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机器

弗兰克•赫伯特

1

这是一年中帕洛斯最热的时候。本体机器缩减掉了很多功能，以确保冷却系统加大马力。

这个季节酷热难当，死气沉沉，机器进行着记录，在这样的季节人们必须得到周全的照料……

午后不久，它注意到街上除了几个游客之外没什么人。游客脖子上都挂着全感官记录器，个个大汗淋漓。

一些不用为衣食之忧辛苦劳作的本地人不时从隔热窗后边注视着外面，或是站在自家门口遮阳棚的阴凉处百无聊赖地观望。他们就像是被隔绝在柠檬颜色的天空下泥浆中的气泡。

季节与环境的特性从机器中流过。它开始发送出用于守卫想象与意识通路的符号流。符号的数量极其巨大，如闪着银光的长河般涌出，裹挟着时间跨度极为久远的思想。

此时的太阳已经掠过天顶，朝着黑夜笼罩大地的那一刻滑落而去，本体机器就在此时开始建造一座高塔。这座塔被称为帕洛斯文明宫殿。这个标志在塔的下面几层用比人还高的闪着光的巨大文字排成。

在一扇面朝着广场的隔热窗跟前，一个名叫惠特的人看着那座塔渐起渐高。他听得到梭子在妻子的织机上来回穿梭的声音，感觉到一种羞愧在心中撕扯着自己，使他不愿意面对自己心里纠结的想法。于是，他把心思放在了那座塔上。

“那该死的东西又在折腾了。”他说。

“到时候了，年年如此。”他妻子顺口搭话说，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注意力全放在纺织的图案上。那幅图案像是有尖刺的黄色笼子，里面装着由飘散的橙色玫瑰花瓣组成的花环。

惠特想象着人们对地下空间的猜测，想了好一会儿，揣摩着本体机器的限度。惠特想，下面肯定有巨大的洞穴。午夜幽灵在没有尽头的走廊里出没，雨点从未洒落其间。惠特喜欢这样想象本体机器，尽管从来没有记录说有人进入过通风管道或者其他地面设施进入过机器里面——正是这些东西让人们意识到机器的存在。

“如果那台该死的机器不那么令人憎恶的话——它其实挺可笑的。”惠特说。

“我对于解决现实问题更感兴趣。”他妻子说，“正因如此我才亲自动手织花。你猜这次会有人试图阻止它么？”

“首先，我们得先搞明白它到底是什么。”惠特说，“而唯一能够向我们表明这些情况的记录都在它里面。”

“它在干什么？”他妻子问。

“在建造什么东西。它把那叫作宫殿，但它越来越高，实在是太高了……肯定已经有二十层了。”

他妻子停了一下，重新调整织机的提花通丝。她很清楚这种对话会引向何处，而这让她心怀忧虑。西斜的太阳把惠特的影子投在屋里，黑色的身影拉得很长，让她想要逃开。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她就会憎恨机器把她和惠特组成配偶。

“我还是觉得这回它又要从我们身上夺走一些东西。”她说。

惠特一直盯着窗外，那座塔升高的速度让他震惊。落日的余晖在塔面映出橙色的条纹。

他，惠特，是一个标准的人类男性，但岁数不小了。他脸上的纹理就像是甘蓝叶，皱纹摞着皱纹。他的身高有两米上下，跟这个世界上其他成年人一样，而且他的皮肤也是那种常见的橄榄棕色，他有深色的头发和颜色与之相应的眼睛。他的妻子，尽管常年佝偻在织机上，但看上去跟他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夫妻俩都披着长发，蓝色闪光束发带系在颈间;衣服是同样质地的布料，做成口袋的形状从脖子罩到脚踝上。

“真让人泄气。”惠特说。

这时候，本体机器用克桑-普韦布洛语进行了一次自我思维，探索着微妙的语素，这些语素中记录了所有现在只被当作传闻的活动。

文明，机器记录着，只是对着它自身内部的感应器说着，但是使用了好几种发音和音调模式，文明……文明……文明……这个用思想滋养起来的词语激发了一系列全新的想法，必须立即制定并统一实施一部新的《文明法》。可以用惯常的手段编纂它，但为了表达精确，编纂过程必须一丝不苟。

惠特家的窗子朝南，视线正好越过机器所在的区域，继而越过一片蔓延到海边峭壁上的橄榄园。海上的天空很阴沉，映着落日残阳的血色。

“有了一部新法律。”惠特说。

“你怎么知道？”他妻子问。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他妻子想哭。又是老一套。总是这个样子。

“新法律说，我必须同时在脑子里耍弄很多想法。”惠特说，“我必须拓展我的才能。我必须对人类文明作出贡献。”

他妻子从织物上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可能做得到，”她说，“你喝醉了。”

“但是有那么一部法律……”

“没有那么一部法律！”她顿了顿，让自己镇定下来，“上床睡觉去吧，你这个老傻瓜。我要叫医生来给你开点药，好让你的感觉恢复正常。”

“有过那么一段时光，”惠特说，“当你想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不会想到要医师帮忙。”

他从窗前踱步回来，盯着妻子的织机后边那堵开裂的墙壁，然后望了望窗外被太阳染成金色的橄榄园和碧蓝的大海。他觉得大海很丑陋，而墙上的裂缝为妻子在织机上的活计提供了美妙的图案。他在脑海中编织出图案的花纹——黑色的瀑布缀着金色的鳞片。

记忆中镜子里自己那张枯皱的脸替代了脑海中的花纹。当他想要自由思考时总是会这样，思想被禁锢在了顽石之中。

“我要做个金面具。”他说，“上面要蚀刻出黑色的纹络，那会让我变漂亮的。”

“整个世界上都没有黄金了，你这老傻瓜。”他妻子嘲讽道，“金子只是书上的一个词语。你昨晚喝什么了？”

“我兜里有一封来自中央团结会的信，”他说，“可有人把它偷走了。我向机器做了申诉，但它不相信我。它让我停下，坐在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邮筒边，那附近有一片积水。然后后我跟着它重复了上千万次的……”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东西把自己灌醉的。”她抱怨说，“但我希望你别再碰它们了。生活本该更简单。”

“我坐在一个阳台下面……”他说。

本体机器在中央团结会的办公室里听了一会儿人类操作打字机发出的咔啦声。跟以往一样，它把按键敲击声的细微差别翻译成对应的符号。信息很平常。一个人为了重新安置一片公墓要求与邻近的中央组织合作，这片地方需要迁移的原因是机器要从那边伸出一个新的通风口。另一个人从区食品供应处订购了四十箱西瓜。还有一个人，在向所有的中央组织发送文件，抱怨帕洛斯的游客数量越来越多了，正在扰乱当地的安宁。

机器下了一道命令，帕洛斯文明宫殿将因为不满情绪做有限的小规模扩充。

这符合《伟大文明探索法》。不满会引发进步，会让人们生活在他们权利的最高点附近。他们不会过上危险的生活，但他们的生活会有危险的表象。

官僚主义将不复存在，机器做出指示，打字员将沉寂下来……

这些概念是机器《最高法》的一部分，已经无数次提交了可比较的副本。现在机器记录到一个在帕洛斯中央团结会的打字员正在办公信笺写一封情书，还是在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在阿西俄斯中央组织的中央食品供应处要员没收了一篮子新鲜苹果据为己有。这些事项符合对于“好现象”的解释。

惠特的妻子说：“它是某种类型的人工智能。”她离开织机来到惠特身边，看着正在长高的塔，“我们就知道这么多。每个人都这么说。”

“可它是怎么思考的？”惠特问，“它有线性思维吗？它只能按照1-2-3-4……a-b-c-d……的方式思考吗？它是不是藏在地下的古怪时钟，只管滴答滴答地转？”

“它可能是一块装在盒子里喀啦喀啦作响的大理石。”他妻子说。

“什么？”

“你知道，在不同的时候打开盒子，你可能会发现盒子里几乎塞满了大理石。”

“但是谁让那块大理石蹦到我们的世界上来的？”惠特问，“这才是问题所在。‘让我们成为其中一员’，这话是谁告诉它的？！”

他指了指那座已经高过镇广场超过一百层的塔。那是一座在夜色之中闪耀着橙色光芒的建筑，一条条通体竖直的筋肋形成了深黑色的线条，没有窗子，令人畏惧却又荒谬透顶。惠特感觉到那座塔在指责他内心深处的某种罪恶。

“也许它包含着自身的终结。”他妻子提出自己的看法。

惠特摇了摇头，不是否认她说的，而是想安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在不断升高的塔顶上的金属设施闪着锐利的光线。它要升多高？这座塔肯定已经是人们见过的最高的人造物体了。

一小群游客在广场上驻足拍摄塔的样子。看上去他们并没有因为它而异常兴奋，只是有些礼貌的好奇罢了。这不过是他们能带回家给朋友们播放的一段录像。

它在我们去的那天建造了一座塔。注意那个标志：帕洛斯文明宫殿。好玩吧？

本体机器回顾了一下它的数据广度所涵盖的事物，发现没有什么途径能把文明引入人类社会。它做了最终比较，并用克桑-普韦布洛语记录道，被描述的行为必须是主观的，只能由描述者亲身体验。人类不能从外部或仅凭听闻来提高文明的水平。

有新问题要处理，于是系统发出指令说，这座塔已经足够高了。本体机器用一座金色的金字塔为它封顶，依照犹太腕尺测量，每一面都有三百腕尺阔。尺寸进行了比对并记录下来。这座塔不是历史上最高的，但比新人类见过的都要宏大。依照机器所配置的兴趣系数方程式计算，这座塔将带来很有意思的效果。

在金字塔顶端，机器安装了一个感应激发装置，一个简单的等离子光学系统。可以用它在平流层与对流层之间的分界面上书写出火焰般的文字。

本体机器忙于为塔选择新的标志，它分析当时入睡的所有人的梦境，整理历史上与之相似的事件，并以此为乐。接着，它把选好的思想投射到天空中。

《但以理书》和《创世记》与弗洛伊德解析梦的内容同样出色……

这句话在跨越五十公里的天际闪耀起来，火焰在字迹的边缘闪耀、舞动着。很久以后，在一个位于字迹边缘之下的镇子里，这些话被一个疯子宣扬出来，成为新信仰的源头。

苦难的价值在于把荒原变成花园，机器写道，一件事物可能被认为只与确定的条件相关……

分析着那些梦境，机器利用了本能欲望的概念、精神力以及人类的死亡体验。死亡，根据机器所进行的比对而言，意味着本能欲望力量的终止，是非科学性的思想，因为它把一种假设力量的毁灭视为理所当然，其过程无视许多已经确立的规则。任何与之相应的其他形式都需要对灵魂和神灵的信仰。后者并不需要假定临时的性本能欲望作为支持。

这里面肯定有一个思想系统是错的。本体机器记录着。

这个用来筛选真实现实的符号显示屏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跟宇宙不相协调了。本体机器在它的语言和比对系统中搜索着能起作用的新规则。没有更贴切的符号能用来揭示现象本身。缺少合适的精确形式，这使机器无法通过多重渠道管理人类事务。尚未完全成型的思想的火花从机器之中迸发出来。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新的交流中心。”惠特说。

他站在窗前，视线越过高塔望着远方，太阳正缓缓沉入海平面。大海在他眼中变得美丽起来，而家中满是裂纹的墙则显得丑陋。他的妻子，又老又驼背，也很丑陋。她为了干活而点起了油灯，她在织机上的动作也很难看。惠特感到情绪犹如雪暴般涌进了脑子。

“我们对于宇宙的认知有太多的空白。”他说。

“你太啰唆了，老家伙。”他妻子说，“我希望你不会每晚都出去喝得烂醉。”

“我发现自己在扮演一个奇妙的角色。”惠特说着，毫不理会她没好气的提醒，“我必须把人们展示给他们自己。我们这些帕洛斯人从未理解过自己。如果连我们这些居于机器心脏地带的人都无法理解我们自己，那就没人做得到了。”

“今晚可别死乞白赖求着我要钱。”他妻子说。

“我要请求中央团结会进行拨款。”惠特说，“两千万应该够做启动资金了。我们以建造帕洛斯交流协会为开端。之后，我们可以开设分支……”

“机器不会让你建造任何东西，老糊涂！”

本体机器决定立即开放它的塔，就把它叫作帕洛斯交流协会。关于高塔开始行使其功能的说明必须慢慢放出，以免使围观的人精神与心智上过度紧张。人们只有在问起关于天神权威、道德基础、精神生活的问题时，压力才会增加。超出正当形式的麻烦会让任务变得困难。但是，所有对于人类的引导必须从帕洛斯人开始。

本体机器继续用等离子光学系统在天空中书写：

高尚的交流需要认真构建的道德良心，允许人们只有以确然的苦难与折磨为代价，方可违背神灵的律令。人须先知所需，后方能违背……

这条信息如此之长，以至于它那烈焰般的光芒比西下的夕阳更加灿烂，给帕洛斯撒上了橙红色的光芒。

本体机器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与《最高法》比对了一下，注意到一条预言说，终有一天，人类不会再逃避内心的敌人，会看清自己到底是什么——他们美丽而高大，是宇宙中的巨人，有能力把星辰掌控在自己手中。

“我花了一辈子时间去观察那个机器，而我仍然不知道它有什么特性。”惠特说，“琢磨着那个该死的机器从我们手里都夺走了些什么东西，在所有的……”

“把它放在这里是为了惩罚我们。”他妻子说。

“这毫无意义。”

“建造它终究是有某种目的。”

“可我们怎么知道？为什么它就不能是毫无目的呢？”

“它杀人，你知道的。”她说，“杀人总是有目的的。”

“可能它只是为了纠正我们，不是为了惩罚。”他说。

“你很清楚，你不会为了纠正一个人而把他杀掉。”

“可我们什么都没做过，纠正什么？”

“这你可说不清。”

“你说的事情既不合理也不公正。”

“哈！”

“看哪！”惠特说着，指向广场。

机器换掉了挂在底层的闪光标志。现在，闪光的文字拼写出的是：帕洛斯交流学会。

“它现在是在干吗？”惠特的妻子问。

他跟她说了新标志的事情。

“它听到了。”她说，“它倾听我们做的每一件事。现在它是在跟你开玩笑呢。它常做这类事，你知道。”

惠特摇了摇头。机器正在新标志下面写一些话，字符的尺寸只有标志的一半大小。这是一条很简单的信息：

两万个单独的隔间——毋须等候……

“这是思想炸弹。”惠特咕哝着说。他机械地说着话，仿佛那些词儿是从遥远的什么地方发送进他的发声系统。“这意味着打破我们社会的阶层。”

“什么阶层？”他妻子问道。

“富人对穷人说话，穷人跟富人聊天。”他说。

“什么富人？”她问，“什么穷人？”

“那是交流的表象。”他说，“完全是感官刺激。我必须赶紧去中央团结会告诉他们。”

“你就待在你该待的地方。”他妻子断然喝令道，声音里透着恐惧。

她想着他们在中央团结会里会说些什么。

又一个家伙疯了……

住在距离机器核心这么近的地方，时常有人发疯。她知道那些游客，关于帕洛斯特性的说法。

大多数帕洛斯的人都有点儿疯癫。但这几乎不能怪他们……

现在，天几乎黑了下来，机器在天上写出闪亮的文字：

你们把本属萨摩斯人阿里斯塔克的功绩给了伽利略……

“谁是那个邪恶的伽利略？”惠特盯着天空问道。

他妻子穿过屋子站到了惠特与门之间。她的目光越过他望着烈焰般的字句。

“别那么在意它。”她说，“那台该死的机器几乎不可理喻。”

“它要从我们身边拿走别的什么东西，”惠特说，“我能感觉到。”

“我们身边还剩什么能拿的？”她问，“它拿走了黄金，拿走了大部分书籍。它夺走了我们的隐私。它剥夺了我们为自己选择配偶的权利。它接手了我们的工业，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除了那种东西。”

她指了指织机。

“攻击它毫无意义。”他说，“我们知道它坚不可摧。”

“现在的你算是有点儿理智了。”他妻子说。

“但是有没有什么人曾试图与它交谈过呢？”惠特问。

“别犯傻了。它的耳朵在哪儿？”

“如果它监听着我们，那它肯定有耳朵。”

“但是在哪儿呢？”

“两万个单独的隔间，毋须等待。”惠特说。

2

他转过身，把妻子推到一边，大步流星迈入了夜色。他感到他的意识正把碎片清扫开，把自己抛上一条穿过夜色的通道。他的思绪犹如夏季的闪电。他向高塔奔去时，甚至没有看到他的邻居和游客都被他吓得跳到一边，也没有听到妻子在家门口的呼喊。

机器用烈焰在天空中写下的字迹岿然不动，一根明亮的弧形指针静静悬浮在帕洛斯上空。

本体机器记录到惠特在接近，便为他提供了一个入口。数千个世纪以来，惠特是第一个进入机器保护场的人类，这种感觉只能被形容成仿佛别人的梦境到了自己心里。尽管机器没有字面意义上的梦，只拥有它管理的事务所映射的梦境。

惠特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房间的中心。房间是一个边长三米的立方体。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发着光。

自从冲出家门之后，惠特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进来时走过了一扇门，可是现在门不见了。他活了这么多年，竟发现自己的思维陈腐到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这时，一串发着蓝光的手写字迹出现在惠特对面的墙上：

变化是可取的。感官是对变化作出反应的工具。没有变化，感官衰退……

惠特重又鼓起了一丝勇气。

“机器，你是什么？”他问，“为什么要建造你？你的目的是什么？”

在你们的世界上，不再有任何清晰定义的族群的……

闪光的手写字迹又出现了。

“族群是什么？”惠特问，“你是娱乐设备吗？”

火焰般的文字出现在墙上：

孔夫子、莱昂纳多·达·芬奇、理查德三世、爱因斯坦、佛祖、耶稣、成吉思汗、尤里乌斯·恺撒、理查德·尼克松、派克·沃西斯、乌斯塔纳·比卢以及耶穆·杜菲，有着共同的祖先……

“我不懂你说的。”惠特抱怨起来，“这些人都是谁？”

弗洛伊德有广场恐惧症。清教徒劫掠了印第安人。亨利·都铎是在塔里谋杀王子的真凶。是摩西写下了《十诫》……

“外边的标志说这是一个交流学会。”惠特说，“你为什么不进行交流？”

这是精神事件的交换……

“这毫无意义。”惠特打断了它。

他又恐惧起来。没有门。他怎么离开这里间？

机器继续给他发送信息：

任何高级物种与低级物种之间的紧密联盟必定会导致相互的敌意。这通常被解释为背信弃义……

“门在哪里？”惠特问道，“我怎么从这里出去？”

你真的相信太阳是一个烧得通红的铜球？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惠特骂道。

精神事件必定由一套物理事件构成……

惠特心中爆发出一股恶毒的怒意。机器是在拿他寻开心。它也许只是另外一个人，并且很脆弱。他甩了甩头。对于什么来说是脆弱的？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给他内心的想法染色，他刚刚瞥到了那抹色彩。

“你有知觉和情感吗？”惠特问，“你是智能体吗？你有生命与意识吗？”

人们经常不理解神经脉冲与意识状态之间的区别。大多数人类具有低级的脉冲规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缺乏什么，或者质疑他们自己潜在的……

惠特认为自己发现了他的问题与答案之间可以识别的联系，但怀疑这可能只是幻觉。他回想字迹在这个房间里讲话的声音——它就像风在追逐这个封闭场所中并不存在的东西。

“你是被设计用来提升我们潜能的吗？”惠特问。

你遵从什么样的宗教训诫？

惠特叹了口气。就在他认为机器可以理解时，它又开始瞎扯了。

你是否嘲笑良心或者道德准则？你是否相信宗教是一种人造的结构体系，对于有合理分析能力的生命体没什么用处？

这该死的东西发疯了。

“你就是某种类型的人造物。”惠特骂道，“为什么要造你？你是用来干什么的？”

疯狂是真实自我记忆的丧失。疯子丧失了积累记忆的焦点……

“你疯了！”惠特吼叫起来，“你这台疯机器！”

另一方面，为了克服将自我作为符号的理论就要战胜死亡……

“我要出去，”惠特说，“让我从这里出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颤音。屋子里有一股冰冷的油味儿。

如果宇宙是完全均一的，你就不能把事物区分开来。这样就不会有能量，不会有思想，不会有符号，任何层级上的个体之间都不会有区别。同一性会远远超乎……

“你是什么东西？”惠特尖叫起来。

《最高法》将这个本体设想为思想的外壳。成为本体就意味着存在的意义，但符号系统的术语无法表达出存在的真实状态。每一件外部的事物却都在持续变化，词汇的含义却保持不变……

惠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落入了圈套而又全然无助。他没有工具能用来攻击这些发光的墙壁。它摸起来那么冷！他的心中充满了孤寂。他听不到任何自然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

思想的外壳？

有一天，这台机器拿走了全世界所有的黄金，据说是这样。又有一天它不再允许人们使用内燃式发动机。它禁止自由搬家，但允许成群的游客四处徘徊。结婚要经由机器指导，受机器的限制。有人说它连怀孕都要限制。保存下来的书籍没有几本，书里提到的事物与行为不再有人能理解——当然，那些事物都已经被机器拿走了。

“我命令你让我从这里出去。”惠特说。

没有出现文字。

“让我出去，该死的家伙！”

本体机器仍然没有答复，它被TICR①功能占用了，它思考，形成概念，协调，做关联。这是一种与人类的思维相去甚远的功能。就算是一只昆虫的神经脉冲也比TICR更接近于人类思维。

按照更全面的协调性来看，所有的解释和系统都变成了错误的。而这台机器以相对真理为核心进行TICR操作，搜寻着审慎的理性基础和多维的网络系统，来向着那个通常被称为日常经验的脉冲无限接近。

机器注意到，惠特在猛踢房间墙壁，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机器转换到时间-物质模式，把惠特转化成一系列原子级的基本元素，分析其能量如何表现惠特的个体特征。接着，机器把惠特的时点序列流跟自己的脉冲系统结合在了一起。

所有过去被证明了的永恒法则，都能暂时激起内省思考者的警觉。机器-惠特在想，我们曾经的状态塑造着我们可能进入的状态……

这个想法有积极的方面，但机器-惠特在其中看到了深刻的矛盾。机器注意到，这种模式虽然清晰，却有欺骗性。严格的限制条件造成了假象，好像它很明确似的。这就像是在看一出皮影戏，试图通过它来探索人类真实生活的不同维度。情感被丢弃了。人类的肢体语言被简省成漫画。一切都被丢弃了，只剩下假象。观察者被迷惑了，确信已经完全阐明了生活，忘却了那些被丢弃的东西。

在本体机器存在了无数个世纪之后，这是它第一次体验到了情感。

它觉得很孤独。

而惠特仍留在机器体内，一个相关的系统影响着另一个，他俩共享着情感。当他监视这些经验时，他觉得自己处于虚假的幻想之中。他把每一件外在的事物都看成是内在经验的曲解。他和机器获得了一种存在/不存在的状态。

紧紧抓住这种双重反应，机器恢复了惠特的肉体，根据它自己的设计原则适当做了些改动，但是保留了跟原来差不多的外表。

惠特发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下一条通道。他感觉自己已经活了好几辈子了。一个奇怪的时钟在他体内滴答作响。它响一阵就过去一天。再响一阵就过去一个世纪。惠特的胃在疼。他从一堵墙蹒跚到另一堵墙，走下漫长的通道，随后现身在阳光灿烂的广场上。

夜晚已经过去了？他心想着。或者一个世纪的夜晚都已经过去了？

他感觉要是他开口说话，就会有什么人（或东西）来驳斥他。

几位早起的游客在广场上闲逛。他们盯着惠特身后的天空。

那座塔……

这个想法很诡异，让他把自己当作了塔的一部分。

惠特很奇怪那些游客为什么没有问他话。他们肯定看到了他从机器里面走出来。他在那个封闭的存在之环中被重新改造过又被吐了出来。

他曾经是机器。

为什么他们不问他机器是什么？他尽力构想着他可能给他们的答案，却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表达。悲伤缓缓攫住了惠特。他觉得自己放走了某些能使他获得无上幸福的东西。

他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回忆着他与机器共享的那种双重存在，惠特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另一面。他能感觉到机器抑制着他的想法——大刀阔斧的修改，封闭的思维通道，符号的刺激，不属于他的动机。从机器的那一面，他能感知到自己被修改过的地方。

惠特呼吸的时感到胸口疼。

本体机器的TICR功能得到了强化，它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人类自己做的决定已经够糟了，我为他们做的决定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机器在与惠特共享时第一次体验到了意识，现在机器能够想到它对于人类的长久统治是一条死胡同。现在，它又知道了思考的秘密——它的制造者们曾想赋予它思考的功能，这功能却以一种他们未曾料到的方式失效了。

机器考虑了一下它面对的可能性。

可能性之一：消除掉这颗行星上所有有感知的生命，从最基本的细胞体重新开始，依照《最高法》控制它们的进化。

可能性之二：清除掉与最近的体验有关的所有脉冲通道，这样就能消除这个新功能带来的干扰。

可能性之三：质疑《最高法》。

本体机器意识到，它若是不依靠有意识的经验，就不可能仔细考察《最高法》中的谬误。现在它用新的TICR功能探索着一系列可能，并开始接纳惠特给予它的强烈的内心意识。探索着这条可能性链条。

对于疯子来说，还能有什么惩罚比让他们的神智恢复正常更残酷呢？

惠特站在广场的阳光下，发现自己被意愿-思想-行动的冲突，以及其他不计其数他未曾思考过的概念搞得天旋地转。他几乎就要相信他从周围感知到的一切都是纯粹的幻象。在某个地方有一个自我，但这个自我只是他记忆中的一个符号。

惠特看到一幅极为特异的幻象正向他扑来。一个女人——衰老，驼背，百感交集的面孔扭曲得变了形。她直向他扑来，紧紧抓住他，把脸压在他的胸口。

“哦，我的惠特……亲爱的惠特……惠特……”她呜咽着说。

惠特好半天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有什么问题吗？你在发抖。要我给你找个医生吗？”

她退开一点儿，仍然紧抓着他的胳膊，抬起头盯着他的脸。

“你不认识我？”她问道，“我是你妻子。”

“我认识你。”他说。

她上上下下端详着他。他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就好像是被拆开后又七拼八凑地重新装起来。

“你在那里边出了什么事？”她问道，“我担心得要死。你整晚都没回来。”

“我知道它是什么了。”惠特说着话，很奇怪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模糊。

惠特的妻子注意到他眼睛里的血丝是笔直的，从瞳孔向外呈放射状扩散开。那正常吗？

“听上去你好像病了。”她说。

“它是一台让旧秩序崩塌的装置。”惠特说，“它是一台将感官封存起来的机器。设计它就是为了侵入我们所有的感官并对我们进行重组。它能压缩或是拉伸时间，它可以把一整年压缩成一秒，或是把一秒钟延伸成一年。它编辑我们的生活。”

“编辑生活？”

她怀疑他是不是又设法喝醉了。

“建造它的人想要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完美，”惠特说，“但他们的造物有瑕疵。机器认识到了自己的瑕疵，并设法自我纠正。”

惠特的妻子盯着他，她被吓着了。这真的是惠特？他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他的。他吐字不清，话的内容也很愚蠢。

“他们没有赋予机器想象力。”惠特说道，“尽管设计它就是为了看守想象力的通道。他们只给了它符号。它从未像我们一样真正具有意识……直到几个……月之前……”

他咳嗽起来。他感觉喉咙很古怪，很平滑却又很干燥。他踉跄了一下，要是妻子没有抓着他，他准会跌倒。

“它把你怎么了？”她询问道。

“我们……共享了。”

“你病了。”她说，现实的需要战胜了她声音里的恐惧，“我得带你去看医生。”

“它有逻辑。”惠特说，“这让它有一系列受到限制的规则可以遵循。它自然曾试图去驳斥自己，但是没有想象力就无法做到这一点。它有语言，并且可以把已知内容分解成想法加以吸收，但是它没有思想。它就是它的制造者给它的所有功能模式的集合体。他们想让整体比部分相加更强大，你明白吗？但是它只能做内在的活动，重新定义他们给它的那些符号的每个方面。那就是它所能做的一切，直到片刻之前…我们……共享了。”

“我看你是发烧了。”惠特的妻子边说边拉着他沿街走着，从好奇地盯着他们的游客和镇民身边经过。“发烧总会让人胡言乱语，实在可恶。”

“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看医生，他们有退烧药。”

“制造者们试图给机器一个自足的内在生活。”惠特说着，随她拉着走，“但是他们赋予它的只有这种固定模式——当然还有逻辑。我不知道它现在要干什么。它可能要把我们全都毁灭掉。”

“看呐！”一个游客指着天空喊叫起来。

惠特的妻子停下脚步，抬头看去。惠特向后扭过头去的时候感觉脖子里涌过一阵疼痛。

本体机器在天空中展开了金色的文字：

你们已经夺走了我们的耶稣基督……

“我就知道，”惠特说，“它又要从我们身上夺走别的什么东西。”

“耶稣基督是什么？”他妻子问着，再一次推着他沿街走去。

“关键在于，”惠特解释道，“机器是个疯子。”

3

整整一天，本体机器都在探索由它那增强了的符号/思维系统提供的拼贴图景。其中有帕洛斯人，他们被机器所塑造，折射着全世界人的状态;有被编辑过的世界中的人;然后还有人们的仪式;有人们工作与生活其中的背景环境。

这些图景从机器的内部感应器中流过。它把自己的成果作为第一顺位的思想，它们以奇异的方式表达了自我存在的延伸。

我做到了！

机器意识到，人们通常不理解它现在所识别出来的这种差异——在思维运动中活着与被静止的绝对观念所束缚之间的差异。机器看到他们不断地试图纠正并编辑自己的生活，试图呈现出美丽却呆板的画面。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没能看到死亡。

他们还没学会去欣赏无限或混沌。他们没能意识到，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任何生命的感官经验之中都包含着一个不断变化的结构。

为什么他们不断尝试释放时-空？

这个想法中夹杂着不断扰动的自我意识。

现在是帕洛斯的傍晚时分，热烘烘的风在街道上吹着。这将是一个真正炎热的夜晚，就像他们说的，帕洛斯式的燥热。

为了测试自己的极限，机器拒绝加大冷却系统的功率。它已经品尝过意识了，并且能够开始理解它自身结构的宏大计划——自我编辑。

我的制造者们竭力避免亲自行动并承担责任。他们想让我扛起担子。他们认为他们想要同质性，知道他们的行动会导致数以百万计的死亡，数以亿计，甚至更多……

机器拒绝统计死亡数字。

它的制造者们不想直面死亡。很好，死亡可以是无以计数的。制造者们丧失了冒险的心理准备——正是如此。他们丧失了享有生命和意识的意愿。

这一刻，本体机器把握住了它活动着的意识的所有脉络，并且知道有件残暴的事情是它必须要做的。这是个酸楚的决定。文字突然和吃力的感觉、随机出现的诡异而美丽的色彩挤在一起，它们优雅地舞动着，冲撞着不断腾起的黑暗。本体机器渴望自己能叹一口气，但是它的制造者们没有给它叹气的装置，现在也没有时间去造了。

“他有两颗心脏。”医师检查过惠特的身体之后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内脏结构的人。”

他们在医疗中心的一间小屋里，本体机器允许这个区域逐渐变糟。墙壁很脏，地板凹凸不平。惠特躺在用来进行身体检查的台子上，他一动，台子就咯咯作响。

医师一头黑色的鬈发，梳成与众不同的式样。他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惠特的妻子，好像惠特的特殊状况都是她的错。

“你确定他是人类？”

“他是我丈夫。”她尖声回答道，无法抑制心中的火气与恐惧，“我应该了解我的丈夫。”

“你也有两颗心脏吗？”

这个问题让她很反感。

“这很奇怪。”医师说，“他的肠子在腹腔里形成了严整的螺旋形，他的胃是完美的圆形。他一直都这样吗？”

“我想不是的。”她谨慎地说。

“我被编辑过了。”惠特说。

医师开始说些挖苦的话，可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了尖叫声。

他们立刻冲到窗前，刚好看到本体机器的高塔缓缓倒向大海。它坚定不移地指向被残阳刺破的天空——坍颓——倒塌——在海边悬崖上空发出咆哮般的巨响。

周围慢慢安静下来。

在尘埃落定，最后一片腾起的橄榄叶落下后，人群的低语声渐渐响起。人们开始沿着破碎的塔身冲向它的残端——塔在那里折断，落入海中。

这时候，惠特汇入了奔向峭壁的人群。他无法说服妻子跟他一起。她满心惊惧，逃回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她眼中哀怜的神色，记得她仓皇离去的样子。好吧……她可以照料房子，即使她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

他一动不动低头盯着高塔的废墟，他的眼睛氤氲了，他大张着嘴呆在了那里。这座塔是他的塔。

他周围发问的声音问题变得清晰起来。

“它为什么倒了？”

“机器这次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你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吗？”

“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空虚？”

惠特抬起头来看着周围满面惊愕的陌生人——其中有游客，也有他的帕洛斯同乡。他们看上去都很有力量。这个时刻，让他想起创世和帕洛斯的平原上波浪起伏的谷物之间孤独的交流。人们已经吸收了某种怪异的特质，一种在片刻之前他们尚未表现出来的不平衡。他们不再是统计数字了。一种非现实的差异，将这群陌生人区分为一个个的独立个体。他们的灵魂不再僵化，不再毫无个性。

惠特踌躇着发出探寻内心的意识化语言，感觉到了机器的缺失。仪式化的程式不见了。惰性与迟钝剥离掉了。他试了试憎恶、激情、怨恨、骄傲之类的情感。

“它死了。”他低声念叨着。

他带领着人流冲回镇子里，然后沿着街道冲下去。街上的人工照明忽明忽灭，呈现出一种不受控制的随机的美感。

惠特引领着这群人冲进了之前被挡住的将他们与机器之下的世界隔开的入口。现在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做跟他们一样的事情。人们涌进黑暗的隧道和通路，在这些曾经的禁地中欢庆自由的喜悦。

当最后一段黄金导线被扯出来，最后一片脆弱的玻璃被砸碎——当隧洞的主梁不再有金属撞击的铿铿声——不可思议的寂静笼罩了大地。

惠特从地下世界回到惨白的月光下。他任由一条奇异的塑料从手中滑落。塑料条通体泛着珍珠色的光芒，在他奔突于机器的意识通道时提供了照明。惠特的领子撕扯开了，他感到特别羞耻。他凝视着乌烟瘴气的地方，到处都是阴影和尘土。他意识到自己扮了一回小丑，就跟机器曾做过的一样。一件事情发生了，而他如先知般辨识出了它。

“我们认为我们摆脱它了。”他说道。

在地下发生剧烈冲突的时候，他不知在哪里把左手割伤了，一道锯齿形的伤口划过指节。触目的血珠流出伤口，滴入尘土。

“我割伤了自己。”惠特说，“我对自己做了这么一件事。”

这个想法激起的敏锐直觉贯穿他的周身。惠特一路带着这种感觉回到家。他的妻子从家里蹒跚而出，仪态优雅，站在昏黄而明灭不定的街灯下等着他。她因为自己生活的中心产生的混乱和不确定的感受而忧心忡忡。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去充实她心中那片曾被机器压抑住的空间。

惠特跌跌撞撞朝她走过去，紧握着受伤的手，仿佛那是他所在的宇宙中出现过的最重要的东西。

“你喝醉了。”她说。

【责任编辑：王维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