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庄子常常有特别不一样的想法,这成就了他。常与庄子论辩的惠施死了,庄子感伤地说,没有对手了,没有什么可与人交谈了。由此还引出了“郢人斫垩”的典故:有个郢都人仔细地在鼻尖上抹了像蝇翅一样薄的石粉,叫石匠朋友用斧头削掉它。石匠把斧头挥得呼呼带风,将石粉削去而郢人的鼻子没有一点受伤。郢人稳稳地站着不动,面不改色。国君听说了,叫来石匠,让他给自己表演。匠人说,我可以给你表演,但敢站在我斧头前的那个人死了。这个故事从庄子嘴里说出来,是有伯牙子期“知音对手人生难得”的感叹,后来变成典故则常用来夸奖人的技高、胆大、心细。其实,这个故事的一号主角,是那个鼻子尖上抹石粉的人。他和运斧者一样也胆大、心细。他还多一条,心中揣着信赖。有了信赖才会胆子大,才可能“立不失容”。信赖,无价珍贵!信赖,也是这个故事的底色。
在现代社会里,我们生活得安心平和,不是因为我们没有站在一个挥动斧头的人面前等待他削去鼻子上的石粉,而是我们的处境,也许比那个郢人有更大的风险。然而,我们在风险中处之泰然,是胆大?是心细?都不是,是因为我们对风险中的那个“现代运斧者”充满信赖。最直接最明白的例子,就是坐飞机。
坐飞机是一个风险极高的事情,然而我们坐上飞机,听广播安全提示,一点也不慌张。是因为胆大吗?不是。是心细吗?更不是。只是因为信赖,信赖航空公司的飞行纪录,信赖统计表上的事故发生几率小于其他的运输工具。如果没有这种信赖,坐飞机是非常恐怖的经历:坐上飞机,你先想天气,风向,雷电,有没有下切风,会不会撞上飞鸟而机毁人亡;再想飞机运行了多少年,发动机是否会出问题,油管会不会漏,电路会不会老化,螺丝会不会松……
有一次在郑州排队上飞机,突然说飞机轮子有问题,换了飞机。那次万一没发现,上了天能否下地,悬!还有驾驶员今天心情好吗?跟老婆吵架了吗?一次在首都机场排队上飞机,从玻璃窗看见一个老外机长嚷嚷着下了飞机,于是后来的事情变成给我们每人发400元钱,让我们换航班。之所以发钱,据懂外语的乘客说,机长生气地喊罢工!这喊声让人听见,就不能说“天气”或“空管”的原因了。航空公司只好发钱了事。回想起来,钱是小事,如果那个机长生气了不是嚷嚷下飞机,而是憋在心里照飞,憋不住了或憋成抑郁症,想想都怕。尽管出了德国飞行员蓄意造成机毁人亡的惊天命案,但全世界的飞机还是按部就班地起飞降落。原因很简单,人们只有继续保持对航空飞行的信赖,才可能正常地在这个星球上往来。
保持对现代技术及其管理者的信赖,这是享受现代文明的先决条件。想一想,不乘飞机坐高铁,高铁也会发生事故。不坐高铁坐汽车,汽车出事的几率更高。那么不出门,宅在家里。电在身边,电器安全否?天然气进了家,天然气管也会有砂眼。都关了,再关门关窗,这房子合不合格?吃的安全吗?自来水有无污染?不吃不喝只喘气,这空气PM2.5值又是多少……
天啊,每个享用现代文明成果的人,都是那个站在挥动大斧头的石匠前的郢人!对上天入地的交通和密布在身边的气、电、水……必须充满信赖,否则活不下去。这种信赖让我们有正常的生活。现代高度文明的和谐社会从本质上讲就是高度“诚信”的社会。
于是我想到现代社会所有环节上的管理者,无论是部长、市长还是飞行员、检修工;无论是高管、经理还是卖肉的小贩,每个人都一样,请务必以最大的诚意和敬业来面对人们给予的这种无价信赖。我们不可能带个降落伞乘飞机,也不可能背着化验室上菜场买一块肉。
当一个社会没有了诚信,那么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把飞舞的大斧子。
庄子讲的故事,太老,也像刚出炉的头条新闻……
(伍先贵摘自《中老年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