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然
没有人做过统计《云中漫步》(A Walk in the Clouds)、《杯酒人生》(Sideways),让多少人到迤逦曼妙的加州纳帕谷区重新思考了人生。如果你真的开始这样的旅行,除了亲身走入天堂般唯美浪漫的葡园美景,额外惊喜的就是那些散落其间的宁静艺术家小镇。在纳帕谷区,你最常听到的话是:“这里住着全世界最幸福的艺术家。”
电影《史努比:花生大电影》剧照
因为史努比,圣罗莎(Santa Rosa)是整个旧金山谷区中知名度最高的艺术家小城之一。史努比故乡的人们更习惯称它为温暖小狗(the warm puppy)。这个黑白相间的醒目形象最早出现在漫画家查尔斯·舒尔茨自1950年起连载的作品《花生漫画》中,漫画里它是主人翁查理·布朗养的一只黑白花的小猎兔犬,品种为米格鲁犬。从1950年10月2日开始,《花生漫画》开始在美国七家报纸上连载,其中有《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等发行量极大的报纸,很快这只小狗便逐渐风靡美国,又流传到世界各地,并在随后的半个世纪里越来越走红,创下了世界漫画史上的一系列奇迹:《花生漫画》每天不停地在报刊上连载,持续了50年,共发表漫画1.8万组;发行范围遍及75个国家;有2600多种报刊连载;拥有3.5亿以上的读者;创造逾12亿美元的产业。
史努比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它曾在1965年4月9日和《花生》其他主角一起登上《时代》周刊封面,与肯尼迪、赫鲁晓夫、毛泽东、蒋介石、邓小平以及披头士这些影响世界的著名人物比肩。1969年5月,美国“阿波罗10号”飞船将自身指挥舱和月球舱分别命名为“查理·布朗”和“史努比”,两者一度成为此次太空计划的半官方吉祥物,不过在舒尔茨的原作中,史努比早在那年的3月14日就已经登上了月球,它得意地表示自己是“第一只登上月球的小猎犬”。
在圣罗莎史努比博物馆里,比如“阿波罗10号”登月前少女拉拉队怀抱史努比公仔欢送登月英雄这样的珍贵历史照片,与舒尔茨手绘的史努比登月球原稿在内的100多幅花生漫画原稿一道,吸引着全世界的史努比迷们欢聚于此。史努比博物馆全称为查尔斯·舒尔茨博物馆暨研究中心,开幕于2002年8月,这幢简洁敦实看似奶油蛋糕的白色小楼,是与这座方圆步行也就个把小时的小镇相得益彰。走近大门,却是满眼的惊喜,由2.7万块花生小漫画拼起来的地板,用了3588块瓷砖完成一面史努比渐变墙(日本艺术家大谷芳照设计),讲的还是那个我们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故事,查理·布朗跑着去踢露西手里的橄榄球,那只注定要拿开的橄榄球,或者查理·布朗还在放风筝,风筝却永远都飞不上天,50多年的老笑话,总还会让花生迷们会心一笑,可是如果再仔细看看,每一块瓷砖上又有一格子独立的漫画,整面墙就又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难怪那些花生迷在这座小楼里足足待上一整天很是寻常。
欢迎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是查尔斯·舒尔茨的遗孀珍妮·舒尔茨、儿子克雷格·舒尔茨和孙子布莱恩·舒尔茨,难得一见的舒尔茨家族阵仗。如今舒尔茨家族正是这座博物馆的运营和管理者。舒尔茨夫人一头银色短发,美丽干练,她带我们走到舒尔茨先生当年的工作台旁边,给我们仔细讲着舒尔茨先生在这座小镇上四十年如一日的创作生活——舒尔茨先生很早起床,7点不到就在街角咖啡馆里享受起他的咖啡、报纸、培根和鸡蛋,可惜1981年经历了那场可怕的心脏病手术之后,他的早餐餐单换成了英式玛芬和葡萄果冻。早餐后,他就径直来到工作室,读罢当天秘书放在他桌子上的信件,就开始画草稿。通常一个上午的时间,舒尔茨先生能画上几十页的草稿,其中总会有一幅在这一天稍晚时成为一幅完整的漫画稿,但查尔斯有自己的标准,他随手扔掉很多草稿,至今博物馆里还有不少手稿是秘书偷偷从废纸篓里捡回来的。11点30分左右,舒尔茨先生就准备出门吃午饭了,他自己称午饭为“会会朋友”,因为他会到处走走,终点是他的“温暖小狗咖啡馆”,在靠近门口的那张固定的桌子旁,他会吃一份金枪鱼三明治,喝上一杯茶。
日复一日,50年。查尔斯·舒尔茨曾两度获得漫画艺术最高殊荣“鲁本奖”(Re-ben Award),1978年被选为“年度国际漫画家”,1990年得到法国文艺勋章,并多次登上《福布斯》(Forbes)杂志年收入最高艺人排行榜,是历史上最富有的漫画家之一。他也把自己的财富分享给整个小镇的人们,尤其是圣罗莎小镇上的孩子们——眼前这些设备精良,规模不亚于大城市体育馆的室内网球场、室外棒球场和冰上曲棍球场,无不得益舒尔茨的主持修建。
漫步圣罗莎小城,很容易感受到这里的人们有多爱他们的舒尔茨先生:街角熟食店里卖的是舒尔茨命名的玛芬蛋糕和葡萄果冻;温暖小狗咖啡馆里有一张与众不同的咖啡桌,桌子上压着透明的玻璃板,下面是舒尔茨在午餐时间和咖啡馆里的孩子们一起游戏的照片,那是舒尔茨的固定位子,座位永远空着;2000年,也就是《花生漫画》50周年庆祝的时候,整个镇子被花生漫画的人物雕塑装饰一新,这些至今被保护得光鲜亮丽的漫画人物雕塑,常常让那些光顾小镇的游客们有漫步在童年梦境的错觉,一只小狗温暖了整座小城的静美。
漫画家查尔斯·舒尔茨(摄于1997年)
舒尔茨夫人告诉本刊,史努比的原型,来自舒尔茨十几岁的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狗,那是只很有个性的小狗,它害怕邻居家的小孩,但是能够理解50句以上的命令。“比如让它去叼一个马铃薯,他就会叼一个马铃薯过来。他常常给我们讲这个小狗的故事。我想当他开始画史努比的时候,他可能是回到了他关于这只小狗的回忆中。有人说,当一个人看着一只狗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快乐的情感,我们与狗的眼神接触时会有很奇幻的感觉。当你走在路上,一只狗狗看着你,你感觉一切都会好的。我常想,舒尔茨刚好传达了当人和狗目光接触时候的那种愉悦的感觉。”
显然,一切都来自舒尔茨对那只小狗内心世界的澎湃想象。在他的笔下,这只有思想又善解人意的小狗仍旧是不说话的,但它丰富的内心趣味无穷,漫画中的那些经典语录都是它“思考”出来的。尤其史努比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只狗,一次查理对它说:“史努比,你看,那个男孩扔出一个树枝,他的小狗就会跑过去把树枝叼回来。”史努比听后略微思考了一下,便捡起一根树枝丢了出去,然后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还有一次,查理一边读报一边问史努比:“报纸上说正在办狗展,史努比,你有没有兴趣去参加啊?”史努比心想:“我才不要参加呢,我一只狗都没有养。”
史努比羡慕别人,还总想出人头地,也像极了如今我们每一个人。它想象着自己像一头雄狮那样捕食,希望自己变成一头犀牛随随便便撞人,它模仿麋鹿,扮成鳄鱼,羡慕袋鼠,除了狗以外,它甘当任何动物。当然史努比灵魂深处最闪光的部分在于它的人类的理想,它幻想着自己是一名作家,并且笔耕不辍,经常在狗屋顶上用打字机敲打着自己构思的小说,它还幻想着自己是“一战”中的飞行员,一次次驾驶着他的狗窝光荣地驰骋于战场上。
《花生漫画》持续流行了65年,如舒尔茨夫人感慨,整整三代人长大,“因为《花生漫画》触碰了人们内心深处的人性”。史努比像是勇往直前、挺身反传统的梦想家;查理·布朗是在现实中屡战屡败,老是吃亏却不放弃希望的小人物;露茜则是盛气凌人,好像个天生的小领袖;糊涂塌客是史努比最好的朋友,两人互相取笑,却又从不翻脸。“虽然都是孩子之间的小事,但那种输了再来的达观却全是输送给全世界成年人的安慰。”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曾说:“人类某些奋斗的特点正是在于其目标是不可实现的。一切有意义的目标都会随着人向他们的迈进而往后退去。”某种意义,这就是1.8万组花生漫画的故事。也正如舒尔茨在世时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从来没有把儿童作为自己的主要读者,“史努比的真正的爱好者应该是成年人。从某种程度上说,史努比的幽默中流露出一代美国人的作风和理想”。
舒尔茨夫人告诉本刊,大概在1985年的时候,舒尔茨就曾想做一部电影。“我们希望世界上新的一代人知道‘花生及其塑造的角色,但是舒尔茨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们不断比较研究,而今蓝天工作室带给我们非常合理的时机。”
事实上,当执导《史努比:花生大电影》的文案放在蓝天工作室导演史蒂夫·马蒂诺面前时,马蒂诺激动万分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不只是对于年轻的蓝天工作室而言,史努比意味着无与伦比的品牌形象;对他自己而言,10岁时的那个不眠夜晚忽然就浮现脑海,登月对于孩子们的意义是,史努比真的上了月球。还有从小到大的每一年的感恩节大游行里,最期待的是史努比大花车,“史努比是全美国的吉祥物”,甚至十几年前在法国卢浮宫,异国他乡的宫殿墙壁上看舒尔茨原画稿,早已是个大人的马蒂诺,却觉得心中的亲切和骄傲就像重返了孩提岁月。“我从小就是《花生漫画》的‘粉丝,收集好几份报纸上的史努比漫画,临摹舒尔茨的作品,那时谁不是这样呢,我甚至因此干上了动画这一行。”
但当史蒂夫回家,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自己的下一部电影可是大名鼎鼎的史努比。“大家的反应惊人一致,他们说:‘喂,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嘛?你千万不能搞砸了啊!我才意识到,我的天啊,不是别的,是史努比!”
马蒂诺说,巨大的责任和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他从纽约飞到旧金山,一头钻进了舒尔茨曾经的工作室里,一幅一幅手稿仔细研究,每一处的情节,每一下落笔,舒尔茨家族当然也给予了马蒂诺最大限度内的支持,他们甚至开放了舒尔茨的工作室成为马蒂诺团队的临时工作室,甚至查尔斯·舒尔茨的儿子克雷格·舒尔茨、孙子布莱恩·舒尔茨也都成了编剧、制片团队的成员。剧本就在查尔斯·舒尔茨曾经创作漫画的那处工作室里写成。
花生大电影里,查理·布朗暗恋上了班里的新同学“红发小女孩”,决定用“成功”捕获芳心。虽然按照书上那些成功的标准——资产、股票和奥斯卡小金人——连风筝都还没有放上天的查理显然与成功相去甚远,但有爱情的鼓舞,他决心一搏。而永远都陪伴着查理的史努比,眼见这样动人的爱情,也将自己的王牌飞行员美梦添上了玫瑰色彩,不仅飞上蓝天追逐自己的头号敌人“红色男爵”,还拯救梦中情人“菲菲”,最终还是它用想象力给故事画上完美的结局。《时代》周刊曾评价,《花生漫画》趣味就在于用孩子透彻、坚定的眼神重新审视这个复杂世界里那些诸如信仰、理想、人生和教育之类的复杂的社会课题,花生大电影显然是极力靠拢了原著漫画的故事趣味。
导演马蒂诺毫不讳言,舒尔茨的1.8万组漫画里有足够多的情节编织原汁原味的花生故事,而他真正的隐忧在于,如何将舒尔茨的手绘漫画神采展现在3D大银幕上。尤其在舒尔茨博物馆工作的日子,反而让他意识到还原舒尔茨漫画质感的真正难度,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舒尔茨用画笔创造了史努比的形象,但手绘形象意味着,1.8万组的漫画里就有1.8万个不同的史努比。“那么我们到底要采用哪个史努比的形象作为我们的模型?最终我们瞄准了80年代和90年代的史努比,并且挑出最具有代表性的史努比的形象,即便如此,也有几百个史努比等着我们,这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更精挑细选,电脑也帮我们反复计算和分析,比如最终的史努比是A图的耳朵、B图的鼻子、C图的身体、D图的脚丫如此而来,这个过程很不容易。”
在纽约蓝天工作室里,导演史蒂夫·马蒂诺和他的动画师们将每一页由成百张密集的史努比大头照、全身照、半身照组成的过程图稿展示给我们。用类似的方法,他们又花了一年时间找到了如今银幕上的查理·布朗,从眼睛的位置,到鼻子的位置,单单是双脚,根据不同的动作形态,就又细分为法国面包式样、鸡蛋式样和香肠式样。还有查理·布朗那屈指可数的一小撮头发,虽然眼前的那个3D动画模型查理·布朗,作为蓝天工作室出品的3D电脑动画形象,衬衫的棉布质感、鞋子的皮革材质,无不清晰可见,何况蓝天工作室的招牌,就是那只在冰川上奔走的松鼠,尤其它的那条毛茸茸的、在逼真3D效果下几乎令观众感到一阵拂面酥痒的大尾巴,毛发恰是蓝天工作室的擅长之处,可是查理·布朗的这一撮头发,看上去仍旧是铅笔草草画成的几团随性的线条。
“头发的形状也是从舒尔茨原稿漫画中分析而来,事实上,不仅仅是头发,甚至是微笑的线条、衣服鞋子的轮廓,也都尽力留下了舒尔茨手绘的质感,舒尔茨总是一笔完成人物,所以笔触上有微微的颤抖,我想保留舒尔茨的笔触,我知道这些质感的存在对于那些真正怀念史努比的人来说多么重要。但在电脑动画中,留下手绘笔触意味着要全部重写现有的计算工具,建模软件,这花费了我们不少时间。事实上,在整个寻找史努比的三年过程中,我们真正完成的就是用技术实现舒尔茨手绘艺术的大银幕呈现,甚至是3D大银幕呈现。”
最初掌握独一无二的“舒尔茨手绘感”动画软件只有三个动画师,于是就有“范佩尔动画学院”在蓝天工作里正式成立,学院取名自《花生漫画》里最爱给人指导的小女孩露西·范佩尔,甚至也学着露西爱书本的习惯。马蒂诺为学员们设计了详尽精美的教材讲义,三周的时间里,100多名动画师在马蒂诺导演的带领下反复斟酌研究的还是一幅幅舒尔茨的漫画原作。
“我们尤其研究那些‘舒尔茨式样,他与众不同的漫画手法,比如画人物握住东西,舒尔茨的人物常常就像手掌里有个磁铁一样,仍旧是那种随性感在其中。舒尔茨笔下人物的身体肢体随时可以灵活变形,比如查理布朗就是典型的头大身小的形象,他的胳膊很短,画他挠头就得把胳膊延长几倍,这一切都是所谓的‘舒尔茨式。”马蒂诺导演告诉本刊。
查尔斯·舒尔茨的遗孀珍妮·舒尔茨
在过去的10年里,曾编剧、导演过《冰川时代4》、《小松鼠之大陆分裂》、《小松鼠之大陆分裂2》等口碑卖座动画,以快节奏动作喜剧动画出身并见长的导演史蒂夫·马蒂诺直言,“趣味就是金钱”(Funny is monay)是他从入行起就被教育养成的行规。“所以得不断快、不断快,为装下更多的乐子。《史努比:花生大电影》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次创作,当然我们也在史努比的幻想世界里保留了一些逼真写实的3D大场面,有动作有追逐,或者说这是给那些史努比新观众准备的。但更多的努力在于,我们想要留下的是旧时光里的美好回忆,甚至,在查理·布朗的想象世界里,银幕上飘出了一页一页手绘漫画,这更像是宫崎骏动画,而不是美国动画,但对于喜欢宫崎骏动画,更深爱史努比的我来说,如今已经像是实现了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