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素平
最想当个隐士,当然是真隐士,“万人如海一身藏”,做人群中的路人甲。就像朴实的泥土,随着四季的转换,让万物自然地生发,自然地凋零。
南怀瑾晚年感叹,人心冥顽,不可度化,于是,灵魂脱壳而去。我以为,世俗之人,有自己的逻辑,有自己的活法。尔之谓真理,他之谓谬误,何必强人所难。还是中行老人通脱:“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
又想当个勇士,“独携大胆出秦门”,摆平天下不平事。谁要敢恃强凌弱胡作非为,先问问爷爷这把大刀答应不答应!呵呵,我自己先笑了,都什么年月了,还抡着大刀片子吓人。真正的勇士,“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能做到吗?
最想是个智者,四方上下,无所不知,古往今来,无所不晓,即如梭罗所言:“智力是一把刀子,看中了,就一路切开事物的秘密。”然后,像海子一样:“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但是又惧怕尼采的预言:“智慧的刀锋被转向贤明的人;智慧是对自然所犯的罪行。”因而怕遭天谴。
所以我愿是个愚者,笨笨的,呆呆的,和光同尘,物我合一。“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在羊儿面前自觉是羊,在猫儿面前自觉是猫。在老朽里便做老朽,在妇孺里即是妇孺。不为天谴,不为人伐。叫世上所有的聪明都派不上用场,叫聪明人智慧的刀锋在俺这笨人愚钝的茬口上卷了刃去。享尽天年,无疾而终。
颇想成为鸿儒,读尽五车书,遍知天下事,把自己修炼得兰心蕙质,锦心绣口。最终发觉读书的境界不在书,而在人。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小人儒耽湎典籍,不问世事,——钱钟书不在此列。君子儒除了“妙手著文章”,还能“铁肩担道义”,志士仁人是也。
读书也会着相,所以孟子告诫读书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些人不读书反倒明事理,读了书反而更糊涂,这种人是书呆子。惭愧!我之谓也。
“名须没世称才好,书到今生读已迟。”前一句大有奥妙,暂不提。后一句别具异趣,很伤感,——敢情我没去哈佛镀金,是之前生生世世不够用功呀。
也很羡慕白丁,苏轼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念书人的烦恼,比文盲多了一层。假如不识字,就不必替宋玉悲秋,不必为屈原不平,不必替林妹妹流泪,不必为李清照发愁。
俄狄浦斯“杀父娶母”,不过是个命运弄人的残酷寓言。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乃是志士仁人的行为艺术。哈姆雷特执迷于“to be or not to be”的“延宕”,是父王暴卒叔父篡位母后改嫁情人离心朋友变节一系列重大变故压碎了他的心?还是他本身就有着严重的“约拿情结”?浮士德皓首穷经,证得“太初有为”,最后却只在幻觉中实现了梦想。霍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仅凭肉眼观测仪,就断定地球是圆的,可是除了马孔多的人,全世界都知道地球是圆的。
——如果不识字,这些蓝眼睛大鼻子的鸟事,统统与我有屁相干?让我穷其半生,不改其志,夜半不眠熬瞌睡,为它消得人憔悴?君不见,“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君不见,昔日女友容颜依旧,半老徐娘风韵犹存,我独一脸褶子,早生华发。
可是,常见市井翁媪,或手提菜篮,或携孙闲转,并非读书著述,亦非醉心官禄,却也白发苍苍,满脸恓惶。就忍不住猜想,他们为什么白了头?为什么操碎了心?
最想成个圣人,就是《圣经》上的完全人,孔子的君子,孟子的大丈夫,庄子的至人真人神人大宗师,它们都达到了齐贤愚等生死的境界。可是,一旦觉得接近完美了,我就情不自禁地想打碎。我不能忍受那种叫人闭气的完美,就像闷在葫芦里。世间所谓完人,多为欺世盗名,他人以为完美,外界以为神秘,打破葫芦看到底,也就几个籽而已。
与其冒充圣人,不如做个俗人。吃五谷杂粮,具七情六欲。得意何妨忘形,失意无须强笑。不平则鸣,怒从心头起;见善即为,勇向胆边生。心爱的曲儿尽兴弹,不爱的花衫就不穿。是不是说得太好了?不呀,我经常觉得我在常态之下,正常是我的理想,自然是我的追求,因我感到这个世界太不正常了,一个人要保持自然的心性太难了。
最想成个佛,可先着了几个魔:一悲魔,二空魔,三静魔,四善魔。悲到见了什么都想哭,空得脑壳像个猪尿泡,静得手脚不敢动,善得帮坏人劫自家财宝。可是,世上还有更疯魔的,诗魔,画魔,还有佛魔,感觉自己就是佛,这是佛魔。魔境的快感要比佛境强烈,不然,怎么叫魔呢,而佛境的快感要比魔境安详持久,——魔境的强度人脆弱的身心承受不了。
“多情是佛心”,学做佛,得先练习做个情圣,世间最难过的是情爱关。
唐僧一路只奔圣境而无情,算不得情圣。诸位记得电视剧《大唐情史》中高阳公主的情人辩机和尚吗,剧中说他是唐僧的高徒,我认为他的情境超过了师傅。唐僧在女儿国被女国王的秋波逼视:“低头问圣僧,女儿美不美?”俺们的唐师傅只是无言,交了白卷。
辩机回答了这个叫天下僧人头疼的问题:“美是真实的,善是真实的,佛陀也是真实的。”真善美合一才是圣境,这个勇敢的小和尚没有对真实的美别过脸去,用生命体证了一个真理。不过,他破了戒,至多是个情僧,不是情圣。
这个剧是谁编的,有才华,还偷得妙,把纪伯伦的《先知·论爱》拿来让玄奘点拨辩机。辩机临死前与玄奘对话:
辩机:师父,弟子还能为佛陀做些什么吗?
玄奘:辩机,你被束缚着如同一捆稻禾。
舂打你,使你赤裸;
筛分你,使你剥去皮壳;
碾磨你,直至洁白;
揉搓你,直至柔韧。
然后把你送到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佛陀面前的一只圣饼。
辩机:师父,佛陀会拒绝我吗?
玄奘:不管你犯了什么罪,佛陀都不会拒绝你。
这里的玄奘倒真正悟了,比《西游记》里的那个唐僧境界高。
孔夫子说了一句不体面的损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娘希匹!这个世上除了女子俺认为就剩小人了!“远怨近不逊”这种事,岂独女性,乃是人性,可见老夫子不究竟。
孟夫子把俺们女人只当生孩子的机器,关心的只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老子阴巴巴地劝世人莫雄起而雌伏,什么“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这老头瓷着眼,在女人身上打主意,不是好色,乃是好道。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人,你既不懂女人,也不懂老子。老子的哲学是阳痿哲学,老子的智慧是女人的智慧。这个阳痿是形而上的,非形而下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所以不必紧张色挠。
老子一定不喜欢四川人,四川人看比赛可着劲儿喊:“雄起!雄起!”老子喊的一定是:“雌伏!雌伏!”一定不能请老子去奥运会加油,也不能让老子去当教练,他教的全跟奥林匹克项目相反。他不准队员和人家比跳高,而要比跳低;不比跳远,比跳近;不赛跑,赛不跑;不赛游泳,赛渗底,——看谁在水里闷的时间长,还不需冒气泡,谁的道行就深,谁就是冠军。
实际上,我严重同意老子,游泳是阳的,渗底就是阴的,阴的总是比阳的高。阳气过剩之所,多为荒漠;阴气滋润之地,百谷生长。阴为万物之母,王侯将相皆从此出也。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位哲学家直接为俺们阴的喝彩!可是,老子绝对不是情圣,女人及万物,不过是老子的形而上法器,哲学素材。他最是无情,朱熹就说:“老子心最毒。”
庄子这个坏卵,为了炫耀他那喝风巴屁的境界,居然拿老婆说事儿。先是诈死骗老婆出洋相,后来老婆死了,鼓盆而歌,还算人吗。
那个把裹脚布缠在头上的穆罕默德最可恨(俺们这里的女人缠脚,他们那里的男人缠头,怪哉!)居然说老公可以打死老婆而无罪。
耶稣只是个情哥哥,懂得心疼妹妹而已哉。
世间善男子,收起你的多情吧,俗世情缘不过是我的爱情草稿。俺的爱情颂歌只献给心目中的情圣:我佛释迦牟尼。他把爱情献给了众生,南无阿弥陀佛,有时听来倒像是:爱我就来学佛。
还是做个呆鸟吧,在任何一个领域成佛都太累了,不过,成了以后就轻松了。呆鸟有呆鸟的好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尘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任凭弱水三千,俺只取一瓢饮,——俺肚量有限啊。呆鸟呆楚楚的,觅食,鸣叫,飞翔,跳跃,梳理羽毛,孵化雏鸟,都是依了天性,发挥本能。
可是,有的时候,也会思凡,像织女、白蛇、《红楼梦》的顽石,到那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走一遭,红尘历劫,参透情爱,也能直取菩提,了生死。
最想做个贤女子,知书达礼而不躁急,颇通文墨而不炫耀。入孝出悌,相夫教子,精于女红,善理茶饭。穿对襟的衣裳,盘低低的发髻,低眉顺眼的,笑模笑样的。
贤女子不会喝酒,喝清淡的绿茶,那也太浓了,贤女子只喝白开水。贤女子不爱吃肉,吃青葱的绿菜和鲜艳的水果,在吃食上十分挑剔。贤女子不化妆,贤女子不虚荣,贤女子不算计,贤女子不贪婪,贤女子不傲娇,贤女子没野心,贤女子不嫉妒,贤女子没脾气,贤女子不吝惜,贤女子不懒散。原来用于贤女子的都是否定的“不”啊,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太不够味不过瘾了呢。
多想做个奇女子,头上顶着一个奇大的斗笠,斗笠缝里射出两道冰雪似的冷光。披一件蓑衣?哦,再手持一鱼竿,就是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了。不,奇女子是绮丽无比玄衣白刃的冷艳侠客。
奇女子是男人中的女人,女人中的男人。男人看她是女人,女人看她是男人。脚尖在男人的头顶上轻松奔走,目光在尘外的领空超然掠过。可是那得武功盖世啊,那得心细胆豪啊,那得玩命啊,奇女子是玩世界的女人。
奇女子怀有奇特的情爱,爱就爱得要死,恨就恨得入骨。和她相恋的男人应该是武功比她强硬,脾气比她柔软的人。
不想做个奇男子吗,俺不想,除了先天上少了那么一点,主要是觉得乏味,别看他们挺胸别肚自以为是地在世上晃来晃去,其实,底气严重不足,自觉煞是无趣,所以,才死活要在功名利禄酒色财气中找点儿刺激,否则就觉得自己不够雄壮,活得不够瓷实。俺要等他们整体进化了,再考虑投胎变性的问题。
可是,俺们女人,除了先天上缺了那么一点,再就什么也不缺,圆满得很呢,功名利禄——什么玩意!酒色财气——什么东西!啊呸!俺们只要一点美丽,一点温情,一点智慧,一点勇力,一点仁心,一点才情,一点成就,——已经太多了!如果只剩唯一的一点,那就把智慧剩下,啊不,还有更重要的,——是健康,最后的财宝。如果顺便还得了别的,那就赚大了,无憾此生,更有何求?
想来想去,想完了,就完了。我还是我,土木形骸的,在家里呆坐。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