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迪
从77岁开始作画的摩西奶奶,成为闻名全球的风俗画画家。在中国,也有一位“摩西奶奶”,她就是68岁的秦秀英。她是仅上过1年半小学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却在近3年里开始认字、学电脑、开了博客、出了新书,她的画被评价为“画出了中国的乡土变迁”。
“生活在越来越窄的时光和天地里”
秦秀英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上,一笔笔地在纸上作画,仿佛一位普通的退休教师。而3年前的她,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精神状态更是消极:内心孤独,日子空虚。
大半辈子务农的秦秀英,也曾“羡慕有文化的人”,也被不识字刺激过,可在艰辛的日子里温饱都成问题,又何谈文化。在忙忙碌碌的日子中,渐渐的几个儿女长大离家。儿子吕永林觉得,母亲的世界,正越来越小,“母亲一个人,生活在越来越窄的时光和天地里”。为缓解寂寞,永林几次邀请母亲来上海小住。但母亲却不大乐意。后来才在和母亲逐渐深入的交流中找到线索。一方面是语言不通。她第一次来上海时去超市买盐,用方言“咸盐”去问工作人员,小姑娘没明白,却让母亲自尊心受了打击。另一方面,难以走近儿子儿媳的世界。他们平时都上班,她也不确切明白他们的工作。如大多数前半生历经艰难的老人一样,只好反复絮叨往事……却能够感觉到儿女的无言以对。
苦难的故事讲多了,儿媳芮东莉听不下去。她觉得生活不止于此,能否帮婆婆找到另一片天空?
东莉是古汉语博士,性格活泼。在带领婆婆记自然笔记之前,她自己已经涉足两年。
秀英初次接触这个东西时心里想的是,“这画了能有啥用?”而东莉认为:“自然笔记并不在于最后画出的那张画怎么样,而在于这是一种充满探究乐趣的过程。静下心观察再画出来,与拍一张照片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我们开始重新拥有对大自然的探知欲时,也许我们就又开始变得纯真。”
2011年,在婆婆第三次来上海小住时,东莉和永林择了一个春日,带母亲在大宁灵石公园里看花、寻虫。游玩尽兴回到家里,东莉找出本子和笔,像哄小孩子一样,“诱导”婆婆把公园里发现的有趣自然景观画在纸上。
开始,秀英坚决不从,反复摆手摇头,“我哪儿会画画呀,连个字也不会写!”
看到母亲面有难色,永林心软,然而东莉却不肯罢休。僵持了近半个小时后,秀英拿起铅笔,半敷衍半尝试,颤颤抖抖照着照片把二月兰的花朵画了下来。
东莉还不满意,“妈,上面还没有写字呢,自然笔记要把观察地点、时间和天气情况写在上面,还有植物的名字”。
秀英又犯难,“我不会写啊!”东莉就说:“写错别字和汉语拼音都行。”
秦秀英现在回想,第一步最难。
后来秦秀英劝妹妹秀平一起做自然笔记时,妹妹的第一反应也一样:“我画不了。画不好,让人看了笑话。”
妹妹秀平的文化比秀英高,当过乡村教师。在经历过近半年的心理斗争后,她对姐姐说,还是学点东西好,不然把以前学过的东西都忘光了,学学写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人不能沉闷下去,得打起精神来。”
秦秀英说,其实从那天踏出第一步以后,已经喜欢上了自然笔记。
“她画出了眼中的乡土变迁”
改变一步步发生。以前,她去公园锻炼,不爱和生人说话,自从做了自然笔记以后,就一边锻炼一边观察树啊鸟啊,不认识的植物,就问问人家,顺便也就聊起来。现在,脑子比以前灵泛了,记忆力也好了,不认识的植物别人说一遍就能记住;和儿子儿媳也能玩在一起,三人曾花了一整个周末骑行崇明岛。
笔记上的改变也很明显。最开始,线条极不自信,一笔总是轻轻描了又描。现在学会了勾线,用水彩铅笔上色。
笔记中,她也不肯再写汉语拼音了,觉得这样不正规,就一个字一个字翻字典;最早不会用标点符号,一句话从头到尾连一起,最多中间点个黑点;还会把“已经”写成“以今”,把“到”写成“倒”,“那个”写成“乃个”,摄氏度℃的小圈也总会写到右边……但现在,错误在减少。
最重要的是,“人不再那么空虚”,秦秀英说。
那些心灵深处的思想,记忆深处的小小感悟,终于有了表达的渠道和动力。
2014年1月,秦秀英大儿子永强去磴口,沿着黄河走,发现虽然已是大寒节气,黄河还在淌水,就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回来给母亲看。
秦秀英说:“真是头一回听说黄河冬天不结冻。” 她一下子联想到生态的改变。她记得,以前黄河结的冰可厚了,上面能走车。
就着大儿子拍的照片和自己的回忆,她当晚就画了一幅笔记,并注明:“2014年1月19日 -15~2℃ 晴 临河到磴口的一段河两边冻了冰,中间没冻,天气太暖和了,黄河也冻不了。”
一篇篇自然笔记,渐渐汇聚成母亲眼中的中国。
感觉到西瓜味道的改变,她也做了一篇——以前种瓜,地里要上羊粪,长起草来就一遍又一遍地锄,把地锄虚了,瓜才长得好。老辈人常说,“锄头上有三分水分”,庄户都要靠锄,越锄越长得好。可是现在,种地都用“高科技”了……种出来的瓜,看上去好看,实际上没有从前好吃。
她画向日葵的故事,令一位儿童读物编辑看得欣喜。编辑说,一般读物讲向日葵生长,就是发芽、开花、结果几个过程。但是看了婆婆的笔记,才知向日葵的成长路途如此艰辛:比如刚播下去,可能会被野鸡刨出来吃掉,发芽了可能会被虫咬,还得农民帮忙拔掉野草……“这才是向日葵真实的成长过程啊!是儿童们真正需要的绘本。”
老家的生活,种植过的农作物,山河之中的草木鸟兽,还有进城后观察到的自然之物,每一种,都有了回忆并思考的可能。
她画记忆中那些令人牵挂的胡燕儿(燕子)——现在胡燕儿住的地方少了。城里的楼房没有房檐,连农村的房子也渐渐修得没有了。又有窗户又有纱门,胡燕儿也进不去了。
吕永林说,他在母亲的笔记中,看到了中国60年来乡土与社会的变迁,也看到了母亲的人生与家庭的记忆在流淌。
“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
所有学习中,电脑学得最艰难。但这是为了跟上时代必须跨过的障碍。和大多数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年人一样,秀英对于电脑是心生畏惧的。
首先,拼音要过关,秀英不会说普通话,就跟着电视学。到了电脑上打字,键盘上都是大写字母,不认识,东莉按照布局,抄了小写的版本;好不容易打了几十个字,结果不知碰到哪儿,前功尽弃。学上网,一有不熟悉的“方块块”跳出来,就不再敢进行下一步的操作,怕把电脑弄坏了……
是学,还是放弃,一家人也反复了好多回——年纪已经这么大了,犯得着要如此折腾? 最后还是秀英自己不服输,她说:“老古人说‘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只要肯下功夫,我不信我学不会。”
最终,秦秀英真的开了博客,学会视频聊天。每逢过节,还能给儿女们发点时髦的网络问候;做笔记时想画向日葵上的一种虫,也可以上网查到……
尽管和母亲相处了30多年,但有些问题,儿子永林是在母亲做自然笔记之后,才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入。永林感觉,这是那一代人在特定年代下共同积聚的特征——被忽视的梦想,趋于闭合的心灵,觉得诉说了又能怎样,干脆不说。
永林说,自己常常在想,什么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除了吃好穿好,还应该为父母创造出一片属于他们的天空。而母亲所做的自然笔记,正为重拾梦想找到了突破口。
不止母亲秦秀英,《平如美棠》的作者饶平如,60岁学识字、70岁出书的姜淑梅……其实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而这个社会,正在开始倾听。秦秀英也越来越自信,令她自豪的不是成果,而是过程。记录自然的同时,其实就是记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