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澜社:一只现代派的“筐”

2015-10-21 19:25臧杰
东方收藏 2015年6期
关键词:画展艺术

臧杰

决澜社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的评价体系中一直极具戏剧性。从1932年《申报》里“新兴艺术团体”,到1960年代的“大字报”里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大毒草”,再到1990年代的美术史里“一个真正自觉的现代主义美术社团”,乃至新世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中国现代艺术的先声”,给人以天翻地覆之感。

虽然决澜社可以作为中国现代艺术社团的肇始者之一,在成员、宣言、宣传载体、展览等方面具有相对的完备性,但从严格意义上判断,它的学术肌理并不十分清晰;它的人员构成在背景、资历和观念上都存在着含混多义;它的宣传载体——《艺术旬刊》,尽管可以为它服务,却又属于其他社团(摩社)编辑出版;它的展览,曾经名动一时但似乎也只能算昙花一现。

但悖谬的是,它的历史价值确实又无法漠视。它是西方现代艺术递次东渐的一个“结果”,它是东方文化吸纳和吞吐的一段过程,它几乎如同一只现代派的“筐”……

也许只能通过一个字来进入它的历史格局,并由它来还原历史现场,重现历史姿态。

这个字,就是“杂”。

混杂

1930年6月中旬,倪贻德从武汉返沪,庞薰琹向倪贻德谈及拟出版美术刊物的事,倪贻德认为要出刊就要团结一帮人,应该先结社,庞薰琹同意,于是两人着手草拟简章、征集会员;1931年9月23日,庞薰琹、倪贻德、陈澄波、周多、曾志良五人在上海梅园酒楼开会,决议成立决澜社;1932年1月6日,庞薰琹、倪贻德、王济远、陈澄波、周多、段平右、梁白波、阳太阳、杨秋人、周麋、曾志良、邓云梯等12人聚会,作为决澜社二次会务会议,选举庞薰琹、倪贻德、王济远为理事,议定修改简章事宜和关于举办一次展览会事宜;1932年10月9日,决澜社第一届画展在中华学艺社举行。

从这个历程看,决澜社的发起与成立似乎挺简单,但究竟因为什么目的成立?却不容易回答。作为决澜社的核心发起者,庞薰琹在1980年代初写的回忆录里给出的“答复”是:“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我想大体上有几个原因:一、这些人都是对现实不满的,这从宣言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二、谁都想在艺术上闯出一条路来,个人去闯,力量毕竟太单薄,所以需要有团体;三、这些人都不想去依附于某种势力。在艺术思想方面,一开始就明显,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过有一点基本上是相同的,比较喜爱从西欧印象派以来的一些绘画作风。”

庞薰琹不清楚,倪贻德清不清楚呢?倪贻德似乎也不很清楚。他的想法是:“集合几个同志,先组织一个什么社起来,然后由这社来出版刊物。而且,展览会我觉得也是很重要的,我们要提倡艺术,首先要拿东西给人家看。”倪贻德所以这样想,是基于他对现实的判断,“二十世纪的画是在日新月异,积极地进展着,而我们的画家只是蒙在鼓内打圈子,不去作艺术本身的追求,而只是为了个人名利在互相斗争。再从社会一方面说,因为艺术教育没有普遍地深入民间,低级趣味还是统治着我们的民族,他本不需要真正的艺术。比较有些知识的人呢,他们又把艺术曲解为说明事实的工具,不问他表现的技术究竟怎样,只要是取着有意义的题材即便一致喝起彩来。我们的艺术界,就这样陷于不死不活的状态中,所以比较前进的青年画家,正应当互相联合起来,作一番新艺术的运动。”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倪贻德谋求发起决澜社的想法极务实,其诉求很清楚,但没有很明晰的标准,这也就造成了庞薰琹所谓“艺术主张”的混杂,按照倪贻德的视角,周多“在画着莫迪里安尼风的变形的人体”;杨秋人和阳太阳都在“追求着毕加索和契里柯”;张弦“从临摹德加塞尚开始,渐渐受到马蒂斯的影响”;庞薰琹“在巴黎流行的画派,似乎都在作着新奇的尝试”;而他自己“最感兴趣的是后期印象派创始者塞尚,对形体体积感的新探索,还有野兽派德兰的古朴坚实的韵味,符拉曼克豪放刚健的笔触,以及郁特里罗市街情调的描写等。”除这些人,陈澄波“反透视法”的构图观和对梵高的热爱,王济远更接近“印象派的朦胧调子”,梁白波“较接近马蒂斯的简洁明快”等等,都使决澜社在艺术趣味上显现出了混杂与歧異。

如果硬要给决澜社确立一个属性,那么也只能是笼统的“先锋性”。但先锋性显然又不是一个无对应的概念,如果对应缺失,“先锋”永远是抽象的。那么决澜社的所谓“先锋性”对应的是什么呢?

现实。历史的现实。

复杂

《决澜社宣言》中的第一段话就是:“环绕我们的空气太沉寂了,平凡与庸俗包围了我们的四周。无数低能者的蠢动,无数浅薄者的叫嚣。”

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当时的艺术现实而言,包围四周的“平凡与庸俗”是什么呢?除却传统书画对古法的因循以外,在西洋画实践领域,以月份牌画、布景画、照相式人物画为主体的商业美术主流和以写实为基础的学院派美术是横亘于美术界的两座“大山”。

郑曼陀的“曼陀风”在1920年代席卷上海,深受“曼陀风”影响的杭稚英、谢之光、李慕白等人,在借鉴素描和油画技巧的基础上,又结合新出现的三色铜版印刷技术推陈出新,使月份牌画在民间的传播更为兴盛。

而原本兴办于1930年的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曾经“以新鲜的朝气,在接受着世界画坛上的新兴的艺术思潮,在作各种新技法的尝试”,不幸的是,这座学校在“一·二八”的炮火中因为身处战区而被夷为了平地。

上海艺专的覆灭进一步显现了美术界的沉寂,这使决澜社的成立有了一个“迫切”的前提。

相比于艺术“内部”的迫切,作为“外部”的受众,其审美趣味亟待改变也极为迫切。海外中国艺术史研究者苏立文说:“购买艺术品的只有富裕的商人,他们需要的是满足虚荣心的肖像画和矫揉造作的装饰雕刻。与日本的中产阶级不一样,中国沿海城市的中产阶级并不感到有接受西方美术的必要。”迫切归迫切,以何种方式应对这样的复杂现实显然应该是决澜社在成立之初即需要弄清的命题。

但这一步确实没有走,仓皇间,决澜社就成立了。

1932年1月6日举行的二次会务会议的12名参加者应该算是它成员构成的“基本盘”,因为这些人至少是行使过“选举权”的,庞薰琹、倪贻德、王济远作为理事被选出,肯定经由了其他人的同意。加上倪贻德所说“最后加入”的张弦和一届画展后与庞薰琹确立恋爱关系的丘堤,决澜社的全部成员应为14人。

而拆解這14个人的人事网络会发现,苔蒙画会、有实验性学习经验的上海艺专师生群体、摩社和上海美专绘画研究所成员群体,基本构成了决澜社成员组织的主体。

庞薰琹、周多、段平右、梁白波来源于1930年成立的苔蒙画会,当时庞薰琹作为教师被汪荻浪(汪日章)邀请到上海,周多、段平右和梁白波则是画会里的学生;倪贻德、阳太阳、杨秋人、曾志良来自于前上海艺专,倪贻德曾是艺专的教师,阳太阳、杨秋人、曾志良是艺专“二零春画会”的成员;王济远是上海美专副校长兼绘画研究所的主任;陈澄波是王济远介绍来上海的,后入他主持的艺苑绘画研究所,并在昌明艺专和新华艺专执教;丘堤则是美专绘画研究所的成员;张弦是上海美专的教师,张弦同时与王济远、庞薰琹、倪贻德、周多、段平右又是1932年8月1日成立的以上海美专教师为核心的摩社成员;周麋和邓云梯是这其中唯一因材料局限而不易说明来源的,但二者的艺术成就似乎不高,无论在展览报道中还是后续美术史书写中几无评价,所以应该也是学生辈的人物。

在较为明确的12人中,教育背景也比较复杂。在决澜社成立之前,庞薰琹和张弦有法国游学、留学经历,倪贻德、丘堤和陈澄波有日本游学、留学经历,王济远则是法国、日本都去过的。

驳杂

冷静和清醒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部的瓦解,外部的冷淡、冷漠和误解。

在获得了形式和模仿的自我快感之后,在艺术运动的“艳色”绽放之后,决澜社开始面临现实的困局。先离开决澜社的是陈澄波,他是因为要回迁台湾而离开的,但他对“生吞活剥地授受西洋画风”一直存有异议;继而离开的是决澜社第二届画展后退出的王济远,被是非和流言包围了的他加入了以黄宾虹为发起人的“百川书画会”。

“四次展览会,像投了一块又一块小石子到池塘中去,当时虽然可以听到一声轻微的落水声,和水面激起一些小小的水花,可是这石子很快沉到池塘的污泥中去了,水面又恢复了原样,怎么办呢?”这是庞薰琹对于四届决澜社画展所作的比喻。

倪贻德的回忆如出一辙:“当画展开来之后,群众对它的态度是冷淡的,门前冷落,观众寥寥,只有一些美术学生和少数友好来捧捧场,画家们失望之余,只是埋怨着群众艺术欣赏水平低,慨叹到在国内从事艺术运动还得经过漫长的艰苦岁月。这样几次以后,大家的热情也渐渐减退下去,对自己的艺术倾向也渐渐感到怀疑和苦闷,再加内部的矛盾,画会也就无形中解散了。”杨秋人追及了外部的原因:“决澜社正式成立,已是‘九·一八、‘一·二八后,一年复一年,客观现实的矛盾愈来愈尖锐,主要矛盾愈来愈突出。外患日急,反动阶级政权日趋腐朽,人民苦难益深。决澜社成员面对现实,在感到苦闷中发出了一个必需解答的大问号:决澜社这样的路子继续走下去行吗?可是由于思想认识上的局限性——成员中见解难于统一——在当时要勇于选择一条新的道路,真正掀起一个时代巨浪狂澜是困难的;经过反复讨论,最后一致决定解散。决澜社终于正式宣告解散了。这也不是偶然的,有主观因素,但主要来自客观现实。”

其实,为了适应外部的现实,庞薰琹曾在第三届画展时开始将自己的超现实主义理想往现实主义道路上调整,是次画展他个人推出了《地之子》,这幅画画了一个僵硬将死的孩子,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以及一个掩面而泣的母亲,庞薰琹试图以此来“象征中国”,“象征当时的中国人民”;同时,他还邀请原苔蒙画会有左翼倾向的周真太参加出品,展出了描绘从事机器工业劳动的作品《修机》。但相较于多数以人像、风景、静物为题材的出品,庞薰琹的这种努力显然无济于事。

而在形式美学上无法接受的误解者也不乏其人,1933年刚刚毕业的上海美专学生魏猛克看完决澜社第二届画展后在《申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文中说:“这么多的作品,我看得懂的真少,——阳太阳君的《果物与烟突》,我就不懂苹果之类何以能摆在有烟突的屋顶上;丘堤君的《静物》,也使我奇怪花瓶里的花是绿的,而叶几倒反是红的;王济远君的《风景》上的大红大绿,我曾几乎以为是树林子起了火;此外许多头小腿胖的人体,又使我疑心中国的模特儿个个都是生了水肿病……”

种种主客观现实问题的驳杂交汇,终于铺就了决澜社消散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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