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南闺秀笔下的“梳头”

2015-10-10 05:03严程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5期

严程

十七、十八世纪的中国,闺阁里诗意的时间是记录在晷针的日影、香篆的镂刻与铜龙莲漏的低吟里的。暖帐里的清晨带着暖香余烬般的慵懒,须待日影相邀、小鬟轻唤,方才娇懒起身,“好梦初回人乍起,一帘晴日照梳头”——闺阁里的的一天,便是从此开始的:

东风斜俏吹清晓,炉添沉水寒烟裹。隔窗何处来啼莺,一声惊破香魂小。起来翻觉倦难支,斜欠纤腰常自持。恼乱巫云梦来足,金盆和泪洗残脂。细沐微熏湿双鬓,芙蓉绾髻开帷镜。香肩娇亸半抬头,照见枕痕留薄晕。须臾菱花浸宝光,紫鸾弄影当空翔。麟梳缓逐青丝掠,凤篦斜随弱缕扬。纤纤玉指盘翠色,云鬟半偏描不得。花钿贴罢成新妆,腰肢已自慵无力。调朱弄粉亲盘鸦,青入眉峰黛色斜。梳罢背人还对影,一枝簪得海棠花。(王贞仪《梳头歌》)

这是生活在乾隆年间的才女王贞仪描述自己晨起梳头的情形。对照同时代的闺阁诗作来解读这首诗,我们大概可以知道彼时闺中女子“晓妆”的许多细节。“东风斜俏”里的清晓,正是惜花春早起的光景。“炉添沉水”升起的寒烟,是整夜里焙了火的熏香氤氲在暖帐里的模样,也如随园女弟子梁兰漪笔下“绿窗晴日烘硫磺”、“博山烟袅朝日烘”营造的气氛一样,为着星眸蒙眬的她在香气里慵懒起身。强支纤腰“金盆和泪洗残脂”,在今天的女子看来似乎不能理解——卸妆不是晚上睡前该做的事么?旧时不然,女子虽然白天也要蛾眉淡扫描画晓妆,惟其夫君昼里不居内室,于是就寝时候面对枕边人的晚妆才是更为重要的。所谓“玉容寂寞泪阑干”,看来唐时女子亦是面带晚妆等待心上人而不至,才会梨花带雨把胭脂粉面哭成粉痕纵横;而杜牧想象的秦宫晓妆,也是“渭流涨腻,弃脂水焉”,在晓起时分洗去脂粉。到了乾隆时候的江南,哪怕是喜欢夜观天象的科学女青年王贞仪,也如许多诗媛闺秀一般,在莺啼破晓的清晨“细沐微熏”,于溅湿云鬟的香雾里撩开镜帷,照见懒髻娇亸、枕痕薄晕。

王诗里既称“帷镜”,应该是有镜帘的挂镜或架镜,这或可与“金盆”相对,是盆架边的带帘镜;至如坐下来对镜梳妆,则要用到“吩咐侍儿移镜盒,绿纱窗下去梳头”。这里提到了妆奁镜盒。侍儿捧来的“镜盒”,又可以称为妆奁、镜箱、妆台、镜匣、梳头匣子,同绣筐一样,自来都是女性最亲密的伙伴。这个小盒子不像今日的梳妆台这样笨重,可以在梳妆时移来桌上。开匣所见,先是可以立起的妆镜,以下通常还有分隔并小抽屉,一应布置有各式梳篦、头油抿子、抿头油垫、簪钗珠翠,胭脂香粉之类。

旧时女子一向以长发为美,梳理和保养头发的步骤绝不比今天简单。诗里的“麟梳”与“凤篦”,梳齿由疏而密,在理顺发丝的同时还有清洁之效,并抿子、油刷及梳头油共用,使得绿云浸润、宝镜生光。因为蓄发的需要,梳头油在那时是无论男女皆备的日常用品。自古润发所用,如《诗经·卫风·伯兮》里“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为适容”,又如《神女赋》“沐兰泽,含若芳”,其中的“膏”与“泽”皆是此类。时过境迁,“兰膏”“香泽”渐化作油缸、瓷瓶里澄澈而芳馥的香油。到了清代,这种香油多以茶油香花炮制。清人王世雄《随息居饮食谱》中介绍茶油道“(茶油)上利头目……蒸熟用之,泽发生光”,并谓桂花“亦可蒸茶油泽发”。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里亦说“以茶子为油……燕吴人购之为泽膏发,谓非是油则玫瑰、桂、兰诸香不入”,“草语”中说“露头花”又有“采花曝日,香落兰油,持为膏沐,发美而柔”这样便宜而合用的制法。与茶油配合,晚清诗媛兼名医曾懿在她的《古欢室集》里甚至专门给出了一条“浸梳头油方”:

生首乌三钱、侧柏叶三钱、木瓜二钱、没石子三钱、零陵香二钱、香白芷三钱、檀香二钱、毛姜三钱、紫草二钱、细辛二钱、甘松二钱、丁香二钱,共捣碎泡茶油。

几味捣碎浸泡的药材中,有乌发的首乌、侧柏叶,有养护头皮的毛姜、紫草,还有各色香料,配以茶油,想来一定是芳馥袭人的养发佳品。因而我们可以知道,闺阁诗词里常见到“牙梳溜滑无声腻”这样的造句,甚至于“绿云香滑堕瑶簪”,皆是香泽浸润使然。梳头油常密封置于专门的小瓷瓶中,据称创始于道光年间、如今仍在售卖的扬州“谢馥春”商号,便以带盖小瓷瓶封装的古法桂花头油作为招牌商品之一。至于类似毛刷的抿子,约是梳篦之前涂抹头油之用。理发盘髻完毕,水葱样的纤指许还要拈取抿头油垫——这件小物什有点像今天的散粉扑,却要精致得多,一面绣以花样、一面衬以软布,专为蘸取头油抚平鬓边鬟上的乱发之用,几乎也是妆奁必备。当然,桂花头油之类作为日常用度,自然花费不小,非寻常百姓皆能承受,《红楼梦》中“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即此写照。老辈曾讲过,他们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贫苦女子的不易,便说他们“只用刨花水抿头”,说的是街上成卷儿卖的桐木刨花浸水渍出的黏稠汁液;甚至北地的榆木皮泡水、岭南的罗帷草掐汁,都曾为贫家女眷熨帖鬓边的乱发。然而这些旧事,于当时正在芸窗前沉吟着小诗理鬓梳妆的名媛淑女们,却未必得知了。

“纤纤玉指盘翠色,云鬟半偏描不得”,这是理顺了委地的绿云,纤指盘翠,草草绾起长发,欲待梳妆了。诗里的“云鬟半偏”,想来是从李长吉《美人梳头歌》“妆成婑鬌欹不斜”化来,爱它安闲之美。这份安闲,于闺中未嫁的少女倒是常态,“睡起深闺无一事,晓妆对镜绮窗前”,甚至如嫁为人妇的左锡嘉在《忆昔》诗里道“璇闺忆昔垂髫时,绮窗日午春梦迟”,一定也是“鸦雏双亸鬓初垂”、“云鬟随意挽双丫”这般模样。女孩儿蓄发,自长过披肩起,先作总角,既而及笄,总要在“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的年纪绾起双鬟,再使薄薄的蝉翼垂了脸颊,更着一枝含苞带露的花枝在上头,还要背人对镜,作一回“自怜倾国貌,明镜看成羞”的娇嗔。如果不是花枝,那么许是钗头的凤子、簪上的珠蝶,盘桓在滑腻的香云里,点染绿云之上一抹入时的光彩。生活在嘉庆年间的少女赵韵花在诗里慵懒地写道:“高绾云鬟贴翠钿,妆完已是午时天。”大约同时的钱氏少女,又被记作“低鬟邀试入时妆”——深闺重门中的少女,犹在妆镜前踟蹰着今日的装饰,“说道卖花声已远,邻家小婢唤高声”。

若要认真讨论起德卿这一日“调朱弄粉亲盘鸦”时的发式,则要从清代闺阁常见的发髻式样说起。有清一代,绵延三百年,上承崇祯时以“高卷”为美的发式,下接清末西风东渐而掀起的新潮发式,间之以满人妇女、宫样时妆的影响,江南女子的发式亦可称多变:

崇祯之间,始为松鬓扁髻,发髻高卷,虚朗可数,临风栩栩,以为雅丽……然高卷之变,变而圆如覆盂,蝉鬓轻盈,后施缎尾,较美于昔年。(叶梦珠《阅世编》)

窃怪今之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种种新式,非不穷新极异,令人改观……发上虽有簪花之义,未有以头为花,而身为蒂者;钵盂乃盛饭之器,未有倒贮活人之首,而作覆盆之象者,此皆世所未闻,闻之自今日始。(李渔《闲情偶记》)

出于鼎革之际改服易制“男从女不从”的妥协办法,清初发式沿袭明末的“牡丹头”等疏朗高卷的髻样,后变而为“钵盂头”式样,至康乾百余年间则又好为“浮渲”高髻。如著有《海棠居集》的金陵诗媛姚淑,钮琇在《觚剩》中记她的风姿道:

李研斋之继室曰钟山秀才,浮渲梳头,凝妆特妙。每一出游,则秦淮丽人争相窥仿。

李研斋即李长祥,姚淑为李继室,约略生活在清初至康熙年间。“浮渲”即指高髻,彼时正为秦淮丽人所窥仿,以为时尚。

高髻风潮大约延续到了乾嘉时期,如季兰韵在《新妆篇》中提到的“乾嘉之间高髻盘,峨峨约有半尺宽”,这时时局安定,满汉女子发式逐渐开始交融变化。迟至嘉庆道光年间,流行起中间饰以挑心、脑后翘起燕尾的“元宝头”。此后,汉人女子的发式逐渐呈现垂、坠为美的脑后发髻样式:

妇人妆饰皆效法苏州,苏州则又以青楼中开风气之先,仕宦者反从而效之,其故不可解。道光初年皆元宝头,而后施燕尾;中年后皆改为平三套,较为淡雅,燕尾皆无之,蝤蛴如雪,只逋发丛丛耳。(欧阳兆熊《水窗春呓》)

道光以后,“平三套”这样的垂髻便一时间广为流传。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795)的季兰韵彼时行将步入中年,见到年轻人的时世妆,便在《新妆篇》中记录道:“青楼女子爱翻新,多少红闺效奇丽。……而今时样要低绾,乌云接日红绒蟠。”语气几如今天的家长见到孩子们奇异的流行。生于嘉庆五年,稍晚于季兰韵的名门闺秀宗婉在《新妆词》里又记录稍晚的变化道:“处处同翻巧样妆,家家各绾新兴髻。髻号新兴最入时,平拖低亸弄风姿。”虽然一副伤时忧世的口吻,却是对当时时兴发式比较忠实的反映。这一发式的制法大概是发分三股,依次交叠卷入髻心,最外一股则因其起于颈后,发量多而重,承垂髻而包裹髻心。这样“平拖低亸”,变“燕尾”之俏丽而为“乌云”之雍容,兼饰以“红绒”的新兴髻,显然再次代替以挑心、燕尾为标志的发式,成为道咸年间闺阁争效的时尚。后来,平三套垂髻的衍生式样风行南北,北人称为“苏州撅”,南方呼为“荡七寸”。据曾国藩之女纪芬的描述,汉族女子作发式垂髻的样式一直时兴到了清末。从影像资料来看,民国时期的南部乡间依然可以见到它的踪影。然而据生于清末的刘声木在《苌楚斋续笔》卷四里的记载“上海妇女近时装束”的片段,彼时女子的发式在热闹纷繁的上海一带已然可称“无奇不有”:

乙丑上半年,妇女流行之髻,有种种不同。据《时报》第二百五十九号《图画周刊》所载,有十二种名目,曰水波式、垂苏式、处女式、平分式、镰刀式、斜分式、定波式、刘海式、绞练式、圆弧式、垂翼式。并谓各式随所生之面配合,益增美丽云云。

这些结发样式,虽然从名称上看仍有“垂苏”、“镰刀”、“垂翼”这些似乎保留着旧式样的影子,然而流行风尚的更新之快,已然“每隔半年或一年即一变”,令人目不暇给了。

晚清时候港口市镇的新潮于内地的大多数人家来说,总还是更迭得太快了些。三百年间内地城乡的女子,还是多用承袭前代的“螺髻”、“三角髻”、“包髻”以及颇涉时世妆的“新兴髻”、“宫样髻”之类。“包髻”的样式大约起于元代,因其简单素朴又可遮盖乱发、避免污浊,至清时仍在市井乡村的已婚女子中沿用,如生活在乡间的女诗人贺双卿在困苦忙碌中吟出的《孤鸾》词里,即有“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这样的句子。对镜手自梳妆的女子为方便起见,日常晓妆还以制单股、双股盘挽的发髻为多,不过宫花珠蝶,着意装饰。如果遇到重大宴会、嫁娶、节日及命妇需要穿戴制式服装的时候,甚至需要雇佣专门的“插戴婆”、“梳头妈”来完成梳妆。至如家风简朴的闺媛戚桂裳写邻女“高髻趋时唤凤凰”,谨守妇德的陈钲说有些人家的梳头妈的手艺可致“灵蛇日日斗时新”,可算是争奇斗艳的时兴发式在闺阁诗里留下的痕迹(从上述两首诗代表的态度来看,有着清俭家风的知识女性对此种不合女教的张扬是不欣赏的)。这样状若灵蛇变换的发式,多要使用现成做好的假髻以及装饰用的云髻。如《闲情偶记》中便记有用假发肖为龙形或状波浪的“肖龙之法”,通过粘贴或用铁丝固定与真发相结合。虽然妆成不露痕迹,梳妆之前一句“绿云欲展故迟迟,记得前宵摘髻时”却道出个中玄机。至于这“宫样髻”的式样既指京里宫中的时兴,恐怕和“时世妆”、“新兴髻”一样,在不同的时代有各不相同的样式。清人的“宫样髻”,初入关时朴实简单,以后渐渐显现造型,插戴钿子并装饰以鲜花。汉人女子诗中指涉的宫样妆,若非用典或以承袭明末的称呼,则可能是中叶以后旗人女子类似双丫髻而不显垂坠的“如意头”“双虎眼”旁髻配以燕尾,这发式与闺阁诗中“对镜巧盘宫样髻,呼鬟和露摘新花”,或是“宝髻双盘挽”的说法也恰是相合,即两侧的发髻分别在头顶梳成平直的一道,饰以珠翠花朵,脑后纂成燕尾。说到脑后这一纂儿可爱的燕尾,以及稍后的垂髻风尚,前文提到的宗婉《新妆词》里还透露出一件由此衍生的时尚,便是“为嫌燕尾垂肩重,一寸排云剪翠丝”——因为发髻低垂脑后,为不教它油渍衣领,爱美的仕女们重又披上了云肩。只是这云肩到后来却比衣领更精致、更难于清洁了。

从这些出自闺阁女子之手的诗文中,我们看到的不再只是男性文人眼中飘然若仙的云鬟高髻——它们有了自己的名字、式样、盘法和意义;同样的,我们也知道了许多不为外人见道的“佣髻”燕居时的家常模样,这些描述只在闺秀自己的笔下方能觅得踪影。拨开“典范式”的男性文人对女性发式的描写与赞美在阅读中形成的迷雾,我们在闺阁诗人自己的文字里,看见她们生活着的、行动着的、慵懒或勤勉的、娇羞或苦闷的“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不起眼的“对镜梳头”,又何尝不是闺秀援笔自题的一幅小像呢?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