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李 欣/著
1
阿松拿着竹竿往河里一撑,身子用力一甩,“嗖”地就跃过了小河对岸。大热天的,好像连河水都不愿意流动了,本来就不宽的河水这时候变成了浅浅的一汪,河底的石头都露了出来。远远顺水漂来的一群鸭子嘎嘎地乱叫,一只只挤在一起,看上去倒像一堆浮在水上的棉花。阿松认出这是自家的鸭子,于是捡了几块石子朝鸭群扔去,落到河里溅起大大的水花,把鸭子吓得扯着嗓门大叫起来。阿松伸出竹竿不断地赶着这些聒噪的家伙,一边嚷嚷:“快回去,害得我找了一下午,再不回去,小心被人抓走炖汤喝。”鸭子们慌乱地挤成一团,边叫边顺着水漂回村庄。
七月里的日头,烤得石头也能冒出油。阿松在外面野了这么久,身上早出了一层汗。幸好岸边都长了参天的大树,枝叶隔着窄窄的河道合抱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遮阳伞,别的地方是烈日炎炎,这里却是清凉一片。阿松看着碧绿的一处,知道这水是够深的了,于是毫不犹豫地跃入。“嘭”的一声,溅出的水珠立即在河上开出洁白的花。他把头枕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身子却浸在冰凉的河水中缓慢地晃晃荡荡。慢慢地,困意就像给眼睛蒙上了一块纱,把阿松困在了梦的包围里面。
黄毛把单车放在地上,捡了两块石头瞄准了朝阿松扔过去。黄毛对自己的准头向来很有把握,他这样既不会伤着阿松,也能准确地把人叫醒。果然,石头只在阿松的耳边落下,冰凉的水珠让阿松打个激灵清醒过来。
“干吗?”水里的阿松很不满岸上的黄毛。
“晚上到阿有家喝酒。阿有他们到水库里打了几条大鱼,还捞了一网小鱼仔。晚上大家到他家聚聚。”
阿松有些犹豫:“我要去大伯家吃饭,不一定能去啊。”
黄毛得意地一笑,一副了然的表情:“阿柳晚上也来,他还要带啤酒。你吃了饭就和他一起过来。我去叫三哥和庆哥。”黄毛的大嗓门像是肆无忌惮的刀子,一下子割破了午后乡村的宁静,惊起了枝头的鸟儿,扑棱棱地赶紧飞走了,山里头的乌鸦也慌里慌张地叫起来。黄毛可不在意他的破坏性,他心里还装着很多人的名字和很多的事,塞得满满的,他没有等阿松回答就蹬上单车飞速地离开了。破旧的沙土路,在他身后扬起一小团黄色的雾,久久都散不去。
阿松在河里站了很久,慢慢地开始觉得水有些沁人,抬头仔细看看,原来太阳已经偷偷地往山后头跑,难怪脚上竟有了凉意。离开这片树荫,远处的河水依然闪耀着金色光芒,微风吹拂下,一漾一漾地不停闪动,好像水里有什么珍宝似的。阿松想起小时他和阿桂真的相信这河里就埋着宝藏,常常放了学就在河里寻宝。每次都是带着满怀的希望伸手去探寻,可捞起来的却是一文不值的小石子。
阿桂到别的地方寻宝去了,阿松本来也想跟他去,可是阿桂和覃老三都不同意,一定要他留在家里,照看那两分田、三头猪,还有一群鸭子。
阿松恼起来,大步地朝那片虚伪的金色蹚去,狠狠地将那片迷惑人的幻境踢碎了搅烂了。
2
阿松全身湿漉漉地走过村口的小桥,桥头那栋二层的小楼就是大伯的家,阿松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走进那个门口。伯娘从楼上的窗子里探出身子叫住了他:“松,快来吃饭!你大伯出去办事了,晚些时候才回来,不等他了。”阿松小声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往家里走。他进门的时候,阿黄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猪圈前看那几头大畜生哼哼着吃食,鸭子们老实地挤在笼子里精神十足地梗着脖子叫唤。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这段时间阿松都是在门口打地铺,寝具简单,一床席子一个枕头而已,房间乱糟糟的,衣服扔了一地。阿松把湿衣服脱下来,随手捡了件干净的擦了擦身子又把衣裳套上。
阿松出门的时候心里有种想飞的感觉,他高兴地拍了拍阿黄的头。阿黄根本不理会阿松的心情,只是抬了抬眼皮瞄了主人一眼算作回应。
阿柏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电视里一成不变地播放着《还珠格格》。小燕子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像是魔法一样牢牢地抓住了少年的全部注意力。阿松自己进厨房倒了一碗粥,用力地吸,然后转出来跟阿柏闲聊:
“伯娘呢?”
“到河边洗衣服去了。”
“阿柳呢?”
“在冰箱后面。”
冰箱后面是大伯放小卖部货物的小屋子。阿松当然知道阿柳在找什么。
“柳,柳!”阿松冲着冰箱后面叫了几声,阿柳在里面模模糊糊地应了一下。
“柳,你把我的猪和鸭子喂了?”
“阿黄喂了没有?”
阿柳用箱子装了满满一箱的东西从冰箱后面转了出来,阿松吓了一跳:“你拿那么多东西,大伯要骂的。这些东西都不便宜。”阿柳倒是不以为然:“反正都没人买,迟早是要给吴叔和黄叔他们吃掉,不如我们现在先干掉。”阿柳从箱子里捡了一堆东西不由分说地塞到阿松怀里,“快走,黄毛早过去了,去晚了没好菜吃。”
桥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阿柳和阿松望过去,原来是三哥和庆哥来了。摩托车嗖地往坡上蹿,上面的人远远地抛下一句:“柳,松,快点来!”阿柳慌忙拔腿就跑,阿松在后面紧跟着。阿柳不忘交代阿柏:“阿柏,把东西收拾好了。晚上先别关门,我迟点回来!”
阿有家是人声鼎沸,村里所有的少年几乎都到了,划拳声和吆喝声简直要掀翻屋顶。屋子里弥漫着烟味、酒味、菜味和少年们身上发散的汗味,他们赤着上身,肆意地呼喊着,痛快地拿着大碗喝酒,没有顾忌,没有规矩,他们在尽情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自由。
阿松拿了几条煎鱼仔吃。他最喜欢这种香喷喷的食物,咬在嘴里,吱吱往外冒油,一股浓郁的肉香停留在嘴里久久不散,再喝上一口啤酒更是畅快。阿有居然还把留到中秋才吃的熏肉拿出来了,加上新鲜的蘑菇和笋子,这顿晚餐可真是丰盛极了。
黄毛从人堆里挤出来,冲着阿松一伸手:“有烟吗?”阿松扔了包烟给他,那是从他伯父家拿出来的。黄毛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妈的,真呛!”他骂骂咧咧地又挤进人堆,继续和三哥、庆哥划拳。
其实三哥和庆哥并不是阿松他们村子里的,年纪也要比阿松、阿柳大,平时他们的交集并不多。三哥和庆哥以前曾在县城打过工,现在也经常往县城里跑,他们的言谈举止里带着些县城里的人才有的豪迈和自信。阿松和阿柳总觉得和他们交谈不来,可是比阿松小两个月的黄毛却和他们很熟络,也许是因为黄毛有个在县城打工的姐姐,所以更有共同语言吧。
阿松吃够了便在屋里乱转,他喜欢看阿有贴在墙上的照片。阿有的爸、姐姐、哥哥都在外面打工,经常会带些照片回来,阿有把这些照片都贴出来,展示他们的打工足迹。最新的一张是阿有姐姐小翠和黄毛姐姐小凤在县城公园的合照。阿松喜欢看小凤的照片:小凤的脸圆圆的,还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道细月;小凤的皮肤很白,白里透红的,衬得小翠又黄又黑毫无光彩。阿松喜欢看小凤的笑容,暖暖的柔柔的。他用力地灌下一口啤酒,酒在喉咙里是凉的,在肚子里却是热的,像小火苗在烧。
阿松看见阿柳满面通红地坐在角落里。阿柳的酒量一向不行,阿松给他递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到屋外,靠着墙根坐下来。阿柳真的喝多了,捂着头一声不吭,两个人就一言不发地傻坐着。黄毛也跟着晃了出来,阿松朝他一伸巴掌:“烟!”黄毛从屁股兜里掏出烟,点上了递给阿松和阿柳。
村子里很多人家都建了水泥的平房,白色的平房中间杂着不少的黄色泥瓦房。白色的平顶房亮着光也是白色的,黄色的房子依然是黄色的灯。阿松看见自家的房子就在脚下,阿黄正趴在门口呼呼大睡。阿桂说,等他攒够钱了就给家里盖水泥房。阿桂原来和阿三、阿庆一起在县城的水泥厂打工,几个月后阿三和阿庆不干了说太累,于是去了木柴厂,阿桂依然留在那里;一年后,阿三和阿庆回到村子里,没有再出去打工,只是经常骑着摩托把村里的新鲜蘑菇、笋子、山药运到县城卖给收购的老板,而阿桂现在则在市里的一家餐馆当服务员。
黄毛忽然说:“我想出去打工。”阿柳和阿松吃了一惊,阿柳问:“你姐不是不同意你出去打工吗?你妹才十岁,你出去了谁照顾她?”黄毛吸了一口烟,淡淡地说:“我阿爷和阿奶会看着她的。”阿松则说:“你出去打算干什么?”黄毛扔掉烟头,又拿了一支重新点上:“先去我姐那家酒楼当服务员,以后再考驾照,开出租车!”黄毛对自己的规划显然很满意,他抽了几口烟,红红的烟头在暮色中一闪一闪地跳动,仿佛也在鼓励他的决定。阿松的烟瘾不大,不像黄毛似的,一包烟只能抽两天。刚开始,阿桂发现他抽烟的时候,很是生气,狠狠地把他骂了一顿:“小屁丁丁的,抽什么烟?没事找事干!”阿松知道阿桂也抽烟的,但他从不在阿松面前抽,而且也不经常抽,只是偶尔才抽那么一两支。
黄毛又接着问:“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打工?”阿松摇了摇头说:“我不去,阿桂和我爸都不让我出去,要我留下来看房子。”阿柳也说:“我爸也不同意,他要我把初中读完了才能出去。”黄毛找不到同好,不免有点失落,三个人再次陷入沉默中。
他们看见黄小云背着一筐木柴从桥头那边吃力地缓缓走过来,木柴压得她只能弓着身子,远远看过去,只看见黑黑的木头,却看不见人,旁边的黄仁芳不时地帮她扶一下倾斜的木柴。黄毛突然怪叫了一声,那声音像变了调的猫头鹰:“初中生!”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阿松和阿柳也跟着呵呵乐起来。阿松只是乐了一会就停住了。阿桂也是初中毕业,他和阿三、阿庆不一样,他们都没读完初中,阿桂是念完初中的,而且他的成绩一直很好。在这个村子里,能初中毕业的并不多。黄小云她们并未理会这个无赖小子,等走到拐弯处,黄仁芳以同样怪异的声调回应黄毛:“黄毛狗!”
月亮开始挂在半空中,明晃晃的,照得人心情舒畅。四周的虫鸣渐渐地响了起来,预告着属于它们的夜即将来临,炎热终于散去。三人回到屋里,看见大家正围着阿三、阿庆、阿有玩猜拳,每个人的声音都是那么响亮、激越。阿三喝得全身通红,健壮的身体满是汗水,他手臂上、大腿上突起的肌肉让阿松羡慕不已。阿三又输了,在众人的起哄中只好又端起碗。阿三大大地打了个酒嗝,实在是喝不下了,他回头看到站在身后的阿松,将酒碗递了过去:“松,来,帮哥喝了这一碗。”阿松接过酒,一饮而尽。
3
阿松是被强烈的阳光给刺醒的,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屋外的一切亮得实在太扎眼。昨晚是几点回来的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像平常一样倒在地铺上立即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门都没有关上。阿松盯着外面发了好一阵呆。外面那么安静,好像不存在其他人似的。他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大家都醉了,黄毛、阿有比他醉得还厉害,估计现在还在睡着。村子里少了少年们游荡的身影,仿佛也没有了生机。
阿黄晃着大尾巴围着主人绕了一圈,发现主人没有醒过来的打算,于是走到阿松面前伸出舌头在他脸上舔了舔。潮湿的感觉终于让阿松回过神来,他用力地翻身起来,蹭到门口的水缸里舀了一盆水洗漱,最后索性一盆水从头淋下,终于让全身的细胞在冷水中清醒过来。圈里的猪拱出头来向他讨食,笼子里的鸭子也在不安分地乱叫着。
“吃、吃,没有用的家伙!”阿松咒骂着,拎着潲水桶给槽里倒满了泔水,猪们立即埋头大吃,再也不理会那个站着的家伙。阿松打开笼门,鸭子们摇摇摆摆地走出来,有点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阿松冲着其中一个又大又肥的屁股就是一脚:“去,到河里吃去,吃死你们!”鸭子们得了命令,嘎嘎地扭着屁股朝河里走去。阿松蹲下来轻轻拍拍阿黄的头,只有阿黄最好,阿黄从来不用他操心:它会自己出去找吃的,它会帮他看着那几头笨猪和一群蠢鸭子,还会舔他的手安慰他。阿黄是阿桂今年回来过年的时候从隔壁村买来的,那时候阿黄还是只小狗崽子,现在它已是一条健壮的大狗。阿桂离开家已经有七个月了。
阿松下了碗面条,在锅里找了些昨天的剩菜,捧着碗倚在门口吃。他看到桥那边他大伯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旁边停着辆绿色的越野车。阿松知道这种越野车能在山路上跑得很快,每次他遇到这种车都要找个地方远远地避开,因为这车的后面总跟着一团厚厚的沙雾。大伯和陌生人说了好久的话,最后还和陌生人握了手,然后陌生人开车走了。阿松的家在坡上,能看到这条山路延伸到好远,他一直看着那辆越野车带着一路黄沙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密林后面。
阿柳和阿柏像两只刚出笼的小鸡似的扑腾过来,“松!松!”他们兴奋地叫着。
“干吗?”
“好事情!快到我家来!”
阿柳和阿柏仿佛两只勤劳的小蜜蜂在各家穿梭着,把一个消息传递给大家。
大伯家闹哄哄的,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带着兴奋的心情在讨论着,阿松觉得这种心情像外面的太阳干净爽利。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亮得让人想笑。大伯说,刚才来的那辆车上都是省城里的工程师,我们门口的这条山路要改建成柏油路了,还是二级的。工程师要来这里测量公路,调查当地的一些情况。他们要村里的人给他们搬仪器、当向导,帮着测量。
大伯说:“他们要五十个人左右,测量一个月,每人每天七十块工钱,中午还有一顿午餐。不过人家也说了,要身体健康能吃苦耐劳的,年纪太大或者太小的都不要。”
一屋子的人都轰地笑起来。黄老七说:“咱们农村人别的不会,吃苦耐劳是天生的。不过村里的后生们都出去打工了,除去像阿公这些老的、阿柏这些小的,还能不能找出五十个人来?”
大人们在前面讨论着,阿松他们是后辈,不能到前面去说话,只好在角落里小声地说着话:七十块一天,一个月就是两千一。这个数字像过年酿好的糯米酒,香甜而且浓郁,它撩拨着少年的情绪,在他们的心里好像在滋滋地生长出一枝小嫩芽,摇曳着等待冒尖的机会。
村里像阿松他爸那样的壮年汉子和后生们都出去打工了, 大伯、老七他们是因为家里有老有小要照顾所以才丢不下,阿松、黄毛这些半大的少年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照着工程师的要求,恐怕真的找不齐人。
“这样吧。”大伯终于下了总结,他是村民小组长,他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我们大人都去,老人妇女小鬼留下;阿松、阿有几个满十六了,也可以去;小芳和小云这些大一点的女娃也来,到时候分配些轻松点的活。”
大家欢腾起来,屋子里飘荡着笑声。在这个明媚的午后,所有人都觉得被灿烂的阳光照耀到了心里。
众人渐渐地散去,阿松留在大伯家里忙活。阿柳悄悄告诉他,工程师还交代了一个任务,他们需要五百根竹签,就是把竹片的一头削尖了,竹签长度大概一个巴掌长,三根手指宽,做测量的时候,这就是标志。新公路就是沿着这些竹签的方向走。大伯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甚至连他的牌友黄老七和吴庆都没有透露,他让阿柳、阿松到后山砍一捆竹子回来,要是有人看到了就说是当扁担用的。两个少年兴奋地去了。竹子在他们锋利的柴刀下应声倒下。这些翠绿的植物生长得很快,今天砍下了,明天又能嗖嗖地冒出来。
大伯一家和阿松围坐在一起削竹签,他们低声地说笑着,尽量不让别人发现他们的秘密。工程师说了,每根竹签给两毛钱成本费,以后还要用很多。
4
黄毛叼着根草躺在坡上看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乡下没什么特别,唯有这蓝天白云永恒不变,天永远是看不穿的,云总是软绵绵的,人也是懒洋洋的。黄毛跷着二郎腿,用脚趾夹着人字拖轻轻地晃。这两天他都没有和三哥、庆哥出去混,只是在家里等着,今天中午睡醒了就拉着阿松去河里游了一圈,然后现在安心地躺着吹风。
黄毛看着河对岸那个耸立着高矮不一的楼房的小村子,那里有他的家。高的不过是二层的小楼,矮的是破旧的土房,整个村子看上去横七竖八凌乱不堪,活像阿公穿的那条补了又补的裤子。黄毛很是烦躁,县城的房子都是整整齐齐的,街道上永远都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喜欢县城嘈杂的热闹,讨厌这里安静的冷清。他曾经想离开这里。有一天,他骑着单车带着一腔喜悦飞奔在路上,他要去一个适合他的地方。他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绕过一道又一道拐弯,经过一片又一片树林,这条路似乎永无尽头。黄毛终于火了,狠狠地把单车摔在地上,他居然只到了下庄!这里离县城还有四十里路呢。妈的,这搓衣板似的烂路!黄毛咒骂着。这条烂路没一处是平的:到处都是坑,阴凉的地方有积水,没树的地方都是灰尘;还有那些该死的陡坡,应该把它们都推平了,省得碍事。黄毛坐在路边呼呼地喘气,腿都麻掉了,早知道应该骑三哥的摩托车出来的,可三哥说这段时间货不多,跑一趟县城不值得。即使能有货拉进城,也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要是碰上下雨,这路得烂三天,又黄又滑,摩托车也跑不起来。妈的,这该死的烂地方!黄毛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
黄毛将恨意连同嚼得稀烂的草根一口啐在地上。什么东西都在和我作对。他愤愤不平地想。年初他就和小凤说他想到县城打工,小凤现在是一家之主了,她否决了黄毛的想法。她说阿爷、阿奶的年纪大了,要黄毛帮着干农活,还有阿香还小,要人照顾。他们需要我照顾吗?阿爷、阿奶身体好得很,背五十斤大米都没问题,阿香早就会自己做饭洗衣裳砍柴牵牛了,还需要什么照顾?小凤明明就是借口,她不想让他待在县城,因为她知道黄毛的整个心思都在县城的网吧里。是的,网吧,世界上最刺激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比在镇上打桌球还要过瘾。黄毛想,只有在那里才能展示真正的自己:勇敢无畏机智聪慧。在网络的天地里,他——李家和就是个完美的男人。
黄毛坐了起来。他看见从远处驶来了几辆车,其中有一辆是绿色的越野。他用力踢了阿松一脚:“快起来!来了来了!”阿松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什么来了?”“搞公路的来了!往镇上去了!”阿松忽地坐直了:“为什么到镇上去?说好了让我们帮忙的!”黄毛乐了:“不到镇上,你这里有地方让人家住?”
5
黄毛拿着仪器杆在他面前得意地晃了几下,然后在一个点上立好,大声地说道:“好了,放好点了。”阿松有些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我不能拿仪器呢?
从一开始,阿松就对那些仪器感到很新鲜,它们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听工程师说,一台仪器要十几万呢,从仪器的镜头里面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只要按一个键,就能把周围的地形全都记录下来。黄毛他们不能去碰这些金贵的器材,但是他们可以帮着拿仪器箱,还可以用对中杆找点,找到点后把对中杆放在上面,然后通过反光镜给工程师信号,工程师可以在远处用仪器追踪位置。一切都很神奇,阿松很兴奋,他就要进入一个新领域了,那一定很刺激。负责测量的叶工说:“来来来,大家别乱,我们现在开始分组。黄宝山和梁大庆一组,黄宝林和李勇一组,梁大发和李强一组,覃有明和李家和一组……”阿松有些着急,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名字呢?他看见黄毛拿着对中杆得意地从他面前走过,跟着一个工程师走到一边学操作去了。叶工程师最后才说:“覃志松、覃志柳、黄小云、黄仁芳,你们几个年龄小,给你们安排点轻松的工作,你们跟石工和黎工走。”
石工是个胖胖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来,小帅哥和小美女跟我来,咱们看桥去。”他把阿柳和黄仁芳领走了,现在只剩下了阿松和黄小云两个。戴着帽子的高个子女人走过来,她有些瘦,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她对阿松和黄小云说:“你们两个小朋友跟着我走吧。我们没有仪器可以拿,就是一路调查周边的经济作物和住户情况。一直走到县城就是了。”她的普通话很好听,有些像县城电视台播新闻的主持人。阿松觉得她的普通话比教语文的韦老师还要好,韦老师的普通话像是夹生的米饭,听着让人有些不舒服。
黄毛在一旁挤眉弄眼地学舌:“小朋友,乖乖地听话哦,跟着大人走可别走丢了。给你点轻松的活但是不能偷懒哦。”阿松有些恼火,伸脚想踹黄毛,但是黄毛灵巧地躲过去了。黄毛伸出手臂,摆了个健美大力士的动作,胳膊上的肉鼓了出来。阿松又是羡慕又是气恼: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就是那么单薄呢?明明黄毛比自己还要小两个月,却比自己强壮多了。三哥和庆哥总是来找黄毛玩,也不愿意叫上他,连村里的大人进县城卖山货的时候都不带上他,他们总说他是个小孩子。
阿松想,即使不是和阿柳在一组,也应该是和黄仁芳嘛,为什么是和黄小云在一起?阿松一点都不喜欢黄小云。他和阿有、黄毛经常躲在河边的柳荫下偷偷地嘲笑黄小云。黄小云长得不好看,脸孔黑黑的,头发却是黄黄的,身材又矮又壮,手脚粗大,饭量惊人。阿松他们经常拿黄小云的塌鼻子和厚嘴唇开玩笑,每当黄小云经过的时候,他们就会学着小猪“喏喏”地叫,然后又故作无事地安静下来,等黄小云气呼呼地走了,这几个无赖少年立即发出一阵哄笑。现在阿松却和黄小云分在一组了,阿松是一百个的不愿意。黄小云殷勤地对那个高个子女人说:“姐姐,你有什么东西要拿的,我帮你。”高个子女人说:“不用了,没有什么东西,我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好了。”黄小云碰了个软钉子,这让阿松心里舒服了些。
那个女人说:“走吧。”于是阿松和黄小云跟着她一直沿路走,上山又下山,有时还要跨过河。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众人的后面。其他人在前面拿着仪器测量,每天都能引来一大群村民围观,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些奇怪的物件,也在谈论着未来的新公路。黄毛有些得意扬扬,这一带的人多少都认得他,这个爱捣蛋的少年常常在附近打鸟,偷果子吃,有时还故意骑着单车去撵小家畜,把它们吓得到处乱跑。大人们都叮嘱自家的小孩千万不要和黄毛在一起玩,以免被带坏了。但是现在不同了,这顽皮的少年居然做起了正经事,而且还是和大家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联,真是太神奇了。黄毛带着神气的表情严肃地说:“去去去,别太靠近了,万一弄坏了仪器你可赔不起。不要老是围着,别妨碍我们工作。”
阿松没有机会在别人面前显摆。他只是用尺子丈量房子,然后记录路边的电线杆,统计农田和果树。黄泥路被太阳热烈地照耀着,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连地面似乎都能反射出光来。路上没有几个人,阳光把几个影子拉得老长,仿佛在提示他们,已经离开队伍很远了。山路真是漫长,而且是九曲十八弯,你在山坡上就能看到山脚下的人,但要追上他却要走很久。阿松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伸脚将一块石头踢下坡去,石头沿着斜斜的坡咕噜噜地滚下去,落在阿柳的身边。阿柳抬起头来大声地说:“阿松快滚下来,滚下来就可以不用走路了。”一群人大笑起来,阿松也跟着嘿嘿地笑。阿松想,要是在县城就好了,县城里有公共汽车,还有商场和网吧,县城比这里好了千倍万倍,这里永远只有山,一望无际的松树和没有尽头的烂泥路。可那个叫黎敏的女工程师不这么认为,她拿着相机不停地拍着,在心里默默地赞叹:果然最美的景色是在偏僻的乡村,蓝天白云,碧水绿草,纯净安逸,没有一点的污染。黄小云在一旁热情地说:“姐姐你多拍些照片回去,给你的朋友看看我们这儿有多美,让他们都来这里旅游。”阿松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白眼:有什么好看的?农村不都是这个样子?如果真的有那么好为什么人一长大就要离开这里?阿松想,以后我也要离开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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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的设计路线慢慢地进到田里。黎敏说旧路的标准不好,所以这一段路要走新线,这样就能把路线拉直,以后就不用拐个大弯下山了。阿松听得半懂不懂的,他才不在乎,不过也就是多走点路而已,何况远离了旧路还能少吃点灰尘。这么一想,阿松就有点兴奋。这里的田地多,果园也多,往里面走,说不定还能找到李果和杨桃吃。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他和黄毛、阿柳、阿有就到处乱转,看到人家果园里的果子熟了就摘了来吃。这一片的李果和杨桃特别多,很甜,每次他们都会吃到肚子撑了才停住。鲜红和嫩绿的果实在刺激着阿松的食欲,阿松加快脚步朝前奔去。果然,一大片点点红色就在眼前,阿松毫不犹豫地摘了一个放进嘴里,脆,水分多。阿松咬着果子,手却不肯闲着,他不停地摘果子,然后放进口袋里。
黎敏显然不适应这样的路程。她摇摇晃晃地踩过狭窄的田埂,然后猫腰钻进密不透风的果园,密密匝匝的枝条不断地钩住她的衣服和头发,等她有些狼狈地钻出果园找到阿松时,头发和衣服上已经沾满了树叶和稻草。她气喘吁吁的,估计是走得太急了,阿松递了几个李果给她,但是被她摇摇手拒绝了:“不吃了。谢谢,我中午吃得很饱。”阿松又把果子给黄小云,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咬起来。
黎敏找寻着方向,她确定是往山上的一片竹林走,“穿过那片竹林,然后过一条河,就可以回到旧路上了。”阿松点点头,继续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
这一片竹林几乎是没有人走的,它是两个镇的分隔线。竹林里弥漫着湿润和清冷的气味,风吹着竹叶沙沙作响,带来了凉意,背后的衣衫居然渐渐地被吹干了。黎敏知道这种冷热交替是很容易感冒的,他们得赶紧走出这片林子,回到路上。面前的小河发出很响亮的流水声,河水是透明的绿,可以看到水底里柔软的水草在轻轻地摆动。阿松知道这条河是流到家门口的,但是这里的河面要比门前的宽得多,水也要更深些。河里有好心人用大石块砌了一道河渡,踩着就能到对岸去,但是上面的青苔看得让黎敏心里发毛,她不懂水性,而且这些坑洼不平的石块明显就不好落脚。前面的少年犹如灵活的鲤鱼般跳动,阿松一脚踏上一块比较宽的石头,看准了下一块,立即跃过去,两三步就到了河中心。黎敏大声地呼唤他:“小覃,小覃,快来拉我一把!”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姓氏,这一声让阿松有些不适应。
她伸出手寻求他的帮助,他站住了,伸手过去拉住她。她的手很柔软,手指很长,滑溜溜的。阿松每天都看到她往脸上和手上涂一层白色的东西,她说是防晒霜,防止晒黑的。那种东西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味道比家里的香皂还要好闻,像是清晨里闻到的树叶香。阿松仿佛又闻到那股淡淡的清香味,他心底里有一个角落暗暗一动。
小时候做游戏时他拉过女孩子的手,那些手像是面团一般,嫩嫩的。长大后,阿松再也没有碰过年轻女孩的手。他扶过阿奶的手,牵着她在村子里到处逛逛;他抓过伯娘的手,给她挑掌心里的刺。他还曾留意过村子里其他女人的手,她们的手全都是粗糙的,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口子。阿松喜欢看小凤的手,她的手圆圆的,指甲上面涂了一层鲜艳的红色,像是热烈的喇叭花,很好看。但是手掌翻过来,立即打碎了这层美丽的假象:她的手指关节上都是厚厚的茧子,手掌的纹路纵横交错,还带有一些黑的黄的颜色。黎敏的手是柔嫩的,没有一点老茧和疤痕,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任何颜色,但却晶莹透明。
黎敏感受到脚下的石头不牢靠,河水冲击着,石头似乎在晃动,石头上面还布满青苔,踩上去很容易滑倒。她抓紧那个孩子的手,按照他的指示办:“踩这里,不要踩在边上,脚要横着放,小心那条缝。”她小心翼翼地跨过最后一块石头,终于站在平稳的土地上。她长嘘了一口气——太难走了,如果没有这个小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黎敏回过头,看到黄小云还在河中左摇右摆,赶紧对阿松说:“小覃,快去帮帮小云,她好像过不来。”黄小云在河里大呼小叫:“松,快来拉我,水太急了,我过不去!”阿松踩着石头稳稳地走回到河里,他伸出手:“快点过来拉住我,我的手不够长,自己过来一点。”黄小云踉踉跄跄地往前一步拉住阿松。她的手如想象中的一样粗,掌中还有厚厚的茧,她的手很大也很有力,抓得阿松的手掌都有些发麻。阿松使劲地往后一扯,黄小云用力一跳上了岸。太用力了,阿松觉得胳膊有些痛,都怪黄小云太重了,他忍不住嘲讽黄小云几句:“黎工,下次再过河你就叫黄小云背你。她一顿能吃四两米饭,平时能背一百斤的柴,背你肯定没有问题。她的力气连我家黄牛都比不上,要是不给她多运动点,恐怕就会长成猪那个样子了。”黎敏听得扑哧一笑,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温和的光。
7
吃过晚饭,几个后生又聚在阿松家门口喝酒。大伯说,别喝多了,早上还要去上工,喝多了耽误工作,他们都答应了。他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白天在测量时碰到的趣事:哪一组的工程师是从北方来的,他的口音总是引得其他人发笑;哪一组不小心惹毛了人家的狗,被狗追了好久;还有他们的仪器,要怎样摆放才能更好地接收信号。他们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很广阔,在群山重重包围的小村庄之外,还有很多未知的新鲜事。
其他人聊了一会后都走了,只剩下了黄毛和阿松。黄毛笑嘻嘻地拍着阿松的手,有些不怀好意:“怎么样,今天拉黄小云的手感觉如何?”阿松喝了一大口啤酒:“重得要死,跟头猪一样。”黄毛又问:“那另一个呢?”阿松放下酒瓶:“轻得很。城里女人都不吃饭的,个个都瘦得跟竹竿似的。”黄毛呵呵地笑了一会,把酒一饮而尽。他把瓶子重重一放,恨恨地说:“妈的,我不干了。”阿松有些吃惊:“怎么了?你们组的那个农工骂你了?我看他人挺好的。”黄毛呸了一口:“无聊死了。每天不是钻涵洞就是爬山沟,天天都这样快烦死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跟庆哥他们去县城卖东西,现在草药和野菜好卖得很,还可以顺便去网吧玩。”阿松给黄毛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打工还要求那么多,你花样真多。”黄毛哼了一声:“要不然明天我们换过来,我也去拉拉人家的小手。”阿松又给黄毛一拳:“滚!”
阿松整夜睡不好,他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双手在撩拨着他,他的五脏六腑被撩拨得很痒。朦朦胧胧间,他感觉自己又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有个人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阿松很喜欢这样,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让他意识模糊,他渐渐地入睡了,睡得连嘴角都带上了笑意。但是下一秒,那个人就把他放在了地上。他醒了,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动不了;他想喊,想让那个人再把他抱在怀里,可那个人并不理会他,反而越走越远。 他忍不住大声呼唤起来:“妈!妈!”
阿松完全清醒过来,他猛地坐起,发了好一会呆。外面好像下雨了,噼里啪啦地作响。阿松站起来,打开半掩的门,果然是下雨了。四周是漆黑一片,飘散着微微的寒意。一阵风吹过,阿松打了个冷战。他是裸着上身睡的,这一下子立刻有了冷的感觉。阿松索性开了门,坐在门槛上发呆。现在就是四五点钟,天色还早,加上下雨,根本看不出什么景色。
阿黄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阿松身旁伏下,然后把头放在前爪上,蜷成一团睡了起来。很小的时候,每到这种雨天阿松就会缩在阿桂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打盹,他在阿桂的安抚下渐渐入睡,那时候他们家还没有阿黄。阿松喜欢趴在阿桂的背上让阿桂带着他到处游荡,阿桂跟他讲,这是松树,这是柳树,这是柏树;这里没有桂树,县城里才有,等他长大了,再带他去县城看桂树。阿松听得咯咯地笑起来。阿桂毕竟只比他大三岁,不能老是背着他,于是把他放在地上随他自己跑,跑着跑着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顿时肿了起来。他哭了,把手伸向阿桂:“阿桂,疼,疼。”阿桂赶紧蹲下来,给他吹着膝盖,可他哭得更大声了:“妈!妈!”阿桂和他一起哭了起来。
8
黎敏觉得那孩子有些不对劲,平时他都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还哼着歌,什么《龙卷风》《波斯猫》《青春纪念册》,一首接一首总是闲不住。有时他会折了根竹子当双节棍,舞得呼呼直响;有时会在人家的果园里摘几个果子,其实只是为了寻开心。可今天他都是无精打采地走在最后,吃饭的时候似乎没有胃口的样子,只是扒了几口就放下餐盒。在外边测量,用餐都是很简单的,只是在镇上的快餐店炒几个盒饭送出来,找个凉快的地方坐着将就着就行了。黎敏感觉到这孩子是生病了,昨天在河里泡了好久,夜里又下了雨,估计是感冒了。黎敏有些过意不去,这孩子大概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吧,要是在城市里,哪个家长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大热天跑出来打工?黎敏想起她的表弟,他今年考了个很好的高中,现在正和姑姑、姑丈一起在香港游玩。相同的年纪,不同的境遇,黎敏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阿松背靠着一棵树睡着了,黎敏听出他的呼吸很沉重,脸上还有一片不正常的绯红,她上去拍拍他的肩膀:“小覃,小覃,你到车上去睡吧。这样睡容易着凉,下午你就别出去了。”阿松顺从地点点头。黎敏觉得就要变天了,刚才还晴空万里,现在竟然是乌云当头,于是从包里拿了件衣服给阿松:“把衣服盖上,千万别再被风吹着了。”她从口袋里掏了一盒风油精出来,“拿着这个,难受的时候擦一点。”阿松接过那个红色的小小盒子,它有点热。黎敏还不放心,接着说:“晚上烧点热水洗澡,别再洗冷水了。自己注意点,要不妈妈会担心的。”
阿松停住了,侧过头来说:“我没有妈的。”阿松后来才知道那天也是下着大雨,那时候他才四个月大。村里的男人都到林场里收木头去了,阿松的妈留下一张纸条,夜里悄悄地走了。伯娘说,那天早上她还过来聊天,她说阿松和阿柳长得真像,以后肯定能和睦相处,可夜里她就不辞而别。覃老三回来后看到了那张纸条,上面说她要离开了,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再也不会回来了。覃老三和大伯一起赶到她的老家去找人,可她的娘家人说她根本没有回来,他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覃老三只好空手而归。等阿桂能上小学的时候覃老三就去县汽车站开三轮车兜客,那里挣的钱要比在家里种田挣的钱多。覃老三想,离开或者回到这里,都必须搭班车,也许有一天她还会重新出现在这个地方。
家里只有阿松和阿桂了,虽然大伯和伯娘也会照顾他们,但是毕竟他们还有阿柳和阿柏,阿松只能羡慕地看着两个堂弟在他们的父母跟前撒娇,而他身边只有阿桂。他从来没有问过关于妈妈的事情,可有一天他终于憋不住了,他小心地问阿桂:“到底妈是长什么样子的?”阿桂顿时生气了:“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以后不许再问!”他害怕了,因为阿桂一生气就会好几天都不理他,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是生病,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一次他发高烧了,阿桂把他送到卫生所打吊针,然后自己去学校上课。他一个人蜷缩在凳子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抚摸着他的额头,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可怜哪,这么小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打针,也不知道父母哪里去了。”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关切地看着他,她俯身抱起他,把他放在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温柔地说:“睡吧睡吧,睡醒了病就好了。”他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里像是燃起了昏黄的炉火,那么暖。他拼命地往那个热乎乎的地方拱,他想靠近些,那是他一直期待的天堂。
阿松张开眼睛时已经在自己的家里了,阿桂眼睛红红的,拿了块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这让他略微清醒了些。好一会,他才虚弱地说:“阿桂,我见到妈了。”阿桂呆了半晌才说:“不要再想她了。她已经不要我们了。”阿松点点头。许久以来,妈妈一直只是个在梦中模糊的影子,而且从来不会理会他的哭闹;渐渐地,她的影子变淡了,像留在白衬衣上一道浅浅的痕迹。
9
放工回家后,阿松倒头就睡,直到晚上黄毛过来叫醒他:“松,松,快起来喝粥。” 阿松挣扎着坐起来 ,端过碗立即大口地把粥喝下去。白粥和咸菜很快就给他增加了力气。他拿了两把椅子放在门口,和黄毛一起坐着看外面的景色。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明亮得像珍珠般,远处的山峦在它的照耀下现出淡墨色的轮廓,四周一片蛙叫蝉鸣,伴着徐徐的凉风,竟然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静夜里。 黄毛问他:“你为什么跟别人说你没有妈了?”阿松想了一下说 :“没有就没有,干吗怕人家知道?”阿松接着又问:“你想你妈吗?”黄毛停了好久,然后淡淡地说:“不想。是她不要我们的。”
两个少年并排坐着,默默地看着月亮升到半空,银色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地追随着金色的圆月,像是天真的幼童在跟从着他们的妈妈。
黄毛的妈在几年前改嫁到另外一个县里去了。刚开始时大人们没跟他们说实话,只说妈妈回外婆家了,黄毛和小凤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不对劲,但当阿爷、阿奶告诉他们实情时,他们还是震惊得无话可说。阿香绝望地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要她了。小凤怎么哄都哄不住阿香,只能跟着妹妹一起恸哭。阿松的大伯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黄毛的爸去世时欠下了一大笔医疗费,再加上三个孩子和两个老人,家里的重担全都压到了黄毛妈妈的肩上了,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现在她要嫁的这个男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家里经济情况不错,还是住在县城里的,而且人家也说了,黄毛妈愿意嫁过去,男方还会给一份不薄的彩礼。黄毛妈考虑了一些时间后就答应了。是啊,这笔彩礼可以让她还清丈夫欠下的债,还可以给娘家帮补一些。至于孩子们,他们最终还是要长大,要去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她还年轻,她不愿意一辈子被困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里。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都怪我们这里风水不好,穷山恶水留不住人。
黄毛不管这些,他只是觉得很愤怒:为什么要抛弃他们?他们已经没有了爸爸,现在连妈妈也不愿意要他们了,这是为什么?他骑上爸爸留下的那辆二十八寸单车飞快地向前驶去,他想到那个县城里去问一问,为什么妈妈不要他们了。阿松也骑着单车在后面跟随着。他们一路沉默地赶路,烈日晒得他们头昏脑涨,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来,把衣服都打湿了。最后他们都累得不想动了,他们把车放在草地上,躺在上面喘气。天上的云很白,走得也很快,不一会就在他们眼前消失了,接着又飘来一朵。阿松迟疑地问道:“我们还走吗?”黄毛沉默了好久才回答他:“不走了。反正她也不会回来的。”
春节前,回家过年的阿桂在长途班车上看到了黄毛的妈妈。他跟阿松说黄毛的妈胖了一些,气色也很好,她跟现在的丈夫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看来日子过得不错。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奶娃娃,那孩子已经会说话了,一路上甜甜地叫着“爸,妈”。黄毛低着头听完阿松的述说,最后只是应了声“哦”。第二天,阿香哭着来敲阿松的门,她说黄毛不见了,已经一整天没回家了。阿松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跟黄毛说的话给惹的祸。他安慰好阿香,自己却一夜没睡,天一亮他就骑着单车到处去找黄毛,但是一无所获。他害怕极了,很多年前他的妈妈就是在夜里不见的,难道现在黄毛也要失踪了吗?阿松把单车放在村口的大树下,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傍晚黄毛才骑着车慢慢地从公路的那头出现。“你到哪里去了?”阿松着急地问黄毛。黄毛不出声,只是把单车放下,和阿松一起坐在树下看着无边的夜色。
黄毛说,他阿爷讲阿松和他妈妈越长越像了,那脸型那眼睛和嘴巴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阿松照着镜子,看看镜中的自己,他想找到关于她的一丝印记。阿桂说,爸把她的东西全都扔掉了,就像她把他们扔掉一样。阿松不死心,他觉得家里还是会有一点关于她的痕迹。他翻箱倒柜地到处找,终于在覃老三的床底下找到一个铁盒子。那里面放了一些旧的照片,阿松慢慢地翻看,直到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县城里的照相馆照的,年轻的覃老三和一个年轻的女子并排站着,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阿松仔细地端详着那个女子,她穿着白衬衣花裙子,干净美好得宛如门前那株粉色的蔷薇。她的脸、她的眼睛和嘴巴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 阿松久久地抚摸着照片,原来她真的存在过。
快到中秋了。阿松想,不知道阿桂在那边怎么过。
10
黎敏有些后悔,她不应该跟那个孩子说那句话,虽然那孩子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怪异的地方,但是她也知道他心里并不是那么好受。其实她应该早就明白到这点的,沿途经过的村庄里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青壮年极少能见到,估计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这里的孩子恐怕从小就已经和自己的父母分别了,村子里到处都是冷清孤寂的气息。她没有想到,那孩子会直接告诉她,他没有妈妈了。这段时间里,她隐约地听到这个瘦弱的孩子和另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孩子是被妈妈给抛弃的,她留心观察了那两个小孩,他们总是嘻嘻哈哈的,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强装的吧,她猜想,或者我该帮帮他们。
来这之前黎敏看了很多资料,她知道这里是兰花之乡。在她住的城市里,蝴蝶兰蟹爪兰铃兰是很常见的,她爱极了这些美丽的花:蝴蝶兰妩媚,蟹爪兰娇艳,铃兰清秀。但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书中所说的空谷幽兰,“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句尽人皆知,可真实的景象究竟是怎样的?她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着,期待着。现在,她终于来到了兰花的产地,就要有机会一睹那绝妙的姿容了。她很想把这美丽的景象记录下来,但是走了大半个月,却连一朵兰花的影子都没见着。她忍不住向他们询问:“你们这里不是兰花之乡吗?怎么走了这么久都看不到一朵兰花呀?”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炉火般引起了大家的热情,众人开始叽叽喳喳热烈地议论起来:
“虽然我们县是兰花之乡,但是我们镇子是没有的,要到山背后的镇里才有,路还远着呢。”
“哎呀,兰花要是那么容易看得到,那就不值钱了。”
“去年我们县里搞园艺展览,有人在深山里挖了一株兰花去参加,结果被一个广东的老板看中,出了五万块钱买走了。”
“一株兰花值五万!那我再也不去打工了,专门去挖兰花好了。”
山里的天气是说变就变,正说着话,一不留心头顶就被一片黑云给笼罩住了,紧接着马上哗啦啦地下起雨来。众人赶紧向前面的土地庙跑去,小小的庙宇里立即挤满了避雨的凡夫俗子。
门前来了个骑摩托车的中年汉子,摩托车后座上的麻包袋塞得满满的,显然是装满了丰富的山货。他把摩托车放好,然后扛着麻包袋跑进来一起避雨。乡下人是没有什么隔阂的,很快大家就攀谈起来。
“哎,老哥你进城卖山货啊?”
“是啊,没想到才走了一半路就下雨了。”
“听你的口音像是林乐乡的人啊,刚才我们还在议论你们那里去年有人卖了一株兰花,值好几万呢。”
中年人笑了:“那不就是我表弟嘛。说起来都是天注定。那天我约他一起进山挖草药,半路下起了雨,我在路上躲雨给耽误了,他自己一个人进山。也不知道怎么的,走到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结果越走越远。我表弟害怕了,想爬到一个高一点的地方看方向,等他爬到坡顶往下看时就看到了那株兰花。我表弟说,那感觉比相亲时第一眼看到他老婆还要舒服,那花是浅浅的紫色,花瓣就像电视里美人的手指,细长细长的。还有那种香,什么花都比不上。我表弟说他是爱上这棵花了,他要把它挖回去给林业站的杨站长看看这究竟是什么花。这花简直就像要了人的魂魄似的。他用手慢慢把土扒了,然后把花挖出来,小心捧着下了山。后来他说,当时那情形真是要比抱刚出生的儿子还小心。我一直在路边等他,看到天色暗了心里怕得很,这么久不见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我表弟浑身是泥地从山里走出来才放了心。可惜那天的雨太大了,要不然我也要连夜打着手电筒进山去找花了。”
大家都笑起来,大伯说:“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事了。恐怕你特地去找是找不到的呢。”
中年人惋惜似的说:“可不是呢。我也经常进山里挖灵芝采草药,就是没有能见到兰花,这就是缘分吧。我表弟把花带回去后就用家里最好的一个花盆种着,第二天拿到林业站给站长看。站长说这可是名贵的品种啊,一定要好好养着才行。接着他就教我表弟怎么养花:浇水,施肥,还要什么时候晒太阳,什么时候收回来,简直就是供菩萨似的。一个月后县里办园艺展,我表弟就把花送去参加了,结果被一个广东的老板一眼看中,立即出五万块买下那盆花。后来听说广东老板又把花转卖给一个香港的富豪,好像卖了七八万呢。”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打在屋檐和地上噼啪作响,大家沉默着,听中年人把故事继续说下去:“我表弟后来又到山里去了几次,但是再也找不到兰花了。杨站长说,这种兰花是稀有品种,它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少有而且难养。要是容易见得着,那就是葱花而不是兰花了。”
中年人说完了,伸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刚才一直顾着说话,雨水湿漉漉地糊在脸上,真是不好受。黄老七接着问:“那你表弟呢,他现在怎么样了?”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怎么样?过上好日子了呗。他用五万块把家里的旧房子改建成了二层的楼房,然后把一楼出租给人家做药材收购站,一个月也有一千块房租收入;再加上平时收点山货卖些油菜,日子过得挺轻松的。不像我,还要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奔波。”
阿松和黄毛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听着这个奇妙的故事。黄毛伸脚踢了阿松一脚,低声地问道:“你要是有五万块怎么用?”没等阿松回答,他又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要是有五万块就把家里的房子盖两层楼,一层楼做个小卖部,然后买几台电脑,再开个网吧,天天在家边打游戏边挣钱。”阿松没有搭理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五万块,多么诱人的数字。要是有五万块他也要盖起二层楼房,然后开个餐馆。阿桂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野菜和野味,这些东西他们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拿来做原料最方便了。阿桂做菜很好吃,到那时候阿桂可以做大厨,然后他自己做个斟茶递水的伙计;嗯,还要把覃老三叫回来,家里还是要有一个大人做主才行。
阿松想,好像自己曾经亲眼见过那株奇妙的兰花。
那时阿桂刚出去打工不久,天气渐冷了,大家都在做过冬的准备,黄毛家已经燃起了炉子烤火,阿柳家的屋梁上挂起了熏肉,黄小云家的厨房堆满了木柴,阿有家把采回来的蘑菇放在门前晒干。只有他是孤零零的一个,无所事事。
为什么都不要我了?阿松被这个问题死死地纠缠着,怎么都无法摆脱。渐渐地,他的心口升起一团怒气,他骑上单车,顺着坡往下冲,他使劲地踩着脚踏,车轮飞快地往前,带着他远离了村子,一路飞往不知名的地方。前面有一个小路口,他把单车放在路边,然后往路里面冲。其实这是一条冲沟,只是久不下雨,现在干涸了石头露了出来,表面看着就像是一条路。
这个地方大概没什么人走,到处充满着潮湿和阴冷的气息,横七竖八的枝叶遮住了去路,根本找不到方向。阿松不管,他就是要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他钻过厚厚的灌木,爬过陡峭的山坡,然后到了一个被杂草覆盖的山谷。这是哪里?阿松有些茫然,跑了这么久,他有点累了,他要找一个平坦的地方睡上一觉,于是他一个劲继续往前,却不慎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原来那是一个坑,被浓密的野草盖住了,根本看不出来。阿松往下滑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抓住一根突起的树桩才停住。居然掉下来了,阿松有些沮丧,他环顾四周,打算重新找路上去。
一抬头,他就看到了那朵美丽的花:它纤细修长,淡紫色的花瓣微微地张开,碧绿的叶子细长而又柔软,它像一位美丽的少女,在绽放着迷人的微笑。阿松手脚伏地爬到它的跟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它比黄仁芳种的玫瑰还要娇艳,比韦老师家的凤仙还要水嫩。还有那花香,不像学校的白玉兰般浓烈,但是它能钻进心底,在五脏六腑里轻轻打个转,把芳香留在那里,久久不散。
阿松呆呆地坐在那里,盯着那花入迷。
那天,阿松很晚才出了山谷,他是空手而归,并没有把那株美丽的花带走。在那两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自己,他不需要任何装饰。
11
这个月的夜里,阿松睡得很香甜,估计是因为白天的工作太累了,但是阿松心里却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每天都能和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比一个人待在家里睡觉要有意思多了,即便中午简单的午餐也是那么香。黎敏总是怕他吃不饱,把自己的饭分一半给他。黄毛要是看见了,就要装出一副妒忌的样子来抢,结果总是引起了大家的一阵哄笑。时间很快就要过去,测量工作就要结束,大伯说过几天就可以找负责人叶工结工钱了。大家顿时雀跃起来,仔细算一算,每个人都有两千多块的工钱。黄老七说他要去买几袋化肥,再去换台电视机;阿有说想在家里装个电话,再买两台鸿运扇;黄小云和黄仁芳偷偷地商量要到县里的步行街买几件新衣服。阿松想,我要买点什么呢?哦对了,我要买一部手机,这样给阿桂打电话就方便多了。黄毛笑嘻嘻地搂着阿松的脖子:“松,发了工钱我们就到县城小吃街去吃一顿,然后打三天游戏!”
黄小云似乎并不赞成黄毛的提议,她趁着黄毛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跟阿松说:“松,你别听黄毛的。小凤给他的零花钱全被他拿去打游戏了,小凤气得要死。现在好不容易自己打工挣了点钱又想着去打游戏,小凤知道了肯定要骂他的。松,你还是把钱放好,留着以后用。”阿松“哦”了一声。其实他也不是很喜欢打游戏,他喜欢在县城里四处逛逛,看一看步行街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坐在公园里听一听老大爷老大妈的歌唱,这些都比打游戏有趣多了。
黎敏也问他这个问题,拿了工钱怎么用。阿松随口答了一句:“打游戏去。”黎敏不禁微笑,果然还是小孩子,老想着玩。她忍不住要劝一劝这孩子:“小覃,老是打游戏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应该想办法学点技术才对。”阿松懒懒地蹲下:“学什么呢?我高中肯定是考不上的,打游戏还能成职业玩家呐。”黎敏尽量柔和地跟他说:“游戏职业玩家可不是随便能做的。你可以学厨师或者维修家电,现在中专的学费都是国家出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去读了。这次的工钱你先放着,以后做学费也好做生活费也好,总之就不要乱花掉。”阿松有些失落地坐在地上:“我脑子笨得很,书老是读不好,学不成东西的。”黎敏轻轻一笑:“谁说你笨的?你这个小孩聪明得很,只要你能静下心来好好学,你肯定行的。”
从来没有人夸过他,阿松有些愣住了。在所有人眼里,他和黄毛、阿有他们都是顽劣的孩子,只会做些捣蛋添乱的事,学校里的老师不喜欢他们,村里的长辈们提起他们就只有叹气,现在有人夸他聪明,他突然觉得无所适从。
也许我真的能行呢。他有些犹豫地想。
结工钱的那天,阿松和阿柳陪着大伯一起去镇里的招待所找叶工,叶工和黎敏把一沓厚厚的钞票交到他们三个的手上。阿松的手有些发抖,他从来没有拿过那么多钱,那是村里人的辛苦钱。他一张张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按名字把钱分好。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生怕数错了会被村里人骂一顿。
叶工和黎敏开着越野车把他们三个从镇上送回村里。天空竟然开始下起了雨,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们打开车门匆匆地向村里跑去。
“小覃,小覃,记住我跟你说的话!”黎敏将头伸出车窗,向阿松喊道。
阿松转过身,大声回答:“好的!”
大伯家门口搭起了长棚,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有的人在宰鸡杀鸭,有的人在淘米做饭,一盘盘香喷喷的好菜摆上了桌面,把孩子们的口水引诱得流了出来。光有菜还不行,还要有酒,于是啤酒、白酒、米酒统统上了,把每一个空碗斟满,等待着人们的入座。其实今天并不是节日,只不过是为了庆祝测量工作的完成。村里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长棚宴了,现在终于找到一个机会聚在一起了。
即使下着大雨也不能阻挡大家的热情。酒碗碰得叮当作响,一块块扣肉被消灭掉,一碟碟花生米被吃进肚子里,白切鸡、红烧排骨还有煎鱼仔都是最好的下酒菜。男人们毫无顾忌地扯开嗓子在猜码,声音甚至盖过了隆隆的雷声;女人们则兴奋地讨论着公路建好后可以方便地去县城买东西逛街了。阿松有些醉了,他坐在角落里傻笑着看阿有和黄毛猜大小,黄小云给他递了一碗汤,阿松一口气喝完,是鲜蘑菇炖鸡汤,特别美味。阿松由衷地说:“多谢了。”黄小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过头去继续和黄仁芳说话。
黄小云其实是个好姑娘。她妈妈到林场打工去了,她一个人要照顾年迈的奶奶、残疾的爸爸以及年幼的弟弟。每隔两三天她就要到山上砍一大筐柴火回来,沉重的竹筐压得她直不起腰来。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几乎都是倒数第一,而且还留了两次级,她比阿松大了两岁,可现在还要和阿松一起念初三。黄小云每天上课都很认真,她对着每个老师都恭敬地说:“老师好。”测量公路的时候她帮黎敏背着双肩包,当黎敏跨不过陡坎时,黄小云总是伸出手去拉她一把;每天收工回到家,黄小云还要给家里人洗衣做饭砍柴喂猪,第二天早上她会准时叫醒阿松,以免他上工迟到。黄小云说,其实黄毛也很可怜,他妈妈不要他们三个了,小凤说他也想快点出去打工给家里挣点钱。春节前,她上山砍柴的时候看见黄毛躲在林子里一个人哭,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害怕黄毛会出事,只能偷偷地跟在后面看着。
我以后再也不欺负黄小云了。阿松很认真地跟自己说。
12
阿松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下的,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还在飘着雨。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于是起来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就踩单车出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空气中还弥漫着酒菜的味道。大家都醉了,各自在家里沉睡,没有人看到阿松出去了。阿黄在后面目送着主人出了门,又倒头睡下。
阿松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要找到那株兰花。那天在土地庙,他看到黎敏在入神地听着中年人的故事,他知道黎敏的失望,他要把那株兰花带回来给黎敏看,让她不带遗憾地回去。
然后呢?他心里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县里再办园艺展的时候他就把花带去卖掉,等有了钱他就把家里的房子建成两层的平房,他要和阿桂一起去学厨艺,学会后再回来开饭店,他还要把覃老三叫回来,这样一家人就能在一块了。
他找到那个路口,把单车放好,然后沿着冲沟往里走。现在是雨季,水流得很急,阿松鞋子都湿透了。他钻进茂密的灌木,爬过陡峭的山坡,踩着泥泞的岩壁。
再过一条山涧就到了,阿松看准一块石头,一只脚踩上去,然后找好下一块,一跃过去……
他忘了,这段时间下了好几场雨,本来就长满青苔的石头变得更滑了。他一跳,刚好落到了一块圆圆的石头上。经过雨水不断冲刷,它有些松动了,阿松的身子跟着石头一沉。
七月里,山谷里的野兰花并未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