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鹏
诗词的夸张,刘勰称为“夸饰”,就是抓住对象的某一特征,从性质、状态、数量或程度等方面加以夸大铺张,从而鲜明地突出此一特征,并因此抒发强烈的情感。运用大胆奇特的夸张,可以使诗词的语言更加形象化,有助于创造惊人的意象或意境,显出壮阔的气势。夸张在主观方面必须是出于情意的自然流露,在客观方面须不致使人误为事实。如果被误认为事实,那便不是修辞上的夸张,只是事实上的浮夸。现代词学家詹安泰在《论修辞》中称夸张为铺张,并概括出它有三种写法:即主题放大言之者为“推扩格”,意最显豁;取与主题相类似之事物以相比附而放大言之者为“类比格”,意较深广;不明示主题,尽取他种事物以相影射且放大言之者为“凑拍格”,意最刻炼。下面从宋词中举出几个例子来赏析,并说明夸张的三种写法。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北宋词人晏几道《思远人》词云:“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词学家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说:“此首调与题合。起韵谓对景怀人。次韵谓书不得寄,怀念愈切。换头承上,申言无处寄书而弹泪,虽弹泪而仍作书,用意极厚。滴泪研墨,真痴人痴事。”下文“渐写到别来”句,“渐”字极宛转,却激切。“别来”二字,触及到写信的闺中女子最伤心之处,也是“此情深处”。情愈深,则愈感到离别之痛,伤心泪水自然如泉涌流难止,滴落在红笺之上,湿透了笺,乃至笺色之红因泪而淡褪。这已够夸张的了。但词人所用的语意更奇绝。他不说笺色之红因泪湿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语极夸张,极无理,却表达出极痴极深之情。正如唐圭璋先生所说:“末二句,不说己之悲哀,而言红笺都为无色,亦慧心妙语也。”(同上),陈匪石更细致地评析说:“写到别来,此情深处,墨中纸上,情与泪粘合为一,不辨何者为泪,何者为情,故不谓笺色之红因泪而淡,却谓红笺之色因情深而无,语似无理,而实则有此想法,体会入微,神妙达秋毫颠矣。”(《宋词举》)詹安泰将此例句放入铺张的“推扩格”中。
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
北宋词人柳永《柳腰轻》词云:“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促逼。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眸、万人肠断。”此词调与题合,描写与赞叹一个艺妓美貌姿容与高超舞技。上片写这个名叫英英的妓女舞腰柔软如章台之柳,身轻像昭阳殿中汉成帝宠妃赵飞燕,并说她是富贵之家绮堂筵会时不惜千金争选的对象,继而写她在乐曲声中准备起舞的姿态。下片具体描绘她曼妙的舞姿。“慢垂霞袖”三句,写她舞步慢下来,垂下有霞彩花纹的舞袖,忽而又配合乐曲的节拍,轻盈的脚步急急奔走跳跃。在急缓、进退之间,她那奇妙的神情姿态真是千变万化。“进退奇容千变”已是极大的艺术夸张,事实上不可能有“千变”之多。但作者意犹未尽,结拍二句说:“她的美貌何止是像汉代李延年歌唱的那位能倾国倾城的佳人?你看,在她忽然回眸笑盼的一刹那,上万名观众以为她要离去,于是没有人不悲痛得心碎肠断的。“万人肠断”真是极大胆、惊人的艺术夸张,无论这位艺妓有多美,其舞姿有多迷人,也绝对不能使一万人都因她要离去而肠断,这样写太不合理太违反事实了,但读者读了反而得到感情的满足,也得到极大的美的享受,并且佩服作者的奇想奇句,惊叹他的气魄和笔力。清代词曲家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读到词的好结句时说:“‘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销魂欲绝者也。”柳永此词的结尾两句就有如此强烈的艺术威望力和震撼力。此例亦属“推扩格”。
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
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词云:“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淳熙五年(1178)春,作者自江西帅召为大理少卿,东赴临安(今浙江杭州)途中,路过安徽池州东流县某村,写了这首怀人词。作者在三年前曾来过这里,结识一位女子。迂回重经,感触很深。上片写清明寒食时节景物,写他旅宿的孤独寂寞,并回忆三年前与女子在江边分别的情景。下片写他听说行人曾在池州繁华的街道东头、一栋江边楼上见过这位女子。“绮陌”,锦绣的街衢。梁简文帝《烽火楼》诗:“万户王畿旷,三条绮陌平。”“纤纤月”,比喻美人足。出自苏轼《江城子》词:“门外行人,立马看弓弯。”以“弓弯”喻美人足。纤月如弓,所以刘过《沁园春·咏美人足》词也有“知何似,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之句。“闻道”这三句含蓄婉曲地说女子已有他属。下文“镜里花难折”再用象征性意象表达这个意思。听到这一消息,作者愈加感伤,于是发出感叹:“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旧恨”,昔日匆匆离别之愁恨;“新恨”,今朝重来故地不见伊人、物是人非之愁恨。“春江流不断”与“云山千叠”都是比喻恨长愁多。词人以眼前所见的实在景物作为喻象,是以实比虚,以具象比抽象,既自然,又贴切其心境。前句出自李煜《虞美人》词的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这两句不仅是比喻,又是夸张,“流不断”与“千叠”是就词“倾吐旧恨新恨”主题的极量夸张,属于詹安泰先生所言的“类比格”,即“就主题之力量加以比附,以增益其力量之动人者”(《论修辞》)。清代陈廷焯《云韶集》卷五评:“‘旧恨二句,矫首高歌,淋漓悲壮。”体会到这两句在写恋情中有意无意地渗透进了词人感时伤事、报国无门之恨,是有眼光的。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南宋词人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词云:“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知静江府(治所在今广桂林),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据《宋史》本传说他“治有声绩”,却于次年六月被谗落职北归,途径湖南洞庭湖,写下了这首著名词篇。词的上片描写洞庭湖光月色交相辉映的自然景色,展现出一个空明澄澈、幽静广阔的境界;下片抒发作者轩昂犷放、坦荡高洁的胸怀。全篇富有浪漫色彩。“短发萧骚”两句说:而今我的头发稀疏,衣衫单薄,微感寒意,却安稳地泛舟在这浩渺无际的水面上。紧接着“尽吸西江”三句,奇峰突起,说他要把西来的长江水都舀来当酒,把天上的北斗星座当作酒勺,邀请天地间的万物做客人,一起细斟畅饮。这三句运用大胆的夸张手法,化江水为美酒,执北斗以细斟,让天地万物都来充当宾客,而自己则是这次宇宙自然中最盛大宴会的主人。如此神奇瑰丽的幻想,充分表明作者这时已把人间的富贵荣辱抛到九霄云外,而显现出超旷的襟怀和豪迈的气概,属于詹安泰先生所论的“凑拍格”。清代查礼《铜鼓书堂词话》赞为“神来之句”。王闿运《湘倚楼评词》评曰:“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有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