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我去参观画展,在一幅画前驻足,仰头久久凝望——淡墨勾染出的矮墙,院内繁花似锦,墙外一条弯曲的土路伸向远方,一轮皎洁温润的圆月斜挂天上。这是一轮乡下的月亮,细看果然题名:乡间月色。
这幅画将我的记忆带回遥远的童年,那样明晃晃、清亮亮的月亮是来自乡村的,是从吟诵千年的《诗经》中走出来的,脚步轻盈,姿态清朗。不似城里的月光,隔着灰蒙蒙的云层,躲躲闪闪,晦暗不明。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有月亮的晚上,乡下是不用点灯的。在田间劳作了一天的村民踏着月光归来,烧火做饭,而后端起碗聚在路边树下。在月光的映衬下,每张清秀的、粗粝的、沧桑的、褶皱的年轻或年老的脸上都泛着光亮,吃着聊着,扯谈着田间的活计。
一群孩子在月光下疯跑玩耍,我很少参与其中,尤其金枝、银枝两姐妹在时。我那时六岁,性格内向孤僻,经常或倚或坐在矮墙上,一个人看月亮。我觉得他们是一伙的,我跟月亮是一伙的,要不怎么我笑它也笑。一缕缕饭香钻入鼻中,我不停地朝路上张望。待到母亲披着银白色的月光,扛着锄头缓步走来,我便跳下墙飞奔上前。
那年初春,我患了病,咳嗽得很厉害。母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十几里外的乡医院看病。药吃了不少,病却不见好转。那天母亲又带我去乡里看病,回来天色已晚。站到院墙外,我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着,一只鸟惊飞在月色中。
柴门突然开了,门里站着位身穿军装的清瘦男人,是父亲。他挟带着海风的气息风尘仆仆地归来,听邻居说母亲带我看病去了,下厨把饭做好,等候我们回来。母亲惊喜又慌张,目光温柔而甜蜜地缠绕在父亲身上,看他进灶间把汤盛好,端到院中石桌上。
我冷冷地看着父亲,心里说不出是怨是恼。他常年不在家,把地里的活撂给母亲,偶尔回来住几天又走了。我恨隔壁家的金枝、银枝,她们的眼睛很大,可心是盲的,脑袋里装满了恶作剧,不时爆出一串嘲笑,但我羡慕她们有个壮如黑塔般强悍的爹,俩人经常骄傲地跟随其后。
碗里装大半碗粥,稀得照见人影,我心里更觉委屈,干脆坐着不动。父亲轻叹一声,愧疚地垂头,旋即兴奋地说道:“快看,碗里有什么?”我低头看,什么也没发现。“碗里有个月亮。”父亲又说。可不是吗?碗里有一个白胖的月亮,连母亲也看呆了,分外惊喜,说:“像个剥皮的鸡蛋。”
为了给我治病,母亲卖掉了家中攒了半年的鸡蛋。我心情好起来,捧起碗小口地抿着,直到把碗底舔得一干二净。
饭后,父亲端出碗水煮大蒜,笑着说:“里面放了冰糖,能治咳嗽的,就着月亮喝下去吧。”那时冰糖稀缺,市面上买不到,是父亲从部队带回来的。那夜我睡得酣甜,仿佛肚子里真的卧了个月亮。
随后的几天晚上,我喝着稀粥外加冰糖水,父亲陪我一起赏月,看碗中的月亮碎了又圆。一周后,他匆匆返回时,我的咳嗽竟完全好了。
随着父亲转业,我们家搬进了城里。我是在多年以后,才懂得父亲的用意之深——心有明月自澄净。只是我至今未曾问过,坚守海岛的那些艰苦又寂寥的夜晚,他是否有“隔千里兮共明月”的思潮起伏?
在静寂的夜里,我又梦见小山村,碗中的月亮轻轻地晃荡着,洒落一枕思念。朦胧间月亮从碗中升起来,变得又大又亮悬在空中,使我放下纠结与挂碍,心中一片空明清澈。
(编辑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