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大兴!

2015-10-23 00:42宋成君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野日军日本

宋成君

题记:齐齐哈尔市泰来县大兴镇,曾于1931年和1945年发生过两场战事。两场战事围绕嫩江两岸,主战场之间仅隔十余公里,一头一尾,贯穿整个抗日战争。在此弹丸之地,中国军队,日本军队,苏联军队及当地百姓都是战争的参与者;激烈的战斗,残忍的屠杀,见证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

上篇:1931年初冬

佟英山站在南大岗湾上,威风凛凛,指点当年说,我岳父告诉我的,抗战第一枪是在这儿打的,跟江桥没啥关系。小日本儿大清早摸上来,突然起了大雾,对面不见人影。这可真该着,老天爷开眼向着咱们。当时马占山的部队就埋伏在岗湾子,二桥那边也有,到了眼跟前儿,机枪开火了,哒哒哒,哒哒哒,把小鬼子打得吱哇乱叫。小鬼子本来就不咋熟悉地形,再遇上大雾就更蒙登了,尽管他们有飞机大炮,可愣没啃下岗湾子。我岳父说,马占山,仗打得厉害。小鬼子的血,把白菜地都染红了。

佟英山摘下凉帽扇着风,说江桥抗战,应该叫大兴抗战。当年小日本儿还在岗湾子修个碑,叫“大兴战绩纪念碑”,要不是仗打得狠,小鬼子能在这儿建碑吗?他边说边走到一块裸露着砂土的空场处,用脚踢,踢出一角水泥预制件。言之凿凿地说,碑就建在这儿,其实是个塔,里边有打仗的地图,箭头啥的都有,塔顶上挂圈铃铛,风一吹,叮了当啷响,一传老远,村子里都能听见。

佟英山家住依布气村,大兴镇南偏西处,岗湾上可见小村全貌。他说,真他娘的可惜了了,文化大革命时候,塔让红卫兵给干没了。这帮小兔崽子败家玩意儿,先来一拨用镐刨,没整动,后来用炸药,给炸了。到现在我也没琢磨明白,兔崽子们哪来的炸药呢?我们在村里老远看着,噗,先冒了股烟儿,没咋的。噗,又冒了股烟儿,那塔才噗地塌下去了。

说到这儿,他突然神秘起来:纪念碑上的字,看着挂在上边不咋大,崩下来可老大了。我那时候年轻好信儿,还跑这儿来,抢到大兴“兴”字的一个点儿,搬家去了。好家伙,这老大,铸铁的,贼拉沉,道上我歇了好几气儿呢!你说啥,多少年了?早他妈了巴子的卖废铁啦!

我见到佟英山,是2014年初秋,老人时寿82岁,头戴淡灰凉帽,半袖汗衫敞怀,脸色和皮肤都是毒日和农活刻下的痕迹。他一口一个“我岳父说的”,“我岳父告诉我”的时候,我总有点对不上茬儿的感觉。时光这东西挺让人恍惚的,但仔细一捋也就释然了:江桥抗战,发生在1931年底,当时佟英山还没有出生呢。

岗湾子是大兴镇南一个大漫岗,于嫩江平原上突兀而起,先东西横亘,再折向正南,漫漫没入绿野深处,放眼望去,类似一条甩尾长龙。当年之战场,今日之农田,玉米、水稻,林带、村舍,满眼秋色一望收。岗湾脚下,是新建不久的齐泰高速公路,油墨般切开绿野,向南直抵江桥镇。

从大兴到江桥,方圆二十多里地,原本是块荒甸子,官称泄洪区,当年那场恶战,就在这片野地里开打的。

日军的进攻,的确是从拂晓开始的。

1931年11月4日清晨,日本关东军多门师团悄然跨过了哈尔葛大桥。

多门师团,原是驻扎在日本仙台的二师,其部属全部由日本北方士兵组成,适于寒冷地区作战。1931年4月奉命进驻东北,是关东军此时的第一主力。“九·一八事变”后,这支有生力量在中国东北大地纵横驰骋,所向披靡,两个月来没遇到丝毫抵抗。整日“机动”来“机动”去的多门师团,想吞吃什么的饥饿感很强烈,人马刚过大桥,立即成战斗队形,兵锋直指北岸滩头阵地。

浓雾渐起,枪声大作。

小野端着步枪冲在队伍前面。小野个头不高,憨脸上一双小眼,一生气爱使蛮劲,乡人送绰号“憨小野”。小野憋足了劲要立功,是想给兄长一个交待。兄长读过书,知道的事情多,常摸着小野头发讲故事。临行时,兄长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副眼镜送给小野,告诉他,满洲大啊,土地黑得流油,你戴上眼镜看仔细了。等立了功,把我也接去。说完,还流下一行激动的泪水。

自打半年前进到东北,小野就没一天不兴奋,看哪都喜欢。大森林,大煤矿,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小野就觉得自己的家乡北海道,有点太小了。

小野兴冲冲地往上冲,冲着冲着觉得不对劲了。对面的枪声非常密集不说,也打得很有章法,高低搭配错落有致,浓雾中,小野和队友往东挪,对面的子弹就往东飞,小野们赶紧再往西窜,那枪子儿就奔西撵,弹网似的罩着日军不敢动窝。小野团身匐匍,紧紧贴住雪地,小眼圆睁,寻找机会,但看了半天看明白了,这不大的漫坡攻不下来了。他忆起家乡雪地里,猎人们围射野兔的情景。

整整打了一天,没打动。

江桥之役,的确是在江北打的。江南的江桥镇,是日军和伪军的部队集结地,所谓南岸无战事。但无战事并不等于没事,因为整个战役的起因,是围绕着那座大桥,或者准确点说,是围绕贯穿大桥上那条铁路线引发的。

这条铁路线叫“洮昂线”,从现在吉林的洮南到黑龙江的昂昂溪,是当时的东北政府向日本贷款修建的。洮昂线和中东铁路有关,纠缠着中、日、苏三国之间的利益,国际背景深,矛盾错综复杂。半个月前,黑龙江省防军把大桥拆了两个孔,通不了车。日军过来后,要修这段铁路,中国军队不让,苏联方面选择了暂时无语,于是日军撂下脸来,大打出手了。

第二天接着打。借晨霜冷雾,在飞机、大炮、铁甲车的掩护下,日军从中路,张海鹏“洮军”从左右水路,三箭齐发,再次进击二桥滩头和五桥的大兴主阵地。

从江桥到大兴这段铁路,因建在泄洪区内,还修了五个涵洞。五个涵洞像五颗筛子眼儿,镶在铁路路基上,再大的洪水也奈何不了这条钢铁运输线。当地百姓叫顺嘴了,把这五个筛子眼儿也称桥,跟着江桥从一依次排到五,五桥,就在大兴南岗湾子脚下。

战斗从5日清晨一直持续到6日傍晚,枪炮声在冷日寒风的旷野中发出死亡的嘶鸣,整个江套子硝烟弥漫,直杀得尸横遍野,残阳无光。

小野伏在雪地上,借着横垄沟掩护,一垄沟一垄沟往岗湾子阵地上靠拢。别看小野眼睛奇小,但枪法很漂亮,加上有过一次战斗经历,攻击上就有了些心得。只要他打个三两枪,对面就会有一个射击点没了动静。可对面的守军也不含糊,哒哒哒一梭子过来,小野身边就有俩哥们儿趴下没了声。小野轻易不怎么敢过横垄沟了,也趴下,不出声。

僵持之际,岗湾子阵地的东西两侧,突然斜刺里杀出两队骑兵。这两股骑兵衣着十分怪异,一律的羊皮棉袄,却都反穿着,露出白花花的羊毛随风飘动。“白羊毛”们骁勇,在一马平川的野甸子上夺路挥刀往来奔突,快马白影,寒刀映雪,冲击之下,僵局立破。

小野被这股突然出现的“白羊毛”搅得有点蒙,他起身举枪,却不知要射击还是防守。正犹豫间,一匹枣红快马已至,“白羊毛”裹住张怒目圆睁的娃娃脸,啸叫一声,挥刀就劈。情急中,小野忙举枪相格,边侧脸躲避,晚了点儿,刀尖在额头及面颊上一扫,小野的右眼一片血红,人往后便倒。

小野坚持着,在雪地里摸索,眼前的一切,都是暖暖的红色,流动翻腾,腥气冲天。他努力摸索,终于摸到那副眼镜,轻叹一声,瞬间失去知觉。

别动队长李海青纵马来到南岗湾上,望远镜中匆匆一望,战场形势一目了然:方圆几十里野甸子的衰草丛中,凌乱地丢弃着炸毁的汽车、器械,燃烧的帐篷,断裂的钢轨,夕阳伴着硝烟朝冰封的嫩江边渐沉而去。

望着战场上尚未散尽的硝烟,李海青心中五味杂陈。

他刚从大狱中被放出来,而且被判的是死刑。

大牢里,当李海青听说沈阳事变,日军在东北大地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时,顿感英雄气短,把狱门铁栏拍遍,长叹:大丈夫一回,恨不能纵马沙场,枪林弹雨里痛快战死。就这么被枪毙,做鬼都不心甘!

这话让刚刚来到省城齐齐哈尔的马占山马总指挥听到了,立刻驱车直奔省陆军监狱,亲自把李海青给放了。

马占山和李海青两人,都是土匪出身,都是被东北军中的一代枭雄吴俊升吴大帅“招安”收编的,只不过马占山被招安要比李海青早十多年,名气也更大。李海青入狱前是营长,马占山早就当旅长了,是东北军独当一面的骁将。虽然官阶差了许多,但两人毕竟属同一“领导”体系,又同是绿林出身,脾气秉性相投,自然也就惺惺相惜了。

李海青也算是临危受命。出狱后,他变卖家中资产,广招旧部,号令之下,从者如流,几天之内就拉出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队伍。

刀枪战马齐了,却没军服,很多士兵都穿着从自家带来的羊皮袄。东北冬冷,穷百姓寒衣难觅,所幸羊皮源广,也便于缝制,所以乡下的老百姓冬天都有件羊皮袄。军服是没有了,但羊皮袄还得穿,李海山脑筋一动,让大伙把羊皮袄都反穿在身上,白花花的羊毛露在外面,兵与民有了区别,雪地里冲锋也能减少目标,可谓一举多得。

耀眼的一片白影,后来也成为这支抗日义勇军的特色。

按说这么打,日军本该有所斩获。但没想到的是,仗正打到要紧处,负责右路攻击的整个一个团 “洮军”突然哗变,不打了,投降黑龙江省防军了。

虽说江桥南岸无战事,但也曾出了件大事。关东军在东北大地长驱直入的同时,还 “招安”了洮辽镇守使张海鹏。日军的意思,想用“洮军”过桥北进,把江桥和齐齐哈尔拿下,进而占据整个黑龙江省,如此一来就改变了战斗性质,属于中国军队的内部之争,以消弥各方责难。

日军肯下本钱,也是真有条件,白花花的银子堆成小山,上千条枪、几十万发子弹锃明瓦亮整车皮的拉。日军做事严谨,要亲眼看着给部队发枪。兵力不足的张海鹏赶紧把军队里打杂的泥瓦匠、木匠铁匠、送粮拉柴的民夫全拢巴到一起,换上军装,站排,发枪,号称先遣团,然后北上,打江桥,先锋官就用了他最得力的部将徐景隆。

二十多天前,也是个浓雾弥漫的拂晓,徐部从桥头和水中分三路突然发起进攻,结果两次过江无果,三路大军都被对岸打得丢盔卸甲,一点面子都没有,灰溜溜退了回来。徐景隆急了,亲自到江边查看军情,结果误踩地雷,只听得沉寂的江岸轰然一声裂空的炸响,土黄色烟尘腾空而起。一任少将旅长,瞬间命归黄泉。

晨日渐升,江水湍急,两岸硝烟渐散。

这是江桥南岸唯一的一声爆炸,用少将祭初战之旗,张海鹏部损失惨重。

徐景隆被炸死,挺窝囊的。但更窝囊的是李堂。李堂打小挺聪明的,除了农活一样不会之外,其他什么都懂点,在村里待不下去了,想起老乡徐景隆徐旅长,就脚底抹油,投军了。

李堂来时正赶上张海鹏扩军,就跟泥瓦匠们一起排队、接枪。李堂读过几天书,还会几句日语,很得徐旅长赏识,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一名贴身副官。

徐旅长误踩地雷时,李堂就在不远处,一块弹片尖啸着从他耳边掠过,李堂的脑袋立刻就空白一片了。空白着又被编回泥瓦匠们的“先遣团”,空白着扛起日式长枪,空白着跟着队伍过了江北,空白着跟着哗变,竟成了黑龙江省防军的一员。

这时候的李堂,突然就清醒了。

哗变的“洮军”,一部分重上战场,调转枪口,打日军。一部分干后勤,往前线送弹送饭。给李堂分配的是护理伤员。看着伤兵们缺胳膊少腿,缠着满脑瓜子厚纱布,又哭又骂衣衫不整的样子,李堂心里明镜似的:这仗,没个打赢。自己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远离战场,而且越快越好。

机会来了。

一部分伤员因伤势过重,要转移到后方医院救治,汽车马车一起拉,没拉完,还剩下五六个人事不醒的重伤号。李堂就提议用修铁路的摩托卡,先送到三间房。管医院的头儿同意是同意了,可摩托卡没人会开。李堂自告奋勇说自己会。所谓摩托卡,铁路人称摩托“嘎”( “嘎”发ga的四声,此处用作动词,一上一下使劲的意思),小车不大,专用铁路修理,平胸齐支起个把手,利用的是杠杆原理,人工一下一下压过去,在铁轨上能行走如飞。李堂家住的小村在铁路边上,见过这玩意儿,也跟着玩过几次,没想到这回用上了。

伤员被抬上摩托卡后,李堂“嘎”起车,如释重负一路向北,恨不得立刻就脱离战场。当“嘎”到依里巴村附近时,借着星光,他突然看到前方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过来。他马上想到是那趟往前线运送军火的列车,白天听说过。李堂心中一悸,之前看到日军的战斗力和势不可挡的气势,还有想到的快意酒肉、挥金如土的富贵荣华,都在向他招手。这一瞬间,李堂放弃了尽快脱离战场的初念,决心立一大功,重投日军怀抱。他发狂似的拼命“嘎”动杠杆把手,把摩托卡的速度提高到极致,然后一个鹞子翻身,滚下路基。

摩托卡如一道黑色的魔影,利箭般射向军火列车……

这列脱轨的军列一直扔了好多年无人问津。据居住在附近的老户讲,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个庞大的火车头还在路基下的荒草中躺着,风吹雨淋,锈迹斑驳。

按当地民间说法,军列脱轨,直接导致战局变化,8日傍晚时分,伤痕累累的黑龙江守军放弃大兴阵地,向北撤退至三间房、汤池一带。

日军也停止进攻,抓紧时间抢修嫩江大桥,边集结部队,在大兴车站附近建起一座临时火化场,炼人。把骨灰装在木盒子里,摆成一面面“盒”墙,等着往北海道运,也算是魂归故里吧。官阶高一点的,还写个牌位儿,集中立在铁道线边上。有几个牌位儿一直立到本世纪。

虽说停止进攻,日军也不想让对手从容布置防线,跟着守军屁股,打进一支前突部队,直打到乌诺村才停下来。乌诺村在三间房主阵地东面侧翼,又靠近铁路线,这队日军的突入,恰如一把尖刀,楔入守军阵地咽喉。

乌诺村,后半夜,天将亮未亮时分,浓雾再次涌起。

沉寂的小村上空,突然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啸声,接着,三发炮弹落在村中心的关家大院里。砖头瓦砾,人胳膊马腿,都随着爆炸声往天上飞。乌诺村最大的庄户关家大院,就在这三声巨响中给毁了。

炮声甫落,村外忽然马蹄声骤起,一队骑兵从小村四周涌了进来。涌进来,再涌出去,一进一出间,乱枪和喊杀声此起彼落。

枪声大作。

关家大院里的日军最多,不少在睡梦中就上了天。剩下的爬起来往院外冲,却不料把门两挺机枪堵住,哒哒哒一溜火舌,又给逼回院里。

还有两个院子里的日军,也同样被机枪堵住,无法冲出。

日军的布置是这样的:村里四周有流动岗哨和巡逻队,其余人员分住在三处院落,主力在关家大院,与其它两院成犄角之势。一旦中国军队来袭,三处院落相互策应,岗哨和巡逻队立刻收缩回撤固守,可保万无一失。

日军有点大意了。

日军的兵力布置,早被李海青派出的侯占山给摸得一清二楚。侯占山是本地人,又随李海青常在这一带活动,对乌诺村地形和村户了如指掌。悄无声息地侦察一番后,侯占山回来汇报,竟能在白纸上画出一幅“村阵”图。他边画边讲,哪家大院有多少鬼子,暗哨在哪,巡逻队走什么路线。然后讲偷袭计划和兵力配备,什么枪堵哪些院门,哪支队伍走哪条道路,一口气把作战参谋的活都给干了。

侯占山口若悬河,旁若无人地讲了半天,突然觉得不对了,停了嘴,涨红了脸,疑惑地看着周围一圈铁青的脸。

李海青难得地笑了。他轻叩两下那幅“村阵”图说,你小子,这是又当孤胆英雄,又想运筹帷幄啊。今儿就成全你小子一把,按你说的方案打!

偷袭计划就这么定了下来:机枪先摸进,尽量靠近三个大院,堵门,听炮响,炮声就是命令。李海青和炮团朴团长商量好的,打三发,只打三发,打多了伤到自己弟兄。李海青拧着眉问,朴大哥,都说你神炮,这三发,真能都打到关家大院么?朴团长生气了,说,你这是瞧不起我,什么叫能么?告诉你,三发炮弹要出了关家大院院墙,我把团长位儿倒出来让你当!

三发贯顶而下,果然不出院墙,机枪跟进堵门时,翻穿着羊皮袄的马队已多路杀进村来。日军的流动岗哨和巡逻队,还打算按计划收缩,没机会了。黑的马,白的人,大雾,雪野,在日军眼里就是一团团乱影,像阎王爷派来的黑白无常,飘忽不定,枪点刀劈手榴弹炸,把日军一个个送入地狱。

待浓雾渐渐散去,战斗结束。堵在三间房咽喉处这颗铁楔子,就这么让李海青硬给拔掉了,百十多个日本兵,魂销乌诺村。

又一场好雾。

大战在17日又一次燃起。日军的目标很明确:打掉三间房。

三间房站在洮昂铁路之间,距昂昂溪十里地不到。洮昂洮昂,顾名思义,是指南起洮南北至昂昂溪这一段铁路线,但事实上并未修到昂昂溪,而是修到三间房就到头了。别看昂昂溪只是中东铁路上一个中等站,却有很深的政治和经济背景。洮昂铁路止于三间房,这条线上运行的所有物资和人员,都要从三间房站装卸,然后再重新运转,这么做,麻烦是麻烦了,可也成全了三间房后来的发展。今天修条公路,明天通趟火车的,几经改造扩张,如今的三间房,铁道线密布,四通八达,已成为黑龙江省西部地区最大的编组站,铁路货运的枢纽,占地面积何止三间房,三千间房也绰绰有余了。

日军这次进攻更加干脆,夜战。

经过充分准备的日军,空中打击与重炮轰炸并用,地面进攻涛催浪涌。从17日晚上打到18日拂晓,黑龙江守军的左中右三面阵地,已被日军坦克装甲车切断数十处,根本无法相互应接,英勇的守军将士只能各自为战。冲锋反冲锋,夺阵反夺阵,隆隆炮声伴着战马的嘶鸣,喷火的目光与刺刀一起见红,把个小小的三间房炸得硝烟蔽日,遍野焦土。

日军的进攻,那是真正的立体式全方位进攻。成群结队的飞机这拨走了那拨来,就一个字:炸。而且炸得很飘逸,苍鹰点水般往大平原上扔炸弹。炸得守军焦头烂额。实在没招了,当官的组织整整一个排的士兵,呈扇形,一律仰面朝天,长枪短枪一顿排枪乱射,还真就打下一架,拖着浓烟砸进雪地(据说,这是中国军队第一次打下日本飞机,确定与否无所考证,总之,这是个令人兴奋无比的事)。战场上一片欢呼雀跃,觉得翻飞的机体恰如节日的礼花。再看天上飞机,不像苍鹰了,像黑压压一群铁老鸹,唔呀唔呀怪叫着,接着炸。

炮兵阵地上,你轰我我轰你,“来而不往非礼也”地相互送开花大礼,把整个一片杨树林炸得树根朝天。炮兵庞振海,被强烈的爆炸巨响震得几乎没有思维了,红色火舌红色硝烟烧着黑土地烧着杨树林,烧得庞振海胸膛怒火欲出。在向敌阵连发80余炮后,炮筒也承受不住高温剧射,忽然炸裂。此时的庞振海早打红了眼,不退反进,竟顺势扯掉棉袄,伴着炮筒撕裂的炸响,人已飞身跃出掩体,“徒手奋呼杀杀不已,跣足裸体奔赴敌阵”。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负已定。18日下午,伤亡惨重的守军向昂昂溪、齐齐哈尔一带且战且退,如虎的日军则步步进击,穷追猛打,至19日上午,主力直逼省城,众炮齐轰之下,于当晚进入齐齐哈尔。

马占山率部悄然出城,向克山、海伦一带撤退,江桥战役至此结束。

这仗打得,值。

马占山出任黑龙江省代主席、军事总指挥后,能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整顿军政事务,调整战役部署,以从江桥到三间房、昂昂溪一带的铁路为轴线,构筑了纵深约四十公里、宽约十公里的三道阻击作战防御阵地。并在劣势状态下,屡出奇兵,恣意周旋,抵住日军全方位立体式进攻达半月之久,靠的不仅是军人的一腔热血,更靠的是过人的智慧和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

更重大的意义在于,江桥之役,在重创劲敌的同时,也揭开了东北爱国军队大规模抗击日本侵略的序幕。

整个中华民族,实在太需要这场战斗了。

从甲午海战,日本人以战胜国的姿态挺胸昂首阔步进入中国后,国人这心里就总不是个滋味,特别是到了“九·一八事变”,眼瞅着黄衣铜帽的日本兵蝗虫般在东北大地滚来滚去,划拉一片吃进肚里,又划拉一片又吃进肚里,国人这心就没有不淌血的。老话中讲的那个“骑脖梗儿拉屎”,大概就是这滋味儿。

江桥战斗,是一把见血的钢刃,一刀下去,突的就把国人心头的怒火扎了出来。谁知道齐齐哈尔这千里冰雪的蛮荒之地?只这一战,从大东南到大东北,人心就嘣的一声拧在了一起。

三间房激战后,李海青率部向安达方向转移,仗着地形熟悉,逆着日军的进攻方向星夜潜行,又摸回至大兴一带。当马队走到东官地附近的大片芦苇丛时,认不清方向了,无奈之下就地露营,等天亮再说。

可惜,他们的行踪被李堂摸到了。

李堂“嘎”翻了军火列车,很得日军赏识,从班附提拔为排附,安排到情报部门。当他得知有一队骑兵在附近出现时,立刻判断出是李海青。判断提交后,日军极度重视,立即派出侦察兵,摸回李海青露宿芦苇丛中的情报,决定用炮击,炸毁这支劲敌。

李堂赶到炮兵阵地时都小半夜了,他一看日军的军用地图就傻眼了。这附近所有的村庄河流,高岗树林,都在地图上标得一清二楚,李堂心里一阵狐疑一阵崇拜的。狐疑是日军咋把这么详细的东西都能标出来?不可思议!崇拜是日军能把这么详细的东西都标出来,真乃神人也!

李堂还邂逅了小野。小野额头被马刀扫了一家伙,右眼受重伤。被同伴救回后,坚决要求重返前线,说自己用左眼瞄准更有把握。小野的表现受到上司的赏识,派到炮兵部队担任护卫。毕竟坏了只眼,不适合冲锋陷阵了。李堂一见小野就服了,这么个矮墩子,半拉脑瓜子的厚纱布,都造这样了,仍独眼放光,斗志旺盛,神人也。

李堂忙凑过去,虾了腰,给小野递烟,点火。小野掏出半只眼镜审视一番,看李堂眼里存了粉丝般的痴光,受用极了,英雄地挺挺腰,英雄地微笑着。两人攀谈了半天,引为一夜知己。

群炮轰鸣。

刚入梦乡的马队,被密集的炮弹炸得蒙头转向,四散而逃,却无路可逃。初冬冰薄,苇塘只容得人马缓行,这一顿狂轰滥炸,冰碎泥出,处处陷阱,炸得马队哭爹喊娘,毫无还手之力。

日军也不追击,只管把野炮山炮对准东官地大苇塘,往死里轰。轰到天亮,轰够了,整顿行装,心满意足,一路凯歌高奏开进齐齐哈尔。

李海青坐骑被炸,卫兵侯占山一刻也没犹豫,把他推上自己的战马。李海青回头,深深地看了眼侯占山,仅带少数部下突围而去。

一块弹片袭来,炸伤了侯占山右腿,他含泪望别海青大哥后,苦忍冰雪,潜回托里河乡间。

偌大的东官地苇塘,被炮弹整个“犁”了一遍,泥浆翻涌苇根朝天。人马深陷其中,哀鸣之声经日不绝。上千人的骑兵队伍,就这么给“闷”在苇塘中。

几十年后,乡民们还能在这里成麻袋地捡马骨头,卖钱。据说,马骨头可熬成骨胶,制药,做食品添加剂,都是上好的材料。至于马骨和人骨是如何区分的,就不得而知了。

苇塘也有了个别称,叫“沤马坑”。

有幸逃得一劫的李海青,重招旧部,斗志更旺,公开打出抗日义旗,克扶余,逼农安,连下肇源、肇州、肇东三城,向东策应反攻哈尔滨,所部拥万余众。此后,又沿铁路线袭扰日军,三打昂昂溪,三袭安达城,在关东军大规模围剿下,引兵入热河,察哈尔。初入关时不受待见,粮饷没着落,盛夏之时,仍穿翻毛羊皮袄,被人戏称“毛人队”,亏得冯玉祥援手才绝处逢生,得以继续转战抗日。“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李海青重返战场时,被日军买通汉奸杀害,壮志未酬身先死,年仅42岁。

从南岗湾下来,佟英山领着我们顺铁道线走,说是大兴站东,有个日本小队长的牌位还在那儿立着呢。因昨夜秋雨,道线边的小路存了很深的积水,没过去。车又从村庄里穿行,绕了几绕,还是碰到积水,过不去。我说算了吧,不就一个牌位么,不看也罢。

佟英山兴致不减,说我再领你看个地方。我们驱车又到了公路边,站下,爬过路基,在一片长势极茂的野草丛中寻找。佟英山扒开一个土包上的野草,露出黑糊糊个洞穴,说看看!就在这儿,小日本儿用道木(枕木)搭个棚子,把马占山的画像粘到棚子上,完了用机枪扫射,哒哒哒,哒哒哒,泄气恨呗。打完了,还不解气,用刺刀捅,捅。你说说啊,把小日本儿得恨成啥样?

佟英山又“切”了一声说,实话说,咱咋也打不过人家小日本儿,人家那枪多好?勾——嘎,勾——嘎,响得那个脆。咱那枪可好,扑哧、扑哧,跟妈了巴子烧火棍似的,败是肯定的。可你说说,就这套人马家巴什儿,能把小日本儿干宾服了,马占山是不是厉害?

同行的一位青年干部说,马占山厉害,你佟老爷子也厉害,知道得这么多。我今天要不跟着来,根本不知道沤马坑。

我问青年干部,知道环壕墓么?他想了想说,听说过,但咋回事不大清楚。

江桥之役的最后战场三间房,遭到日军的血洗,日军不但杀了许多无辜的村民,还严令不准掩埋上千阵亡的黑龙江守军尸体。这些将士被曝尸荒原雪野,整整冻了一个冬天。直到转年开春尸体腐烂,日军怕遭瘟疫,才命周围各屯村民赶着大车收尸,就近在大平原上挖出一个宽三十多米、方圆百多米的大圈坑,才把尸体掩埋掉。

解放后,有战史专家把大圈坑命名为环壕英烈墓。如今,有纪念碑立于三间房林场,只是环壕大圈坑,历经八十多年风沙剥蚀,早地貌变迁,已没人能说清楚在何位置了。

青年干部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说,江桥抗战,主要是大部队一走一过打的,当地人没受啥大影响,所以传到我们这一辈儿,早记不得啥了。

我点了点头,认为他说的对。毕竟八十多年过去,掩埋了上千人的环壕大圈坑都被岁月吹没了踪影,何况是几代后青年人的记忆呢?

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江桥战役14年之后,到了1945年抗战胜利,在大兴这块弹丸之地上,日本军队和苏联红军又发生了一场战斗。这场战事就和当地人有关系了,而且关系非常重大。

下篇:1945年深秋

大兴站旁边的军需库里,几个日本兵正手足无措地里外屋乱转。

军需库有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负责守卫。这阵子局势乱套,和上级怎么也联系不上,小队长山田就带人去了齐齐哈尔,留下井上松村等五个日本兵负责。山田一走杳无音讯,井上松村们看到公路上呼隆隆过着苏军的坦克和装甲车,火车上也满是苏联军队,日以继夜地南下,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妙了。

按小野的意思,应该到昂昂溪找苏军,投降。早已没了当年战斗力的小野,精神恍惚,“玻璃花”眼睛忽见忽不见,他的态度只有一个:投降,而且越快越好。井上松村很是厌恶,觉得这种“投降论”是给帝国丢脸。他严厉斥责了小野,说无论如何,要与上级取得联系,并决定全体行动,也去齐齐哈尔。就这样,五个人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出发了。他们昼伏夜出,无声无息地向北走了两天,在三间房附近的高粱地里,碰到了田雨林。

田雨林是从齐齐哈尔往大兴的家里赶,火车停运了,只好搂开双脚。正深一脚浅一脚在高粱地头上走呢,突然被绊了个跟头,抬眼一看,土一般的颜色里,竟是几个日本兵,静悄悄伏卧着。吓得田雨林腿一软,也赶紧趴了下来。紧接着,就见一队苏联红军的铁甲车轰隆隆从公路上开了过去。

车队过后,日本兵向他招手,田雨林头皮一一地凑到跟前。日本兵连说带比划,问他齐齐哈尔情况。他也连说带比划,把乱套的事说得很严重。还真不错,问完情况,五个日本兵放过他,站起身,静悄悄越过了公路。

不期而遇的经历,吓坏了田雨林,他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跑回家中。

申地房子的屯主申洪志忧心忡忡,闷头卷着“蛤蟆头”旱烟抽。炕头对面的侯占山也抽。

侯占山从昂昂溪回来,就急急地跑申洪志这儿来了。侯占山说,大哥,现在日本人投降了,兄弟们的仇就算报了。可咱这片儿,还有不少日本兵不去投降,野鬼似的在江套子里转,挺悬的。咱得组织点人马刀枪,防备着,学着李家大院,别吃小鬼子的亏。

申洪志说,没那么严重吧,小日本儿都投降了,还能把咱们咋的?再说我也老了,不愿意再舞刀弄枪了。

侯占山说,你弄不动我弄,但你得把我那把手枪起出来给我。

申洪志摇头说不行不行,就你那脾气,拿出枪去就得惹祸。大把头孙老宪走时特意交待过,说一切等他们回来,不让咱轻举妄动。

大兴铁路线西侧,是个逐渐漫坡、越西越低的地势走向,十多里地后进入托里河。托里河是嫩江的一条支流,蕴育了这一带众多水系,越往西越密,蛛网般联络着,直到嫩江边上。在这一片落脚的村屯叫“地房子”的很多,三五户人家凑到一起,选个漫岗落脚,种上几垧地,以一个主要村户命名,就算一个地房子了。比如任地房子、范地房子、申地房子、佟地房子等等,在绿莹莹的河水边星星般散落着。

这样广袤复杂的地理环境,很适合土匪生存,这些土匪仨一群,五一伙,一“绺子”一“绺子”在这片水系里出没。到了夏天,大股的,小股的,都往这一带聚,因为夏天水旺,托里河四面环住,只要守住几条要道,再把渡船一控制,整个一片野甸子,根本进不来外人。

申洪志说的孙老宪,是黑龙江当年最叫响的土匪头子,报号 “四海”。申地房子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孙老宪绺子每次来都聚这里,住申洪志家。申洪志为人厚道,心机深藏,消息灵通路子广,方方面面吃得开,按当地俗语,统称这类人为“活络儿人”。

看申洪志拿孙老宪拦自己,侯占山火冒三丈。他站起身说,孙老宪算什么东西,还能管得了我?再说了,就这乱哄架势,老宪回得来回不来都两说着,还指望他?大哥你这是咋整的,咋变得跟个面瓜似的呢,当年在环壕,埋东北军弟兄时,你发过的毒誓都忘了吗?

申洪志默然无语。

侯占山说,昨儿晚上,我给海青大哥上了炷香,把小鬼子投降的事告诉他了。我还和海青大哥说,我一定要亲手砍俩鬼子,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申洪志仍默然无语。

侯占山叹了口气说,你不还我枪,我也不难为你,谁让你是我哥呢?我现在就去李家围子,再淘弄一颗。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说完瘸着腿推门而出。

田雨林跌跌撞撞往家跑,天刚擦亮时到了大兴。见车站附近满是人影,拉车的担担儿的,肩扛的怀抱的,跟蚂蚁盗洞似的折腾东西。迷迷糊糊的他看见邻家吴老汉扛着一袋粮食小跑过来,忙问是咋回事。吴老汉喘着粗气说:捡洋落儿,捡洋落儿,赶紧的,再不捡啥都没了。说话间脚不停步,气喘吁吁,摇摆而去。

田雨林赶紧跑到四门大开的军需库房,直奔粮囤。田雨林是家中老大,一帮弟弟妹妹都眼巴巴指着他呢。那年头,粮食总是不够吃,饥饿的阴影从小就在胃里扎根,直长到如今。所以他直奔粮食,却见偌大的粮囤只剩下几个散袋子,没办法,只好寻个破口小的高粱米袋子,扛了,往家走。

田雨林是日夜兼程往家跑,井上松村五个日军是昼伏夜出潜回到大兴的。半夜时分看见军需库的影子,静悄悄没啥动静,几个日军还觉得神不知鬼不觉能摸回来,挺好的。结果一进大院就傻了眼:满地弃物,一片狼藉,库房空空如也,宿舍里别说被褥了,连木床都没了踪影。气得井上松村,在肚子里哇哇直叫,却不敢喊出声来,咬牙切齿满院子乱转。

浑身被露水打得透湿,冻饿交加,沮丧到极点的小野一个劲地唠叨:投降吧,投降吧。

井上松村一把拧住小野的脖领子,恶狠狠地说,投降,当俘虏?你还是大日本军人么?

小野哭叽叽挣扎着说,天皇都下诏书了,咱们还是投降吧!

井上松村说,不行。没接到命令,投降的事就不算数!

又转了几圈,井上松村下了决心:走,我们去江边,那里人少,有粮食!

一行黄色人影,悄然没入青纱帐中……

井上松村陪山田最常去的江边,就是申地房子,申洪志家。

晨雾缭绕时,申洪志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傻了眼。只见井上松村等五个日本残兵,衣衫不整,浑身精湿,灰头土脸,眼中放着鬼光,跟从土里刚挖出来似的。

申洪志认识井上松村,但开始没认出来,是井上松村套近乎,连说带比划要吃的,才恍然想起来的。申洪志心里暗叫一声苦,脸上却挤出笑,往屋里让。

稀里呼噜一顿造,五个日本兵终于缓过阳儿来了。申洪志也会几句日语,唠半天把事儿唠明了:8月15号,日本天皇已经宣布投降了,现在的昂昂溪和齐齐哈尔,都是苏联大兵。申洪志的意思,你们哪儿都去不了了,只能去找苏军投降。

井上松村不干,强调没接到命令不能投降,事儿就先这么放下了。但事儿放下了,饭还是要吃的。连造了两天,申地房子的村民受不了了,凑在一起商量,怎么让这几个活祖宗赶紧走。本来么,你日本人都投降一个多月了,跑我们这儿来白吃白喝算咋回事?脾气暴躁些的早按捺不住,意思是一拥而上,把人绑了直接送走,啥事都省了。

这天傍晚,申洪志家院子里,村民和五个日本兵聚在一起,商量事儿咋办,饭咋吃。

申洪志说,几位虽是客人,但这么吃下去屯子里也受不了。明早,各位想去江西找部队也行,想去昂昂溪投降也行,去江西就张罗渡船,如果要去昂昂溪,屯里可套个马车送去。

井上松村觉出众村民情绪不对,来了个缓兵之计。大致意思是说,我们也知道村民日子不容易,也想去投降。但投降当俘虏了,苦难也开始了。想临投降之前,让屯里给杀一头猪,先弄个饱肚子。作为交换,日军方面可拿出两杆枪和三百发子弹给村民。因为当了俘虏后,枪和子弹也都没啥用了,还不如换头猪。

申洪志为息事宁人同意了,他指着自家圈里的那头黑猪说,就这头了,换吧。其实申洪志早看出来日本兵惦记了,天天往猪圈里瞅,眼睛都瞅直了。

五个日本兵凑到一起,叽里咕噜一阵,拿了两条枪过来,却不给枪栓和子弹。说等猪肉吃到嘴后,再给子弹。争吵之中,村民早已不耐烦了,有那年轻的就往跟前凑,三推两搡就要动手。井上松村脸上杀气顿起,喊一声“八嘎”!手已推弹上膛,冲人堆儿咣咣就是两枪。说时迟那时快,申洪志也从怀中噌的掏出一把手枪,抬手就搂。申洪志本是土匪出身,当年也是枪响见物的好手段,但可惜这些年隐居江湖,净干些息事宁人的事了,在枪的运用上不那么自如,加上事发紧急,掏枪的瞬间竟走了火,打在自己的手腕上。

井上松村开枪是想吓住村民,却把村民的愤怒激到顶点,日本兵也没想到申洪志能有枪,就在一愣神儿的时候,村民早已一拥而上,先把井上松村按住。可怜井上松村,猪肉没吃到,自己先被打了个血肉横飞,梦回北海道了。

小野毕竟是老兵,早已从争吵中嗅出了火药和血腥味,事先就挪到离大门不远的地方,静观事态变化。一看申洪志枪响,村民朝自己涌来,小野长枪晃动,两步奔出大门,逃之夭夭了。

另三个日本兵,一个奔井上松村,想去解救,结果同样丧命。两个跟住小野,拼命挣出包围,一溜烟儿钻进薄暮笼罩的青纱帐中。

侯占山正在土院内收拾渔具,听见枪声有点坐不住,进屋,寻出那把锋利的匕首掖在腰间,有一搭无一搭捋着网,脑袋里飞速判断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正烦躁着,猛抬头,忽见探头探脑悄声摸来三个日本兵,吓了一大跳。侯占山一搭眼就看出来,这仨兵是完蛋了,落汤鸡啥样兵啥样,神也散了,灵魂出窍的样子。但枪是好枪,崭新锃亮,在夕阳下闪着钢蓝色的光芒。

三个日本兵要过江。侯占山慢腾腾地收拾船桨,悄悄紧了紧腰中匕首,待三个日本兵上了船,他三桨两桨,小船直奔对岸的三家子。

江心风急浪大,侯占山默然打量这三个日本残兵,越看越上火,越想越来气:这都一个多月了,你说你们不投降,还装什么孙子呀!再说了,不投降你上别的地方去呀,上我们这儿来祸害啥,这么多年还没祸害够咋的?

侯占山想起当年,跟着李海青,在大兴横扫日本鬼子,马刀挥处,血溅征衣,痛快淋漓。他也想起沤马坑一战,部队被炸得人仰马翻,弟兄们身陷泥沼之中,死伤无数,自己也腿负重伤,险成炮下之鬼。侯占山觉得自己挺窝囊的。自打潜回托里河,十多年过去,光顾着销声匿迹低头做人了。想到这里,当年战场的血腥之气又随着江风扑面而来,香炉前对海青大哥许下的誓言铮铮贯耳。随着一道江浪涌来,他左脚用力一蹬,趁着小船剧烈摇晃瞬间,人早已欺身扑来,寒光一闪,匕首直插日本兵前胸。

随着一声惨叫,日本兵仰身后倒,刀竟没被拔出,侯占山翻身扑向另一个,挥拳就搂,两人厮打在一起。

小野坐在船头,他也早嗅出了空气中的血腥气,是从侯占山琢磨不定的眼神中嗅出的。不知为什么,小野看侯占山第一眼时,就产生了历史重叠感。当年大兴战场,傍晚时分,一个翻穿羊皮袄的青年军人,纵马挥刀,直劈过来的情景,一下子无比清晰起来。小野玻璃花眼睛剧烈地跳动着,当侯占山扑向第二个日本兵时,他抱枪团身,眼睛一闭,嗖的钻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中。

在江水中挣扎漂流了许久,小野被冲到了一处浅滩,他费力地爬上岸,朝上游仔细搜寻,影绰绰看见侯占山正在泊船。岸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屯炊烟燃起,夕阳之下,村头显眼处,几棵粗大的老榆树布满余辉。

小翠云记得清楚,那天傍晚时分,起了江风,江西岸有人叫船,又喊又摆手的,看出来很着急的样子。父亲就拿起桨往江边走。

父亲看天色已晚,让小翠云去邻屋姥爷家玩。可小翠云不干,小嘴一噘,先父亲一步上了船,小手搂着江水,笑笑地哼着歌。

关摆渡慢慢摇桨,仔细地朝对岸望,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只见他一遍急似一遍地高喊,摇手。关摆渡嘴里叨咕着,慢慢靠向岸边。

船靠岸了,那人却不急着上船,只嚷嚷着让抛锚。关摆渡正犹豫着,就看岸上的几个“草垛”突然动了起来,忽地冒出几个黄军装的日本兵,哗啦啦拉开枪栓,把关摆渡逼住。

关摆渡吓傻了,万般无奈下,只好拉住惊恐的小翠云弃船上岸。

眼前的情景,令父女俩大惊失色:堤坝后面的三家子小屯周围,竟一片流动着的黄色,满满的全都是日本兵,足有好几百人!

喊船的人,是李堂。

李堂此时已升至连附,半年前,调防到三间房,守铁路。铁道线有多少根还没查明白呢,苏联红军就打过来了。苏联红军头天占领昂昂溪,李堂所在团的孟团长第二天就率全团哗变,杀了日军顾问,投降苏军。李堂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身份,又不是“洮军”了。

这就是命。

刚哗变没两天,大兴军需库的山田小队长带队要去齐齐哈尔找“组织”,走到三间房,让孟团长给全都缴了械,当见面礼送到昂昂溪。李堂环顾四周,总能碰到不怀好意的目光,情知自己非跑不可了,不跑就得跟山田们一样的下场。于是,李堂找个机会,脱掉“洮军”装,换成草民小打扮儿,偷偷潜出军营,夜遁了。

李堂过江向西,朝王爷庙方向急走。他的意思,是离洮昂线这块伤心之地越远越好,越远越安全。谁知走着走着,就遇见了加滕荣男少佐,和他率领的近三百名全副武装的关东军残部。

李堂现在的日语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也算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把掌握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委屈,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述说一番,末了,控制不住酸楚情绪,还抹了几滴眼泪。

加滕荣男如获至宝,一兴奋,竟称起李堂为先生:李先生,如此看来,齐齐哈尔是去不成了,但我们可以过江,去哈尔滨,或者到新京关东军总部。实在不行,您就跟随我们到日本国去。这也是您立功的最好机会,李先生,您愿意给我们带路吗?

李堂点了点头,又掉了几滴眼泪。

一彪黄影昼伏夜行,走了十多天,碰到小野。此时的小野目光呆滞,不知此处为何处,是加滕连扇了他好几个大嘴巴子才缓过神来。小野慢慢地,把自己经历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讲完就哭,要投降。

小野过江晚,知道的事情比李堂多,等小野讲完了,加滕的心也凉快了。局面如此严重,是加滕没有预料到的,按照当前态势,回国的愿望实在飘渺,不投降肯定没戏。但加滕荣男就是不想投降,特别是听到几个“战友”被村民“无辜杀害”后,他怒火中烧,复仇烈焰急速喷发。加滕荣男红着眼连下三道命令。三道命令只有一个字——杀!杀!杀!

傍黑儿的时候,三家子村民陶永富割地回来,刚一进屯,被几个日本兵突然用枪刺逼住押着进一个院子。院里挤满村民,房上房下都是端着枪的鬼子兵,陶永富脑袋嗡的一下,心想这下完了。

这时李堂进了院子。李堂一直顺着江边转悠,冲江对岸喊来好几条船,累够呛。他和蔼地问,老乡们,你们好!划船的,哪个会的干活?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划划船的动作。

村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鬼子这是要过江,找摆渡,才把咱们拘来呀。于是,家里有渡船的,就大大方方出了人群,觉得自己赶紧把鬼子摆过江去,好让老婆孩子回家吃饭,也算是男人奉献的一种吧。

加上李堂喊来的,十多个摆渡被日本兵用根长绳绑成一串儿,拉至院外一堆木垛旁坐下。小翠云没被绑上,跟着爹往出走。出院门时,关摆渡非让小翠云留在院内,可小翠云却非要跟着,死命拽住他的衣襟不松手。关摆渡拗不过小翠云,只好把她带出了院子。

关于那场屠杀,当年的幸存者陶永富曾有大段文字描述,此处仅简略记载:

月亮东南晌时,六个日本鬼子像饿狼似的扑进屋来,先往外捆男的,头一个是老刘头,二一个是张老疙瘩,第三个就是我。

我们三个被刺刀逼着走进了阴森森的“刀胡同”。刚走到头,站在头上的日本官儿“嚓”地一下抽出战刀,就见寒光一闪,老刘头儿的脑袋叭嗒一下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张老疙瘩看事不好,肩膀一抖落,冲开人墙跑了,没跑多远,就听见当的一声枪响,张老疙瘩身子一歪,被打死在洋沟里。

当时我的眼前直冒金星,破口大骂,不知怎的,鬼子真没杀我,两个日本兵死死压住了我的肩膀。

这时候,那两排日本兵也散开了,恶魔般的冲进了屋里。有两个日本鬼子抓住我的母亲就往外拽,那年我母亲46岁,是民装脚,被拖得踉踉跄跄,还没等站稳,一个日本鬼子一刺刀扎进了她的胸膛。随着一声惨叫,血呼地一下涌了出来,喷了那个万恶的鬼子一脸一身。这时,我屋里的(妻子)也被他们拖出来了,手牵着我那四岁的小子。孩子光着小屁股,惊慌失措地跟在他妈的身后。他妈一眼看见了我,刚要喊,鬼子上来一刺刀挑断了她的喉咙。我那小子看他妈倒了,哭喊着爬到他妈身上,一边扯她的衣服,一边妈呀妈呀地喊。喊了几声,又起来往我这儿跑,一边跑一边喊:爸呀、爸呀!眼瞧着就到我跟前了,一个鬼子追上来,一刺刀从孩子的后心扎到前心,挑起来一甩,就搭在了墙头上,血从墙头上淌下来。

鬼子又拽出几个人,我一看有我的小舅子和小姨子。他们看他姐死了光知道哭。我的小舅子叫杨春山,那年12岁,下身光着屁股,一个鬼子上来一刺刀就把他挑倒在锅台上,我的小姨子也被扎了几刀,倒在了血泊里。

鬼子看我一个劲往起拱,可能不耐烦了,一刺刀扎了过来。我本能地急侧身,用胳膊一搪,鬼子的刺刀就穿透了我的胳膊。接着,另一个鬼子从外边往里捅,我身上又挨了两刀,有一刀扎进了我的肚子。我“妈呀”一声一头扎在酱缸空儿里,接着又挨了两刀,我没敢动,更没敢吭声。就听那个小日本子转过身去说,死了死了的。

这时,老于家的二大娘也被推了过来,她有五十来岁。鬼子端着刺刀“咔咔”地向她身上扎,越扎她越叫唤,一下子倒在了我的身上。鬼子见她没死,又冲上来用刺刀猛戳,透过她,我的屁股又挨了两刺刀,昏迷过去了……

院外木垛旁,用绳子串在一起的摆渡们全都哭了。都低着头,直到院里的村民被全部杀光。

这天,是阴历8月19日,中秋节刚过四天。是夜,秋高气爽,星斗满天,一轮江月照耀大好河山。

噩运并未就此结束。下半夜,日军开始集合,上船,过江。十多条船依次排开,起锚,摇桨,迎着那轮惨白的明月,顺江而下。

商量好了似的,摆渡们越过了一个个就近的渡口,朝着远处的老船口方向划。弃船登岸后,又像商量好了似的,领着日军,专往荒草野地里走。东一头西一头,在野甸子里乱撞。

按摆渡们的打算,就这么把小鬼子转到草丛深处,转迷糊了,好找机会逃跑。可他们也太小瞧日本军人了,转着转着,队伍停了下来。加滕荣男过来,噼里啪啦,挨个摆渡打了一顿嘴巴子,打出了血。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精致的军用指南针,和小野、李堂等人叽哩咕噜小声讨论着,东指西指比划了半天,加滕荣男下了命令:队伍的,朝这个方向地走!

天,渐渐亮起来,日本兵发现了远处那片高岗之处,淡雾迷蒙的申地房子。

又一场屠杀开始了。

和三家子先集中再屠杀不同,这次日军图省事来痛快的,趁村民还在熟睡,挨家挨户,破门而入。他们依然不鸣枪,只用刺刀,挨个儿挑。凄厉的叫喊声撕裂薄雾,阵阵传入青纱帐里,又在青纱帐和薄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全屯七十多口人,就在这一个清晨,无端地命丧黄泉。

麻荣春是申地房子屠屯惨案的幸存者,他也有一段文字记述:

我起来从窗户往外一看,院子里鬼子兵满了,叫给他们开门。我爸慌忙爬起来,仗着胆去开门。就听门一响,我爸哎呀两声接着跟头把式地跑到屋里门口,后面紧跟着三个日本鬼子,用刺刀把我爸扎死了。这时,我二大爷刚下地,就被进来的鬼子“嚓嚓”两刀扎死了。我妈吓得光着膀子在炕沿上给日本鬼子磕头说:“饶命吧!”未等说完,有两个日本鬼子上来就把我妈扎倒了。这个强盗还顶着枪把,往下使劲扎,我亲眼看到由前心口扎进去,刀尖从后头出来的。我的老婆和孩子眨眼间也被扎死在炕上。我猛地从炕上站起,还没等我抓到反抗的家什,五六个日本鬼子冲过来一顿刺刀就把我扎昏过去了。一共扎了我二十刀……

杀完了人,全体日军涌进村子,搜。把各家各户能找到的粮食和能抓住的鸡鸭统统集中到一起,露天里支起几个大号的行军锅,开始炖鸡、烙油饼,放开肚量饱餐起来。

据麻荣春回忆,其实,那天晚上,他们已经听说三家子全屯都被日本兵用刺刀扎死了,大伙儿是准备天亮再跑的。“没想到天还没亮,这帮害人强盗就上来了。”

陶永富醒来时,浑身上下都是血,衣服全染透了。他强挺着爬起来,打算去邻村找人求助。

天已经亮了,远远看见有几辆苏军的铁甲车开过来,陶永富赶紧摘下帽子摇晃。苏军战士把他扶上车,边包扎边听他讲事情经过。开始苏军士兵还半信半疑,结果在屯里转了一圈,所见惨状惨不忍睹,都瞪着眼张着嘴,嗷嗷地喊。陶永富又把苏军带到了江边。望远镜里,刚刚血洗完申地房子的日军正在大吃二喝呢,啃鸡腿的,吃油饼的,有的吞云吐雾在抽烟,有的正仔细拭去刺刀上的鲜血。

苏军战士二话不说,支起迫击炮就向日军轰击,同时用无线电与昂昂溪苏军指挥部联系,请求紧急支援渡江设备。

几炮下去,日军队伍乱了营,朝腰坝方向撤离……

陶永富后被送到昂昂溪苏军战地医院治疗,出院后得绰号“陶七刀”,传奇了好多年。

从哈巴岗子到范地房子有一条乡间土路,横切众多水系,直抵嫩江江边,因兼有堤坝作用,所以村民们不管这条路叫路,而叫“腰坝”,拦腰断河的意思,也有“第一”的意思,亲切中流露出自豪感。

“腰坝”很有些来历,是范地房子二当家的范二爷张罗修筑的。范地房子也是当地响当当的大户,名气不在李家围子之下。范二爷本事大,和满洲国首任总理大臣郑孝胥攀上了亲戚,认郑孝胥为“干老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干爹,修腰坝的钱就是郑孝胥给出的。也不知满洲国票子都是多大的面额,就知道钱是用了十多个半人高的口袋,装在三挂马车上拉回来的。钱拉回来后,就开始雇外地民工修路,这让当地村民挺直腰杆儿,很趾高气扬了一阵子。这么多钱和这么大场面,当地人从未见过,七八十年过去,至今谈起仍津津乐道,赞叹不已。

如今腰坝依旧完好无损,蜿蜒在野甸之上。

最先受命到达腰坝的,是由四辆卡车运送的一连苏军官兵。开始一听说要剿灭残敌,官兵们还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全歼日军。没想到一看任地房子屯外,三十多个日军散坐着,枪归堆儿人垂首,只一个手摇白旗哇啦哇啦叫,苏军攒足了的劲一下全泄了。

本来商定好的,先由两个日本翻译和一个苏军战士骑马过去,等确认投降后大队人马再上。可苏军太大意了,觉得毕竟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都一个多月了,到这时候,不投降都没有道理。他们并没看到日军屠杀两屯的惨状,更想不到这伙日本兵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忘记了保持距离,跟紧着先行劝降的三匹马就过去了。结果枪声响处,隐蔽在腰坝两侧高粱地和垡坑里的日军突然开火,密集的子弹打得苏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剩下的苏军战士急忙紧缩,守住一处有利地形,顽强地抵抗着日军火力,攻不上去,也撤不下来。

摆渡们开始被长绳串着(日本兵还打算回国),躲在马圈的碾盘下面。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院里,整个马圈立刻尘土飞扬,把一匹红马的屁股愣给炸掉半拉。那半匹马就睁着眼,吊在缰绳上,忽悠悠晃荡。

摆渡们乱了起来,一起跟头把式冲出了马圈,相互拖拽着跑进一处垡坑里。

垡坑是修腰坝时取土留下的,坑挺深的。几个日军跑来拽绳子,想把摆渡们拉回去,却咋也拉不动,头顶嗖嗖乱飞的子弹也逼得他们不敢抬头,只好撤了回去。回去后就往垡坑里吊掷弹筒(看来这回日本兵不打算回国了)。咣咣两炮砸下,就有几人丧命,摆渡们赶紧相互解了绳子,发一声喊,四散着冲出垡坑乱跑。可叹子弹不长眼,只一眨眼工夫,这些人非死即伤。

关摆渡的腿被打断了,咬牙向前爬。他挣扎着告诉小翠云,别停下,贴地皮儿……

小翠云感觉已经浑浊了,她只知道机械地跟着父亲爬。子弹贴着他们的头皮飞,飞呀飞,把身边的艾蒿秆儿都打成半截。一颗炮弹“噌”的钻过小翠云身边,贴着坝根儿连滚带出溜,冒着黄烟钻到水沟子里。小翠云脸紧贴住地皮,双手抠地一点点向前挪,不知爬了多久,父女俩竟然爬过战火之外,爬进一片高粱地。

关摆渡头一歪,昏了过去。

仗打得有点窝囊,令苏军指挥部十分震惊、愤怒,立即紧急调动周边部队,三面包抄奔赴战场,还动用了水陆两用坦克过江参战。

此时的日军,弹药所剩无几,重武器损失殆尽,但他们已疯狂到极点,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利用土岗、垡坑、庄稼地、苇塘等现有的隐蔽地形,互成掎角交叉,把有限的火力发挥到极致,苏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苏军也不白给。这支部队本是从欧洲战场换防过来,第二批进入东北的,进来后就没打过仗。一顿炮弹砸过,苏军战士从三个方向同时切入,硬生生把日军割开,先打苇塘和庄稼地,逼着日军向土岗、垡坑地带压缩,另一队人马冲上腰坝,和先前被围的苏军官兵会合。

日军见苏军来势凶猛,立刻变换阵形,三两个一起,分成几十个战斗小组,各自为战,坚决不肯退缩。苏军更不客气,见招拆招,也分成多个战斗小组,坚决逼着压缩。打着打着,双方就形成了白刃战,刺刀捅,战刀劈,枪托砸,大鼻子打小鬼子,一番惊心动魄大混战,庄稼地和苇塘里的日军被全部消灭。

战场短暂宁静。苏军迅速移动,展开队形,对坚守在垡坑和土岗一带的日军实施最后的包围。

大尉茂木结滨是苏军此役的前线指挥官,他从欧洲战场转战到东方战场,清楚整个国际形势。大尉知道,世界和平已经实现,战争即将成为过去,善良的他实在不理解眼前这股日军的行为,他是真心希望和平,想尽快结束这种对双方来讲都是无谓的牺牲。他拿起话筒,高声喊话,想作最后的努力,敦促日军投降。结果,话音未落,一粒子弹飞来,射中他的头部,茂木结滨大尉遗恨沙场。

枪声骤起,红了眼睛的苏军战士,把所有的仇恨化成枪中的子弹,密雨般朝包围圈内倾泄,倾泄,不待号响,纷纷前涌,向日军发起最后的冲锋。

土岗上,加滕荣男少佐毫不惊慌,铁着脸,清晰准确地发布着一道道命令,令手下死战到底。这时,泥头拐杖的小野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扑到加滕荣男身前,抱住大腿,泣不成声地高喊,投降吧,少佐!投降吧……?

加滕荣男二话没说,手起刀落,斜肩带臂把小野给劈了。

加滕荣男继续组织抵抗。一梭子子弹掠过,击中了他的胸部,鲜血流淌出来。加滕荣男面向东方,神情肃穆,手拄战刀,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就这么跪死在土岗之上,觉得自己死得相当尊严。

托里河一带最大的漫岗地段叫哈巴岗子,人烟要比江套子里稠密得多,岗上名气最响的村落叫李家围子,附近村民也叫它大屯。李家围子了不得,高筑墙,广积粮,四角炮楼,养着炮手神枪。这类村落俗称“响窑”,一般的土匪是惹不起的,总是躲得远远的,闻着炊烟香味,从村边溜过去。村内大当家的首户李长有,财大气粗,好交好为,名声极广,号称齐齐哈尔南部第一大地主。

两屯血洗惨案后,江套子里的各地房子已空无一人,都跑到了哈巴岗子。有李家围子坚固的围墙和四角炮台,惊魂未定的村民,这颗心才算暂时放在肚子里。

李堂也在这里。

当申地房子苏军的第一声炮响起,李堂就知道彻底完蛋了。别说去齐齐哈尔没指望,去哈尔滨、长春也不可能了。去日本,东京?去他妈了蛋吧!

李堂当机立断,在申地房子换了身还说得过去的衣服(房主人在屋地上血淋淋躺着呢,他随便换),乘机钻进高粱地里跑了。却不知上哪儿去好,只好也跑到大屯,先混两天饭再说。

这天李堂在街上游逛,人群中瘸瘸地走出侯占山,手拎长枪目光尖锐。侯占山见过世面,问出的话专往骨头上叨,加上李堂此时心慌意乱,早没了当年机智善辩的风采,三问两问,问出了给日军叫船带路的事。

李堂歇斯底里了,他凶狠地瞪着侯占山,问你凭什么审问我?看热闹的村民就七嘴八舌告诉他,侯占山,侯爷,当年“海青”大把头的马弁,贴身护卫,了得?审你?就是个玩儿(这阵子,村民们很多人都有枪了,什么三八式、九九式,也有手枪,五花八门的,背在肩膀头上,满大街招摇壮胆)。

李堂冷笑一声,恢复了伶牙俐齿,噼里啪啦,把沤马坑狂炸李海青马队的得意之作说了。说完,觉得和侯占山扯平了,梗起脖儿,让给来个痛快的。

侯占山眼冒怒火,枪一抖,子弹上膛,顶住李堂脑门儿,却半天没搂火。说,你这个狗杂种,纯是个叛徒、汉奸,卖国贼,念你敢把缺德事都说了,还是个狗杂种汉子。想来痛快的?不可能。爷赏你个全尸吧!

说完,叫过村民帮忙,亲手把李堂剪手绑了,噼里啪啦打了一顿嘴巴子,然后把人半吊在村西头老榆树下,脸冲大江方向。也没人过问,日晒雨淋的,三天之后,气绝身亡。

周边村屯百姓,仨亲俩好,商量着一起去申地房子为遇难者收尸。可尸体已没法辨认了,先是被刺刀挑得血肉模糊,又在秋阳下曝晒多日,腥臭难闻。没办法,乡邻们只把申洪志夫妇两口,用家中一个现成的躺柜装在一起下葬,其余九家七十多口,按男女分开,挖了两个大坑,草草掩埋了事。

遇难者中还有两名外地人,说来可叹。一个是乡村中医,被申洪志请来治手上枪伤,一个是某屯村民,家中老母患病,找到中医家,又马不停蹄赶到申地房子。两人商量好第二天早晨动身,结果宿梦未醒,命丧他乡。

战争无情,战场残酷。

江套子里的老百姓,日子过得穷。真穷。当战场上苏日两军相互绞杀,交火正炽之时,战场外,已零零散散,围过很多村民了。他们可不是光为了看热闹的,他们要干什么?在等着“捡洋落儿”!

当枪炮声渐渐平息,硝烟尚未散尽,村民就上来“捡”东西了。先上来几个是胆大的,后面一大群是跟帮的。那些日本兵手里的枪支弹药,随身装备,都在必“捡”之例,也包括他们身上所穿的衣物。

当然了,“捡洋落儿”也不全是快乐和兴奋,也有悲剧产生。有的人胆儿太大,离战场太近,还没等“捡”呢,被流弹击中,或死或伤。李家围子的小少爷,本来家里啥也不缺,不该去捡什么“洋落儿”,可小少爷任性,爱热闹,非去捡。看到一颗手雷,兴奋地喊,这家伙是我的了,谁也不许动!说完伸手就“捡”。日军的手雷好看,黄澄澄跟个小香瓜似的,谁知却被日军临死前把引信拴在高粱秆儿上,黄烟一冒,响了。小少爷就这样被炸残,眼睁睁看着在痛苦中死去。

据说,那段时间里,腰坝附近,所有的狗都变成了野狗、疯狗,眼睛血红,狗视眈眈,见了活人也敢往身上扑,以至于好长时间,人们都不敢从这里经过。

万幸中的关翠云终于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她的脸在爬行过程中,皮都被泥土蹭掉,跟个血葫芦似的,和腿受重伤的父亲被送进了昂昂溪的苏军战地医院,得到很好的治疗,痊愈后回家。

万幸中却有更大的不幸,屠屯惨案时,关翠云一天之内失去了四位亲人。她的姥爷和舅舅,这天起早赶车去昂昂溪卖草,路过申地房子时被日军当场双双砍掉脑袋,糊里糊涂死于非命。二姐和表姐结伴跑出来找人,被日军逮住押进屯里,在众摆渡一齐“作保”求情下,日军开恩,把她俩留在“船队”,串绳绑在一起。后来垡坑大逃亡中,表姐当场死亡,二姐重伤不治,没能挽回生命。

作为唯一目睹了血洗三家子和申地房子两屯惨案,并在歼灭日军战斗中幸存下来的关翠云老人如今仍然健在,现居住在齐齐哈尔市,算来,已年至八旬了。按最初的计划,关翠云是我必须要采访的唯一见证人。可当看完了她对那段经历回顾的录像资料后,我决定放弃。

资料片中,关翠云边讲边哽咽,边不断用手按揉自己的胸口。说到伤痛处,无法自制,涕泪滂沱。

整整七十年了,这是她心灵上根本无法治愈的一道创伤。毕竟七十年过去,我何必还要再去揭开这道创痕,让老人再次陷入无边痛苦,去回忆那段血淋淋的哀伤往事呢?

愿老人晚年平安、幸福。

田雨林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你是想了解“九·一八”,还是要问“八·一五”?话语中是满满的我啥都知道的自信。

我理解他的话的意思。“九·一八”指的是江桥抗战, “八·一五”说的是两屯惨案。这两件大事,严格讲,田雨林不能说是参与者,但至少算是耳闻目睹最多的人。因为在抗日战争这一头一尾,他都在大兴,我很费了番周折采访到他的时候,老人已是88岁高龄了。

江桥抗战时,田雨林已经记事了,听着枪炮声不住点地夸啦啦响,吓坏了,猫在屋里不敢动弹。当年整个南岗湾子,到处都是子母(弹)壳,他没事总去捡,成麻袋地捡,然后回家化掉,卖钱。

老人讲了些当年掌故,说中国人犯了错误,日本人就让互相打嘴巴子,你打我一个,我打你一个,越打越狠,越打越过瘾,名曰打“协和嘴巴子”。还讲了一家日本顾问和家属女人,跟一个伪满警察上尉的故事。又说苏联大兵,贼拉实惠,看老百姓日子过得穷,就把车上的饼干成箱成箱往下扔。后来么,后来,嗬嗬嗬……

关于屠屯惨案和腰坝歼灭战,田雨林提到两件事。在苏日两军战斗中,有二十多个日军逃出包围,绕道大兴。这天半夜,这伙残兵摸进一户人家,要吃的。说了,只要给吃的,大日本皇军不会为难你们。吃完了,又让这家的主人给带路。说了,只要带上大路就放人。结果路带完了,人却给杀掉了。这家主人是田雨林的一个远房姐夫。

摸出村东头不远时,日军发现了六七个结伴看地的乡民,先当成了探子,一问不是,再看有两个穿的是从大兴军需库“捡洋落儿”捡来的日军军服,生气了,一顿刺刀乱捅,六七个乡民无一幸免。

据说,这股残敌连夜奔走太康一带,不知所终。

田雨林是家中老大,为养家糊口付出很多辛苦,经历也颇为丰富。村里,乡里,市里,周边各县都干过,还当过十多年的村队长。老人挺愿意讲这一段经历的。他说,我当年当队长,公社的头头就让我骂过。那小子文化革命上来的,戴个蛤蟆镜狗屁不懂,我就把他给骂了。我这人当队长,敢抗上,妈了巴子的,我怕谁呀?

初见田雨林,我还是很惊讶的。毕竟快90岁的人了,却仍口齿清晰,目光炯炯,一身精肉不让壮年,特别是提到“抗上”时的手势,相当有力。的确,能和残忍的日本兵面对面打过交道,田老汉真的没谁可怕了。

大兴的男人,还是很豪气的。

当年那场歼灭战中,共有124名苏联红军战士阵亡,遗体被送往昂昂溪,安葬在苏军烈士陵园。陵园建在车站附近,距田雨林现居住的儿子家仅几十米之遥。告别田雨林一家,我再次走进陵园,漫步松林之间,任思绪穿越战火和硝烟,重回当年历史。一块块斜卧的墓碑上,刻载着这些长眠异乡的战士们的出生年月,我仔细观察并屈指算了一下,发现有好几个战士在牺牲时,年仅十八九岁。

还都是孩子。

十一

李殿军是大兴镇创业村书记,从春到秋我几次来,他都热情地拉着我到嫩江江边,吃新鲜鱼,讲老故事。他指着江对岸告诉我,江堤后面那几棵榆树,底下就是三家子,现在归内蒙管。申地房子在江这岸,归我管。

申地房子,本是一片高岗,旱涝保收,风水宝地,自从让日本鬼子杀了全屯,直到现在都没人敢住。李殿军说,当年的事,我收集不少东西,可没人找我唠,你是第一个,可惜,晚了点。

李殿军花了许多心血和精力,去点滴收集当年日军屠杀两屯惨案的相关信息。比如为关翠云老人录制的影像,就是一份极为珍贵的历史资料。据他回忆,杀申地房子时,有个小女孩没死,被刺刀扎瞎一只眼睛,扎坏了一个奶子。后来,在控诉日军暴行时,已是妇女的她,常哗地撕破衣襟,露出瘪塌下去的半拉胸脯,泣不成声地骂。

屠屯那天,还奇迹般的跑出来一个人,叫邵德文。当时日本兵要做饭,留下邵德文给挑水。17岁的邵德文早知事情不妙,在挑水进碾房时,突然发力,扔掉水桶,上北炕奔北窗户越窗而出。此时屋里门外都有日本兵看守,见邵德文要跑,过来就抓。一个拚死拚活往外挣,一个下死力气往里拉,身子已到窗外的邵德文拼命挣扎,布鞋给拉掉了,裤子愣被撕开两截,到底挣脱出来,顺着碾道往屋后边的高粱地跑。日本兵只好朝他开枪,子弹擦着邵德文肋骨而过,却到底让他逃过一劫。

邵德文后来搬走外县,多年没了音讯,好容易打听到了,李殿军赶紧组织人员去采访。可女主持人太敬业了,让邵德文这么冲光亮那么摆姿势的,摆弄来摆弄去,把倔老头摆弄不高兴了,脖儿一梗急了眼,说啥也不录了,愣把他们撵了出去。没留下这段影像资料,李殿军引为遗憾。

除了当村书记,李殿军还有个爱好,打鱼。从小打到现在,风吹日晒的脸上,黑发浓眉,一圈络腮硬胡须,马鬃般迎风乍撒着。

我说,你这形象,跟村支书有点不搭边儿。

他用虎目扫了我一眼:你说我跟啥搭边儿?

我笑了笑没吱声。当年这一带的江套子里,“盛产”胡子,李殿军的形象,让我想起那个既令人谈虎色变,又莫名向往的野性勃发的行当。但碍于初次相识,我没往下接茬儿。

李殿军也笑了。说我知道你想说啥,我们这儿跟个大锅底似的,水面七叉八叉,水多鱼多土匪多。你来了,我有一肚子故事给你讲,保证都是你从来没听过的。

漫步“腰坝”之上,李殿军说,现在这片稻田,当年是高粱地,苏联红军就从这儿过去的。我爸当年还不到二十岁,给苏联红军带路,挺害怕的,苏联军官给他背支枪仗胆,但他还是腿软,走着走着就落在后头。高粱地里的日军突然开火,后面一个当官的,把我爸一把就按沟里去了,算是捡了条命。有个苏军小战士,和我爸年龄差不多,战斗紧要关头,独自一人抱起百多斤重的“水冷式”重机枪,跃上大坝,怒扫青纱帐。待枪声停歇之后,整个一片高粱地,全是半截棵茬子,不见一颗穗头站立。

李殿军说,稻田底下就埋着日本兵的尸体,如果现在挖,估计还能捡到几块脑骨和大腿骨,但小骨头肯定都没了,沤烂了。真让人想不透,日本宣布投降都一个半月了,还能把两个屯子血洗杀净,你说这帮日本鬼子,是不是疯了?

江风猎猎,草香扑鼻,如果不是他讲得细,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把眼前好景致和当年血腥惨案联系在一起。

我最后一次到申地房子时已是秋季,李殿军刚好在那片漫岗原地上,张罗着建起一座惨案遗址,灰砖圈起一座方城,内置碑石,以示纪念。李殿军还准备在遗址内再建一个纪念馆。他说,老百姓咋的,也是人哪,不能就这么白死了!

我在甸子上采了些野花,摆在碑石前,肃穆地行了一个礼。抬眼四望,秋阳高照,大野芬芳,大片大片的水稻褪绿泛黄,稻穗低垂,一派丰收在望好景象。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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