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安 雷闪闪
〔摘要〕 网络民粹主义表现在叙事方式上主要有三种:一是底层叙事,利用“弱者的武器”,美化弱者、仇视精英,形成“安抚弱者、打击强者”的舆论氛围;二是哄客叙事,通过一种戏谑化的表达手段,起到去敏感化、娱乐化、大众化的效果,形成话语垄断;三是对抗叙事,通过人肉搜索、谣言建构、情绪渲染、借势造势、线下行动等手段虚构事实与建构身份,使简单的纠纷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网络民粹主义的这种叙事逻辑与民主法治的精神从根本上来看是背道而驰的,使得本就尖锐的阶层矛盾更加激化,对此必须加以重视,并给予积极治理。
〔关键词〕 网络民粹主义,底层叙事,哄客叙事,对抗叙事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15)05-0065-05
民粹主义的概念在学术界历来众说纷纭,它既可以表现为一种运动、一种策略,也可以是一种政治话语,我国学者俞可平曾对民粹主义的类型作出过阐释:“作为一种社会思潮,民粹主义强调平民群众的价值和理想,反对精英主义,把平民化和大众化作为所有政治运动和政治制度合法性的最终来源,以此来评判社会历史的发展;作为一种政治运动,民粹主义主张依靠平民大众对社会进行激进改革,并把普通群众当作政治改革的唯一决定性力量;作为一种政治策略,它指的是动员平民大众参与政治进程的方式,强调诸如平民的统一,全民公决,人民的创制权等民粹主义价值,从而对平民大众从整体上实施有效的控制和操纵。” 〔1 〕尽管作为政治运动和行动策略的民粹主义在当今社会已然式微,但是,作为一种话语和思想的民粹主义却从未远离过我们,尤其是在出现贫富悬殊、法治不健全、参与不畅通的情形下,民粹主义思潮很容易死灰复燃。互联网的出现无疑给民粹主义提供了滋生的土壤,网络的隐蔽性、互动性、离散型、碎片化等特点一方面拓宽了公众的参与渠道,另一方面也容易将社会矛盾和底层情绪放大,形成一套二元对立的“以美化底层、仇视精英”为核心特征的民粹主义话语。从目前的研究来看,有关网络民粹主义的定义、内涵、表现、成因、危害、防治等文献较多,但从话语策略或叙事结构角度研究的较少,本文尝试从网络公共事件中网民的三种主要情绪——悲情、戏谑与愤怒入手①,把网络民粹主义的叙事逻辑划分为底层叙事、哄客叙事及对抗叙事三个维度,结合具体案例,分析三种叙事在不同事件中的表现方式,由此总结出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特征和叙事逻辑。
一、底层叙事——美化弱者,仇视精英
“底层”一词源自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安东尼奥·葛兰西。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用了“Subaltern Class”一词,可译为“底层阶级”,特指欧洲社会里那些从属的、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社会群体。随着时代发展,现在“底层”的概念更具有开放和包容性,容纳了更多地边缘体 〔2 〕。在我国,通常把月收入3000元以下的人群归为“底层”。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第3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我国网民中3000元以下收入者约占2/3(65.4%),这种“底层”聚集的结构容易放大负面情绪,导致网民偏离理性轨道,底层身份往往容易成为“弱者的武器” 〔3 〕82。底层叙事在此背景下产生,它对现实持一种反思、批判的态度,对底层怀着深切的同情,对精英怀有强烈的质疑,在这种叙事框架下,网民往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划清阶级立场,共同打击“强者”,安抚弱者,在这场集体狂欢中,事实本身已经不再重要,法律的权威性和刚性也不再重要,一切将让位于“人民”,“人民”成了不能被批评的敏感词汇,精英已经被普遍地预设成为体制服务的既得利益阶层,而遭受广泛的道德质疑与挑战,正如塔格特所指出:“民粹主义基本上不信任那些充斥于这些机构中的人,认为他们不仅腐败,而且缺乏智慧,智慧只属于人民,政治机构只有认同于人民的意愿,政治才被看做是合法的。” 〔4 〕74
如在“邓玉娇事件”中,媒体报道框架中最常出现的关键词是“修脚女”的身份,与“招商主任”的身份形成了强烈对比,且“强奸”、“杀人”等情境很容易引发公众关注和狂欢。各大门户网站在标题制作上刻意突出了表现弱者身份的词语,这些倾向性的标题一方面吸引了网民关注,另一方面也影响了网民的理性判断。如新浪网的《女服务员刺死官员》,搜狐网的《邓玉娇从“烈女”到“凶手”之路》、《罗彩霞邓玉娇等事件显示出小人物的胜利》,凤凰网的《修脚女邓玉娇,一刀刺中官场的软肋》等。最终,邓玉娇反被网民们视作英雄、反腐斗士、女中龙凤、“当代的穆桂英”等,并有网民视邓玉娇为女儿之典范,甚至有人用史记的形式撰文《史记·烈女传之邓玉娇列传》②,并成为网络热帖。该文的叙事逻辑是:首先,通过对当事人生活经历的描述,塑造出一个“善良孝顺”、“勤劳本分”的底层形象,激起公众对她道德的信任及对其遭遇的同情,如:“邓女玉娇者,鄂巴东三关镇人也,年近三七,尚无婚约,蛰居镇梦幻城,修足为业。时有镇府官吏邓贵大,同僚黄德智、邓某,行招商、刮民膏、飲酒沈湎,以夜继昼,尤喜窈窕而淫乐耳。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然后,突出对方的官员身份,并以跋扈、猥亵、强奸等词对事件过程进行了再次解读,如:“红朝己丑年,己巳乙卯日戌时二刻,玉娇浣纱于室。恰三吏行酒划拳,酒过数巡,猜枚行令,腮红舌乱。间,有谏曰:‘何不往梦幻城逍遥,解吾等裆下疾苦?六眼色起,光比狼甚,逐往。智为先、贵大邓某尾后,行楼上一寓,三吏推门,窥之,见娇浣衣,三狼淫心顿起,两股轻开,麈柄坚挺。智询娇曰:‘特服否?娇明其意,曰:‘奴只修膝下二足,不候尔等裆下小指,烦官家怜之。”最后,歌颂美化弱者,同时妖魔化强者。如:“赞曰:乐羊子之妻自缢于贼,以死守洁,千古流芳;烈女玉娇遇奸而不惧,奋然抗暴,连伤者三,忠贞壮烈无双,天下咸誉之。然一生一死,事同命殊,何哉,唯性异而已。故吾怜乐羊之妻,而独壮玉娇之行也。然,娇出淤泥而不染,贫贱而不移,真乃女中之龙凤也,养女则如邓玉娇!”“太史公又或曰:江湖传此,以为邓玉娇者,今之烈女也。宰恶吏于当场,抒民愤于巴东,壮哉!余则谓:僻远之乡,民族之地,秦汉以降,无论流官土司,均以抚民为善策,不以暴烈残其民。邓贵大等,小镇之恶吏也,区区巴东如此,国中此辈衮衮不可胜计焉尔!纵吏残民,国祸之源也。则沪上刀客,巴东烈女之起,有何怪哉?是为记,以示后人!”
同样,在“杨佳袭警案”中,底层叙事的风格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2008年7月1日上午9时40分,杨佳携带20多厘米长的单刃(剔骨刀)、锤子、喷雾剂、防尘面具等作案工具,来到上海市公安局闸北分局门口,抛投8个燃烧瓶纵火,并用匕首刺死警察6人,刺伤多人,在杨佳伏案并执行死刑后,网络上却出现了大量的同情、美化杨佳的声音,有网民把杨佳视为英雄,并在网上建立了“杨佳网络纪念馆”,号召将11月26日作为“英雄”杨佳的忌日每年进行悼念,还有其他团体联系杨母进行访谈、拍照纪念其逝世儿子。
可见,当网络公共事件涉及到官、富、警等敏感身份时,极易引发民粹主义情绪,这种情绪支配下,极易形成“安抚弱者、打击强者”的舆论氛围。此时,事实的对错不再重要,道德安抚和谴责才是主旋律,换句话说,能否安抚好“善良的同胞”,打倒 “凶残的敌人”将成为主要使命,这容易导致对“底层”的过度补偿,催生出暴力崇拜。
二、哄客叙事——戏谑狂欢与隐性抵抗
“哄客”的概念最早由文化学者朱大可于2005年提出,它“是用酷语、色语和秽语对公共事件或人物进行道德、美学评判的行为” 〔5 〕3。该词原本是针对文化娱乐事件中一些受众的低俗表现,从“芙蓉姐姐”到“犀利哥”再到“凤姐”,“哄客”们或贬或捧,总爱乐此不疲地从那些网络人物身上榨取乐趣,并提炼出某种符号制作笑料。随后,“哄客”的内涵被扩至指向网络上重大社会话题中的某类言论倾向,有些成为网络流行语沉淀下来,成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哄客叙事通过一种戏谑化的表达手段,可以起到去敏感化、娱乐化、大众化的效果,因为“这些体裁风格在动员人类情感和道德上特别有效,它们通过动员诸如同情、幽默感和欢笑等情感,促进运动的动员和传播” 〔6 〕74。本质上,哄客叙事是一种隐性的文本抵抗,是一种解构和颠覆的力量,正如巴赫金在文艺研究中所发现:“狂欢是一种反抗霸权力量,它建构了一个‘颠倒的世界,使生活由严肃的现实状态转入暂时的游戏境界中,在诙谐的笑声中获得自我的释放,且狂欢不是供人们驻足观赏的,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甚至不是供人们表演的;它的参与者们置身其中,根据有效的规则来狂欢。” 〔7 〕53在哄客叙事中,网民常常使用戏谑恶搞的方式如改编诗词、制作歌曲、编写段子等方式,以进行大众化传播,而对于相反或不同的意见则“统统一棍子打死”,形成话语垄断,有学者把这种行为称成“文革式叙事” 〔8 〕。例如,在“李某某案”中,著名媒体人杨某曾于2013年2月23日在微博发表以下内容:“劳教一年对一个因为冲动打人的未成年人来说是否惩罚过重?被贴上标签的孩子很容易破罐破摔了。真替李老师感到痛心!”这段话被网民们理解为替李某某“辩护”,此言一出,引发群起攻之,哄客们运用围观、对骂、编段子、打油诗、人肉搜索等形式,掺杂各种酷语、色语和秽语,羞辱当事人,迫使杨某公开道歉,24日晚楊某在微博上作出回应:“由于我并不了解当年李某某打人细节,因此有关劳教一年的处罚是否适当的评论是不负责任的,抱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她的丈夫也站出来解围,称妻子本意是质疑劳教制度的有效性,但第一忘了先亮牌支持受害者,第二不了解李当时被判劳教一年的依据就发表言论,快中出错。24日晚11:30分,杨某再次向外界道歉:“对女性的性侵害应受到严惩是最基本的立场,是不言而喻的!我之前微博的本意是怀疑那种送劳教了事的改造方法是否真的有效,但对当年事实了解不清,不适当地提出劳教长短的问题,再次抱歉。”
此外,对于案件的定性,网民们通过戏谑的方式进行了“舆论审判”,如针对案件中“轮流发生性关系”的措词,引发了众多网友神造句,典型的如:“如果轮奸不叫轮奸,叫轮流发生性关系,那么杀人也不叫杀人,叫终止对方生长进程,贩毒不叫贩毒,叫兜售有瘾食品,赌博也不叫赌博,叫有奖励性娱乐,性贿赂就能变成谈恋爱了。”“有背景的人跟未成年少女发生性关系叫嫖宿幼女,没背景的人叫强奸。有背景的人轮奸叫轮流发生性关系,没背景的人叫轮奸。有背景的人戴套强奸不算强奸,没背景的人打飞机也算嫖娼。这个时代金钱、权势都可以轮流与法律发生性关系,唯独普通人一直在被强奸。” ③
在“京温跳”事件中,网民一方面在微博、网络论坛、百度贴吧上渲染悲情,对死者的家庭背景、现状进行情感修辞,如“死者家境贫困,父亲重病;袁某极有孝心,是家中的顶梁柱”,“家中母亲听到噩耗已经晕倒住院”。同时,也通过戏谑化的方式对事件进行舆论审判。2013年5月13日,天涯杂谈上一位名叫“牛吹天”的网友杜撰的一篇六月下冰雹的极具煽动性的帖子,更是把哄客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④。
同样,在周克华案件中,在周克华被击毙后,此事件一方面引发了网友质疑,另一方面还伴随着娱乐和恶搞,罪大恶极的凶犯周克华竟被一些网友尊称为“爆头哥”,更有甚者,对周克华的照片进行PS,将其恶搞成具有“英雄色彩”的电影封面人物;有游戏网站开发出枪战游戏,重金悬赏玩家PK“爆头哥”;有人居然为凶犯建立贴吧,通过“技术分析”,揭秘“爆头哥”的犯案脱身之计,有网民还杜撰了周克华被击毙前的十句话,因为其讽刺性、戏谑性而具有强大的传播力,在网络上被疯狂转载,引发了一场网络狂欢。
最典型的莫过于网络恶搞的“周克华被击毙前说的十句话”:我希望你们打我的头,我不希望弄脏我的衣服,因为这是我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衣服;活着一天,就是有福气,就该珍惜,当我哭泣自己没有鞋子穿,我发现有人却没有脚;冷漠,有时候并不是无情,只是一种避免被伤害的工具; 汗水和泪水的化学成分相似,但前者只能帮你获得同情,但是后者可以为你赢得成功;中分看鼻子,齐刘海看脸型,斜刘海看气质,无刘海看五官,我适合蒙面;不要依靠射手,不要爱上天蝎,不要留恋金牛,不要应付处女,不要藐视狮子,不要相信摩羯,不要迁就双子,不要猜测水瓶,不要容忍白羊,不要给双鱼花钱,不要对天秤吵闹,不要对巨蟹先动感情;每个人都会犯错,你若真的深爱一个人,无论他以前如何对你,无论他犯什么错,你都会去原谅,甚至为他找理由,你若不爱一个人,可能对方只说错了一句话,就立刻翻脸分手,所以,当一个人抓住你的小错而分手,不是因为你的错,而是因为不爱你,原谅这种事,只和爱的深浅有关,有多少爱,就有多少原谅;我对自己说,要善良,即使被别人伤害,心地还是一定要善良,这个可能真的是个善良的人,要是我的话,做不到,有人伤害我,那么他死定了;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一度也想做个战地记者,我记得不知道从哪里读到一个报道,说是有一个战地记者通过自己的努力,化解了一场战争,当时很佩服他,可是后来,自己成了什么了呢,呵呵;时间真快!爱三结局了,奥运闭幕了,再过几天七夕了,再过几天就开学了,眼一闭一睁,八年就过去了。
面对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有网民却将他视为具有浪漫色彩的杀富济贫的侠义行为,把一个血腥故事演绎成一个江湖传说,这种民粹主义的无边界、无底线的恶搞与炒作往往被异化为一种解构的权力。结果是,哄客转变成了暴民,罪犯转身成为英雄,这对社会秩序和民主的健康发展是有巨大危害的。“因为在大是大非面前,有些东西是不能消费和娱乐的。如此恶搞一个刽子手,难道就不怕搞浑善与恶的分界线?当周克华成为一个流行符号,而不是一个冷血枪手,不怕真有那么一天,你成为枪口下的无辜者?还是说,生命也是可以用来消费的?” 〔9 〕
三、对抗叙事——虚构事实与建构身份
网络民粹主义的话语充满了对抗性,它总是在关注“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事件发生后,网民们会迅速从事件中剥离身份,虚构情景,划清敌我矛盾,以此来引发情感共鸣,因此在对抗叙事中,一般都强调受害者的无辜和他们所遭遇的不公,而作为对照,作恶者则常常被描述得凶恶无情,此类叙事所展现的,是善与恶的典型对照 〔6 〕36。在这场身份与话语的叙事中,当事人的身份、情境是关键要素,因为一旦涉及到敏感身份(如官与民、警与匪、富与穷、明星与平民、城管与小贩等)、情景标签(如腐败、包庇、殴打、狂妄、强奸、虐待等),就很容易引发公众的悲情、愤怒、同情、绝望等情绪 〔10 〕。对抗叙事主要手段有:人肉搜索,谣言建构,情绪渲染,借势造势,线下行动等。在对抗叙事中,“人民”成为一个整体、同质、抽象的统一体,它特指处于社会底层的阶级如农民、农民工、小生产者、城市工人阶级等,代表着社会的善和美,与位于社会上层的精英阶级如政治精英、大企业家、高级知识分子等相对抗和抵触 〔11 〕47。正如塔格特所言:“民粹主义者有这样的倾向,他们通常站在自己所排斥、厌恶的社会集团的对立面上来描述自身。民粹主义者的言语中充满了对头脑敏锐的知识分子、官僚、雇佣文人、财主、强盗头领、披头士和财阀的诋毁。” 〔4 〕74这就造就了具有鲜明特点的对抗式话语表达方式——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反权威、去中心、文化叛逆。在贴标签的过程中,人民和敌人可以迅速地简单归类 〔12 〕。
如在“安徽池州”事件中,有网民建构了“一则中学生被打死”的谣言,最终引发了网民的情感动员,导致了群体性事件。2005年6月26日下午,一辆牌照为苏Z的本田车在池州市区与一个本地青年刘亮相撞并发生争执后,车主吴某将刘亮殴打致伤。吴要刘赔偿,刘则希望吴送他到医院检查但被拒绝,争执中刘亮打了本田车的倒车镜,于是被车上的保安殴打,围观群众传言吴还说了一句,“打死了不就是赔30万嘛”,此话激起了围观民众的愤怒情绪,而在青年被打送往医院后,又网络谣传“中学生被打死了”,这更进一步刺激了围观者,闻讯而来的警察没有及时拘留逮捕打人者吴某,而是上了吴某的本田车,围观群众开始认为“他们是一伙的”,误认警察在袒护富商,不满情绪的累积与警察的“不当处置”使怨气爆发,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局势越来越混乱,人群里开始扔水瓶、石块、鞭炮。围观群众掀翻了本田汽车,并把掀翻的本田车烧毁,随后,人们又把警车推倒,不断有人拿工具砸警车车窗,接着车内火光闪烁,派出所已经浓烟滚滚。人们开始哄抢附近的东华东超市,只是因为老板送了一些矿泉水到派出所里,有人又谣传他给打人的老板做担保,让那些人从后门跑掉 〔13 〕。
同样,在“四川大竹群体性事件”中,最终使得事件步步升级的仍然是网民虚构的对抗叙事。2006年12月30日,在四川省达州市大竹县莱仕德酒店做迎宾小姐刚满一个月的杨代莉死亡。事發十几天过去,由于警方一直没有给杨的死亡定性,此时谣言开始在网络空间传播,如“三位省里的高官,也是酒店老板的朋友,强求杨代莉陪酒,而后对其轮奸并进行野蛮摧残”。之后,有关杨代莉死因的版本一步步升级,甚至还有这样的描述,“杨死亡时几颗牙齿掉落,脖子上有乌黑的掐握痕迹,下阴被弄烂。警方欲以杨系醉酒而死结案”,公众情绪被谣言迅速引燃,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2006年1月17日,酒店门前开始聚集部分民众,而且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多。而此时,另一则谣言又推波助澜,说“10来个学生冒着高压水柱砸碎了酒店的钢化玻璃,随后酒店两个房间起火了,大伙引发了更多人的的围观,火烧得很大,几层楼都着了,吓死人” 〔14 〕。未成年人曹某看到莱仕德酒店起火后,到现场用手机拍了照片,并在QQ群里谣传“三个高官要杨代莉陪酒,随后在酒里下毒,将她轮奸”和“在杨代莉死亡之前,莱仕德酒店还有人遇害,这些都被当地政府包庇了”,此谣言无疑是火上浇油,最终使事件演变成一场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
四、结论与反思
从大量的案例分析中,我们发现,网络民粹主义已经形成了一套模式化的话语,每当出现公共事件,一些网民就会在底层情绪、刻板意见的支配下,对信息进行选择性理解、选择性过滤、选择性记忆,甚至使用谣言作为武器进行身份和情景建构,以剥离出“富与穷”、“官与民”、“警与匪”、“城管与小贩”等二元对立的身份格局,然后通过各种情感动员手段,以达到“安抚弱者、打击强者”的目的,其叙事过程往往遵照如下逻辑:通过底层叙事,美化弱者,妖魔化强者,以此进行悲情叙事,引发情感共鸣;利用哄客叙事,通过娱乐、戏谑、恶搞等手段,引发网络狂欢,加快事件的传播力度,争夺事件的解读权,并对不同意见采取恶搞的方式进行攻击,形成强大的舆论氛围;通过抗争叙事,将人民与敌人迅速简单归类,对官、警、富进行妖魔化解读,以激起网民的愤怒情绪,起到情感共鸣和情感动员的效果。
但是,网络民粹主义的叙事逻辑与民主法治的精神从根本上来说是背道而驰的,因为底层叙事在展示底层的艰难与不幸时,会无限放大和美化底层淳朴善良的道德品性,而无视法治的作用,由此造就“穷人无罪,富人罪加一等”的现象;哄客叙事是一种文化病态,它通过网络狂欢,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对事件进行舆论审判,本质上是“文革叙事”的延续;抗争叙事则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暗含了激烈甚至暴戾的情绪,使得本就尖锐的社会矛盾更加激化。
当然, 网络民粹主义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既与互联网的技术特点有关,还与当前社会矛盾升级、底层情绪积压、政治参与渠道不畅有关,也与部分地方政府“花钱买稳定”,由此带来的“不闹不解决、小闹小解决、大闹大解决”的认知与预期有关,导致在中国网络公共事件中,“围观就是力量”、“以势抗争”成了一种常态 〔15 〕 。因此,只有当社会结构不断优化,社会矛盾不断缓和,底层情绪不断被安抚,制度化参与渠道不断拓展时,公众才有可能回归平和与理性,网络民粹主义才会真正“偃旗息鼓”,最终回到民主和法治的轨道上来。
注 释:
①杨国斌、谢金林等人认为,影响中国网络公共事件的主线是情感不是理性,最能激发网民的情感动员的情绪主要是悲情、戏谑和憤怒,具体可参见:杨国斌《悲情与戏谑:网络事件中的情感动员》,《传播与社会研究》2009年第9期,谢金林《网络空间草根政治运动及其公共治理》,《公共管理学报》2011年第1期。
②《史记·烈女传之邓玉娇列传》的具体内容参见百度贴吧。
③相关内容可参见凯迪社区、百度贴吧、中华论坛、望京网论坛等。
④具体内容参见《北京京温22岁美女离奇密室跳楼,死者故乡安徽巢湖5月5日惊现“异象”》,天涯杂谈,2013-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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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周 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