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
这是一篇短小精悍的志怪小说,讲的是一个狐狸精的故事。篇中塑造了一个幻化为老人的狐狸精,他诚信、宽厚、慈祥,对人热情友好。因此人缘很好,虽然他公开自已是一个狐狸精,大家却并不害怕,都愿意同他结交,而且远近闻名。故事的主体就是写这个善良可敬的狐狸精。但小说的主旨却并不在此,而是在讽刺贪官。对贪官的揭露没有流于一般化、表面化,而是写得很尖锐、很深刻,读后感到讽刺辛辣,意味隽永。小说用一种巧妙的手法为贪官画像。人的灵魂本来是画不出来的,但蒲松龄画了贪官的灵魂,同时也画了他的外形,那种可恶、可憎而又可笑的外形。这个贪官的形象,真可谓形神兼备,具有普遍性、典型性,概括了古今贪官的共同特色。
绝妙的讽刺效果,来自绝妙的艺术构思。作为讽刺对象的贪官,蒲松龄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小说的主要篇幅都是写那个狐狸精老人,他把那个老人写得越是可亲可敬、越有人缘,由他来对贪官作出的评价和处置,就越是显得发人深思,意味无穷。
小说的开头起得很平淡。说是潍邑李氏有一所多余的住房要出租,忽然有一个老头来租住。下文所叙就是租房过程中主客之间发生的一些日常琐事,好像讲的就是一个人们日常所见的平常故事。但是平中见奇,这奇就为他后来自称为狐伏笔,也为他讽刺抨击贪官提供了背景和鲜明的陪衬。
一奇是,来了不讲价钱,就主动报出年租“五十金”。小说没有交代主人的这所房子有多大,但年金五十两银子,就算房子很大也是一个不低的数字。二奇是,“既去无耗,李嘱家人别租”。租了又不来居住,而且一点消息也没有,主人只好又租给了别人。三奇是,刚租出去,第二天他就又来了,而且言行显得十分诡异。先是质问主人:“租宅已有关说(口头协议),何欲更僦他人?”主人解释了心中的疑惑后,他马上变得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地说:“我将久居是;所以迟迟者,以涓洁(选择迁居的吉日)在十日之后耳。”并且慷慨地预付了一年的租金。但临去时却扔下这么一句:“终岁空之,勿问也。”就是说,我就是一年到头都不来居住,你也不要打听是什么原因。四奇是,主人送行时问他什么时候再来,他回答了一个日期。可是“过期数日,亦竟渺然”。过期还是不来,照样没有一点消息。而下面的情景就更加奇异了:“及往觇之,则双扉内闭,炊烟起而人声杂矣。”不仅早已住在里面,而且人口众多,热闹非凡。这不能不让主人十分惊讶。所有这些描写,都告诉我们,此人来历不凡。以上主要写老人之奇,下面就通过人物关系刻画他的思想性格了。
主人出于好奇,“投刺往谒”,就是主动登门拜访。“翁趋出,逆而入,笑语可亲”。笑语相迎,礼数周到,十分平易亲切。主人为答谢,就派人送礼过去,老人给送礼的人以极丰厚的犒劳,不仅慷慨大方,而且表现出极重情谊。下文接写二人你来我往,互相宴请。“又数日,李设筵邀翁,款洽甚欢。”写交往中情谊日厚。其间又了解到一些老翁的情况,无不带有奇异色彩。问他老家在哪里,“以秦中对”,说是在老远的陕西中部,而且预言:“秦中不可居,大难将作。”那时天下承平,一点不安静的风声都没有。过几天,老人“折柬报居停(租房)之礼,供帐饮食,备极侈丽”。这使主人感到更加惊讶,怀疑他是一个贵官。两人友谊日渐深厚,推心置腹,翁“因自言为狐”。连这样天大的秘密都可以宣示出来,一则说明他把主人看作是真诚的朋友,非常信任;二则说明他胸无芥蒂,有“坦荡荡”的君子之风。“李骇绝,逢人辄道”。因而在当地十分闻名。
因其人之异,更因其人之善良和平易亲切,愿与他结交的人很多。当地的缙绅“日结驷于门,愿纳结翁,翁无不伛偻接见。渐而郡官亦时还往”。这些人地位财富都居高位,狐翁都毫不例外热情接纳,而“独邑令求通,辄辞以故”。仅此一句,就把邑令的独特地位突出出来了。
小说写邑令的表现,写狐翁对邑令的处置和评价,分几个层次写出。第一层,令仍不死心,“又托主人先容(事先介绍通容),翁辞”。仍然拒绝。第二层,是整篇小说中最为精彩的部分,从正面揭示狐翁拒绝结纳他的原因:“李诘其故。翁离席近客而私语(显得神秘)曰:‘君自不知,彼前身为驴,今虽为民上,乃饮而亦醉者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说他前身为驴,就已经够难堪的了,“饮而亦醉”之喻,则是剔肤见骨、入木三分的讽刺。这里用了一个典故:据唐崔令钦《教坊记》记载,有名苏五奴者,其妻张四娘有姿色,善歌舞。有请其妻者,五奴辄随往。人欲通其妻,劝其多饮酒而醉。五奴曰:“但多与我钱,虽饮亦醉,不须酒也。”只要给钱,我就是吃粉饼也跟酒醉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这几句话赤裸裸地暴露出一个贪财的无耻之徒的丑恶灵魂。把这个典故移用到贪官的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收到了化腐朽为神奇之效。“羞与为伍”,就是不齿于狐,这也是极有份量的评价。第三层,是“李乃托词告令,谓狐畏其神明,故不敢见,令信之而止”。丑恶如此,竟还自视“神明”,真是可笑可鄙到了极点。
“异史氏曰”是对这个故事在思想上的总结和提高:“驴之为物庞然也。一怒则踶趹嗥嘶,眼大于盎,气粗于牛;不惟声难闻,状亦难见。倘执束刍而诱之,则贴耳辑首,喜受羁勒矣。以此居民上,宜其饮而亦醉也。愿临民上者,以驴为戒,而求齿于狐,则德日进矣。”以驴为喻,从身、气、声、状写其形,以得束刍而竟贴耳辑首写其心,从外到内,形象具体,深刻地揭露了贪官行为和灵魂之丑恶,淋漓尽致,大快人心。末尾还劝为官者以驴为戒,求齿于狐,表现了作者著此文的良苦用心。
笔者曾著文倡议编选一本《蒲松龄的反贪小说》作为当今反腐倡廉的教材,若果可行,则此篇可以入选。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