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娘
我同学大毛毛,小时候跟随姥姥姥爷在农村长大,那是一个矿区,和城市不一样,人们信奉许多看起来可笑的东西,口口传授一些不经的故事。
大毛毛的姥爷有一只大狸猫,是真正的中華田园猫,性子极野,每天定点回家吃饭,偶尔休息一下,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间野外闲庭信步,抓鸟抓虫抓老鼠。此猫没有名字,姥爷就经常站在大门前扯着嗓子喊:“死猫!猫!玩野了也不回家!”大狸猫心情好就慢慢悠悠地从犄角旮旯钻出来进屋,心情不好了在你能看见的地方幽幽地看着你,喊破了嗓子它才进来。
大毛毛说她小时候不喜欢这只猫,觉得它太傲气,不搭理人不让摸更不能抱,有次她拿勺子给大狸猫喂饭,欲擒故纵地逗了两下,大狸猫气得死死咬住了勺,费了好大劲才拔出来,铝勺上面深深浅浅的全是牙印。大毛毛心有余悸地说,那大猫,爪子都磨得铮亮,牙尖嘴利的,不像好猫。
姥爷是个很传统的庄稼汉,不苟言笑,一天到晚吃饱了,就坐在马扎上抽袋烟,大狸猫这个时候会趴在旁边眯着眼。一猫一人,不说话也不交流,像幅画却又有流动的情绪。
农村的大房子一般有个柴屋,也就是放柴火的小屋,也不知道哪年哪月,姥爷家的柴屋搬进去一只黄鼠狼。那黄鼠狼不偷鸡,自给自足,姥爷一家觉得也算是一种缘分,就纵容它住了下去,偶尔看到黄鼠狼一溜烟蹿过去的身影,大狸猫瞪了瞪眼,也就过去了。本来相安无事,谁想到这黄鼠狼有一天忽然开始偷鸡,姥爷养了十几只鸡,一来二去被那黄鼠狼偷干净了,姥爷终于忍无可忍,一天纠集了全家老小,在柴屋对黄鼠狼围追堵截,那东西灵巧得很,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抓到,姥爷一怒之下把柴屋的柴全掀了,找出了一窝小黄鼠狼,小黄鼠狼们叽叽歪歪的还不怎么会走,姥姥看得心疼,说要不算了吧,估计它以后不敢回来了。姥爷说:“凭什么,一个村这么多人养鸡,我好吃好喝给它地方住,它专偷我的鸡,不就是欺负我老头子,我天天下地又养鸡的就容易?”说完把一窝小黄鼠狼全部砸死了。
在我们那边农村,黄鼠狼被认为是具备超自然能力的生物,俗称黄大仙,所以这事一出,整个村的人见了大毛毛都会说:“你姥爷可不得好,砸死了黄大仙的儿女,黄大仙肯定要找的。”姥爷全当他们放屁,照样下地干活。
一个礼拜后的晚上,姥爷家院子后面,有一片半人多高的荒草地,那母黄鼠狼藏在草堆里,对着姥爷家围墙叫,声音凄惨,像哭像怨,一喊喊一夜,扰得邻居都不得安生。第三天,姥爷不顾家人劝阻爬上了墙头,坐在上面点了一袋烟,开始和黄鼠狼聊天。他说我子女都在城里,就这么点地这么点鸡,你住进我家这些日子,我有没有难为过你?全村这么多人养鸡,你只偷我的,你是不是欺负我老头子?那黄鼠狼也不说话,在草丛里眼睛忽明忽暗像在静静地听,就这样一直到天蒙蒙亮,姥爷的嘴边都是沫子,草丛里瑟瑟地动着一条长线,黄鼠狼走了。
当天夜里家里人刚睡下,那黄鼠狼便又来了,又开始凄惨地叫,姥爷不顾家人劝阻还是上墙头和黄鼠狼讲理,天亮黄鼠狼又走。如此反复三天,姥爷嗓子都哑了,家人也个个精神萎靡,不知道怎么办。第四天半夜,倔脾气的姥爷又去了,说道的时候大狸猫也爬上了墙头,听了一会儿后忽然一个纵身跳了下去,草丛里一阵异动,猫叫声、黄鼠狼叫声混成一团,姥爷急得跳下去找,那两只不一会儿就打出了草丛,不知去向。
大狸猫两天没有回家,姥姥急得直哭,埋怨姥爷不该作孽,搭上了自己家的孩子,姥爷也不反驳,只抽着烟每天在门口看。第三天下午,大狸猫回来了。大毛毛说,她第一次见大狸猫这么狼狈,一只天天在村里欺负其他猫狗、抓鸟捕虫的大狸猫,一身干涸的血迹,走路一瘸一拐,回来后姥姥抱着它,气息都是微弱的,只是眼睛还是目光炯炯,不叫也不动。等到姥爷下地回家,一眼看见大狸猫被姥姥这么抱着,一猫一人,雕塑一般对视了几秒,大狸猫对着姥爷一声哀号。那叫声和那一眼大毛毛一辈子也忘不了,她说那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又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转。大狸猫就这么死了。直挺挺地躺在姥姥怀里,眼睛一点点地暗了。
黄鼠狼再也没有来过,村里人都说大狸猫也成了精,才斗得过黄大仙,可势均力敌赔上了命,是只好猫。而姥爷什么都没说过,只是把大狸猫埋在了屋后草丛里,任姥姥和大毛毛哭天喊地,姥爷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没有说一句话。
大毛毛说,倒不是说从那以后有了什么嫌隙,跟姥爷还是感情很好,就是时不时会觉得心里堵,为什么姥爷对大狸猫这么冷漠?她常常去大狸猫的坟前说话,有时候放一条大狸猫爱吃的小干鱼,而姥爷,就像家里从来没有过大狸猫一样,下地回家,吃饭聊天,一切如故。
到了大毛毛在城里上高中的时候,姥爷去世了。大毛毛和姥姥收拾姥爷的遗物,有一个姥爷一直锁着的小抽屉终于被打开了。大毛毛看到,里面有姥姥姥爷一张模糊的合影,一块家人送的一直舍不得戴的老手表,还有一件东西让大毛毛当时就号啕大哭,那是一把铝制的勺子,明晃晃的,看上去经常拿出来把玩——勺子上,是好几排大狸猫清晰的牙印,一排又一排,像一串纷乱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