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每至盛夏,就进入了庄子说的“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大宗师》)的时节,全国多数地区会被高温控制,只要没有雨,一般城市的气温都在30℃以上,甚至更高。“吴牛喘月”的典故说的虽是江南的极端炎热,移至盛夏的全国亦可。
置身于“天地大熔炉”之中,始读竺可桢先生的《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知道了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气候的大致情况:半坡时期(新石器晚期,约公元前5000年—公元前3000年),西安的气候比现在温暖潮湿,考古发现了水獐、竹鼠等亚热带动物。周朝(公元前11世纪—公元前7世纪)的气候有过一、二个世纪的寒冷。春秋时期(前770—前476),气候又和暖了,竹子、梅树这些亚热带植物,在《左传》《诗经》中常常提到。战国、秦、西汉,气候继续温暖;东汉即公元之初,气候趋于寒冷,晚春国都洛阳还降霜降雪,但寒冷的时间并不太长,河南南部有种植橘和柑的记载。南北朝(420—589),南京的冬天大约比现在大约冷2℃,年平均温度比现在冷1℃;“6世纪上半叶河南、山东一带的气候比现在冷”;“第6世纪末至第10世纪初,是隋、唐(589—907)统一时代。中国气候在第7世纪的中期变得和暖,公元650年、669年和678年的冬季,国都长安无雪、无冰。第8世纪初期,梅树生长于皇宫”(《天道与人文》,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
而从苏轼咏杏诗“关中幸无梅,赖汝充鼎和”(《杏》)中可知宋代华北已不知有梅树,气候比唐代寒冷。查检《全宋词》,竟没有发现“苦热”一词。长安既然冬天无雪、无冰,那么夏天自然就会比较热。又因为西安地处于于渭河流域中部关中盆地,最低处的阎良区(位于古城西安东北部)的海拔仅有381米。海拔越低,气候就会越热,1966年6月19日,长安测得的极端最高气温是43.4℃。今天的西安属于“新四大火炉”之一,酷暑难耐,让人汗流浃背。唐代的长安也热,这从唐人的“苦热”诗中可以见出一斑,王维《苦热》诗说:
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轻纨觉衣重,密树苦阴薄。莞簟不可近,绤再三濯。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长风万里来,江海荡烦浊。却顾身为患,始知心未觉。忽入甘露门,宛然清凉乐。
赤日炎炎、火云满空、草木焦黄、河湖枯竭,酷暑让人觉得穿一点儿衣服都是负担,甚至凉席都不敢靠近,粗布衣服要再三浣洗。酷热使人倍觉肉体存在的麻烦,始知自己的心尚未觉悟。何时能心悟佛道,入于禅定(即“甘露门”),也就不再以炎热为苦、宛然而有清凉之乐了,此亦即白居易所谓“但能心静即身凉”(《苦热题恒寂师禅室》)。能在酷热中省道、悟道,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盛唐热,中唐依旧热,伴随炎热而来的不仅有身体的不适,还有严重的自然灾害。白居易说,“头痛汗盈巾,连宵复达晨”(《苦热》)、“彤云散不雨,赫日吁可畏。端坐犹挥汗,出门岂容易”(《旱热二首》其一)、“勃勃旱尘气,炎炎赤日光。飞禽飐将坠,行人渴欲狂”(《旱热二首》其二)、“骄阳连毒暑,动植皆枯槁。旱日乾密云,炎烟焦茂草”(《赠韦处士六年夏大热旱》)。炎热让人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端坐亦汗如雨下,更别提在烈日当头时出门了。杜甫说:“东城干旱天,其气如焚柴。”(《柴门》)当骄阳迅速蒸腾着空气,把动植物都要烤干的时候,饥荒也随之产生了。与白居易、元稹有唱和的杨巨源的《夏日苦热,同长孙主簿过仁寿寺纳凉》诗说:
火入天地炉,南方正何剧。四郊长云红,六合太阳赤。赫赫沸泉壑,焰焰焦砂石。思减祝融权,期匡诸子宅。
云红日赤,沸泉焦石,天地如火炉,置身其间的人仿佛烤箱中的咸鱼一样被烤炙着。在极热中,诗人要求削减火神祝融的权利,以降低天下的热度。司空曙的“暑气发炎州,焦烟远未收。啸风兼炽焰,挥汗讶成流”(《苦热》)、刘长卿的“火云从中出,仰视飞鸟落。汗马卧高原,危旌倚长薄。清风竟不至,赤日方煎铄。石枯山木燋,鳞穷水泉涸(《奉和李大夫同吕评事太行苦热行兼寄院中诸公仍呈王员外》),描写的都是一样的热况,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火炎而不灭”(《淮南子·览冥训》)的远古时代。异常的炎热对于健康人已经难以忍受,如果是病人,那情况就更为悲惨了,曾为中唐宰相的权德舆有一首《病中苦热》诗:
三伏鼓洪炉,支离一病夫。倦眠身似火,渴歠汗如珠。悸乏心难定,沉烦气欲无。何时洒微雨,因与好风俱。
“歠”(chuò),饮。三伏天已是暑气蒸人,何况带病之身,诗人全身热似火烤,焦渴难耐,汗下如珠。在心悸气烦中,自然盼望风来、盼望雨临。然而,风在何处?雨落何时?
炎热从盛唐诗人笔下一直持续到中唐、晚唐。皎然说:“炎曦烁肌肤,毒雾昏性情。”(《酬薛员外谊苦热行见寄》)整个天地如同着了火一样,灼人肌肤,迷人性情。贯休是晚唐人,虽说7岁就出了家,道行深厚,但他也怕热:“天云如烧人如炙,天地炉中更何适”(《苦热寄赤松道者》),火云炙人,身入洪炉之中,无可逃遁,一无可适。同为晚唐的王毂《苦热行》诗说:
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五岳翠乾云彩灭,阳侯海底愁波竭。何当一夕金风发,为我扫却天下热。
“火龙”、“火旗”、“烘炉”,把天地烧成一片通红,无辜的人们被置放其中,如同遭受酷刑一般痛苦,于是便盼着秋风吹起、秋天降临,一扫天下之奇热。再如火焰般的滚滚热浪中,有谁不盼望有一片阴凉可乘呢?王毂于是开始赞颂阴凉遮地的路边树,他的《暑日题道边树》诗说:
火轮迸焰烧长空,浮埃扑面愁朦朦。羸童走马喘不进,忽逢碧树含清风。清风留我移时住,满地浓阴懒前去。却叹人无及物功,不似团团道边树。
骄阳似火燃烧在万里无云的长空,浮尘扑面,给人带来了无限的愁情。就在羸童、走马喘不过气的时候,路边的一棵大树给人带来了希望。这无疑是茫茫海上的浮木、炎炎晴空中的阴云,此时有幸躲在浓荫之下,谁还愿意再向前挪一步呢?
同是苦热,唐人多就自身的境况而说,很少念想天下、顾及他人,而“诗圣”杜甫苦热却不为一己的炎热难耐叫苦,心系的是时局和大众,所谓“宁苦身以利人”(《诗人玉屑》卷一二),有着更为深广的思想内涵,如《夏日叹》:
夏日出东北,陵天经中街。朱光彻厚地,郁蒸何由开。上苍久无雷,无乃号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飞鸟苦热死,池鱼涸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蒿莱。至今大河北,化作虎与豺。浩荡想幽蓟,王师安在哉。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眇然贞观初,难与数子偕。
此诗写在乾元二年(759)夏日的华州(今陕西华县)。因疏救房琯,杜甫于乾元元年(758)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他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大志受到了重挫。虽然遭逢酷暑,但诗人忧心久旱无雨、灾象已成:夏日的太阳从东北升起,到了亭午时分直射整个大地。炎热总是和大旱紧密相连的,越是炎热,越是无雨。即使偶降小雨也滋润不了庄稼,土地干旱得黄尘飞扬。鸟被如着了火一样的空气烤死了,鱼挣扎在快要干涸的泥塘里。因为酷热,整个世界都将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活力。灾害使万民流离失所,田园一片荒芜。河北地区,安史叛军依然在横行。一想到幽、蓟二郡,诗人不禁思潮翻涌,一句“王师安在哉”,表明了诗人的愤慨和对朝廷无能的谴责。在诗人眼里,当朝执政的这些人,远不能和唐太宗贞观年间的那些贤臣相比。诗的前半部分叙说天灾,后半部分指陈人祸,抒发的是诗人自己内心的深深忧愤。战乱、政治失意叠加在酷暑难耐的盛夏,诗人的焦虑烦躁可想而知。这年秋天,杜甫终于弃官,携家入蜀,于岁末抵达成都,开始了他晚年飘泊西南的生活。作于同一时期的《夏夜叹》,表现的也是在炎夏难耐之时,对于国事的关切: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昊天出华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竟夕击刁斗,喧声连万方。青紫虽被体,不如早还乡。北城悲笳发,鹳鹤号且翔。况复烦促倦,激烈思时康。
夏日长得似乎盼不到太阳下山,炎热的天气让人意乱心烦。盼望傍晚万里来风,稍解闷热。天终于黑下来了,可以开窗纳凉了。月光下,萤火虫也在自在地飞翔。万物不论大小,追求舒适自在是其本性。此时此刻,整年守在边疆的士兵,是否也能洗个澡爽身去热?士兵们一夜警戒,难以休息。功勋固然重要,何如返归故乡!当笳声响起、鹳鸟飞翔之时,天又要亮了,炎热又会如期降临。身处炎热中的诗人,更加强烈地盼望战乱平息,社会安定。与杜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南宋诗人戴复古的《大热》:
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万物此陶镕,人何怨炎热。君看百谷秋,亦自暑中结。田水沸如汤,背汗湿如泼。农夫方夏耘,安坐吾敢食!
天地本来就是一个高温大窑,尤以六月为盛。万物既然都必须在此中接受陶冶,人又何必埋怨天气的炎热呢!就在炎热烤炙让人难受的同时,百谷却在酷暑中结实了。田中水沸如汤,背上汗湿如水泼,农夫就是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下耕耘收获,每一颗粮食都浸满了他们辛劳的汗水,不劳而获的我们又哪敢轻易拿来食用!戴复古追求高远,自言“飘零忧国杜陵老,感遇伤时陈子昂”(《论诗十绝》),他是把忧国忧民的杜甫、陈子昂两位前代诗人当做自己学习的榜样,于是他的诗就别有格调、不同凡响了。
无论气候如何变迁,偌大的中国总会有冷有热,难以平衡。如杜甫、戴复古,热中有思索,热中有牵念,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动的。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