山雕老关营长

王国栋

入冬的第一场大烟泡劈头盖脸刮了五天,往年呜嗷的也就三天,风三儿嘛。这场烟泡儿,发疯似的撕扯张广才岭,绵延的群山都嗷嗷叫,几百年的红松都撼动了,有些碗口粗的白桦树使劲挺直小蛮腰,挺着挺着,嘎叭叭,折了。直到七十年后的今天,仍能在方志中查到关于这场暴风雪的简短描述,暴风雪之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却找不到记载,哪怕是只言片语。

七十年前的那场风雪停下来的当晚,在松花江岸边不远处一个叫双城堡的小城镇,一座古朴的四合院里有三个人听到风雪停止的消息后,展开了一张地图。这是一张牡丹江区域地形图,山岭、河流交错,一条铁路像大动脉血管,纵贯东西。三个人的目光都盯在被红笔圈中的几个圆点上。披黄呢军大衣的首长正慢慢地咀嚼着生黄豆,“人,没有问题吧。”站在他旁边的年轻些的参谋说:“人是我亲自挑选的,都是东北老抗联中的精英,14年抗战,他们能打到今天,是精英中的精英……”

这时,一种声音从天空中播撒下来,旁边戴眼镜的首长说:“你们听,他们用上新家伙了!”

披黄呢大衣的首长从小布袋里拈起几颗黄豆,在手里拈了一会儿,然后放进嘴里, “让他们,开始吧。”

老关被奇怪的声音惊醒,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从被窝里撑起身子向窗外望,外面黑洞洞的,远处火车站方向传来火车隆隆驶过的声音。东清铁路通车以来,喷着浓烟的火车沿着铁轨东奔西跑,从来没有停歇过。他又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然而,那种声音没了,只有对面炕上儿子憨粗的呼噜声和儿媳妇细细的鼾声,身边老伴的鼾声平稳而粗长。他认为自己是真切地听到了那种声音,于是披起衣服,慢慢移步来到外头,寒冷立即侵入他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地上的积雪闪着白森森的暗光,火车站方向有点光亮,天空伴着残月的几颗寒星一眨一眨。他望着天空上那几颗星星,那种声音似有似无,没错,是那种声音,它正在飞向山里,逐渐远去。老关放心了,往雪堆上撒了泡尿,弓着身嘴里嘶着气跑回屋里,浑身几乎要被冻僵了。老关钻进被窝还冷得蜷成一团,索性向老伴温热的身体贴了上去,老伴哼了一声被冰醒了,用手往外推他,暗示要注意对面炕的儿子和媳妇。

老关的眼皮发涩,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又听到一种声音从房后传来,是人踩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尽管他们不想发出声响,但是,大地是一个很好的传声器,再轻的脚步踏在雪地上都会发出声响。老关是个老猎手,祖祖辈辈都是狩猎好手,练就了一双顺风耳,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休想逃过他的耳朵。他听出来了,是三个人,一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前面那个人站定后,后面两个人再交替向前。老关心一紧,这么训练有素,恐怕不是座山雕那伙土匪,也不会是八路,这块地方已经是八路的地盘了——当地人管东北人民自治军也就是后来的东北民主联军叫八路,他们没必要半夜三更偷偷摸摸,难道是……日本鬼子?妈了个巴子的,还阴魂不散了呢?老关爬起来,摸黑摘下挂在墙上的猎枪,压低声音叫儿子:“老大,快操家伙!外面有鬼。”他始终管儿子叫老大,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他喜欢这样叫。儿子一骨碌爬起来,摘下挂在他旁边墙上的猎枪,贴墙、侧身,枪管瞄向窗外。爷俩都是打猎的,从天空落雪到春天开化,一年至少有半年在山上转悠,啥野兽没见过,周围山上的几股绺子也都认得,平时也都相互让着,通天的大路各走半边。满洲国时,连镇里的二鬼子和日本人都不来找麻烦。老关在镇上是很有威望的,他相信威望就是力量。

老伴和儿媳妇也迅速穿好了衣服,各自操起了自己应手的家巴什。老伴儿拿着一把切菜刀,儿媳妇顺手操起了炕头的苞米串子。她们没有丝毫的惊慌,镇定地盯着窗外,只等老关一声令下,她们就将挥家伙冲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老关对家人的表现很满意,家庭成员应对变故沉着冷静,也是纷乱的世道磨练出来的。老关带着家人静静地守在屋里。这间屋子,是他们的底线。

有一个人从障子上跳了进来,另外两个人留在外面。进来的那个人悄悄走到窗下,停了片刻,然后去了仓房。仓房里有老伴和儿媳妇冻的四十多个粘豆包、二十来个粘火烧,还有一条狍子腿、四只野鸡、六只飞龙。

进来的人撤出了院子。

老关披着棉袄来到外面,侧耳听听,那三个人正在远去,那是进山的方向。老关回到屋里小声说:“睡觉睡觉。”四口人重又钻进被窝里,老伴儿不停地翻身,后来终于忍不住了,爬起来摸摸索索地穿衣服,老关小声问:“你干啥?”她说:“我看看去。”老关说:“别看了,明天再说。”老伴儿说:“听说前边打得紧呢,八路缺衣少粮,仓房里的东西是准备这两天送给前线的。”

天刚麻麻亮,老伴儿就爬起来了,儿媳妇也跟着起来了,以往是先点火做饭,早早地吃了饭,爷俩上山打猎也好,去镇里干点啥也好,都要赶个早。可是今天老伴起来后没先抱柴禾点火,而是径直奔了仓房,儿媳妇随后也跟了过去。老伴再回来的时候,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什么,“你看,老头子。”老关凑过去,老伴手捏着一小缕绿色的绒毛。

老伴说:“刮在仓房门上的钉子上,像日本人的呢大衣。”老关显然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他问:“他们拿走了多少?”老伴说:“豆包和粘火烧全给拿走了,半麻袋苞米全拿走了,狍子腿啥的没动。”儿子忍不住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会不会是座山雕的人?”

座山雕的联络官白天来过,该说的事都说了,晚上不可能再折回来拿他家的东西。老关一直不敢往深了想,他害怕自己的推测变成现实。

儿子说:“今儿晚上下地枪!”

老关说:“没用,他们不会再来了。”

儿子不明白,“你咋知道不能来?”

“你妈拿进来的那绺毛毛,不是呢子大衣的,像是日本女人的围巾。”老关说,“他们可能是……日本人。”

儿子忽然瞪大了眼睛,“日本鬼子?!”

儿媳妇说:“小鬼子秋天就投降了,死的死跑的跑,哪还有了?”

“山里头可能有,我也是猜的。”老关说:“昨晚的事跟谁都别提。”

刚吃完早饭,房后有人喊老关,是关里口音。老关想,这次可能有大麻烦了。

连续五天的大暴风雪折腾得老天乏了,大地也累了,山沟趟子里的大小树木呆立着,连点风丝儿都没有,都肃静儿的,小山雀踩动枝头那几片仅存的枯叶声都能传出老远。

透过枯枝条,进山的大路,积雪洁白,跑过个兔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来了,一、二、三、四……正好十挂牛爬犁,每个爬犁上还坐着一个戴大狗皮帽子的八路。

老关坐在前面第一个爬犁上,赶爬犁的老板子时不时地吆喝牛快走,那牛天生就是个慢性子,鞭子落在身上了才紧上三五步。老关往老板子身前蹭了蹭,跟老板子要了烟盒卷起旱烟来,离爬犁上那位年轻的八路稍稍远了一点儿。

老关很少抽烟,磨磨蹭蹭地卷好了烟,刚点着吸了一口,山坡上就响起了一枪,早就有准备的老关一骨碌翻下爬犁,爬犁上的战士动作丝毫不比他慢,在老关卧在雪地上的时候,战士已经端起崭新的苏制冲锋枪做好了射击准备。老关暗暗吃惊,这些当兵的太厉害了。其实老关早就知道山坡上有人,枝头的小山雀惊飞后直冲天空,还有人不小心踩断了积雪里的枯枝条,这些都是普通人无法察觉到的。

吴营长前后瞅瞅,见没有啥损伤,然后喊了一声:“继续赶路。”吴营长坐在老关身边,“关大哥,刚才你的动作挺麻利呀。”

“在山上混了大半辈子了,练出来了。”老关瞅着山坡,吴营长的目光让人不能直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吴营长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就让老关看出,此人历经艰险,是从无数次大风大浪里历练出来的。

那还是暴风雪之前,工作队刘队长领着一个八路来了,其实刘队长也是八路,二尺半大棉袄,斜挎着一支破旧的盒子枪,跟他来的八路却一左一右挎了两支盒子炮,挺新的。刘队长用浓重的山东口音介绍了跟来的人,叫吴营长。吴营长看上去年龄与老关相仿,目光锐利像山上的鹰隼,眼角旁的几条皱纹像刀刻在脸上似的,显出了岁月留下的沧桑。吴营长说话很直爽,说让老关当向导,去大山里找日军留下来的装备给养。当时老关很意外,这事是军事机密,人家开口就告诉你了,这是信任。吴营长说,这两天要变天,天气好了就出发,做些准备吧,任务很危险。

刘队长也不把老关当外人,告诉他,现在前线打得很苦,民主联军在冰天雪地里作战,给养跟不上,有的战士把稻草捆在身上防寒,冻饿减员比战斗还多。

今儿早上,出发的时候,老关发现跟来的十个战士个个都很精干,跟平日见到的那些八路不一样,装备一色苏联造,比苏联红军的装备还要新。老关当时就想,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队伍。

牛爬犁慢吞吞行进在雪地上,老关忍不住说:“他们——”老关指指战士们,“昨晚是坐飞机来的吗?”

“飞机?”吴营长笑了,“你见到飞机了?”

“昨晚听见声音了,好像是飞机。”

吴营长在老关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你保护好自己。”

老关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力量,心里七上八下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在山洼里发现了一处毫无生气的养殖场,老关告诉吴营长,这个农场是1904年俄国人建的,养奶牛的,后来让日本人占了,苏联红军刚来的时候,还有人呢。

所谓的养殖场实际上是三间石头房和一个带盖的大牲口棚,棚子四周围了一圈木栅栏。吴营长环顾了一下四周,“今晚就住这里吧。”说完让两个战士先进去察看一下,大家就在离栅栏不远的地方等着,有意无意地四处张望。

两个战士刚进石头房子,就听到一声枪响,吴营长带着身边的战士迅速冲了过去。

屋子里面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日本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蜡黄的一张脸,蜷缩在角落里直哆嗦,一只手枪扔在一旁。中了枪的战士左臂棉袄开了花。

中枪的是个小战士,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女孩子,他正端着枪对着日本女孩。吴营长把他的枪管按下,“小王,你参军几年了?”

小战士说:“半年。”

“怎么把你派来的?”

“本来是别人,他……来之前中了冷枪,是我抢着要来的,我在日本人学校里念过几天书,多少会点儿日语。”

“我们就额外要了一个懂日语的人,”一个满脸胡茬子的大个子说,“就给派来个新兵。”

“老牛,”吴营长看了大个子一眼,“快给他包扎。”

小王说:“没事,没打着我。”说着,用手挡着袄袖的破损处,但阻挡不住老牛那强壮有力的手,一段白嫩的手臂露出——他确实很幸运。吴营长看看小王的胳膊,又盯着他的脸看,小王窘迫地低下头。

大家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准备休息,吴营长把日本女孩让到最里面,然后让小王挨着她,小王极不情愿地瞪了日本女孩一眼。老关挨着小王,然后是车老板子们和吴营长的兵。老关知道,睡里面暖和一些,这是在照顾他们。吴营长要派岗哨,老关说:“晚上外面有四十来度,人能冻坏。”

吴营长笑了笑,“老关想得真是周到。”

吴营长让哨兵待在最外面门口的位置,外面厚厚的积雪会把任何动物走动的声音传出很远。

山里的夜深了,远处传来几声狼嗥。

老关睡不着,在心里盘算着事情。日本女孩那儿稻草地响,接着听见日本女孩惊悸地叫起来:“呀——!”

寂静的夜里突然一声喊,大家都被惊醒了。吴营长让把小油灯点着,大家看见那女孩倚墙坐着,惊恐地瞪大着眼睛,虚望着前方,大声喊叫。

小王急了,“你你胡说,我没有摸你。”

日本女孩指着前面,啊啊干嗥起来。

吴营长阴沉着脸看着小王和日本女孩。日本女孩把头埋在膝盖上,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仍在抽噎。小王板着脸不作声。吴营长说:“好了,明天早晨再说。”

小王抱着枪蹲在门口值岗,与其说是在值岗,不如说是在生闷气,先挨了她的枪,又被她……搁谁都会被气昏。

现在是老关挨着那个日本女孩了,两人之间空着一个人的位置。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觉警觉的老关听见旁边的日本女孩有动静,实际上蹲在门口的小王也听见里面有动静,不用问就知道是她。小王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了一句,是日语。日本女孩怯怯地与他对话。

吴营长问:“什么事?”

小王说,“她要大便……上厕所,我让她忍着,她说憋不住。”

“让她去吧。”

小王先把门拉开,猫着腰出来。残月挂在西边天上,白的雪,黑的树林,一片寂静,就是冷,人一出来,刺骨的寒气立即包围过来,轻易就穿过棉衣,透进肌肤直往骨头里钻。

小王回到屋子里,对日本女孩儿说了一句日语,她向外走,在门口,小王顺手把自己的棉大衣披在她身上。门留了一条缝,小王望着她一路小跑进了牲口棚,然后就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小王听到一声短促的惊叫,很轻,很闷,猛地把眼睛睁开,打盹了?刚才那声音很弱,像是鸟叫,又不是,那会是什么呢?小王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刚要睡过去,猛然想起,好像是人!小王轻轻推开门,悄悄来到外面。

“有情况!”

听到小王报警,离门口最近的老牛一个翻滚到了外面,然后是吴营长,其他战士都跑了出去。

老关和老板子们听外面没啥动静,才敢出来观望。

那个日本女孩被战士们从棚子里抬出来,月亮地下,只见一把刺刀插在她的左胸外侧,再向里面一点儿,就会刺中心脏。

老牛带着几个战士在周围转了一遍,两行脚印伸向山坡,吴营长说:“不要找了,是小王的棉袄害了她,也是这件棉袄救了她。”

小王不理解,“为啥?”

吴营长说:“你给她披上的棉袄让对方误认为是我们的人,所以才下的手,杀人者在搂住她下刀的一瞬间才发现她是女人,稍稍愣了一下,刀锋走偏,力量减小,以至于让她发出了短促而细弱的叫声,好在厚厚的棉袄阻力很大,对方也只用了七成的力量。”

在屋里,吴营长让小王给她处置伤口,小王站着没动。

“你不会吗?”吴营长问。

“不是,学过,可……她是女的。”

“就因为她是女的,才让你来。”

油灯下,小王的脸红了。

因为棉袄的阻力,再加上对方下手的力量并不是很大,所以伤口不是很深,处置完之后,吴营长把刺伤日本女孩的刀子拿到灯光下仔细观察,这是一把三八大盖上的刺刀,并且有了锈迹。

“好钢口,”吴营长把刺刀递给老牛,“败了,没心思擦了。”

老牛顺手往腰里一别,“有机会返给他们!”

早晨起来,吴营长吩咐把日本女孩放在最后一驾爬犁上,用稻草保护好,防止冻伤。老牛认为带上她行动不便。吴营长说,留下她,不冻死也得饿死,而且还带着伤。牛爬犁继续往山里走,天空阴沉着,寒气逼人,牲口的头上挂着白霜,口鼻两侧的短毛上结起了冰溜儿,走了一会儿,天空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大家怕冻坏了,不敢坐在爬犁上,跟着马爬犁步行,每个人的狗皮帽子上都挂了一层白霜。

走到一处两山对峙的山沟里时,突然从一侧险峻的山坡上打来一枪,走在中间的一头黄牛应声倒地,老板子吓得滚下爬犁,像受惊吓的野鸡似的,连头都埋进了雪里,顾头不顾腚的。

山坡的树木间,有三个穿黄大衣、戴狗皮帽子的人跳跃着向山上跑。战士们边还击边冲了上去,却被吴营长制止了,“不要追,继续赶路。”大家把那位老板子从雪堆里拉出来,吴营长给写了一个字条,让他先回去,被冷枪打死的牛值多少钱,找刘队长要就可以了。

牛爬犁继续向大山纵深处行进,两侧山上林木越来越密集,一搂甚至几搂粗的红松、椴树连成了片。这里是林海雪原腹地,是虎狼出没之处,日本鬼子一投降,土匪即在第一时间返回了这片他们曾经的老窝子。大家都知道这里隐藏着凶险,眼睛和枪口一律对着僵立的原始森林。

临近中午时,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右面是大路,左面是小道,吴营长望望四周,拿出地图察看,“老关,三道关应该走哪条路?”

“大路。”老关指指,“这条大路小日本的汽车常跑,以前。”

吴营长沉思了一会儿,“咱们走小路。”

老关提醒:“走小道绕远。”

吴营长笑笑说:“走小道吧,当年我在这儿打过游击,旧地重游,怀怀旧吧。”

吴营长拉着老关走在前头,吴营长了解了下老关家的情况,告诉老关,好日子就要来了。吴营长指指四周的山林,感慨道:“多好的地方啊,小日本打跑了,咱们牺牲了多少人哪!”闲聊中,老关了解到,吴营长当年是东北大学的学生,沦陷后,放弃学业加入了抗日义勇军,后来归并到赵尚志部。当年他们一起参加抗日义勇军的十几个同学,如今只剩他一个人了。

正聊着,老牛突然拉动枪栓,“山上有人!”

老关立即趴进路边的积雪中,爬犁上的战士散开,做好了战斗准备。

吴营长背着手,往山上看。

一棵几搂粗的大树后探出个狗皮帽子,“蘑菇溜哪路?什么价?①。”

吴营长答:“党参,少俩指头②。”

山上的人说:“你们走错了。”

“这么好的山,这么大的树,我们看看景,路嘛,不怕远,慢慢走,总会走到地方。”

“再往前,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你们哪个绺子的?”

“三爷的人,报号座山雕。”

“噢,原来是张乐山的人,你回去告诉他,我是当年赵尚志的部下,这次来是有别的任务,跟他无关,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躲在树后的人站了出来,抱了一下拳,转身消失在树林里。

又走了很远,吴营长拿出指北针定了一下位,在地图上又看了半天,“望云峰是往这面走吗?”他指着一个方向。

老关说是。

一溜爬犁慢慢吞吞向望云峰的方向走去。

牡丹江一带山形多属馒头山,就是山顶浑圆像馒头似的,少有险峻陡峭的险峰,望云峰就是少数里面的一座,海拔虽然只有一千多米,但是巨石突兀,悬崖立陡。

走到近前,大家才觉得望云峰这名字叫得确切。

爬犁停在山脚下一处平缓的地方,四周丛生亭亭白桦。吴营长记得,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杂树林,大多是一搂多粗的椴树和桦树,现在这些大树都没了,小白桦只有小碗粗细了。

战士们都分散开来,四下里搜寻,后来在一处石崖下找到了一个山洞,大铁门严严实实地关闭着,洞两侧修建了两座水泥碉堡,枪眼黑洞洞,阴森森。

大家费了很大劲,才把厚重的大铁门弄开。几只手灯照向洞里,空的,啥也没有,也不知道有多深。

吴营长把手下分成几组,沿着洞的走向往里搜索。这座山洞也不知道有多大、多深、多少个分岔,老关他们等了至少有两个时辰,吴营长他们才陆续回来,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吴营长决定今晚就住在山洞里,安全还暖和。

山洞外面,吴营长亲自架起了柴禾,他弄的都是湿柴,傍晚时分没有一丝风,升起的浓烟直直爬起老高,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大团,一丝丝淡淡散去,下面的烟又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好似一朵巨大的蘑菇,高高耸立。

晚饭前,小王察看了一下日本女孩的情况,发烧了!小王给她喂了点饭。开始的时候,她惊异地瞅瞅小王,后来闭着眼睛把饭吃完。小王又去外面捧了一大堆雪回来,放在毛巾上反复揉搓,雪化成了水,既凉爽又不冰人。湿毛巾敷在日本女孩的额头上,起到物理降温的作用,折腾了大半宿,高烧退了,小王坐在日本女孩的身旁,倚着水泥墙就睡着了。

他们进入梦乡的时候,吴营长他们在实施一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行动——雪地钓鱼。

钓鱼要有鱼饵,实际上,晚上升火做饭时,吴营长就用湿柴禾撒出了饵料,单等鱼儿来上钩。

老牛和另一个战士悄悄走出去的时候,洞里的人都没有在意,以为他们是去放哨,哪里知道,他们两个钻进积雪中,就像是锋利无比的鱼钩,只要鱼儿游近,就会被钩上来。

后半夜的时候,鱼上钩了。吴营长等人听到外面有动静,急忙跑出去,暗淡的月光下积雪也反射着同样暗淡的光亮,一个人已经将另一个人按实在雪地上,另外俩人还在进行最后的较量,但是很快就有一个被打趴在地上,一只脚跟着就踩了上去,下面的人妈呀一声,“八爷八爷,脚下留情,别把俺踩残了,妈呀——”

老牛和另一个战士一人揪住一个,吴营长瞅瞅被钓上来的“鱼”,羊皮袄,腰上捆了条草绳子,皮帽子,两只帽耳朵耷拉着,脚上牛皮,脚底下绑着两块兔子皮,两个人,四只小肿眼泡,滴溜盘算着,是死还是活?

从俩人身上搜出了两把大肚盒子炮,里面压满了子弹,其中一把子弹已经上了膛。

吴营长手指点着他俩,“你们自己说吧。”

矮墩墩的看上去很浓缩精华的那位没说话就先笑了,肿眼泡眯成了两条小细缝,“八爷,您别误会,俺哥俩是闲着没事寻思打点野食儿吃,不知不觉地就溜达到八爷的地面上来了,俺俩这瞎哄哄的眼,根本就没看着雪地里还有埋伏呢,好家伙,就一下子,把俺削了一个跟头,当时就昏了。”

“把你们的目的说说吧。”

“目的?”大圆脑袋四圈转转,“没啥目的呀?”

“真没啥说的了?”

“真没有。”

“那好吧,拉出去。”吴营长一挥手。

老牛把腰里别着的那把刺刀噌一下就拽出来了,推着矮墩子就往外走,“这一天光走道了,也忘了磨磨,尽是锈,日本鬼子这玩扔(意)也没有传说的那么好。”

小矮墩子立马费劲地扭回头:“八爷,长官,您慢下手,俺全说全说。”

他全说了。原来,他俩是威虎山上座山雕派出来的,目的就是查看吴营长他们这一行的虚实,了解他们进山的真实目的,甚至还设想着,如果可能的话,顺便抓个活的回去了解清楚,没想到反被人家轻描淡写地逮住了。

“就这些?”吴营长满脸的不高兴。

“就这些。”

吴营长一摆手,“拉出去。”

老牛把刺刀架在小矮墩的脖子上,又往外推,另一位突然喊道:“李锉巴子,妈了个巴子的,你不说,我全说,要杀你们杀他,我全说。”

被称为李锉巴子的小矮墩立即老实了,“我先说我先说。”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天。日本女孩醒了,但是并没有睁开眼,小王是从她的眼皮上判断出来的,他瞅着吴营长,吴营长并不理会他的眼神。

俩土匪交待,暴风雪过去,突然从天降下来一小队国军,一色全新美式装备,刚被特派员委任了少将旅长的座山雕待他们如上宾。他们来的目的是找日军留下的给养,让三爷帮忙,还说,事成之后,给三爷请功。你们刚进山,不,是你们还没进山之前,在镇子里的时候,三爷就知道你们要来,有人给三爷传了信儿,国军小队想与三爷合手打伏击,但是三爷不同意。三爷虽然接受了国军的委任,但是目前局势并不明朗,哪个党能最后打赢,谁都不敢说,所以,三爷哪个都不想得罪,三爷想的办法就是一路上阻拦你们,最好把你们吓住就得了。

“你俩知道日本人的军需库在哪里吗?”吴营长问。

“俺们当崽子③的,知道啥呀。”

吴营长皱了一下眉,瞅瞅老牛——

小矮墩立即摆手,“听说了听说了,听说在三道关,有一个日本人的军需库,听说里面东西老鼻子啦。”他瞅瞅吴营长,“不过,听说那里还有一个鬼子小队,他们不肯投降,三爷琢磨了好几回,都没敢动弹。三道关有三关,关关都是鬼门关,再加上小日本子有坚固的防御筑垒,易守难攻,俺们也就是寻思寻思。这回国军来了,他们也不想硬拼,正合计着让飞机给空投几门火炮,或者扔点汽油炮弹直接烧了就得了,谁也别惦记了。”

“国军这只小队,现在在干什么?”

“不知道,进山里头了,不知道去哪了。”

吴营长又问了一些情况,就把他俩放走了。

老牛不理解,“放他们回去,肯定通风报信,把咱们的底细全得说出去。”

“没关系,大家早晚是要见面的。”关营长背着手来回走着,自言自语,“大鱼没来,钓了两条小虾米,没啥意思。”

老牛说:“咱们接着钓,就不信他们不来,营长,你再多下点儿饵,把大鱼引过来。”

“大鱼不会来了,小虾把水搅混了,大鱼就警觉了。”吴营长摇摇头,“大鱼不出来,我们就抓不到活口,鱼窝里的讯息一点儿不清楚。”

“那咱们就掏他们窝子,摸鲇鱼就是这么整的。”

“老牛,你应该知道吧,有的鲇鱼住的窝子很深,或者是住在口小里宽的石头缝里,手够不着,伸不进去,这鱼,你怎么抓?”

老牛大眼珠子一瞪,“这还不简单,俺们小时候摸鲇鱼,碰到你说的这种情况,干脆就把它的窝子从岸上挖了。”

“投鼠忌器呀。”

临睡前,吴营长过来查看日本女孩的情况,小王说,晚黑儿的时候有点发烧,现在已经退了,她的身体素质很好,抵抗力强。

吴营长又审视了日本女孩儿一遍,摇摇头说:“战争,能把人变成魔鬼,也能把魔鬼改变成人。好好照顾她吧,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

其实,小王并没有明白吴营长的意思,他只知道,这个人,以后会有大用处。

众人继续休息,吴营长拿着手灯独自一人向山洞的深处走去,边走边查看山洞水泥墙壁和顶棚,有时还用手拍拍、摸摸。

这有啥看的呢?一双好奇的目光跟着他。

吴营长站住,转回身,“小王,你怎么不休息?”

小王立定,“想跟你说点事儿。”

“说吧。”

“那个日本女孩,据我观察,不是普通人。”

两人边说边往前走,这座山洞很大,分分合合,有蓄水池、仓库、兵营……功能太齐全了。

“小鬼子真能琢磨。”小王说。

“这些都是用咱们中国人的血汗和生命建造的,你听说过勋山和胜哄山要塞吗?”

“知道。”小王说,“我父亲就是去修你说的那个要塞,再也没回来。”

“苏联红军在进攻要塞的时候,牺牲了很多人,我们的战友,也有牺牲的,打了十几年,很可惜,没有看到即将到来的胜利。”吴营长拍拍墙,“我是想看看,这玩意到底是怎么个结构。”

小王说:“营长,这次任务完成了,把我留在你们部队呗。”

“你不适合。”

“为啥?我打仗勇敢!”

“为啥。”吴营长笑着瞅瞅他胸口,“你心里清楚。”

小王低下头,看看自己前胸,“不明白。”

早就听说,日本天皇发表投降诏书,宣布330万日军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但仍有日军小股部队拒绝投降,吴营长他们这回遇到了。

日军的守备工事像一条拦河坝,横阻在山沟里,日军大约有十几个人,一挺机枪,十几条三八步枪,居高临下,火力虽不猛,但硬冲过去是不可能的。

老关告诉吴营长,1935年前后,这条山沟就让日军封锁了,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老子当年在这里打过伏击。”吴营长说,“竟然成了他们的阵地,今天非收拾他们不可。”

1934年3月14日,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是山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斑斑驳驳的残雪中修起了一道简易工事,这是抗日义勇军张德仁连队连夜修起的,吴营长那时还是个学生兵,给张连长当通讯员。抗日义勇军事先得到情报,日军上田支队要在3月15日上午经过这里。张德仁连于3月14日晚进入阵地,埋伏下来,等待日军的到来,但是,直到3月15日日落西山也没见到日军的影子,放出十几里地的流动哨也没有发现日军。当时抗日义勇军的人员构成很复杂,有东北军旧部,还有山林队成员,即人们所说的土匪,也有猎户。日头落山后,气温急剧下降,到半夜时,温度降到了零下三十来度,山上的人冻得哆嗦成一团,几个原山林队的人悄悄躲到山后点起了篝火,几个猎户出身的也凑了过去,把白天弄来的几只野兔架在火上烤,有人拿出别在腰里的酒壶,你一口我一口地轮上小酒了。赶巧的是,张连长带着通讯员小吴出去打探日军的消息。

张连长回来的时候,把那几个人连着几个排长一顿臭骂,那几个人嘟嘟囔囔的还不服气,说是连个鬼子的影都没见着,生火取取暖能怎么样?十几里地外就有我们的流动哨,就算十几里地外有鬼子,哪能看见十几里地之外的东西,再说还是在山后头。张连长强调,这是纪律,防止万一,伏击战如果被提前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是,不幸被张连长言中了。

发现火光的确实不是日军,后来才知道,日军走到一个县城后,因前方行军路线地势险峻,情况不明,就暂时住在县城里,派出几个人化装沿行进路线侦察。

就在张德仁连埋伏阵地约十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屯子,屯子里有一个叫林永禄的人,曾在抗日队伍里待过几天,后来吃不了苦,开小差跑回了家。那天晚上也合该出事,光棍一人的林永禄当夜睡不着,就晃出来去另一个屯子找相好的“豆腐西施”,在山路上,林永禄无意中望见了远处山后隐隐的火光,半夜三更的谁会在山上点火?在抗日队伍里待过的经历,自然想到了会是谁。手头拮据正琢磨如何讨好“豆腐西施”的林永禄,发现了来钱道。他急急忙忙地跑去报告,半路上遇到化装侦察的日本人,半夜三更走夜道的,都不是普通人,双方一搭话,几个回合,山上埋伏的人就被出卖了。

林永禄得了一些钱,当时能买两袋洋白面。两袋洋白面,让张德仁连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时间走到了公元1947年,林永禄告密的事情才在敌伪档案中被查出,民兵把林永禄绑了,押在马车上,送往县城接受审判。半路上拉车的马毛了,林永禄从车上甩出来,摔死了。

日军得到林永禄的情报后,做了必要的准备,拂晓时,日军前后夹击向山上进攻,义勇军伤亡惨重,120人的连队只有十几个人突围出来,包括连长张德仁在内的103人阵亡。战后,当地百姓将张连长等牺牲战士悄悄埋在一个小山沟里,直到1958年,才被发现。

这处险要地段前险后缓,吴营长记得,当年日军在前面佯攻钳制,大批鬼子从后山缓坡处攻上了山顶。

吴营长叫上老牛等两个战士准备从后山绕过去,告诉前面进攻的战士,不要急于前进,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吴营长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临行前首长再三交待,遇到情况千万不要急,时间再长些也不要紧。”

小王坚决要求跟吴营长去,本来吴营长不想带他,太危险。小王说,自己从小在山里放羊长大,没有登不上去的山,没有爬不了的崖。在小王的一再要求下,吴营长答应了他的请求,临走时,小王跟赶爬犁的老板子要了一根长绳,说是也许能用得上。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地形已不是吴营长记忆中的那样。

吴营长记忆中那处缓坡如今变成了立陡的悬崖,日本人在施工的时候,将便于进攻的地方进行了挖掘,使之变成了易守难攻的险要之地。

大家站在山崖下往上看,陡峭的崖壁多处挂着雪,几乎无法攀登,崖顶修建了几座碉堡。吴营长感叹道:“小日本的军事素养真值得学习,如果在山崖上放几个人,我们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

老牛说:“别说放人了,就是现在没人,咱们也上不去呀。”

小王说:“我试试。”

“你能行?”老牛看看瘦削的小王,根本就不相信。

“你看崖壁上,很多地方挂雪了吧,能挂住雪说明啥?”小王蹲下整理鞋子。

“我看山羊都不一定能上去。”老牛说。

“我能上去你信不?”

“不信。”

吴营长也不信,“咱们还是想别的办法,想办法把绳子整上去。”

“这么高,扔是扔不上去的。”小王说,“只有我爬上去。”

见大家都不信,小王指着悬崖说:“你们看,好像挺陡,这个立面是人工打石头留下的,有很多棱角,山羊很容易上去,我也能上去。小时候放羊,羊能上去的地方,我就能上去。”

小王把老牛的那把刺刀借来,别在腰上,然后把绳子挎在肩上。

在大家的注视下,小王像只壁虎似的贴着石崖一点一点向上爬去,挂了雪的地方被他用刺刀清理出来,成了立脚之地。

小王慢慢向上爬,大家看得脖子都酸了。

快爬到顶的时候,崖壁出现了房檐样的突出部,大家在下面见小王想绕过去,可是两侧试了试,都没有抓手,一只脚还轻微地滑了一下,大家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王贴着石壁休息,吴营长在下面直转磨磨,眼瞅着就要登顶了,也不能功亏一篑啊。

老牛说:“让他往山顶上甩绳子,山上有树,刮住或绕住就能上去。”

“绳子没甩上去,人闪下来了。”吴营长说。

小王附在石壁上上下不能,大家担心时间长了,手脚没劲了发生危险。

吴营长在下面喊:“小王,实在上不去就下来吧。”

实际上,爬上去难,下来更难,现在这个高度,现在这个地方,想下去是不可能的。人在向上攀登的时候,手在上面,抓住牢固的地方,手臂用力就可以牵引身体向上,脚下再找到支撑就可以了。而向下去,手脚都不好寻找支撑点。

小王说还需要一把结实些的短刀,他把绳子放下来,吊了一把俄制的憨大短刀上去。小王右手握住刺刀,深深地插进身边的岩石缝隙里,然后探出身去,找到另一个石缝,左手的短刀又插了进去,然后小王的身体重量全部悬在两只手臂上。下面一个战士不敢看,把头转向一边。

小王悬空的脚终于找到了支点,又继续向上爬去,大家悬着的心才暂时放回了肚子里。

绳子从崖顶放了下来,大家上到山顶才开了眼界,小日本修的工事真是壮观哪,水泥浇铸的碉堡与交通壕相通相联,沿着山势绵延伸向远方。

正面和侧面两头夹击,日军只有一挺歪把子机枪,断断续续地射击,余下十几条步枪,在苏制冲锋枪风暴般的火力压制下,显得那么零落无力。如今的小鬼子,已经不是当年不可一世的模样了。吴营长带着大家从侧面一顿猛扫,密集的子弹在鬼子周围掀起团团雪雾,三八大盖本来就笨,调转过来的枪口胡乱打,只一会儿工夫,就抵挡不住了,扔下几具尸体,像老鼠似的缩回头,从地下通道向后撤了。吴营长本来带着人已经进入了地下,但是没追多远,就听见轰隆一声,他们把地下通道炸了,粉尘沿着地洞扑面而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吴营长带着大家咳嗽着跑了出来。

吴营长望着小鬼子遁去的方向,“让他们跑了,下一站更难打了。”

吴营长推断得很准,他们遇到了死命的抵抗。从望远镜里看,人数至少有五十多,有些是日本开拓团成员,这些退役后迁移到中国国土上的家伙,头上缠着白布条,比日军还要疯狂,竟敢把半个身子探出来射击,老牛顺过一只狙击步枪,打倒了两个,他们才把身子缩回去。

这道防线比吴营长他们越过的第一道更难攻,一条狭窄的山沟完全在火力的控制之下,又无法绕过去,吴营长他们没带重武器,甚至连掷弹筒都没有,黄灿灿的子弹壳子在积雪中成堆绽放,却始终无法取得进展。

吴营长走到那个日本女孩面前,她躺在爬犁上,双眼紧闭。吴营长让她向工事里面的人喊话,日本天皇早已宣布无条件投降,放下武器是唯一出路,再抵抗下去死路一条,连那些百姓也要受到牵连。日本女孩没有反应,吴营长以为她没听懂,让小王给翻译了一遍,可是,小女子依然没有反应,仍紧闭双眼。

老牛气愤地吼道:“人死多了,你就高兴了,简直是牲口!”

吴营长吩咐老牛:“准备好狙击,露头就打。”

老牛说:“我看就把她推到前面去,当挡箭牌。”

“没用。”吴营长说,“就是整来十个她,也一样会打成筛子。”

吴营长召集大家商量办法,老牛建议放火烧,还有人提议绕过去。吴营长问了一下老关,老关说,绕过去得两天。商量来商量去,也没研究出个好办法。

最后,吴营长说:“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请座山雕来帮忙。”

“那怎么可能。”老牛说。

“我去试试。”吴营长瞅瞅老关。

“你上哪儿去找他们?”老牛望着苍茫的群山。

吴营长对老关说:“请老关大哥陪我走一趟吧。”

老关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答应了。实际上,他不想去,其中的瓜葛,只有他自己知道。

吴营长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你别怕,我跟座山雕当年有过交际,不会给你留下麻烦的。”

当年,座山雕联合了其他几股绺子,在夹皮沟伏击了日军的运输队,刚分完物资,还没捂热乎呢,日军大队就追上来了,把几支人马打得东奔西逃,座山雕带着几个兄弟逃进了深山老林,以为没事了,可是气儿还没喘匀呢,日本人就追上来了,乱枪打得几个人窝在乱石后面动弹不得,眼瞅着就要完茄子,正巧赵司令带着一帮人从后山经过,听到枪声赶了过来,从日军背后发动了攻击,经过激战,把那几个人救了出来。座山雕讲义气,发誓日后定当报答。当时赵司令劝他归并到抗联队伍里来,一同打鬼子,毕竟势单力薄,成不了大器。座山雕说,在山林里混日子,散漫惯了,受不了队伍上的约束,如果哪个兄弟整出点违反纪律的事,那就不好了。大家就这样散了,后来,座山雕帮助传递过情报,再后来,赵司令牺牲,据说座山雕传话说,要给赵司令报仇,抗联余下的队伍撤进了苏联境内之后,与这股绺子失去了联系。

座山雕年近六十,干巴巴地瘦,一撮山羊胡子已经全白了,眼睛很有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鹰眼。吴营长到来,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双方寒暄之后,吴营长就直接提出请求。

他打着哈哈说:“长官大老远的来,怎么也得喝碗水酒再说话呀。”

小喽喽手脚麻利,弄了几样野味,开了一坛子酒。座山雕说:“俺是个直性子,现在兵荒马乱的,俺们这疙也不消停,现在呢,我也老喽,手下弟兄只剩十来个了。”

吴营长笑了,“谁不知道你手下这些个兄弟,那都是刀尖上走过来的。”

座山雕晃晃头,“就是一些个老跑腿子,没事种点大烟,换俩零花儿,刀啊枪啊那都是老早的事儿了,外面的人更能整,说我们有八大金刚,连八个水缸都不如。”说完瞅瞅一旁的老关,“是不是啊,老兄弟。”

老关瞅着吴营长。

吴营长说:“他是我找来的向导,他也不想来,但是,他又不能不来。”

老关低下头。

座山雕端起酒碗,“就是,他敢不来吗?来来,再敬你一碗。”

吴营长说:“应该我敬你一碗,你已经敬过了,现在该我敬你了,咱们是老朋友相逢。”

“老朋友?”座山雕眯缝着眼睛,“咱们……见过?”

吴营长直直地瞅着他,“当年,你在夹皮沟让小鬼子围住了……”

当。座山雕手里的酒碗在桌子上,外面忽拉一下进来十几个人。

座山雕带着手下七十多兄弟跟着吴营长下山了,让吴营长没有想到,他手下有这么多人,更让吴营长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有四门迫击炮。

七十多人在日军阵地前散开来,座山雕端着长杆大烟袋,审视了一下地形,“吴营长,兄弟们就归你指挥了。”

吴营长也不客气,把人摆布开之后,支上了那四门迫击炮,几发炮弹发射出去,一旁的老牛直摇头,“啥玩意啊这整的,这好东西都让你们用瞎了,笨手笨脚的。”

摆弄炮的老八脾气也不小,一甩手站一边去了,“操,你能,你整!我摆弄半辈子火器了,七岁就学打铁,就不如你?!”

“看你那熊色!急溜啥呀?你瞅着点儿啊,你以为打炮是你打铁呀,两码事儿。”老牛过去一上手,老八就不吱声了,老牛那手把,一看就是行家。更让人佩服的是,第一发炮弹就准确地落在工事里,两个日本兵被从里面掀了出来。老牛连续发射了几颗,颗颗精准地命中目标,老吴双枪一挥,带头往上冲,工事里有露头射击的,不是被狙击手打掉,就是被迫击炮端了。

坐在树后头抽烟的座山雕暗暗吃惊,这伙八路真是厉害了,可不是当年老土的模样了,炮火支援,狙击手点名,火力配备得多好。冲锋也不一样,看人家,利用地势、树木,跳跃、腾挪。再看自己人,像个傻熊似的,嗷嗷叫着直不棱登地往上冲,如果不是几个枪法精准的狙击手和迫击炮,自己的人肯定有损失。

吴营长带着人一鼓作气冲了上去,鬼子丢下十几具尸体又跑了,有一个开拓团成员负伤倒在地上直气儿,老八脾气爆发,上去就一枪,“作死,成全你。”

吴营长立即下命令:“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许枪杀俘虏。”

座山雕幽幽地说:“对待兄弟,要讲情义,对这帮畜生绝不能手软,他们残害中国人的时候手软过吗?杨司令战死后,鬼子把他肚子拉开,要看看是不是铁肠钢胃,赵司令战死,鬼子把他人头割走了,当年你们打伏击战死的那一百多人,尸体被鬼子又砍又剁,没有一个全乎的……只有畜生才能干出来的事。”

吴营长让把那个日本女孩抬过来,让她看看工事里的尸体,“如果你能出来劝劝他们,告诉他们日本天皇要他们放下武器,也许就不会死这么多人,小王,你把我的话告诉她。”

日本女孩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队伍集合,向他们的目的地——三道关前进。

三道关这地名要追溯到一千多年前,当时在东北有一个地方政权渤海国,是唐王朝的藩属国。渤海国就地取材,用石头或泥土修建了防御工事——长城。这一带因地理位置重要,防御工事纵横交错,所以,就有了三道关这个地名。吴营长当年跟随张德仁打伏击的时候,阵地周围还有几段残存的石墙,约有一米多高。战斗中,山上的石墙都被炮火炸平了。战争,不仅杀戮生命,也毁灭文明。

西北风刮过,黛绿的红松微微响应,枝头积雪纷纷扑落。吴营长望着呼啸群山,心说,等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再来整理这大好河山。

枪炮声再度炸响,比前两次战斗更为激烈。

壮丽河山岂止吴营长在慨叹,此时,在山顶另一个地方,一位国军营长正蹲在地上研究被积雪覆盖的城墙,他轻轻拂去墙上的雪,脱掉皮手套,细细抚摸粗砺的石头,他身后站着九位全副美式装备的国军士兵,“这城墙有一千多年了!真没想到,能够遇到它。”他直起腰,“小张,在地图上把它标记下来。”

“是。”

白净的小伙子在地图上做好标记,“周营长,你怎么知道这墙有一千多年了?”

“抗战前,我在东北大学读书,老师提到过这里一千多年前渤海国修筑的长城,今天有幸一见,等仗打完了,我还要继续研究渤海国历史。”周营长向枪炮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边打到什么程度了?”

“八路联合座山雕百十号人,正在攻打三道关筑垒工事,虽然有迫击炮,但是,没有丝毫进展。”小张说。

“张乐山这个老狐狸,脚踩两只船,刚接受了党国的委任,又去帮八路的忙,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攻进去。”

周营长带领的这支小队执行的是与吴营长同样的任务,寻找日军留下的物资。他们空降到山里后,第一时间就与座山雕取得了联系,在此前,化装进来的特派员与座山雕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收编了这股绺子,委任座山雕为少将旅长,让他协助国军搜集情报,时机到来时,帮助国军进行反攻。座山雕脑子很活络,弄个大萝卜刻了个章子,在镇里委任了个同是“在家里”、且辈分较高的人为镇长,让被委任的镇长搜集镇里八路的活动情况,吴营长他们还没有进山之前,情报就送到了山里。

“在家里”是解放前流行全国的会道门,据说是青红帮中的“青帮”一个支派,也写作“在家礼教”。顾名思义,“在家里”以宗族和同乡为帮派体系,加入“在家里”,就等同于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周营长并不想与八路发生正面冲突,他们的任务是日军物资,而不是与八路作战。周营长指派座山雕去阻拦,老家伙派了几个兄弟出去骚扰了两次,见吴营长他们不同于普通战斗队,就打了退堂鼓,在国共两党还没有分出胜败之前,他不想让自己在某一条路上走得太远。

周营长这些天带着弟兄一直在山里转悠,对日军工事进行了侦察,他发现,凭自己的力量,很难获得日军物资。周营长考虑再三,决定先隐藏不动,让八路与拒不投降的日军交锋,自己见机行事,最好的结果是坐收渔利。

这场战斗从早晨打到中午,日军退守到工事和碉堡里面负隅顽抗,迫击炮在摧毁了几座碉堡之后,炮弹打光了,攻守僵持不下,吴营长的小分队有一人负伤,座山雕手下多人受伤。

山寨里的人把饭送来了,狍子肉炖冻蘑,苞米面大饼子,战斗暂时停歇下来。

吴营长跟大家商量进攻的有效方法,那位铁匠出身的老八忽然插话:“三爷,咱不是还有一墩土炮吗,那家伙威力可是相当地大呀,小日本儿工事肯定抗不了。”

张乐山这才想起,山寨里确实有一墩老土炮,那家伙一炮能把一栋房子轰平了!近些年东跑西颠的,不敢在山寨里久住,土炮也被扔到一边去了。

一伙兄弟呼哧带喘把土炮给搬来了,吴营长他们被吓了一跳,这是啥家伙呀,炮筒子有水桶粗,约四米多长,炮座比锅台还大,黑漆燎光的。以前吴营长曾听说有用榆木做土炮的,面前这墩也不知是啥材料做的。

老八咋咋呼呼地指挥一帮人,手忙脚乱地搬运碗口粗的红松搭炮台子,哪个干得不对劲了,那老八上去就是一脚。台子搭好了,七八个人连抬带扛地把大炮弄上去,然后固定,大炮终于架好了。好家伙,吴营长他们开了眼界了,大炮底座至少有两间房子大,离地一丈来高,大炮筒子阴森森地伸出去。

“你们都靠后,靠后!”老八向大家比划,还没忘了得意地瞟老牛一眼,他在架子上跳来跳去指挥调整炮筒子的方向,把几个兄弟累得头上直冒热气。

老牛晃了下头,“太夸张了吧。”

总算瞄好了,定了位,装药又装了半天,老牛说:“一会儿开炮的时候,大家真得离远点儿,这一大半筒子药,可了不得。”

点火前,大家都离得远远的,老八双手合掌,眯缝着眼,念叨了些啥,然后迈着猫步走近,点火,迅速后退。

大家盯着土炮,忽然间,粗大的炮筒子喷出几米长的一条火龙,老大一团子青烟把两间房子大的炮台都笼罩住了,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大家的耳朵吱儿地一声,啥也听不见了,脚下的冻土都震颤了,周围松树上的积雪全部被震落。

再看日本人的工事,水泥块子,冻土块子,衣服碎片,破碎的枪托,还有人……乱七八糟的全飞上了半空,然后纷纷坠落。所有人都看傻眼了。

半天没反应过来,耳朵吱儿吱儿响,炮台上那兄弟的脸像戏台上的窦尔墩似的,大嘴一张一扭的,大家只看见他的白牙了,听不见他在叫喊什么。

这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传出了老远,老远。周营长望着震落的积雪,“什么响?这么大威力,小张快去看看。”

小张去了半天,人还没回来,又一声巨响传来,周营长判断,是八路用上什么新式武器了,威力这么大,不是小号的原子弹吧,听说那玩意把山都能夷平了。

正要带人亲自去察看,小张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营长,八路不知从哪儿弄了一门大炮,架起老高了,那炮筒子老粗了,一炮轰过去,小鬼子的工事被炸出了老大一个坑,飞上天的净是人的胳膊腿儿。”

大家见证了土炮的威力,吴营长把袖子一撸,“小王,把那个日本女孩带过来!”然后吩咐老八,“再干上他一炮!”他没反应,吴营长就比划着,让他装药。

日本女孩被小王架过来了,很显然,她也被那家伙吓着了,确信刚才两声巨响就是它发出来的,女孩的脸惨白,围在脖子上的绿色围巾掉在地上,老关再一次盯着落在地上的围巾,刚抓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围巾眼熟,在哪儿见过呢?

吴营长告诉小王,让日本女孩向工事里的人喊话,再不投降,就轰平这个山头。

日本女孩挣开小王的搀扶,向前迈了两步,突然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去,边跑边喊叫。小王正要去拉她,被老牛一把扯住了。

山上工事里一弹飞来,日本女孩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不动了。

小王说,她刚才喊话的意思是咱们这边用大炮了,让他们快快躲到山里地下工事去。

老关一拍脑门子,“我想起来了,她不是普通人,她半夜三更的翻进我家的仓房去,还有人掩护,我家仓房里留下的围巾毛,就应该是她的这条。”老关指指地上的绿围巾。

炮药又装好了,可是,吴营长从望远镜里看到,日本人开始撤向山洞里。

吴营长又跟那兄弟比划,意思是不用点火了。

他直着嗓子喊:“我听不见,”指指耳朵,“震聋啦!”

吴营长说:“你也把我们震聋了。”

“听不见,真聋啦!”老八龇着白牙。

鬼子全部撤进了山洞,两扇大铁门紧紧地关闭着,枪打上去,只留下一个小点。

土炮被大家拆了,架到临洞门一个合适的位置,一炮轰过去,大门被轰倒了,威力巨大呀!

大家借着未散的硝烟往里冲,随着一声爆炸,一排子弹射过来,刚冲进洞口的人倒下一片,吴营长的小分队一人牺牲,山林队的兄弟三人牺牲,多人负伤。

“别冲了!”吴营长阻止了大家,“接着用炮轰。”

“没火药啦!”老八摊开双手。

洞里洞外开始对射,外面又有两人受伤。

小张向周营长报告了察看到的战况,周营长陷入沉思。

小张说:“小鬼子躲进洞里拒不投降,这样打下去,八路他们还会有伤亡,等伤亡大了,撤出战斗,咱们这点儿人,也别想打下来,我觉得,不管咋的,咱们都是中国人,应该合起伙来打鬼子,剩下的事,再商量呗。”

“有道理,自家人的事过后再商量,先合伙打掉这帮狗日的。”周营长带着手下一溜小跑下了山。

吴营长很意外,周营长敬礼,吴营长还了礼。

周营长说:“兄弟看贵军久攻不下,特来帮忙。”

吴营长笑了,“太好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一切都好谈,毕竟都是兄弟。”

强攻不行,大家坐下来研究办法,周营长出了个主意,三国时期孙刘联军面对强大的曹操军队,周瑜采用火攻的方式,以少胜多,咱们也可用火攻嘛。吴营长讲了一下自己先前在日军遗留工事里的观察结果,再坚固的地下筑垒工事都有通风孔,可以从通风孔往下扔湿柴禾,大门口再架上柴禾,东北满族先民猎貂就是采取这种烟熏的方法。

大队分头行动,周营长带国军兄弟去山顶寻找通气孔,吴营长等人在洞口点火放烟。

洞口很快架起了一大堆湿柴禾,点着后,往上扔雪团,不让起火苗,浓烟升起来了,一些人站在山洞两侧安全地带,用大棉袄、树枝子往洞里扇风,枪法好的隐在大树后把枪口瞄准洞口。

东北传统的火炕都有一个高大的烟囱,这样气流就会从灶坑吸进去,带着烟沿炕洞走向烟囱,这座山洞留有多个通气孔,就像是好多的烟囱,黑乎乎的浓烟从洞口钻进了山洞。

周营长带着人在山顶找了半天,在一处岩石的缝隙处看到挂了厚厚的白霜,用手雷炸开,果然是个通气孔,一连找到了好几个,也点了火往下面扔,吱哇乱叫的声音传上来,里面的人可能是被烟熏得跑到通气孔下来透气,被火烧到了。有两处通气孔下面的柴禾被弄灭了,上面的人就往下扔手雷,把鬼子炸得死的死逃的逃,再接着往下扔点着的柴禾。

山上山下,相互比着干,周围的小树棵子被砍光了好大一片,里面的鬼子终于受不了了,光了膀子,端着大枪嗷嗷叫着向外冲,刚冲到洞口就被打倒一片,后面的仍不肯退缩,把倒下的鬼子当掩体,向外面射击,但是因为空间所限,打不到躲在洞口两旁的人,外面的人用手榴弹招呼,第一次冲击被打了回去,隔了一会儿,鬼子又组织了第二次冲击,第三次冲击,洞口堆满了死尸。

日头卡山的时候,洞里沉寂了,老牛想带着人往里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吴营长制止了,大家继续往里扇烟。

日头沉到山下去了,远处开始暗了下来,吴营长让大家提高警惕,防止鬼子趁黑冲出来作自杀式的反击。

天完全黑透了,里面还没有动静,是不是都熏死了?

老牛还要进去察看,吴营长把他拉住了,让再等等。

山上山下点起了火把,相互映衬的一百多只火把将山坡照得如同白昼,连半个天空都被照亮了。高大的树木静静地挺立,狼被震慑住了,猫头鹰逃到老远的地方,这火焰的阵营让一切默然,让星月暗淡无光。

里面终于向外喊话,挑出个白衬衣,投降了。

他们相互搀扶着出来了,一个个瘦削的刀条脸抹得像传说中阴曹地府里的小鬼儿似的,浑儿画儿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洞外携手相联的庞大的火光阵营,一双双深沉而坚定的目光,足以让任何鬼魅颤抖,任何狂热的贪婪都会被这熊熊的火焰焚毁,低下不可一世的头颅。

烟雾消散得差不多了,大家进入洞里,看见有被烟熏倒的日本人倒在水泥地上,吴营长让大家先把他们拖出去,山林队里面有人不愿意,死了拉倒,省得再祸祸人。

仗也打完了,张乐山毕竟在江湖上行走了大半生,是见过世面的人,怕再留下来产生磨擦,就带着兄弟们先撤走了。

走之前,吴营长劝说他一同回去,鬼子也打完了,总不能在山林里待一辈子,人,终归要走到一条光明大道上来。

张乐山摇头,他说自己和兄弟们都在江湖上游荡惯了,受不了约束,还是在山上生活自由自在,如果哪一天政府有命令,就把队伍解散了,自己和几个多年相伴的老光棍搭个窝棚,打猎采山,了此残生,也就得了。

吴营长说:“你打过鬼子,这次又帮助我们,只要你日后不与政府为敌,我相信,政府也不会难为你的,你要记住,历朝历代,都不会让山上有武装长期存在。”

周营长插话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子,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他们日后也许会跟国军走。”

“那好吧。”吴营长点点头,“我给你留个条子,你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们。”

吴营长写的是什么,只有两个人知道,这张条子在日后真的用上了。1947年年初,座山雕被我剿匪小分队活捉,这个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当时吴营长留下的条子,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座山雕的命运。对他的审讯结束后,为了震慑其他还在顽固抵抗的土匪,据说是要判他死刑的。判决前,那张条子起到了作用。参与审判的刘队长看了字条后,沉思良久,然后把条子交给了当时军区的李司令。再后来,在当地人民公园多了一位养雕的干瘦老头儿,大家叫他干巴老头儿,真实姓名鲜有人知。又过了几年,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个普通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谁会留意。直到20纪世90年代,有人查阅资料,说是在人民公园养雕的那个老头儿就是座山雕,还说,当年军区李司令也认识他,与他联手打过鬼子,看了吴营长的条子,知道他还帮我们打过鬼子起获军用物资,立下大功,就向上请示,后经批准,将功折罪,免去死刑,判为劳动改造。几年后,无疾而终。是真是假,本篇小说不作深入研究。

两支小分队进入山洞深处,将遇到的被熏倒的人一个一个弄到外面,在这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小王看到一个半大男孩儿脸朝下趴在地上,拉起来背上,刚走出几步,那位半大男孩儿一只手慢慢伸进宽大的裤兜里,从里面掏出一支手枪,大家听到枪响跑过来,小王已经倒在血泊中,男孩儿直勾勾地盯着围拢过来的人,缓缓抬起手,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老牛撕开小王的衣领实施抢救,这时人们才惊异地发现,小王是个女的!她嘴一张一张想说什么,吴营长俯下身去,小王断断续续地说:“我……没……没……摸……日本……女……孩……”

吴营长使劲点头,“我知道,你中她那一枪后,我就知道你是女的。”

小王慢慢合上眼睛。

老牛一枪打在水泥墙上,火花四溅,“对这类人,任何时候都要小心,都不能手软!”

搜遍了整个山洞,只找到了一批军用棉鞋,而且全部是左脚的,右脚不知藏哪儿去了。

周营长说:“现在来算算咱们的账吧。”

“咱们的账?我带走物资,各走各的路,如果你想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非常欢迎。”吴营长说。

“这怎么可能?你跟我走,我保你至少是个营长。”

“国民党不得人心,你早就看到了,我劝你还是跟我走吧。”

“那就各走各的路,物资你得留下。”

“你想都别想。”

周营长笑了,手枪唰地一下顶在了吴营长的胸口,双方战士的冲锋枪都指向了对方。

吴营长也笑了,摇摇头,“你当年是东北大学的吧。”

“嗯?你怎么知道?”

手枪稍往后一缩,吴营长手一伸,手枪就过来了,枪口反转。

“哈哈哈。”周营长大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也是东北大学的,我见过你。”

转瞬之间,大家都没有看清楚,手枪又转到了周营长手里,“你还真有两下子。”

“抗战我们打了14年,在这里……”吴营长向茫茫群山一指,“东北抗联转战白山黑水,牵制了大量日军,我们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你呢?你在干什么?”

“我打了八年,但是,我们消灭的鬼子多。”周营长解开衣领,肩上一条斜长的暗紫色伤疤触目惊心,“血战台儿庄,我参加了,我们一个团打阻击,打到最后,就剩四十多个人,长沙第三次保卫战,我也参加了,我们一个营打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弟兄,小鬼子天上飞机炸,地上大炮轰,冲锋的鬼子跟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着一团子一团子往上冲,河水都是红的,兄弟从来没怕过……”

老关走出来,“咱们都是中国人,抗战结束了,别再伤了自家人,我提个办法,你们猜拳,谁赢了物资就归谁。”

“你是学什么的?”吴营长问。

“学历史。”

“好,咱们就猜拳决定。”

讲好了,三局两胜。吴营长第一局输了,第二局胜了,关键的第三局,周营长,输了。

“多有哲学意味儿呀,”吴营长说,“你是学历史的,看到的是过去,我是学数学的,计算的是未来。”

“过去也好,未来也罢,走着看吧。”

周营长主动伸手,两只手握在一起,吴营长感觉到对方的手暗暗地用了两次力,四目相对,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吴营长说:“以后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了,我会让你一马,以感谢你今天的帮助。”

棉鞋都装上了爬犁,双方官兵挥手相别。

吴营长他们回到镇里,大街上贴满了支援前线的标语,一些男男女女往火车站的方向走,不知道是去看什么热闹,有的人看到爬犁后头跟着一帮衣服不整的日本人,好奇地停下脚步。

来到出发时的大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人都哪儿去了?”老牛扯开大嗓门喊,“人哪?!”

刘队长从仓库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本子,“你们……回来了?”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吴营长说:“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好,不知是情报不准还是怎么的,我们只起获了一批左脚的棉鞋。”

刘队长一拍手里的本子,“我的神仙哪,你们就是我的神仙哪!”

刘队长说,部队从山里找到了大批军用物资,全体人员都装火车去了,因为他一条腿是假肢,不能干体力活儿,而在起获的物资中有一批棉鞋,全是右脚的,就存放在仓库里,他在家负责清点。正好,吴营长他们把左脚整来了,配在一起正好一对。

刘队长让大家马上把棉鞋运往火车站,要赶上这趟专列。

老关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找一件东西,明明是放在祖上传下来的一个紫漆木匣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正憋得满脑子汗在屋地中央团团转,老伴儿带着儿子和儿媳回来了,老关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人去火车站装火车皮。老关问放在匣子里的那件东西哪去了。

儿子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我送给刘队长了。”

老关傻眼了,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完了完了,那是座山雕给我的委任状,八路知道就完了。”

儿子说:“刘队长说了,认清形势就好,不会追后账的,我已经报名参军了。”

老关的儿子参加东北民主联军后,跟随部队横扫半个中国,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立下许多战功。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老关最想做的是让儿子带着自己去找刘队长解释解释。

吴营长带着人正在装棉鞋,老关在儿子的陪伴下来了,老关不好意思地说了个大概,意思是自己一时糊涂,接了委任状。

刘队长和吴营长对视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刘队长说:“这些事情我,我们早就知道了。”

老关表态:“我坚决拥护共产党!”

“你能站过来就好,我们不会追究的,这次你立了大功,党和人民都感谢你!”吴营长拍拍他的肩,“你回去休息吧,有机会再见。”

爬犁装好了,吴营长带着小分队来到火车站,在站台上遇到了自己的团长,双方都惊异地叫了起来。

团长紧紧握住他的手,“小吴啊,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营长遗憾地说:“团长,我们这次任务完成得不好,只整回来一批左脚的棉鞋。”

团长哈哈大笑起来,告诉他们,其实,吴营长他们运回来的左脚棉鞋亦是意外收获,首先把吴营长他们派出去,实际上是疑兵,目的是把拒绝投降的日军、国军小分队和土匪全吸引过去,防止军用物资出现意外,比如被破坏、烧毁。小鬼子当年修筑储备库时布下了疑阵,现在我们布下了疑兵。吴营长想起临行前,团长交待过,这次任务不需要保什么密,大胆去就可以了,不要问什么,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得知小分队付出了人员伤亡代价时,团长面色凝重。

满载军用物资的火车一声长鸣,两侧群山呼应,烈车穿过积雪覆盖的张广才岭,呼啸着向哈尔滨方向驶去。

责任编辑    白荔荔

注:

① 东北土匪黑话:什么人?到哪儿去?

②东北土匪黑话:共产党,去三道关。

③匪行中,身分较低的人称为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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