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我最近买基金亏了一些钱,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回想我一头扎进基金市场的过程,活像一个精虫上脑的男人,根本不想真正地了解对方,也没拿镜子照照自己,耳边轰鸣着的,全是内心生出来的怂恿,认为此事大有可为,自己必有希望,很蠢,很急吼吼。就像,我曾经百般看不上眼的那个贾瑞。
在一个多月前,我听说一个熟人炒股挣了十萬块,这个消息让我很吃惊,我暗暗揣度她的“财商”不会比我高多少。她都能进去分一杯羹,那么,我也能。
当初贾瑞跑去跟凤姐搭话时,也是抱着这种心思吧,“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厉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
贾瑞真是死了也愿意吗?要是那样,就成伟大爱情了。但真相未必是如此,他这样说,只是以为死亡离自己很遥远,他要用这种誓言,赚一个现世的快乐。
我也没想过“死”这个问题。我玩不好股票,虽然不无忐忑,但也是更多地想象“生”——钱生钱的“生”,而没怎么想过“死”的。
股市是个坏家伙,如果它一开始就严厉地教训了我,让我知道它可不好惹,没准我就迅速地退出止损了。但是,它满脸堆笑,像凤姐对贾瑞那样,表达出足够的善意和极大的欢迎。
初入股市的我,立即得到了鼓励。红彤彤的大好形势,会让心中的压力瞬间减轻很多,仿佛另有金主撑腰,未必非要每天“白头搔更短”地跟文字肉搏。
喜悦之余,还有点相见恨晚,要是早一点,要是不买那个房子,没准我都实现财务自由了。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所有积蓄都投进去,一度余额宝上只剩下三位数。
起初那几天还不错,有时一天收益就有几千块,啊,那些闪光的夜晚,快乐像啤酒杯里金色的泡沫,丰盈、甜美、柔软,一再地,想要从酒杯里溢出来。
当贾瑞听到凤姐说“等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地在西边穿堂儿等我”时,那种轻飘的快乐,是否也如出一辙?怪不得对方,只怪欲望,让我们失去了起码的判断力,贾瑞不但高估了凤姐,更高估了命运的善意,当然,我也同样。
不几天之后,股市转绿,看得气哭,但财经报道上都说,牛市还在继续。朋友圈里更是小道消息满天飞。
贾瑞被凤姐冻了一夜之后,大概就是类似的心情吧?吃了亏,很恼火,但是依然不肯相信,不信对方会玩弄自己,更重要的是,不信自己是会被玩弄的。贾瑞“再想不到凤姐是捉弄他”,没准还把自己受的这些苦,当成资本,试图来个抄底。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贾瑞被大大地耍弄了一番,被泼了粪,被贾蓉、贾蔷羞辱敲诈,按说该死心了,但是,你看看股市上那些沉默隐忍、依旧不放弃的人,就知道,绝望,有时比建立希望更难。
在股市狂跌的这些日子里,我总是对自己说,只要明天翻红,就立即全面退出,但是,真的给了点好颜色,马上又怀疑是调整结束,不甘心就这么出来。贾瑞人生最后的时刻,也是这样度过的,即便他拿到了那柄“风月宝鉴”,这面镜子,用童书般具象的言语告诉他,红粉的背面是骷髅,他仍不肯相信。像我这样不懂的人,别给自己那么多自说自话的希望,多看看骷髅少看看红粉,也许会更好一点。
曹公写《红楼梦》前十几回,与后面风格迥异,无论是贾瑞,还是秦可卿、秦钟的故事,主题都非常鲜明,这些人因欲望,从人群中凸显出来,又因欲望毁灭,从人群里淡出。到他真正进入宝黛爱情的核心,才从这种“欲望与毁灭”的训诫里走出来。你依然能看到欲望,生的欲望,爱的欲望,那欲望与人生水乳交融,是生命的血肉,不像前面,处理得很简单,只是用各种故事与隐喻,来给予否定。
而我要说的也是这样。人活世间,不可能有每时每刻的高蹈,贾瑞的错误,不在于欲望,而在与对欲望的无察觉,无反省,只能在欲望的路途上狂奔,无法悬崖勒马。
若是有反省的能力,此番输赢,也不妨当作观察自己的一个机会。虽然是亏了点钱,但执着于不能亏,就像执着于一定赚得到一样,都是一种盲目的欲望。与其屏蔽一种欲望,引来一种更加不聪明的欲望,倒不如与各种欲望和平共处,把它们视作自己的一部分,设法安排妥帖。
最后再说一个正能量的故事吧,好多年前,我的一个同事,在股市上亏了差不多二十万,在当时,二十万可以在本地买个三居室了。换成我,没准痛心到吐血。但是这个同事,却高高兴兴地烫了头发,换了新眼镜,连社交圈都扩大了。她说,以前她把钱看得挺重的,这次亏了这么多,发现也没怎么影响到自己的生活,金钱看来也没那么重要,她一下子就把自己活敞亮了。
欲望固然会让我们变得像贾瑞一样愚蠢,但有慧根者,会把这种愚蠢当成基石,使智慧更上一层楼。贾瑞式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后贾瑞时代,即便无法有更正确的选择,也该有更清明的头脑,帮助自己,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