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
回肠千载较谁多
——从李商隐咏肠诗到朱彝尊咏肠词
曾庆雨
缪钺先生曾将诗人之用情分为“入而能出”与“往而不返”两种类型,并认为前者“超旷”,后者“缠绵”①。在我国文学史上,庄子、东坡可归入前者之列,屈子、义山则可谓后者典型。禀此性情之人,如春蚕作茧,缠缚纠结而不能自已。发而为诗,幽约怨悱,百转萦回。“回肠九迴后,犹自剩回肠”(《和张秀才落花有感》),正可视作义山平生为诗为人之自道也。
义山还曾写有一首以《肠》为题的咏物诗,虽算不上其咏物诗之代表作,却也颇值吟味。诗曰:
有怀非惜恨,不奈寸肠何。即席回弥久,前时断固多。热应翻急烧,冷欲彻空波。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倦程山向背,望国阙嵯峨。故念飞书及,新欢借梦过。染筠休伴泪,绕雪莫追歌。拟问阳台事,年深楚语讹。
该诗众说纷纭,有认为当属“艳诗”者,有认为托意“令狐”者②。即使同认为托意令狐,具体阐释亦不尽同,且不乏穿凿处。然而细味此诗辞气意脉,确可知其绝非单纯咏物或泛泛言情,尤不可因结句有“阳台”字样即断为艳情之篇。“楚雨含情皆有托”(《梓州罢吟寄同舍》),义山虽亦有纯写艳情并无托意之作,但该诗别有托意当无可疑,只是正如其最后所言:“年深楚语讹”——事隔既久,影事迷离,明知有托,却难以确考罢了。
虽然难以确考,若结合义山身世,并循此诗之情感脉络去探寻一番,仍能理出大致的线索来。
若循情感流程来看,该诗题为写“肠”,却非泛写肠之状貌情态,而是写个人种种复杂的情感体验。首二句破题,言有怀而难尽抒,有恨而难尽泄,非关有所顾惜而不肯轻发,实缘此肠不堪禁受之故。接下来四句分写肠回、肠断、肠热、肠冷等种种令人难以禁受之感。继而宕开一笔,转入写景,景亦非泛咏,而仍可于景中联想及种种牵肠之处:“隔树澌澌雨,通池点点荷”,似断犹连,微通款曲,凄迷阻隔中依稀点亮几点希望之光,而几点新荷点燃的希望却又终难抵挡阻隔凄迷之大背景的压抑。再接下来写途中所见之景:“倦程山向背,望国阙嵯峨”,冯浩引《湘中记》曰:“遥望衡山如阵云,沿湘千里,九向九背,乃不复见”③,此句但言倦倦归来,沿水之迢递,有山之连绵,或向阳,或背阴,恰似回肠九曲;而遥望京国,城阙嵯峨,此情此境与梁鸿《五噫歌》之“顾瞻帝京”而见“宫阙崔嵬”颇为相似,亦可使人想见作者此时一段芒角撑肠般的郁塞不平与前途未卜的彷徨迷惘。以上四句从景物描写中透出令“此肠”无可奈何之情境,接着进一步叙写写令“此肠”无可奈何之情事:“故念飞书及,新欢借梦过”,昔时所念之人曾有书相寄,感铭无已。而此后几番凉热,过从渐疏。重逢后能否再修旧好,亦未可知,惟借梦魂往来,却又恐此愿成泡影耳。然疑不定之际,且自我宽慰一番:“染筠休伴泪,绕雪莫追歌。”“染筠”句用湘妃泣竹之事,若与上面“新欢借梦过”一句参看,则正与作者后来所写《杏花》一诗之“莫学啼成血,从教梦寄魂”二句命意相近:徒悲无益,“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杜甫《新安吏》),倒不如暂借梦幻寄情,聊以自慰耳。既然重修旧好的希望渺茫,且莫一厢情愿,以己之热肠去追绕彼之冷心,以痴情之曲去追和渺远难及的郢中白雪之篇。义山《献侍郎巨鹿公启》一文中亦有“辄罄鄙词,上攀清唱。闻郢中之白雪,愧列千人……”等语,命意与此句相仿佛。该诗仅前六句围绕“肠”来写;自“隔树”句转入写景;“故念”句转入叙写情事,字面上虽似与所咏之物关涉不大,实则仍间接与“肠”相关;至此句以一“绕”字再次点题:本写仰攀追慕之意,而热肠空绕之屈辱与失望自于言外见之。最后两句紧承上二句,再申“休伴泪”与“莫追歌”的另一原因:隔阂既已如此之深之久,则无论怎样陈情亦恐终难取得对方的谅解并重新达成默契,恰如巫山神女本欲再荐,然“楚语”早因年深日久而乖讹难解,尚未开口,已甚觉无谓,故“伴泪”、“追歌”云云皆属徒劳。此外,最后两句亦与开头二句遥相呼应:既然连言语都已无沟通的可能性,则其他一切均属自说自话的痴人说梦。言为心声,言语的乖讹正反映了心与心之间的隔阂。就此斩截地放弃倒也罢了,若明知无谓而仍不能放下,这真可谓最令人无可奈何、愁肠百结之事,端的是“不奈寸肠何”了!通观此诗,虽未能处处扣题来写,如冯班所谓:“只三联说肠字,馀皆借境言”④,但如果按照以上对该诗情感发展脉络分析来看,却也不像纪昀所谓“题既鄙俚,诗尤琐屑,末二句亦无着落”,倒是屈复说得相对客观:“此首气虽小弱,却空灵绵密,全非堆垛笔墨。”⑤
如果再结合义山身世来看此诗,冯浩、张采田等均认为此诗乃为令狐纟匋而作,张笺考证尤详。⑥盖义山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罢桂幕而北归京师,途中自当虑及还京后与令狐如何相处等等。观此诗中“望国”及“飞书”二句似即指京师将近及昔时令狐寄书等事。不仅从个别字句上可有如此推断,即使从整首诗所体现出的那种欲断而难断,愈望而愈怨,望、怨之际愈加迷惘灰心、回肠百转的情感色彩来看,终义山一生,似乎只有与令狐绹的关系与此最为相近。不过,因义山诗大多既没有确定的主体和客体,也没有具体的时间与空间,具体的情事亦往往借助于朦胧的意象来表现,所以这首诗虽极有可能是为令狐而作,但也只能说是大抵如此。
后人对此诗褒贬不一:贬之者除上文所引纪昀的“琐屑”之讥外,毛奇龄也认为这类诗“半明半暗,迷闷不决”,为义山“不足处”。⑦他认为义山诗过于晦涩朦胧,难以索解。褒之者则以朱彝尊最为推崇此诗,评曰:“一句一意,百炼千锤,皆极用意,是以全力以赴之者。”⑧值得玩味的是,朱氏不仅不像纪昀那样认为咏肠这个题目本身就“鄙俚”,他自己也写有一首咏肠之作,只不过不是诗,而是一首长调词。
我们不能排除朱氏在选题上受到义山的启发,因为历代咏物之作虽多,但以人体某部位为所咏对象者却不多见。在此之前,齐梁宫体诗中很多以女子为所咏对象,对眉、眼等五官多有刻画,却似未专咏过肠;至宋代,刘过曾以咏美人指甲与美人足为世所讥,元明之际的邵亨贞受其影响复咏眉与目,但二人都未曾咏肠。而朱氏以“沁园春”词牌写有一组词,咏美人一身几遍,其中即包括一首咏肠词。就整组词而言,他有可能受到齐梁宫体诗及刘改之等人的影响;联系他对义山咏肠诗甚为推崇这一事实,则其咏肠词或当受到义山的某些影响,应该大体不错的。且看原词:
媆袅轻躯,能有几多,容万斛愁?惯悲衔腹内,想看脉脉;事来心上,一样悠悠。鸟道千盘,辘轳双绠,又类车轮转未休。萦方寸,穿锦梭暗掷,弱缕中抽。柔情曲似江流。怕易割、秋山懒上楼。说三朝三暮,巴猿峡口;一声一断,杜宇枝头。百结将离,九回犹剩,杯沃能胜酒力不?樽前曲,再休歌何满,泪落难收!(《沁园春·肠》)
前几句以问发端,感叹微躯有限而悲愁无穷,无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正是义山诗开篇“不奈寸肠何”之意。以下展开具体描摹:先写肠之悠悠脉脉等情态,再以一连串的比喻细写肠之盘结牵引、轮转穿梭等动态,亦如义山诗中总写之后分写肠之回、断、热、冷云云。过片写景,并大量运用前人与肠有关的诗句及典故,使得景中蕴含种种牵肠之情及牵肠之事,亦类于义山肠诗七句之后叙写与肠相关的景物及情事。最后以“休歌何满”结拍,亦照应开头:既然轻躯“媆袅”而无多柔肠可禁受这“万斛”愁思,只有不去唱那令人“肠绝”的歌曲,否则真是“不奈此肠何”了。如果参照前文对义山诗的分析,不难看出除选题外,即使在情意结构方面,朱氏该词对义山肠诗也是有所借鉴的。
为了更切近地做一番对比,不妨将义山原诗改成同调之词来看:
别有愁怀,九曲空盘,竟奈尔何!正当前宛转,迂回既久;向时凄断,萦损偏多。热似汤翻,寒如波冻,寒热相煎取次磨。销凝尽,对雨澌隔树,池点通荷。归程相背山阿,望故国迢遥阙影峨。念故人书至,飞鸿曾驻;新欢伊阻,倩梦相过。休染湘筠,莫追郢唱,一碧无情费此歌。年光换,拟阳台重问,楚语深讹。
义山诗本有极近于词处,所以此诗稍作调整,即成一首较为当行本色的《沁园春》词。关于义山诗的词化特质,笔者另有专文论述。⑨在这里,我只是想把竹垞词与义山诗更好地做一下对比。而将义山诗转变为与竹垞词相同词牌的词之后,更易看出二者之间的异同。通过对比不难发现,二者在情意结构、语言组织等方面确有如前文所分析的某些相通之处。朱氏称赏义山此诗“百炼千锤,皆极用意”,而他自己这首词,也确实是一首千锤百炼的“用意”之作。⑩
以上是自其同者而观之,若自其异者而观之,二者的区别当有更可论者存焉。
首先,义山诗虽以用典精切及善于熔铸前人佳句著称,但此诗用典却仅有湘妃泣竹、郢中白雪及阳台自荐等几处,变用前人之句处也不多,且与所咏之题没有直接关联。如“染筠”只是说泪,“绕雪”只是言歌,都没有扣到“肠”上。因其本意不在铺陈咏物,而是因物兴怀,写一己之感慨,所以显得比较隐晦朦胧,有时似已离“肠”万里,只有若断若续之间接关联。而朱氏所用之典及活用的前人诗句则处处紧扣所咏之物。先看典故:如“巴猿峡口”,即指桓公部伍于三峡中得猿子,其母缘岸追行,哀号竟至于肠皆寸断之事(《世说新语·黜免》);再如“休歌何满”一句,则指唐孟才人歌《何满子》毕,“脉尚温而肠已绝”(张祜《孟才人叹一首并序》)之事,二典均与“肠”直接相关。再看所用前人诗句诗意:上片,“能有几多”一句用了白居易《题周家歌者》中的“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之句;“事来心上”一句用了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词意:“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鸟道千盘”出自明代陆深的《碧云寺》一诗:“鸟道千盘迥,羊肠一径斜”;“又类车轮转未休”则出自汉乐府《悲歌》中“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二句;“穿锦梭暗掷”活用了“梭肠有意锦丝穿”⑪之句;过片,“柔情曲似江流”活用了柳宗元的“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之句;接下来的“怕易割、秋山懒上楼”则用了柳宗元另外的“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二句诗;“一声一断,杜宇枝头”综合运用了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一诗:“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百结将离”出自鱼玄机《寄子安》的“离肠百结解无由”;“九回犹剩”出自李商隐的“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最后,“杯沃能胜酒力不”出自白居易《就暖偶酌戏诸诗酒旧侣》一诗的“三杯自要沃中肠”之句。可见,以上所引诸句诸篇,无不落到所咏之物上,显得非常贴切。
若从结构章法上来,义山诗前三韵尚能从回、断、热、冷几方面肖状肠之种种意况神理,四韵之后则转入写景寄慨,虽仍可看做种种令人回肠、断肠、肠冷、肠热之背景因由,却终有离题稍远之嫌。好在收尾几句先以“绕”字使人联想及“肠绕”之意,再以言语难通、旧情难续暗应开头“不奈此肠何”之情,才使得放而能收,不至于离题万里。再看竹垞词,大致线索与义山诗相近,上半部分先总写不禁与无奈之意,再分写肠之情形意态,下半部分写景寓情、隶事用典,最后照应开头,但莫不抱定题目立言,所以显得针线更为紧密。蔡嵩云《柯亭词论》曰:“用慢词咏物,起句便须擒题,过变更不可脱离题意,方不空泛,方能警切。”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朱氏的《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⑬,这首咏肠词可谓该集中从始至终未脱离题意且“组织甚工”的一首代表作。
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竹垞咏肠词整体上高于义山咏肠诗。以是辨异同,却不必然以是分优劣。而且评价一首作品,也当从多个角度综合来分析。沈祥龙在其《论词随笔》中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⑭的确,无论诗还是词,无论咏物还是什么其他题材,性情终归是衡量诗歌最主要的标准。好的咏物之作,往往是先有某种不便直言情意郁结于胸,或触物兴感,或借物曲传,写作时,将深切的情意贯注于物之描摹叙写中,心与物相与徘徊,“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⑮,不即不离又若即若离,斯为上乘之作。以此来衡量义山诗与竹垞词我们不难发现,义山咏肠诗虽不乏性情,却有近于“晦而不明”处。虽不至于如毛西河所谓“迷闷不决”,然确也如冯浩所谓:“非熟通全集,无由悟到”⑯。至于竹垞咏肠词,虽用典贴切,体物精工,却未免为物所拘,如钱裴仲《语华盦词话》中所谓:“故实多而旨趣少”⑰,缺乏一种深情远韵。
之所以会如此,还需知人论世来看。上文说义山此诗颇似为令狐纟匋而发。考其身世,义山早年于令狐父子受恩甚深,后因就婚王氏等事而卷入党争,为令狐所怨,虽碍于旧谊而仍有往还,却决意不再加汲引。此难为人谅又难以自解的隐情使义山终其一生而备受煎熬,郁结既久,触物兴怀,集中很多作品与此有关。即以此诗为例,肠回肠断,断而仍有牵连;忽冷忽热,冷热交相煎迫;新欢故念,似通犹隔;欲修旧好,终成乖违,于是借咏肠曲传此情,故不被所咏之物拘限,郁伊善感,动人良多。虽未必算上乘的咏物诗,却是不错的抒情诗。再看朱词写作背景。朱彝尊早年受明季江南文社士子们关怀时政等风习的影响,亦曾忠义奋发。后以布衣被荐康熙十八年(1679)的博学鸿词科考试,擢为一等,去江湖而迁庙堂,心态不能不有所变化。从《〈红盐词〉序》中提出的词“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到《〈紫云词〉序》中所提到的词“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正是此种心态变化的反应。所以,当他将南宋遗民词集《乐府补题》一册携至京师之际,虽使得“辇下诸公之词体一变”⑱,词坛咏物之风大行,但时移世易,原先像《乐府补题》中那样幽咽怨断的亡国哀思现已逐渐让位于承平既久的雅正之音,加之浙西词派对醇雅词风和形式技巧等方便的片面倡导,咏物之作极尽刻画描摹,力求细切典丽,朱氏《茶烟阁体物集》即写成于这样的背景中,情韵有所不足,也是在所难免了。即以《沁园春·肠》这首词为例,所咏为何人之肠已无所谓,因为作者本就是泛咏“肠”这一“物”;作品本身也非缘于兴发感动,不过为咏肠而咏肠,但求精工贴切而已。幸赖朱氏本人才如江海,腹笥甚丰,用典贴切,组织严密,加之聪敏善学,对南宋以来咏物词技法方面有多方面的继承与借鉴,故所作虽不能以深情远韵引人感发联想,却也写得有声有色,可做纯然审美对象而观之。
《文心雕龙·情采》曰:“文质附乎性情”,性情毕竟为诗歌之本。义山诗与竹垞词,隔千载而同咏斯物,回肠孰较为多?至此当不言而喻。越是牵情之事,越易成动人篇章,牵肠愈甚,感人愈深,反之亦然。至于竹垞最动人的作品,则当属其“两庑豚蹄”而不能换的二百韵《风怀》诗以及被陈廷焯推许为“古今绝构”的《静志居琴趣》了。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241)】
①缪钺《诗词散论·论李义山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4页。
②③④⑤⑥⑦⑧⑯余恕诚、刘学锴:《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901、899、900、901、901-902、901、900、901页。
⑨曾庆雨《试析义山诗的词化特质》,《河北学刊》,1999年06期,第55-58页。
⑩见朱彝尊《曝书亭词》中《沁园春·肠》一词后之小注。《清八大名家词集》,钱仲联选,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480页
⑪⑱《瑶华集》,蒋景祁辑,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64、8页。
⑫⑬⑭⑮⑰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907、3835、4058、261、30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