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情”

吴翠芬

读陶渊明《闲情赋》，发现赋的最后两句：“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中的“遥情”一词，各家注本均未加注，且译解时也不得要领，泛泛地说是遥远的感情。其实“遥情”倒是此赋的结穴处，所谓卒章显其志者也，不可不察。

“遥情”即为淫情，指不加节制的感情，即赋中说的放荡的情思。“遥”作“淫”解，见扬雄《方言》。《方言》卷十：“遥，淫也。九嶷荆郢之鄙谓淫曰遥。”郭璞注：“言心遥荡也。”（《方言》原作“荆郊之鄙”，现据卢文弨《重校方言》改为“荆郢之鄙”。参见钱绎《方言笺疏》，中华书局1991年版）以此解“遥情”，文从义顺，全赋的脉络就贯通了。

《闲情赋》题曰“闲情”，这是作者跟踪其前辈赋家创作这类爱情小赋定题的通例，陶渊明也未能免俗。陶渊明《闲情赋》之前，有张衡《定情赋》，蔡邕《静情赋》（亦作《检逸赋》），陈琳、阮瑀《止欲赋》，应玚《正情赋》，王粲《闲邪赋》，曹植《静思赋》，张华《永怀赋》等，从赋的题目中可窥其端倪）。他在“序”中说：“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但这只是作者的门面话，不可太当真。这一点梁萧统倒很有眼光。他认为《陶渊明集》“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萧统《陶渊明集序》）。他虽从礼教之大防否定了此赋，但也从一个侧面传递了这是一篇不为他所喜的爱情赋的信息。

《闲情赋》主旨在写一“情”字，是一篇动人心弦的优美的爱情小赋。它和此前那些神人相恋、梦幻情恋的赋篇不同，和那些穷态极妍铺写美女外形、甚至流露某些艳情邪思的赋篇也不同。这篇赋植根于现实生活土壤中，写的是纯真的人间男恋女的普世正当感情。赋中作者爱慕和向往的是一位品貌兼备的佳人，她不仅姿容出众，举止详妍，而且志向高洁，内心柔美。作者为佳人清越的鼓瑟乐声所感动，很想和她促膝交谈，倾吐心曲，但苦于不得相会。于是他一往情深地倾诉思恋之情，以种种方式奉献爱心。当所愿欲求不能实现时，他思虑，忧伤，神不守舍，夜不能寐。远方清厉的笛声嘹亮哀伤，猜想这就是佳人所在的地方。他有心托行云传递情意，但终因山河阻隔无法送达。当种种愿望都变成失望时，他只好把“遥情”寄寓于极远的八荒之地。这篇赋铺写了作者追慕佳人的心路历程，想象丰富，情思流宕，九曲回肠。文辞清新、自然、真醇，别具一格，极富于革新精神。在赋史上，在历代爱情篇章中，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闲情赋》最精采的段落，当数“十愿”，现展示如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十愿”是作者“遥情”的集中倾泻，鲁迅说它“很摩登”，是“大胆的”、“胡思乱想的自白”（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十愿”以连俳体式，展示了作者起伏跌荡、得失煎心的情愫，如飞瀑直泻，喷薄而出，又如溪水清流，汩汩宣泄。“十愿”以比兴手法，撷取佳人最亲近的物象落笔，熨贴，温情，爱的真切，爱的深沉。缠绵，浪漫，遥荡，痴狂，堪称一绝。

由《闲情赋》的“十愿”，使我联想到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著名爱情诗篇《我愿意是激流……》，也录之于下：

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对一阵阵的狂风，勇敢地作战……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的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

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长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

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的破旗，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

（孙用译《裴多菲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6—68页）

诗人神思飞扬，设想奇峻，情意绵绵。无论环境多么艰困险阻，遭际多么坎坷，他都要为“我的爱人”以自由，以快乐，以温暖，以守护。这是多么崇高的情操和担当精神。

陶渊明的“十愿”和裴多菲的“五愿”，尽管作者所取意象不同，但都倾奉了真挚感情，高尚德操，美的心灵，可谓异曲同工，相对益彰。古今中外同理。在爱情方面，在对待自己心仪的恋人方面，捧出一颗赤诚的心，多想为对方牺牲自己，这不正是相爱男女的共同追求吗！

1984年4月初稿

1992年3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