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散文的“中国表达”

2015-10-09 13:33张器友
西部学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人民性民族性

摘要:延安散文继“左翼”散文之后,更全面地走向社会革命,走向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斗争,把散文从知识精英的圈层里解放出来。延安散文语言及其形式,自觉追求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弃绝新、老八股,讲求 “中国表达”, 拓展了现代散文的文体功能、表现领域和表现方法。

关键词:延安散文;中国表达;人民性;民族性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延安散文如同其它门类的延安文艺一样,为民族苦难和人民英雄主义所孕育,绽放于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的原野,是现代中华民族灿烂的民族精神之花。也如同其它门类的延安文艺一样,它以彻底的人民性和鲜明的民族性,崛起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世界文学艺术之林,彰显了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一、延安散文的历史背景

古文是中国文学的正宗,现代散文在中西交汇背景上接受西方观念和 欧洲散文的影响,对传统古文实行创造性转化而形成规模。它酝酿于晚清文界革命,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中获得了一定的发展,《新青年》(包括其前身《青年杂志》)、《每周评论》、《晨报副刊》等刊物和报纸上刊出的白话散文随笔和议论文都属于这类文体,鲁迅、郁达夫、朱自清、冰心、周作人、林语堂等人为它的发展作出了不等的贡献。到1927年,朱自清说,“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慎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1]457似乎是在作客观评述,其中却也包含了“思想上”的轻重取舍。五四之后,周作人从自己的爱好出发,推重晚明性灵小品,认为公安派和竞陵派的这类“言志文学”是五四新文学的源头,把古文“文以载道”观念与“言志文学” 机械对立,以一家之好遮掩了五四散文和五四新文学的全部成就;林语堂接受周作人的影响,以个性主义和自由主义相标榜,倡导幽默闲适小品,自然取得了相应的成绩,但绅士气和隐士风的流行疏离了五四新文学对于旧世界的战斗精神。鲁迅对于这派人的作为提出了告诫,尖锐指出,散文小品的出现“原本是含了挣扎和战斗”,“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提倡和旧文学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成风雅了”。[2]576他的散文创作不论是杂文还是叙事抒情散文,都坚持着“为人生”和“改良这人生”的宗旨,把“遵命文学”和“言志的文学”统一起来,创造性转化古文“文以载道”观念,又摒弃纯形式的唯美主义歌吟。他所要求的是耸立于大风沙中的坚固建筑,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

延安散文继承和光大鲁迅散文的优良传统,自觉接受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其中包括文艺思想)的引导,叙事,抒情,议论,拓展了现代散文的文体功能、表现领域和表现方法,开辟了现代散文的新时代。

延安时期,毛泽东对包括鲁迅在内的五四以来的新文化和新文学进行了科学总结,倡导人民本位,反对“洋八股” 和“老八股”(党领导的思想文化部门则是反对“党八股”),反对“全盘西化”,提倡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毛泽东说:“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的一个发展,……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3]522他特别指出:“我们的文学艺术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对于中国和外国过去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和优良的文学艺术传统,我们是要继承的,但是目的仍然是为了人民大众。”[4]68

贯彻毛泽东思想,接受时代的呼唤,从事延安散文创作活动的所有作家站到了创造人民文艺的新的历史起跑线。他们意气风发,探索创新。这里有来到各根据地(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区(解放战争时期)的从五四到左联时期的几代作家,有在各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成长起来的文艺新人,还有革命根据地、解放区、人民军队中的许多领导人及工作人员。各路作家得到“政治之力的帮助”(鲁迅语),实行散文创作与人民群众的结合,向人民群众学习,表现人民群众,在人民群众的接受实践中求异求新,以致散文因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而振兴,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也因散文而受到鼓舞。诚如经历那个时代的散文作家雷加所言:“那真是战斗的时代,诗的时代,散文的时代,抗日战争如此,解放战争也是如此。随着战斗的胜利,散文创作和它的队伍,在跟着发展和壮大。无疑,过去的传统,这时又形成了新的战斗的风格…… 散文在群众时代的旋律中,大踏步地前进。”[5]6

二、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延安散文中的生动表现

延安散文继左翼散文之后,更全面地走向社会革命,走向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斗争,把散文从知识精英的圈层里解放了出来。

这个时期,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三大历史事件都在延安散文中得到了生动反映,现代散文表现生活的领域因此有了革命性拓展,战争风雨、土改浪潮、金沙水拍、雪山草地、窑洞灯光、红旗号角、炮火硝烟、开荒种地、纺纱织席、工矿开工……构造了散文天地未曾有过的新境界、新世界、新气象。自古以来,大时代风雨和散文的创作从未有过这样的亲密结合,远离人民革命而供雅人摩挲的“小摆设”,被弃绝了,斗室之内的品茗聊天、一己天地里的玄思画梦,被冲破、被改造了。散文的河流因此而壮阔浩大起来。

1935年8月,陈云撰写的《随军西行见闻录》是延安散文反映长征生活的最早作品。红军第一方面军到达陕北后,1936年8月总政治部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在红军干部战士中征集长征文稿,所得散文作品以《二万五千里》为题整理编选,1942年更名《红军长征记》正式出版。后来延安《解放日报》等报刊都刊有这方面的作品。因为都是当事人的亲历亲闻,这批散文以纪实性为底色,把抒情、议论纳入叙事当中,语言朴实无华,多以真实、生动、亲切见长,传承苏区文化脉息,涌动着历尽艰险后的从容镇定和自豪感,彰显了伟大的长 征精神。这批散文中的一些具体回忆,例如从瑞金出发、过老山界、渡乌江、抢渡金沙江、过雪山草地,等等,都具备这种特征。人们从中看到,红军战士认识到离开瑞金等苏区老家是为了“实现新的战略……反攻敌人,深入到敌人的深远的后方去消灭敌人,达到抗日的目的,来保卫老根据地,发展新根据地。”因此,虽然对“这块自由的乐土”有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但还是告别乡亲,毅然前行。(童小鹏《离开老家的一天》)长征途中,蒋介石反动派军队的围追堵截,险恶的自然环境,把红军战士置放到了空前的逆境当中,但是他们“把一个坚强的意志”灌注到每个人心中,一路行军便是一路的铁流,一路的血与火的燃烧,一路的浩然正气。以致每当红军战士突破艰难险阻,总是表现出高昂的英雄乐观情绪,表现在散文作品中,便是把那些艰难险阻、壮丽的景象、严酷的斗争当成审美的对象来感受,来叙述,生发出或者崇高或者优美的革命抒情。过老山界,陆定一作这样的抒怀:“满天都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连到天上,跟星光接起来,分不出是火把还是星星,这真是我生平没见过的奇观。”神奇愉悦之间把严峻的现实和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困难都超越了。李立的《渡金沙江》在“巧”处用力,不但叙述了“巧渡”的智慧,使得围堵的敌人徒唤奈何,而且告诉说:敌机飞临渡口时始终未能发现我们,“为了完成他们的使命,只好在河滩上把炸弹乱丢一阵”,当追赶的敌兵也赶到江边,“队伍丢了三分之一,而我们却连一个掉队的影子也没有给敌人看到”。平实却又讥诮的笔触,隐含了战无不胜的豪情。黄玉山的《忆过草地》突出描写红军干部战士团结一致的意志和坚定执着的信念。作者娓娓回顾长征英雄们吃苦在前,牺牲在前,相互扶持,相互鼓舞的生动细节,又夹着行军中的歌唱和真实的心里活动,把一股深情和豪气灌注其中。莫休的《抢桥》则特别重视历史事件中典型细节的特写。这类细节因为烙印在了作者的灵魂里,所以刻划起来便显得驾轻就熟,燃烧的激情渗透在冷静的叙述当中,简朴铿锵的短句仿佛从心而至,不需要雕镂却能力透纸背,雄壮的场面、勇士们的威武气概,因此镌刻在了民族精神的画廊里。

继反映长征的散文之后,因为写作队伍的壮大,也因为稳固的革命根据地的开辟和发展带来写作环境的相应改善,反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叙事抒情散文更为丰富,它们是延安散文的主要部分。也如同长征散文一样,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构成为散文创作的主要源泉。以延安为中心的抗日民主根据地、解放区和人民军队的生活和斗争,是散文中的常见题材和主题。这些散文有三个方面的内容尤其突出:

其一、记述和歌唱了革命圣地延安、民主根据地和解放区的新生活和新气象。那些久居国统区的作家进入延安和其他民主根据地、解放区之后,在强烈的比较之间,特别感受到了延安和其他民主根据地、解放区的光明,感受到了人民新时代的灿烂阳光。茅盾不常驻延安,40年代初来到这里并在鲁迅艺术文学院讲学,这期间写作的《风景谈》《白杨礼赞》《开荒》等一组散文,因延安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而感动,他歌唱延安和根据地军民的新生活,寄予了对中国革命的理解和期望。在《开荒》中,他从黄土高原的形成和史前蜥蜴(疑为恐龙)时代的景观起笔,暗示了时空运动不断地改变一切的真理,为揭示延安大生产运动的意义提供宏远的启示。文章叙述:“在这苦寒的黄土高原,现在又是怎样的人们在干怎样的事?有说各种方言的,各种家庭出身的,经过各种社会生活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开荒。曾经是调粉搓脂的手,曾经是倚翠偎红的臂,现在都举起古式的农具,在和那亿万年久的黄土层搏斗—— ‘增加生产,一个燃烧了热情的口号!而且还有另一面的‘开荒——扫除文盲,实行民主,破除迷信,发展文艺,提倡科学……”在陈述这“神话”同时又是“活生生的现实”之后,他议论道:“从前,大自然的力量,曾经创造了这黄土高原;如今,怀抱着崇高理想的人们,正在改造这黄土高原。信不信由你,然而这是现实!”他歌赞延安人征服自然的斗争,不也是在歌赞着中国共产党所从事的社会革命?他是从延安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希望的。所以由北方的风景,他看到了“充满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之中这尤其伟大者”;由霞光笼罩的山峰上小号兵的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和近旁战士枪刺上闪动的寒光,看到了“民族的精神化身”;(《风景谈》) 由北方大地上质朴、挺立的白杨,赞美“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白杨礼赞》)何其芳原本是个“画梦”的歌者,来到延安之后依然重视对美的发现,但已经出离唯美主义的歌吟,把对美的感受倾注在深入人民生活的社会实践当中。在《我歌唱延安》中,他用简朴的诗性短语展示了延安生活的无限生机,写道:“延安的城门成天开着,成天有从各个方向走来的青年,背着行李,燃烧着希望,走进这城门。学习。歌唱。过着紧张的快活的日子。然后一群一群地,穿着军服,燃烧着热情,走散到各个方向去。”他一颗细致的心甚至体会到了延安的空气是:“自由的空气。宽大的空气。快活的空气”。冼星海的《我学习音乐的经过》不是专门直接歌唱延安,却在他学习音乐的生命历程中突显了延安时期健康向上的革命文化对一个伟大艺术家成长的意义。他说:

……

还有一种批评,给我的益处较大。那就是负责当局的关于方向的指出。譬如他们所主张的“文化抗战”,那关于音乐上民族、民主、大众化、科学化的方向等,给予我对于新音乐的建设的研究和实行问题很大的启示。……我竟发现了音乐上许多的问题过去不能解决的,在社会科学的理论上竞得到解答。且不说大的方面,如音乐与抗战,音乐与人类解放等等问题,只举出为什么工农的呼声有力、情感健康这一点。关于这一点,过去我以为是因为他们受苦,但这回答我自己也未满意,所以在吸收工人的呼声及情绪入作品时,显得表面化(形式化)。现在我知道,劳动者因为是被压迫者、被剥削者,他们只有摆脱这种枷锁才有出头之日,如果不然,那只有由衰弱而灭亡。所以他们的反抗就是求活,他们的呼声代表着生命,代表着生命的力。

明乎此,也就领略到延安自由、宽大、快活的“空气”是怎样地培育着新中国的新文化,领略到为什么延安鲁艺那间简陋的小房子里会飞出《黄河大合唱》那激动了中华民族、震撼了全世界的雄壮激越的音乐旋律。

与从国统区来到延安的作家不同,土生土长或长期与延安、民主根据地和解放区打成一片的作家,对新生活、新气象的赞美是通过记述翻天覆地的城乡巨变,或是通过身历其中的实际感受呈现出来。在他们的散文里,新老解放区的乡村和城市正生长着新的风俗,传统美德和革命精神正在培育着勤劳致富、集体主义、爱国主义以及向往新时代的青春热情。孙犁描写冀中平原乡土人情的散文,“从日常生活中清滤中那些有分量的素质,以巧妙的艺术构思,精确地反映了时代精神”。(茅盾语)在他的笔下,白洋淀水乡的青年男女参军参战,保卫家乡,建设家乡,艰苦的环境里满溢着诗情画意。那些劳动妇女勤劳节俭,深明革命大义,承载了传统的美德,又生长了新的思想。《相片》中的那个年青妻子,在信中给前方打仗的丈夫寄去日本人在时“良民证”上的一张照片,这张“哭丧着脸”的相片角上有日本人刺刀的白光,她嘱附丈夫要记住这过去,好好打仗,“保护着老百姓,打退蒋介石的进攻,那样受苦难的日子再也不要来了”。 陈学昭的《漫走解放区》描写抗战胜利后从延安转赴东北,沿途所历新老解放区的见闻,全书以一个知识女性细腻抒情的笔触描写了万物复苏的时代景象,歌唱解放了的人民百姓建设新生活的热情,流动着与人民百姓亲切与共的精神。王大化的《行军日记》与此有些类似,以日记的形式记述了从延安到东北生机始现的朝阳气象。作者以一个人民艺术家的心灵,感受到了沿途人民百姓对人民军队的亲情,和在战争废墟上建设新生活的气象,所历所见使他提升了艺术创造的激情,以致不断地抒写着从人民百姓中发现的“新美”,并为之惊叹。他写道:“这景色在我印象里非常深。大地的颜色,一对农民夫妇在收割,这景的色彩的丰富,画面的美是我所画不出来的”;“这地方埋藏着神秘,这需要一种新的力量来掘发”;“西宜兴。敌人屠杀人民的铁丝网,变成了人民防备牲畜吃菜的围子,这是一个讽刺”。 柳青的作品以质朴亲切的故事性见长,他的《在故乡》记述老解放区土改后农民的翻身,讴歌了人民新时代的来临。文章着重描写了一个地主后裔七老汉的死亡,这七老汉也分得了好地,农民们还给了他好心的帮助,但旧社会富家子弟不事劳作、游手好闲的恶习使他离开了前进的时代,最终死在乡村欢度春节的喜庆气氛里。作者宣告了地主阶级接班人的消亡,庆祝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其二、这类反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叙事抒情散文,生动刻画了从部队将帅到普通军民的英雄群象。人民军队中的重要人物朱德、彭德怀、贺龙、刘伯承、陈毅、关向应、刘志丹、左权、王震、肖克等都被热情的作者写进作品之中。这些作品不象长篇报告文学那样专事于传记性、综合性,多是侧重于人物活动的某一方面、某一生活片断和人物性格中的某一特点,在人物“风采”、人物性格“闪光点”上用力。劳动人民和部队战士中的新人也成为这类散文描写的重要对象。丁玲进入解放区后首先把热情投注在记述工农兵新人上面,《田保霖》、《三日杂记》、《袁广发》、《记砖窑湾骡马大会》等作品为工人、农民和士兵点赞,肯定他们建设新生活的热情,歌颂他们们中生长起来的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和破除迷信的新举措,新思想。对此毛泽东表扬说,“丁玲现在到工农兵当中去了,……作家到群众中去就能写好文章”。[6]323刘白羽记述战争生活的散文如同他的这类题材的报告文学一样,激情奔放,对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人民新人的刻画,显出一种会心的自豪感。《三颗手榴弹》记述一个“农夫”机智地替一群日本鬼子“带路”,途中与鬼子周旋,最后把鬼子带进小河汊,自己爬上山腰,朝小河汊里的鬼子扔下早准备好的三颗手榴弹,使鬼子委弃了二十几具尸体,他自己则就近加入了一个游击支队。杨朔的《英雄爱马》,黑丁的《民兵英雄申戎寅的故事》,萧三的《警卫英雄李树槐》,野蕻的《山水·人物——边区映图》,董均伦的《村妇》,草明的《他没有死》等,都是这方面的较好作品。

其三、这类散文生动描写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和解放区军民团结一致、协同作战的英雄事迹和战无不胜的力量,突出记述和歌颂了人民战争中具有本质意义的军民关系。吴伯箫的的《记一辆纺车》由对一辆纺车的回忆,记述大生产运动中延安军民在党中央、毛主席周围,形成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生动局面,文章写于抗日战争结束、解放战争开始之时,表达了对延安军民的赞美,同时又寄托了对继续振奋延安精神的期望。他的《文件》更是把“军民一家”的关系通过一个悲情故事突显出来。反“扫荡”中一个八路军指导员壮烈牺牲了,驻地村里的孙老汉拿自己的寿衣替指导员换上,又找来寿棺,把指导员安葬在自家的祖林旁,并把他的遗物枪和文件包好,交给了八路军连长。华山的《窑洞阵地战》生动记述了抗日民主根据地老百姓、民兵和八路军团结一致开展“窑洞阵地战”,所进行的机智顽强的反“扫荡”斗争。他告诉人们,“好些人家把祖传的钟鼎和铁香炉等等古董,拿到兵工厂去给民兵换地雷。父亲到野地里挖出生锈的步枪,还给自己当民兵的儿子,婆姨们在丈夫的挂包上,用绿线绣上‘保家乡之类的花字”。曾克的《沙原上》记述冀南解放区老百姓组织随军担架队,踊跃支援人民解放军大反攻的事迹,他们本着“在家靠父母,革命靠互助”的精神,争着上前线。作者用沙窝里“根扎的结实,大风大水都不怕”的沙串柳比喻他们的性格,歌唱他们坚毅顽强的革命精神。抗日战争中的这类记述,显示了共产党与国民党“片面抗战”不同的“全面抗战”路线;解放战争中的这类记述,则揭示了人民军队“小米加步枪”战胜国民党反动军队“飞机加坦克”,赢得胜利的根本原因。就如人民军队的将领所形象概括的,革命战争的胜利是军民团结的结果,是老百姓“用手推车推出来”的。

三、延安散文语言、表现形式及其品类的变革

与题材、内容的拓展相关联,延安散文的语言、表现形式及其品类也出现了重要变革。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废除文言改用白话,结束了古文家反对“行用土语”拒绝“都下引车卖浆者流”所操之语的贵族化倾向,扫荡了旧式八股。但是包括散文在内的文学语言、形式仍存在尚待解决的问题,30年代朱自清就说过,当年胡适等人提倡白话,“说文言文是死的,白话是活的。什么叫做‘活的?大家似乎全明白,可是谁怕也没有仔细想过。是活在人人嘴上的?这种话现在虽已有人试记下来,可是不能通行;而且将来也不准能通行”。接着他提到周作人的“欧化”:“写作方面周先生的新白话可大大的流行,所谓‘欧化的白话便是。这是在中文里参进西文的语法;在相当的限度内,确能一新语言的面目。流弊所至,写出‘三株们的红们的牡丹花们”一类句子,那自然不行”。[7]201这种“欧化”的白话在左翼文学大众化讨论中受到批评,“最浅近的新兴阶级的普通话”(瞿秋白语)受到了作家和批评家的拥护。但是散文语言及其形式的民族化、群众化的充分实践,还是在延安时期。

人民革命把重视劳动人民的语言及其表达推到了文学创新的前台,民族解放战争中对民族精神的重新发现,也呼唤着具有民族风格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由于毛泽东的倡导,自觉追求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成为延安时期包括散文在内的文学语言及其表现形式创新的目标。

毛泽东原本是写作古文的高手,他少年时代写作的古文深得师生佳许,国文老师说“毛润之的文章不仅思想进步,文笔泼辣,而且立意高远,见解精辟,令人折服”,在他的文章后面批示:“视似君身有仙骨,寰观气宇,似黄河之水一泻千里。”[8]17五四后毛泽东运用白话写作政论文章,革除古文的贵族气,同时继承了古文简洁传神的优长。在人民革命的划时代实践中,他把生动活泼的群众语言、简洁传神的古语以及在中国实践中成功的外文译语融会贯通,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大而化之。他的语言是反对新、老八股的典范,生动活泼、幽默传神、片言成典、意气天成。被后人所称谓的“毛文体”,引领风骚,开一代文风。它不但深刻影响了延安时期议论文的写作,而且也深刻影响了美文的写作,深刻影响了现代中国的汉语表达。

接受毛泽东的倡导和实际影响,以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为语言创新的标的,延安散文中人民战争、群众语言和地方风俗的结合,造成了以简洁、热烈、素朴为美的风尚,形成了民族化与群众化相统一,倾向于乡土气息和战争风云相调和的一种总体性语言风格。来到延安等革命根据地之前就进行写作的一批作家,大都在已经形成的语言风格基础上,注重吸收群众语言和地方俗语,出现一种雅俗融通、文野一体的套路,有些人如丁玲、周立波、周而复、陈学昭、草明等的散文语言,还为此后各自长篇小说的创作准备了新的语言基础。那些文艺新人在深入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当中,学习人民群众的语言,学习中外语言文学传统,力戒“学生腔”,力戒“干巴巴的几条筋”,力戒“言必称希腊”,向着纯正质朴的路子上走。这时期在散文创作上较为用力的孙犁、刘白羽、吴伯箫、杨朔、华山等人,都初步明确了自己的语言追求。孙犁深得古文雅洁为美的真谛,看重含蓄,看重意境。因为长期生活在冀中平原的群众之中,熟悉群众语言,真诚的人民性使他把普通人朴实真诚的人格与革命者求真务实的精神贯通在一起,所写散文显出一种清纯质朴、韵味深美的特点。刘白羽在战争环境里锻炼了一种阳刚之气,语言奇峭,遒劲奔放,叙述过程中常辅以哲理式议论,全国解放后发展为豪放派散文的代表。杨朔这时期的散文语言质朴生动,讲究叙事的情趣,刻画人物、情节有意境上的要求,这些都与他全国解放后追求散文的诗化有着内在的联系。吴伯箫长期生活在延安,延安朴实深厚、新鲜生动的品质影响了他的散文语言,他的语言较为朴实凝炼,精心营构但自然生动,写事写人均追求精细入微、形象传神。全国解放后他把酝酿于延安时期的一些散文反复锤炼,显得较为精致。

就散文品类而言,叙事性散文在延安散文中占了大部分,是散文中的主体。作家与人民群众实际生活的结合,极大地拓宽了艺术描写的视野,人民革命惊天动地的史实,人民群众中破土而出的新生活、新风俗、新人物、新气象,趋迫着他们兴奋地向劳动人民,向全中国,向全世界讲述他们的所见所闻。而反对新老八股的文风,把散文投入到实事求是、贴进生活、津津有味的叙述之流当中。“空话连篇,言之无物”,“无的放矢,不看对象”,“语言无味,象个瘪三”,“甲乙丙丁,开中药铺”等现象受到了作家的唾弃。作家们或讲述一个生动实在的故事,或刻画一个人民新人,或联缀若干生活片断,叙事中夹着议论,叙事也就是抒情。辟如孙犁,在《织席记》中,他这样描写年轻妇女们忙碌的劳动和风采:

每逢集日,寒冷的早晨,大街上还冷冷清清的时候,那线子市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怀抱着一束纺好的线子,从家里赶来,霜雪粘在她们的头发上,她们挤在那里,急急卖出自己的线子,买回棉花;赚下的钱,再买些吃食零用,就又匆匆忙忙家去了。回家路上的太阳才融化了她们头上的霜花。

他不需要矫揉造作,弃绝了绮辞丽句,简洁朴实地记述,不着意于情趣的渲染却蕴含了清新美好的情趣,不事张扬谥美却把刚刚获得翻身解放的劳动妇女勤劳忙碌、热爱生活的情形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是人物、场面的素描,又是乡村变革过程中新风俗的诗意呈现。

延安散文中的杂文也值得重新认识。现代杂文起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在鲁迅手里创辟为以幽默、讽刺为主要表现手段的特殊形式的“文艺性的论文”。鲁迅杂文以其形式的特别和内容的深切,在文化斗争中发挥了所向披靡的战斗作用。30年代后期民族危亡迫在眉睫、阶级矛盾依然激烈,如何发扬鲁迅杂文传统成为全国和延安文艺界关注的重要问题。茅盾在刊于1938年《文艺阵地》的一篇文章中认为,“现在我们仍然需要‘暴露与‘讽刺”,并对这类作品作者的写作态度、审美心理以及什么才算好的暴露与讽刺提出了建设性思考,他说:“讽刺作者的笔触是冷峭的,但他的心是热的,他是希望今日被他讽刺的对象明日会变成被他赞扬的对象”。“悲观者只能诅咒,只在生活中找寻丑恶,这不是暴露,也不是讽刺。没有使人悲观的讽刺与暴露。”①一些生活在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据地的作家还结合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主根据地的特殊性,进行了积极探讨。丁玲在刊于1941年延安《解放日报》的《我们需要杂文》中认为,“现在这一时代仍不脱离鲁迅先生的时代”,她有针对性地指出:“即使在进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这里更须要督促,监视。”②艾青1942年3月在为《文艺》百期纪念而写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一文中,在充分重视文学艺术的社会功利性,强调“作家是一个民族的感觉器官,思想神经,或是智慧的瞳孔”前提下,希望民主政权能够保障作家 “艺术创作的独立精神”,他认为“因为只有给艺术创作以自由独立的精神,艺术者才能对社会改革的事业起推动的作用”。③罗烽1942年4月在《嚣张录》中指出,“在真理的战线上没有以枪头对内的战士,以武器瞄准伙伴的思想家间或有之,他们会将‘批评武器‘变为武器批评,那武器便是闭着眼睛乱戳的‘刺——正如丑恶的犬儒,以刺人为生,藉以苟延自己的快活一时的命运一样”。④但是延安作家中对这一问题也还存在着一些模糊认识,一些人不分“延安”和“西安”,不考虑革命根据地处在国民党反动派的包围之中的严峻形势,笼统宣扬“还是杂文时代,还要杂文笔法”。针对部分人中的思想混乱,毛泽东在《讲话》中专门就这一问题提出了辩证分析。他充分肯定在没有言论自由的黑暗统治下鲁迅的“杂文笔法”及其战斗精神,充分肯定批判性杂文对于党领导下的民主政权和敌后根据地的必要性,同时又明确提出杂文对待人民和对待人民的敌人应该采取不同的态度:“讽刺是永远需要的。但是有几种讽刺:有对付敌人的,有对付同盟者的,有对付自己队伍的,态度各有不同。我们并不一般的反对讽刺,但是必须废除讽刺的乱用。”[4]77就整体说来,延安杂文的成就值得重视。就如毛泽东所说,这些杂文的讽刺有对付敌人的,有对付同盟者的,有对付自己队伍的。那些有出息的作家们,立足延安,面向全中国,发出了属于自己同时也属于人民的声音。谢觉哉、艾思奇、默涵等人的作品,视域较为开阔,较为深刻地触及了三四十年代国内思想、政治、军事、内政、外交,也触及了人民内部的不良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丁玲、艾青、罗烽、肖军等人,较多的从某些具体方面触及了人民内部的存在问题,他们较为优秀的作品,都较为准确地使用了“讽刺”这宝贵的利器。也有少数作家的少数作品尖锐之间失之严谨,甚至模糊了政治意识。概而言之,延安作家的一大批杂文成果,为在新的群众的时代继承和发扬鲁迅杂文传统提供了新的经验。

附注:本文是作者为《延安文艺大系·散文卷》写的前言,本刊有删节。作者系散文卷主编。《延安文艺大系》即将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注释:

①茅盾:《暴露与讽刺》,《文艺阵地》,第一卷第十二期,1938年10月1日。

②丁玲:《我们需要杂文》,1941年10月23日《解放日报》(延安)。

③艾青:《了解作家,尊重作家》,1942年3月11日《解放日报》(延安)。

④罗烽:《嚣张录》,1942年5月20《解放日报》(延安)。

参考文献:

[1]朱自清.论现代中国的小品散文[C]//中国现代文论选(第1集).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

[2]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二卷)[M].人民出版社,1966.

[4]毛泽东.毛泽东论文学和艺术[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5]雷加.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散文杂文编[M].重庆出版社,1992.

[6]宋建元.丁玲评传[M].陕西人民出版社,1989.

[7]朱自清.论白话[C]//朱自清序跋书评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

[8]吴江雄编著.毛泽东谈古论今(上卷)[M].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张器友(1945-),男,安徽枞阳人,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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