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烟草哀悼忧伤

◎陈家萍 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坚持阅读，惯常走神。迷恋折叠在线装书中的情怀，追寻旁逸于微茫尘世的诗意。爱色彩斑斓、萧瑟与妍思并存的秋。卧听梧桐叶落如虫鸣，静观雨打残荷影流离。

瑶光殿外月光寒，掀开帷幔，蓦然见到她。我讶异她何以一声不吭进了宫，她以少女特有的甜润嗓音：来了好些日子啦。

心空了，胸口却灌满了风。一把冰刀，闪着寒光，打心上尖锐划过，血流无声。

忽然明白，我是最后知情的。有种无耻叫天真。我该原谅她的年少不知避嫌，还是该感谢她，以无辜笑靥曝光你苦心遮掩的真相？

你急急召她入宫，她迫不及待在我病榻前晃，你们不动声色地给我致命一击。

你之蜜糖，我之砒霜。她像一道光，照出青春已退场的我之惨淡;她是一柄锋芒透鞘的利剑，生生斩断十年情缘;她看似烂漫无邪，实则无一语不费人思量……

满目繁华，尽成荒芜，夫妻情深终结。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扑向你怀抱的她定花枝乱颤。唯有千古词帝的你，才能将偷掷春心的幽会吟哦得如此唯美。

烛残漏断，我心似寒潭。往事如潮，载着忧伤和惆怅，一泻千里……

自幼，我便被视为理想的帝妃：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无不妙绝。19岁嫁给了你。你虽有重瞳异相，却无意皇位，只喜风雅。我给你太多惊喜，你说，我们的灵魂是同质的，我是上天对你的恩赐。

风流才子，误为人主，风雨飘摇中守半壁江山，你内心有多凄惶，我深知，幸你我能相濡以沫。历史深处吹来悲风，穿过你的发抚摸我的忧伤。

我亦有恣睢的专宠岁月啊！你的爱，是我的灵感源泉，我首创烟轻丽服、高髻凌风，你大为激赏。雪夜酣宴，我取笺缀谱，《邀醉舞破曲》宛如天成;你即兴伴舞，舞得南唐烟水迷离。

可如今，为取悦她，你一度醉生梦死。红锦地衣如水铺展，次第添香的宫女步步生莲。歌舞尽欢，金钗顺着舞姬散乱的发髻掉下来，微醺的你信手拈起轻嗅。你是否会触景生情：我也曾沉檀轻注，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我也曾懷抱琵琶，拢捻抹挑，倾情演奏《霓裳羽衣曲》;我也曾持鼗而舞，歌萦柔调红袖飞花……

往事如月，尽泻水中。残月如钩犹能圆，谁采五色石补我坍塌心空？她在幔前巧笑倩兮，如一剑封喉，熄灭我生命的火焰。死，不过是赴一场盛筵。

我沐浴妆泽，烧掉琵琶及约臂玉环—此物最情蛊，你将“年弥念旷，得故忘新”。

江南，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和如泣如诉的梅雨，哀悼她妖娆的女儿。

容我再高歌一曲，容我再举翠虬最后一舞。落英缤纷，是闭幕，亦是饯行。行色迷乱的尘世呵，花开过，我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