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
唐小说“诗笔”刍议
何亮
唐代是诗之国度。上至帝王将相、高官显宦,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喜吟诵诗歌。诗歌的盛行,不仅成为一代之风尚,也辐射、渗透至小说。宋洪迈《容斋随笔·唐诗人有名不显者》曰:“大率唐人多工诗,虽小说戏剧,鬼物假托,莫不宛转有思致,不必颛门名家而后可称也。”①元虞集《道园学古录·写韵轩记》亦言:“盖唐之才人,于经艺道学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所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②明杨慎《升庵集·唐人传奇小诗》曰:“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而其诗大有绝妙今古、一字千金者。”③以诗入小说,不仅充分展现唐小说家“诗笔”④之才华,也折射出唐人小说观念的变化,以及由此而引起唐小说叙事结构、叙事方式等产生改变,使其体现出不同于此前小说的特征。“诗笔”的融入,是唐小说文体成熟、完善的重要因素。
“诗笔”在汉魏六朝小说中虽触目可及,诗歌与小说围绕同一题材相互阐发,却极为少见。至唐代,部分诗歌始配有与之相关的小说。究其原因,自与佛教用民间韵散结合的体裁演说佛经故事密不可分,但最根本的还是在于唐人小说观念的改变。一直以来,小说被视为小道,备受轻视。为提升其地位,小说家高举“补史之阙”的旗号,极力从史传中选取题材。发展到唐代,以刘知几为代表的史学家,将小说与正史相提。小说地位的提高,使不少诗文大家也相继加入创作的队伍。不仅如此,他们还从小说中汲取题材,以诗的形式吟诵小说故事,扩大了小说的进一步传播。在这些作品中,诗歌与小说相互补充、相得益彰。其间之关系主要分成两种:
第一,歌传相偶。
唐代的诗人与小说家联袂创作,即诗与小说共同演绎同一题材故事,“歌传相偶”。陈寅恪指出,“唐人小说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传,一人以歌行咏其事。如陈鸿作长恨歌传,白居易作长恨歌。元稹作莺莺传,李绅作莺莺歌。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简作崔徽传,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说体例之原则也。”⑤程毅中《唐诗与唐代小说》也具体论析了无名氏《霍小玉歌》与蒋防《霍小玉传》、白居易《任氏行》与沈既济《任氏传》交相配合的情形。⑥韵文的“歌”与散文的“传”珠联璧合,可发挥各自文体的优势。如陈鸿《长恨歌传》和白居易《长恨歌》都描写了李、杨的爱情悲剧,故事主要事件及情节结构也大致相同。“《长恨歌》写在先,《长恨传》写在后。《长恨传》里的事实及叙述的次序,一一都与《长恨歌》无二。”⑦但《长恨歌传》采用的是小说形式,作品以叙事为主,作者饱蘸的情感寓于翔实的叙述之中;《长恨歌》采用的则是诗歌形式,以抒情为主,作品既对唐明皇和杨贵妃凄婉哀伤的爱情掬一把同情之泪,又畅快淋漓地倾泻对他们奢侈荒淫和祸国殃民罪行的不满。“歌”与“传”充分利用各自的优长演述同一题材的故事相辅相成,也可独立成篇。如元稹作《莺莺传》,又自作《莺莺歌》(即《会真诗》)附于《莺莺传》文末,《莺莺歌》也可以从小说中分离出来而成为独立的诗歌,与《莺莺传》相配。在审美艺术效果上,《莺莺歌》、《莺莺传》与《长恨歌》、《长恨歌传》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诗、序相配。⑧
唐时期的小说,流行以诗配序。诗与具有小说特征的“诗序”相配,丰富了小说叙事。
如范摅《云溪友议·南海非》,讲述了房千里与一位风尘女子的爱情故事。房千里,大和初登进士第,曾因事南贬,官终高州刺史,以传奇《杨娼传》(载《太平广记》)著称于世。他曾于岭南漫游,进士韦滂替他寻觅了一名十九岁的赵姓女子做妾,两人感情颇为融洽。后千里倦于游从,与女子短暂分别,相约肃秋再会。赵氏在离别之际潸然落泪,看似不舍。千里亦难分难舍,不仅赠诗以寄情,到襄州后,还把赵氏托付给许浑。许浑派人访赵,却得知她已成为他人姬妾,只好写信告知千里真相。千里不由得伤心欲绝,以诗报浑云:“春风白马紫丝韁,正值蚕眠未采桑。五夜有心随暮雨,百年无节待秋霜。重寻绣带朱藤合,却认罗裙碧草长。为报西游减离恨,阮郎才去嫁刘郎。”⑨鲁迅曰:“此传或即作于得报之后,聊以寄慨者欤。”⑩在这首诗前,有一段序言,详细交代了作诗的来龙去脉:
房千里博士初上第,游岭徼诗序云:“有进士韦滂者,自南海邀赵氏而来,十九岁,为余妾。……许与房、韦,俱有布衣之分,欲陈之,虑伤韦义;不述之,似负房言。⑪
《全唐诗》卷516收录了此诗序及房千里所作之诗;房千里所作之诗题作《寄情》,又见于《全唐诗》卷800赵氏名下;《才调集》卷十题为《客有新丰馆题怨别之词》,作无名氏诗收之,“因诘传吏,尽得其实,偶作四韵嘲之。”⑫此诗与诗前小序、小说原文相互映衬。诗序交代创作背景,反映了唐时女子再嫁盛行的时代风尚。这与唐代政府法令文书对婚姻的开明与宽容密不可分。太宗时颁布《令有司劝勉民间嫁娶诏》,规定以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为法定婚龄,“皆任其同类相求,不得抑取。”⑬凡鳏夫、寡妇丧期已过者,“并须申以媒媾,令其好合。”⑭因此,自上而下,民间女子、贵族女子,甚至皇室公主,再嫁者也甚夥。据《新唐书·公主传》载,唐代公主再嫁者达24人,其中改嫁三次的有5人。后宣宗下诏,明令规定女子改嫁的条件:“其公主、县主有子而寡,不得复嫁。”⑮然再嫁之风并未因这一诏令而有所抑制。小说《南海非》中,房千里喜爱的女子是青楼女子,她更无需考虑节义而再嫁。这为两人爱情的分道扬镳埋下伏笔。
韩愈《石鼎联句诗序》通过对侯喜、轩辕弥明、刘师服三人联诗经过的描述,形象刻画三人的性格特征,渲染三人不同凡俗的才华。李渤《南溪水诗》并序、孟简《咏欧阳行周事》等,诗前也缀有叙事周详的小说为序。
配与叙事性强的小说为序,“诗序可以弥补抒情短诗的某种缺陷,它扩大诗歌的背景,增大其艺术含量,增加了诗歌的历史感”⑯。同样,抒情性强的诗歌,也可以弥补诗序的缺陷:诗歌以高度凝练、含蓄的语言抒发情感,让诗序更好的发挥叙事的长处,详细概括故事始末,使叙事与抒情水乳交融,情韵相生。这种诗与序相配的现象,是文体上的一种革新与创造,进一步印证了诗歌在唐小说文体叙事中的意义。
“诗笔”镶嵌于小说之中,成为小说整体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唐小说使用“诗笔”最多的方式。主要分为以下两种情形:
第一,“诗笔”处于小说行文之中,是情节结构的组成部分。
曲折紧凑、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是小说引人入胜的重要原因。唐小说家“有意为小说”,对情节结构的设置颇具匠心。作者虽遵循时间的线性流程,采用“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情节发展结构模式,但在描写矛盾冲突时,插入“诗笔”,或抒发感怀,或渲染气氛,“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⑰,以求达到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
李玫《纂异记·许生》叙述五鬼魂相聚于甘泉店甘堂馆饮酒赋诗,抒泄情怀。其中一“少年神貌扬扬者诗云”,白衣吏“朗吟”,一白衣吏“又吟”,一白衣吏“乃曰”,一“清瘦及瞻视疾速者诗云”,一“短小器宇落落者诗云”,一白衣吏“倡云”,一“长大少须者诗云”。小说的叙事框架由在一个游宴场景中串吟的八首诗歌组成。老翁酒后神采奕奕,边走边吟诵“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⑱的诗句,流露出故老对先朝无限的感慨及留恋,特别引人注目。老人的身份,使人情不自禁地猜疑、遐想。果然,许生策马往前,向老翁询问。老翁笑而不答,用诗暗示其身世:“厌世逃名者,谁能答姓名。曾闻三乐否?春取路傍情。”⑲此句,更激起了许生的好奇心,尾随老翁前行,一探究竟。接下来,展现五鬼以诗交流切磋、炫耀才学的场景。他们以诗酒娱乐,感怀人生。
又如《梅妃传》,盛极一时的梅妃与杨妃争宠失败,央请高力士寻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企盼皇帝回心转意。时高力士正侍奉杨妃,以“无人解赋”为由推脱。梅妃亲作《楼东赋》:
玉鉴尘生,凤奁香珍,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劲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⑳
在梅、杨二妃争宠的明争暗斗中,才华横溢的梅妃处于劣势,作《楼东赋》自述心意,始料未及的是反倒招来杀身之祸。梅妃事迹,《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等史籍都不见记载;经鲁迅、郑振铎、刘大杰等学者考证,梅妃确不存在。历史上虽并无梅妃其人,但这是凝聚了深厚历史文化内涵的典型人物:“我们很难说这个人物是‘一次性’地完成的,而且,很可能不是‘一次性’就能够完成的。我们很难说这个人物只是以某位妃嫔为原型,而很可能是以不止一位妃嫔为原型的。我们很难说这个人物仅仅是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宫女们的创造,但是,这个人物形象的形成很可能包孕着那些宫女们内心对皇帝的无限哀怨与对杨妃的刻毒仇恨。”㉑《梅妃传》融入梅妃拟司马相如《长门赋》而成的《楼东赋》,有以借梅妃之事来写广大女性在爱情、婚姻中不幸的寓意。赋的出现,增加了作品的历史纵深感,拓展了作品反映社会问题的广度和深度。同时,《楼东赋》传达了梅妃千回百转的复杂心绪,反映了其敢于坦陈、直言的性格特点。正因为梅妃把自己对皇帝、杨妃的真情实感在赋中直接抒发,杨妃以此为把柄,要求明皇赐死梅妃,造成了故事情节的突转。
第二,小说的“诗化”。
“诗化小说”是小说与诗相融渗透后产生的一种新的小说。19世纪末,法国象征派诗人古尔蒙提出了“诗化小说”的原则:“小说是一首诗篇。不是诗歌的小说并不存在。”㉒从此,诗化小说作为一种融合了叙事文学的叙述方式和抒情文学的写意方式的新小说类型,不仅在西方小说史上绵延不绝,而且影响了中国对小说的阐释和看法。20世纪20年代,周作人提出“抒情诗的小说”,标志着“诗化小说”概念在中国得以接受。㉓“诗化小说”不注重情节叙事,不致力于性格塑造,其“主导倾向,即语言的诗化与结构的散文化,小说艺术思维的意念化、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的营造等诸种形式特征”㉔,追求以抒情效果和创造诗样的意境取胜。“诗化小说”概念虽较晚产生,但在诗赋、小说、散文等各文体均繁荣的唐代,小说家常常以一枝枝生花妙笔,将诗的笔法用于小说,破“体”为文,创作出一篇篇洋溢着浓郁诗情的小说故事。
唐小说的“诗化”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语言的诗化。
唐小说交错运用长短句,韵散结合,语言、句式灵活多变,富于节奏感音乐美。如《集异记·李子牟》,作品形象描绘李子牟和老翁的笛音带给人精妙绝伦的审美享受,诗情画意俱佳:
子牟即登楼,临轩独奏,清声一发,百戏皆停,行人驻足,坐者起听。曲罢良久,众声复喧。……子牟以授之,而叟引气发声,声成笛裂。……少顷开霁,则不知叟之所在矣。㉕
这段文字用表现力极强的语言,将李子牟和老者的笛音变成可知可感的具体形象,展示了老者无与伦比的演奏技巧:李子牟的笛音清脆悦耳,让周围的喧嚣变得寂静,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妙的乐曲声中。同是吹笛高手,老者技艺更胜一筹。他试音时虽没有吹奏曲调,只是几声轻响,众人就觉得惟妙惟肖,全身心都沉醉于其中。当正式演奏时,他高蹈遗世的情怀与笛音融为一体,让听众有身临其境之感。《李子牟》捕捉听众的真实感受,用曼妙的语言,渲染李子牟和老者笛音的美。接受者的情感随着小说韵律的节奏而起伏,思想随着作品的意境而飞驰。
又如《灵怪集·郭翰》,铺写郭翰与仙女之间旖旎动人的爱情。在皓月悬空的盛夏,郭翰一人独处。突然,仙女在香气馥郁中,随清风从天而降,与郭翰不期而遇:
早孤独处。当盛暑,乘月卧庭中。时有清风,稍闻香气渐浓。……衣玄绡之衣,曳霜罗之帔,戴翠翘凤凰之冠,蹑琼文九章之履。侍女二人,皆有殊色,感荡心神。㉖
小说用如诗如画的语言,把仙女降临人间描绘得绰约多姿。韵散夹杂的小说语言,使纯散文式语言产生诗句般的变化。语义往往超越逻辑,增强了句与句之间的张力。整齐的四字句对仙女容貌的描绘令人耳目一新;环境的布设典雅、精致,对情节、故事人物有烘云托月之效;忽张忽弛的节奏韵律,令人荡气回肠;妙用心理动词,使情绪的流泻如溪穿涧石。这样的语言表达方式,让人感受到语言美的可塑性。
第二,淡化情节,着重抒情写意。
唐小说中的一些作品,作家不以时间顺序叙述故事,也不是平铺直叙地刻画人物,而是把事件变成零金碎玉般的意象分解叙述,通过意象的重复出现敷衍故事。这些小说刻画人物性格、描述事件的同时,着墨于情感的抒发和渲染,使人物、事件、环境等都带上作家特有的情致、情绪或情调。因而,此类小说既有诗的韵律或节奏,又有腾挪跌宕的故事情节、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让接受者爱不释手。
沈亚之的一系列小说,《感异记》、《湘中怨解》、《秦梦记》等就不着意于故事结构的严密和情节的首尾完整,而是追求别有韵致的诗意美。沈亚之很少让事件捆绑灵动的思绪,常常自由地表现自己的诗情意趣。“包括《秦梦记》在内,沈亚之所作的《异梦录》、《湘中怨解》、《感异记》等四篇都是‘情语’之作,其共同的特点是具有浓郁的诗意,可视为抒情小说、诗化小说。”㉗情节的淡化,使小说相应地产生一系列变化。《湘中怨解》写孤女与郑生的爱情,但很难梳理出一个清晰、完整的故事。迷离恍惚的情节都被接踵而来的细节冲淡了,被作家的情感湮没了,被随意触发的联想分散了。孤女超凡脱俗的出身、多愁善感的个性、凄惨的境遇、对爱情地执著,对仙界的无奈,都通过“我”对孤女的深切思念和浓浓情爱一脉贯穿,温婉蕴藉,令人回肠荡气。在《秦梦记》中,沈亚之自述己梦,以梦寄寓对人生际遇的慨叹。他笔下之“秦梦”,是感伤的梦,惆怅的梦,其中还穿插诗歌渲染这种忧伤之情。以上两篇小说均写人神相之事,题材相近,都“以华艳之笔,叙恍忽之情”㉘,篇中都穿插了诗歌,增强抒情气氛,“李贺许其工为情语,有窈窕之思。”㉙唐小说家把自己充沛的情感融入小说作品之中,用相对整齐的句式、蕴意深刻的语言含而不露地表现人的精神世界,激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体会作品诗意语言带来的诗意美。
第三,化用诗赋的笔法、意境。
唐小说家诗学修养深厚,很多都是声名显赫的大诗人。他们善于以诗意的眼光来观照世俗、俯仰人生。“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㉚生活中的某一细节、某一场景、某一情趣等,激发了作者创作的灵感。他以诗意的心境去感受生活,思绪在古典诗句的芳林中游弋,捕捉到与诗赋意境相对应的事件,创作出洋溢着诗意的作品。
张荐《灵怪集·郭翰》以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视角,叙写了人仙之间的一段姻缘。郭翰与仙女相遇、相恋后又天各一方,分别后,两人以附有诗歌的书信酬答、传情。包括书信末尾所附之诗,全文共有5首诗歌。那些诗歌都是含蓄蕴藉,咏叹恋情的:
使前者侍女,将书函致。……书末有诗二首。诗曰:“河汉虽云阔,三秋尚有期。情人终已矣,良会更何时?”又曰:“朱阁临清汉,琼宫御紫房。佳期情在此,只是断人肠。”㉛
化用古诗,营造出与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㉜相似的意境,小说语言也更凝练含蓄,凸显了作品的主题,增强了文章的感染力。同时,作品的时空也发生了转换。因为“在客观世界,条理和次序是万物的物质属性,秩序的有无,实则是物理规则的有无;在主观世界,条理和次序是人对万物的一种发现,秩序的有无,实则是秩序感的有无。秩序有无既与物理秩序的有无相关,也与人们对秩序的感知程度相关。”㉝诗歌的融入,虽没有改变故事时空的物理秩序,但人的主观感知却发生了变化:故事时空场景与诗赋中场景不断切换、闪回,跨越几千年的时空,在历史的记忆中,引起接受者无限的遐想。
裴铏《传奇·裴航》用诗笔描绘樊夫人、云英的美貌:
夫人乃使袅烟召航相识。及褰帷,而玉莹光寒,花明丽景,云低鬟鬓,月淡修眉,举止烟霞外人,肯与尘俗为偶。㉞
因还瓯,遽揭箔,睹一女子,露裛琼英,春融雪彩,脸欺腻玉,鬓若浓云,娇而掩面蔽身。㉟
显然,这两段文字受《诗经·卫风·硕人》对女子容貌描写的影响。《诗经·卫风·硕人》,运用形象的比喻,把女子的美变得可视可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㊱《传奇·裴航》化用古诗的意境,以诗歌的笔法和情调摹写樊夫人、云英的美丽。
唐小说家或移植、化用古诗、辞赋中的句子,或借用其笔法、意境,抒发情感,表达主旨,使小说显得古雅蕴藉,耐人寻味。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指出,“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悽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㊲,十分精当地阐述了“诗笔”对唐小说的渗透。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410331)】
①洪迈《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2页。
②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三十八(5),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645页。
③杨慎《升庵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0-50页。
④宋赵彦卫在《云麓漫钞》卷八云:“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唐小说家以“诗笔”入小说,不仅是因小说叙述故事所需,也是展现自身才华的一种手段和方式。见(宋)赵彦卫撰,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35页。
⑤陈寅恪《论再生缘》,出自陈寅恪《寒柳堂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05页。
⑥程毅中在《唐诗与唐代小说》一文中,探讨了唐代诗歌与小说相互呼应的密切关系。唐代小说往往穿插故事中人物的诗歌,不仅恰当地表现了人物的情感和性格,还提高了小说的艺术品位。同样,唐诗也接受了小说的艺术手段,加强了叙事诗的创作。并且小说与诗歌相配,两者有相得益彰之妙。见程毅中《唐诗与唐代小说》,出自白化文等编《周绍良先生欣开九秩庆寿文集》,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18-321页。
⑦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40页。
⑧吴怀东《唐诗与传奇的生成》系统探讨了诗、序相配不同于“歌传相偶”。诗、序相配是诗歌影响唐小说的另一种方式。“传奇小说影响诗歌还有一种表现形式,就是不少诗序采用叙事性的小说形式,这些诗序有比较完整的情节,甚至有虚构,写得趣味横生……因为这些诗序故事性强,影响甚至超过原诗,后人误以为是独立单行的传奇小说。”见吴怀东《唐诗与传奇的生成》),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232页。李时人在《全唐五代小说》中,认为一部分诗序具有小说特征,他把这些具有小说特征的诗序也纳入小说考察的范围。也就是说,唐五代小说中的一部分作品,是与诗歌相配的序言,它们像《桃花源记》一样,从诗歌中独立,成为小说文体。见李时人编校,何满子审定《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7-1908页。
⑨⑪⑱⑲⑳㉕㉛㉞㉟李时人编校,何满子审定《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907-1908、1907、 1387、1387、1416、548、810、1759-1760、1760、549页。
⑩鲁迅编录,曹光甫校点《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05页。
⑫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24页。
⑬⑭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4、54页。
⑮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3672页。
⑯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5—126页。
⑰抱瓮老人辑《今古奇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㉑董上德《古代戏曲小说叙事研究》,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02页。
㉒转引自[法]布吕奈尔,库蒂,赛利埃,特吕菲著,郑克鲁等译《20世纪法国文学史》,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页。
㉓周作人在《晚间的来客·译记》一文中,指出在现代文学里,有一种小说不仅可以叙事,还可以抒情。这种小说的文学的特质重在传达情感,即使是纯自然派的描写,也仍然是“通过了著者的性情的自然”。这种小说就是形式特别的“抒情诗的小说”。见周作人《?晚间的来客?译记》,出自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14),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
㉔吴晓东《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页。
㉗姜宗妊《谈梦——以中国古代梦观念评析唐代小说》,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0页。
㉘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5页。
㉙沈下贤著,肖占鹏,李勃洋校注《沈下贤集校注》,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页。
㉚陆机撰,张少康集释《文赋集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页。
㉜张庚纂《古诗十九首解》,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页。
㉝陈纪然《天问文题、文体、文序解》,《北方论丛》2013年第4期,第17页。
㊱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82页。
㊲陈世熙《唐人说荟》例言,埽叶山房石印本。
中央专项配套资金青年人才培训与研究支持计划“书牍文与汉唐小说之互动关系研究”(编号:WXY201F011);2014年重庆市教委人文社科一般项目“汉魏六朝小说文体研究”(编号:(14SKE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