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时同调:杜甫、陈与义“乱后诗”创作风格论

2015-09-29 03:38李巍
文艺评论 2015年8期
关键词:陈与义杜甫诗人

李巍

异时同调:杜甫、陈与义“乱后诗”创作风格论

李巍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①,文学作品因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杜甫经过安史之乱而前后诗歌迥异,无独有偶,陈与义经过靖康之变后前后诗风也大相径庭。相似的时代动乱,相同的经历,使处在不同时代的诗人杜甫、陈与义在时代动乱后呈现出某种心灵的契合,其“乱后诗”②呈现出相同或相似的创作风貌:不仅题材取向相同,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艺术表现、风格特征也极为相似。

一、题材取向之趋同性

杜甫因安史之乱更加接近人民,不但忧国,更加忧民。陈与义经靖康之乱其诗歌一改前期士大夫饮酒作诗的士人情调,有了忧国忧民的淑世情怀。罗大经曾说:“(陈与义)值靖康之乱,崎岖流落,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③为陈与义作注的胡稚也说:“其忧国爱民之意,又与少陵无间,自坡谷以降,谁能岂之。”④相同的遭际使异代的诗人有了相同的忧国忧民的淑世情怀。

(一)感念国事、心忧国运

杜甫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步入仕途,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十分关心国事,忧虑王朝命运。晚唐孟棨指出:“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⑤。时事的起伏变化无不在其诗中明显体现,身陷长安之时,国家危难,他也为此心情悲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⑥)时局动荡,他心忧如焚:“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写了《哀江头》、《哀王孙》、《悲陈陶》、《悲青坂》等一系列反映时局的诗篇,关注国事,心忧国运。安史之乱初定,消息忽传,他欣喜若狂,老泪纵横,随口吟出“生平第一快诗”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全诗洋溢着高昂的情绪和乐观的精神,是一曲动人心弦的凯歌,是一曲气势磅礴的赞歌,是一曲响彻云霄的颂歌。诗人始终关注国事,心忧国运,国运好时就欣喜若狂,喜不自胜;反之则悲慨交加,痛哭流涕,即使在诗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陷入极度的困顿之中,仍念念不忘国事,如《登岳阳楼》,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早已紧密联系在一起,感慨悲凉,读之涕泣流连。杜甫不愧为一位忧国的诗人。

无独有偶,战乱发生,无论是边患亦或内乱,心系国家的陈与义也时刻关注着时局战事,国家的前途命运。他遭逢靖康剧变,经历北宋覆亡、南宋偏安的时代背景,伤时念乱,写了大量感时伤事、忧念国运之作。最著名的是宋高宗建炎元年重阳写的感慨时事、国运的《感事》诗:

丧乱那堪说,干戈竟未休。公卿危左衽,江汉故东流。

世事非难料,吾身本自浮。菊花纷四野,作意为谁秋?⑦

“丧乱”不断,“干戈”未止,金人频频入侵,战祸连绵不断,诗人内心之情油然而生,虽然形势危急,但国厦会安如泰山,如水之东流,对祖国的前途命运怀有坚定的信念。“黄龙府”代指金首都,该句指金人攻陷忭京后,俘虏徽、钦两宗,杳无音信,生死未卜。“云移白露洲”指高宗继位后驻跸之事,此二句写实,“风断”、“云移”又蕴含了对国事、时事的忧伤感慨、愤懑之情。国事如此,谁来纾解国难,挽狂澜于将倾?接言自己遭逢战乱,奔波流亡,无力挽回时局,内心抑郁,感慨万端。眼前田野山花烂漫,也无心欣赏,刘克庄称最后一联“颇逼老杜”⑧。此外,《邓州西轩书事十首》、《次韵尹潜感怀》、《巴丘书事》等或直写时事,或影射时局皆表现出诗人对时事的关注,对国运的忧虑。

(二)指嗔弊病、评议时政

安史之乱发生后,战火不断,国势衰颓,痛定思痛,谁为祸首?谁酿此灾?诗人胸中的怒火喷薄而出,把犀利的诗笔直接指向了荒淫的统治者。杜甫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说“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对玄宗的沉湎酒色、骄纵外戚以致朝政混乱的事实进行彻底地揭露。在《病橘》中言“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对唐玄宗劳民伤财以供杨妃穷奢极欲之事进行了大胆的揭露。他还对官兵的横征暴敛进行谴责:“彤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岁晏行》)等,一针见血地指出苛政的残暴。杜甫还评议时政,忧国伤时,不乏深刻的思想和精辟的议论:在“漂泊西南”时期,不但在诗中概括了当时“战伐乾坤破,疮痍府库贫”(《送陵州路使君之任》)的现实,而且揭露了“庶官务割剥”、“诛求何多门”(《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的弊政,提出了“众寮宜洁白,万役但平均”(《送陵州路使君之任》)、“上请减兵甲,下请安井田”(《湘江饯裴二端公赴道州》)的政见,指责时弊,评议时政,讽刺强烈,揭露尖刻。

面对神州陆沉,二宗音绝,战乱不断,国运危急,陈与义也开始了理性而深刻的反思,在诗中大胆指责弊病,慷慨悲壮,义愤填膺,这是黄庭坚等江西诗派诗人所无,而与杜甫遥相呼应。陈与义在诗中抨击赵宋王朝的腐败,对高宗的逃跑政策进行了谴责,这在建炎四年陈与义作于湖南邵州的《伤春》诗中有明显的体现: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张汇所论当时情景:“若御驾亲征,诸路进讨,乌珠之败必矣。而复望风之际,车驾泛海,朝廷自散,为敌乘之,得志而去。”⑨详细论述了高宗的这种逃跑政策。诗中首联中“坐使”二字一针见血地指出兵败原因在于皇帝的昏聩无能,并非无策,而是有良策不用,丧失良机。“初怪”、“岂知”极具讽刺意味,表达了诗人对时局的慨愤,宋高宗面对汴京失陷不采取任何对策,反而出海逃走,一走了之,这岂是人君理应所为?对宋高宗的窜逃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神州陆沉,南宋偏安,国运至此,朝臣更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陈与义在《次韵尹潜感怀》中对其进行了谴责:“可使翠华周宇县,谁持白羽静风尘?”面对高宗在金人追击下四顾逃窜,朝臣只知互相倾轧而不思为朝廷消弭战乱的情形进行了质问与责难。在《雷雨行》中对朝臣的讽刺更为强烈:“定知谏诤有张猛,不可危急无高共。”“诸君努力光行素,天子可使尘长蒙?”张猛、高共皆古代忠勇之臣,二人忠勇而朝臣只顾逃窜,讽刺之意不言而喻。后两句乃对朝臣无力救国,使二宗蒙尘的现状痛惜不已,对他们的谴责与讽刺十分强烈。

(三)关注民瘼、哀叹民生

杜诗多为反映人民性的诗篇,特别是战乱后始终心系百姓,关注民生疾苦:“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一位“人民性”诗人。亲历安史之乱,与人民共同避乱、颠沛流离,增强了与人民的感情,写下了一系列反映人民疾苦的杰作,最具有代表性的是肃宗乾元二年(759)杜甫从洛阳返华州途中的不朽史诗——“三吏”、“三别”。组诗通过新婚的丈夫、“子孙阵亡尽”的老翁、不成年的“重男”和“儿男新战死”的老妇,这几幅被强征作战的凄惨画面,高度概括了战乱的残酷,全面地反映了人民的不幸,对水深火热的百姓寄予莫大的同情,“靡靡踰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北征》)“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述怀》)等诗句感叹在战争中无辜的平民失去生命,中原大地一片萧瑟景象。

不仅是战争,杜甫诗中还揭露了繁重赋役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如《岁晏行》等诗篇反映了四川、湖南各地人民不堪忍受繁重赋税的痛苦,发出了“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的呼吁;《又呈吴郎》诗写出了对被赋税压榨得“贫到骨”的老妇的深情体谅;《驱竖子摘苍耳》诗中念及“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的惨状,感人致深,杜甫无时无刻不关注他们,同情他们的愁苦,反映他们的呼声,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

战乱发生,经历数年流离之苦的陈与义目睹了战争洗劫后的荒村,感同身受,黍黎之悲油然而生。在《均阳舟中夜赋》诗中对战争连年不断、壮丁无不应征入伍的事实,怀有深刻的激愤之情:“汝洛尘未消,几人不负戈。”对百姓给予深切的同情,但又无能为力,只好“长啸宇宙内,激烈悲蹉跎”了。《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了当时的情景:“绍兴元年春正月己亥,监察御使韩璜言:‘臣误蒙使令,将命湖外,民间疾苦,法当奏闻。自江西至湖南,无问郡县与村落,极目灰烬,所至残破,十室九空。询其所以,皆缘金人未到,而溃散之兵先之;金人既去,而袭逐之师继至。官兵盗贼,劫掠一同,城市乡村,搜索殆遍……”⑩陈与义在《再赋》诗中,对这种情况进行了强烈的控诉:“那知百战祸,岂识三空厄”,朝廷及官吏不知道百战的灾祸,怎知四野空、朝廷空、仓库空的惨重厄运,其深痛民众疾苦之情可窥一斑。

二、艺术特点之相似性

杜陈二人乱后诗作分别进入各自创作的成熟期、高峰期,代表了创作的最高水平。乱后诗成就之高,不仅在于思想内涵之深刻,更在于完美的艺术表现形式,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作品的表现愈优美,它的内容和思想也就具有愈深刻的内在真实。”⑪杜甫乃一代“诗圣”,其诗包罗万象,众技备具。陈与义敬仰之极,虽然难以同为轩轾,但是心摹力写,其乱后诗“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当在诸家之上。”⑫代表了其时的较高成就,其乱后诗也呈现出与杜诗相似的艺术特点,可窥陈与义学杜之一斑。

(一)句律流丽、变化多姿

律诗特别是七律结构谨严、句法森严、押韵和谐、讲求对仗、字字珠玑。但是杜甫、陈与义乱后律诗敢于打破常规,独辟蹊径,使律诗呈流丽变化之姿。杜诗工而善变,胡震亨说:“杜子美正而能变,变而能化,化而能不失本调,不失本调而兼得众调,故绝不及。”⑬道出了杜之七律敢于打破常规,善变之特色。陈诗特别是七律在宋代成就颇高,明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宋之为律诗者,吾得二人:梅尧臣之五言,淡而浓,平而远;陈去非之七言,浑而丽,壮而和。”⑭其乱后诗不但内容较前期大为开阔,情感较为沉挚,且“句律流丽”、“工于变化”。杜陈二人乱后诗句律特点有如下两端:

1.散文句法和叠字、复字的运用。律诗的语言是精炼且富有节奏感,需千锤百炼以凝练精警,因而多用实字,然杜陈二人乱后诗中多用虚字,呈现出散文化的特点,使律诗在整饬中有萧疏散淡之美。杜诗如“郑县亭子涧之滨”(《题郑县亭子》)、“独立缥缈之飞楼……杖藜叹世者谁子?”(《白帝城最高楼》),“之”、“者”虚字的运用,打破了律诗谨严的布局,贯入散文句式,使句式灵活多变。

陈与义战乱所作之七律诗中大量运用了虚词,如《正月十二日至邵州十三日夜暴雨滂沱》:

邵州正月风气殊,鹑尾之南更山坞,昨日已见三月花,今夜还闻五更雨。

笺与天公一破颜,走避北狄趋南蛮。梦到龙门听涧水,觉来簷溜正潺潺。

“之”、“更”、“已”、“还”、“来”、“正”等这些虚字的运用,不但使整饬中有萧散之美,而且起到舒缓拗硬,平衡缓和的作用。

在律诗中,每一个字都如一尊罗汉,位置不同,神态各异,诚如王世贞所云:“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台材木,铢两悉配,乃可耳。”⑮因此诗人往往尽量避免在同句或同篇中用复字或叠字,免生累赘烦厌之弊,然杜甫、陈与义乱后诗却刻意用复字或叠字且效果颇佳。杜诗“桃花细逐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不见故人十年余,不道故人无素书”(《寄岑嘉州》)等句中刻意重复,使景物情思对比鲜明,且句式流动,增加了声音的跌宕往复之美。“盈盈当雪杏,艳艳待春梅”(《早花》)等叠字的运用将杏花之洁白轻盈,梅花之鲜艳富丽突出表现出来。又如“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等叠字表现了内心之郁闷凄苦,道路之艰险悠远,更突出了诗人重阳日的愁苦烦乱情怀。陈诗“潇湘之流碧复碧,上有铁立千层壁”(《同范直愚单履游浯溪》)句复字的运用更加突出浯溪景色之美;“旧喜读书今懒读,焚香阅世了闲身。”(《无题》)则使今昔读书态度对比鲜明。“迢迢傍山路,漠漠满村花。”(《道中》)句叠字的运用把山路之远,花之繁茂形容殆尽;“白水春陂天澹澹,苍峰晴雪锦离离。”(《山中》)则将天之广漠、雪之明亮光鲜貌展现无遗。

由上观之,律诗中贯之散文句式或运用叠字复字,使句律流丽,摇荡生姿,而且加深了诗人的情感力量,增强了文章的意韵、情韵。可见,杜陈二人对这一体式的运用已达到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程度。

2.对仗灵活、方法多样。对仗的灵活,表明诗人已经由追求工稳而发展成突破工稳的境地,能在谨严的格律中以流动的风调,发深沉之情思,杜甫、陈与义乱后诗较大程度上摆脱了对仗的束缚。首先表现在七律中多用情景对,注意诗句情景安排的变化。陈与义诗中“一我一物、一情一景”的情景对颇多,被徽宗赏识的“世事纷纷人易老,春阴漠漠絮飞迟”(《寓居刘仓廨中晚步过郑仓台上》)、“春风浩荡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去国衣冠无态度,隔帘花夜有辉光”(《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此皆上联情对下联景。再如“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联,“白发”,人事也;“黄花”,天时也,以“白发”对“黄花”,以人事对天时,突破情与情、景与景的惯例,而以情对景,富于变化。人生的坎坷与岁月的风霜相映,更具有人事无常、岁月沧桑之感,以见其用情之深。

其次,诗中喜用流水对。杜诗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孤雁》),“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陈诗如“如何南纪持竿手,却把西州破贼旗”(《周尹潜以仆有郢州之命左氏见赠有横槊之句次韵谢之》)等联皆用流水对,呈流动变化摇曳之姿。

再次,二人乱后诗也喜用当句对。杜诗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迴”(《登高》)“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白帝》),“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高江”对“急峡”、“翠木”对“苍藤”等皆一句中自对。“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末一联中“古往今来”与“断肠分手”,“涕泪”与“风烟”分别是两组句中自对,所以这一联貌似不对而实为工对。陈诗如“倚仗东南观百变,伤心云雾隔三川。江湖气动春还冷,鸿雁声回人不眠。”(《春夜感怀寄席大光》)这两联都属当句对,“东南”、“云雾”、“江湖”、“鸿雁”都是一句中自对。第一联又对得很活,“东南”、“百变”是虚,“云雾”、“三川”是实,虚实相对,构成复杂深邃的内涵。再如“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干前”(《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草木”、“江湖”皆当句对。

句律流动多姿富于变化是他们乱后诗成就颇高的重要原因之一。由于大量运用了流利灵活的句式,对仗灵活,使一向以壁垒森严、铢锱必称为特点的整饬缜密的律诗,具有了一种疏荡自如的特点,便于诗人抒发自我情怀,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诗人的大手笔,对律诗的娴熟程度与驾驭能力。

(二)艺术时空、纵横开阖

时空关系是指具有一定时间的持续性的长度和空间广延性的幅度二者之间的关系。时间持续越久,空间延展的范围越大,则时空跨越性愈大。而诗歌中的艺术时空则表现在意境的延续性和意象之间的跨越性二者之间的关系。艺术时空跨越性大,缘于诗人思维跳跃性大,究其最终原因乃诗人感情之浓郁。

杜甫、陈与义身经时代盛衰,今昔对比强烈。杜甫在安史之乱爆发时已四十四岁,大半生是在中国历史上繁荣富庶的盛世里度过的,有着盛世情怀。不幸的是遭逢安史之乱,目睹江河日下,一盛一衰,前后对比强烈,内心的震荡更沉重。由于盛世给诗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在乱后诗中,诗人面对如此残破的江山,民生之凋敝,不禁穿越时空,回到盛唐,回到太平全盛日,在回忆中又加深了诗人情感的深度,加深了诗人情感的内涵。杜甫战乱发生后饱尝颠沛之苦,往往回忆往事,抚今追昔,思维跳跃性大,也使诗中艺术关系变化极大,特别是行至夔州以后的诗作其艺术时空境界极富于变化,如《秋兴八首》之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诗前六句写当前长安政局,第宅有新主,衣冠异往昔,而回纥震鼓不息,吐蕃羽书频至,国之边事不宁。第七句写夔州秋景,回到自身,陡落振起。第八句又神返长安。全诗短短八句,从当前长安到现实夔州,再到昔日长安,时间从今到古,空间从夔州到长安,而且不断循环往复,传统的一时一地一景的时间持续性和空间渐进性格局被打破,完全按照诗人的深思所至来组建诗歌的结构,由目前困苦境况引起对往昔的回忆而造成目前与往昔,现实与回想相交织的动荡的时空结构,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内容,充分地表达了诗人的情感。再如《秋兴八首》其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开头一句“瞿塘峡口”“曲江头”是两个地名,两地相差甚远,诗人用一“接”字把两个跨越性很大的空间联系起来了。中间四句从空间着笔写曲江事变景象,在瞿塘峡口的诗人何以能见到曲江景色呢,这里的写景不是真的写景,乃是诗人之想象。末用“回首”两字一笔兜回,也把读者的深思拉回,诗中深思飞踊,时间时而现在时而亘古,空间艺术时空的张力与时空境界的容量则得到极大地发挥与开拓,便于表现诗人忧念时局,眷怀京国的情怀与感慨。环溪云:“杜诗句意,大抵皆远,一句在天即一句在地,如三分割据纡筹策即一句在地,如万里云霄一羽毛即一句在天……惟其意远故举上句不能如下句”⑯。

正说明了杜甫此种时空结构的主要特征。

陈与义在靖康乱前过着士大夫闲情逸致,饮酒赋诗的生活,靖康乱起,金人的铁蹄踏碎了诗人平静的生活,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昔日社会经济生活的繁荣昌盛景象与眼前民族的耻辱地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抚今追昔,诗人感慨激烈,愤懑抑郁,发之为诗,跳掷腾挪,纵横开阖,富于变化。如前面所举的名篇《伤春》,颈联中“上都闻战马”写金人攻入汴京,下句“穷海看飞龙”则说高宗逃窜江南,空间跨越千里,使诗歌中意象呈现出不连续的组合,意象之间跨越性大,艺术时空境界不是叙述性的或渐进性的,而是打破了传统的一时一地的时空境界而呈现出一时多地,增加了艺术的张力,抒发了诗人对时政的强烈愤慨之情。再如《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

诗人从胡虏入侵汉关,十年漫长岁月,历时之久,可见伊洛遭受胡敌蹂躏之久。诗从那久远的古昔和遥远的中原河南忽而拉回到现实,诗人现居之青墩,老态龙钟的诗人已见出诗人所遭遇的流离苦辛。其实诗人的思维是由见异乡之牡丹遥想到牡丹之原产地——诗人之故乡洛阳,进而想到遭受十年胡虏的故园,思接千古,湍飞跳跃,时而现实,时而回到久远的古昔,与遥远的故园,又忽而回到现在,思维跳跃性大,情感之浓郁奔放,此时的艺术时空也非一时一地的传统的叙述性或渐进性的,乃是多时多地,时间跨域今昔,空间地跨南北,艺术时空境界空前阔大,艺术张力也随之扩大,诗歌内涵更丰赡。

杜甫、陈与义跳跃性及富有张力的时空境界的运用,扩大了诗歌的表现力,表现了诗人跳跃性的思维,传达出诗人强烈的思想内涵,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三、异时同调

陈与义在靖康之难前主要是对杜甫诗歌字法、句法方面的研习,注重诗歌艺术形式方面的模仿和借鉴,很少注意在杜诗思想内涵、艺术境界上的学习。虽然也有少数酷似杜甫之作,但是学习杜甫是表面的、肤浅的,不能称之为真正的学习杜甫。靖康之乱发生后,陈与义侧身难民的行列,与人民一起流亡,家国之痛、身世之悲使其意识到“草草檀公策,茫茫杜老诗”,(《发商水道中》)认识到自己以前没有领略到杜诗的精髓:“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同上)正由于在思想内容上接受了杜诗,有了忧国忧民的深厚思想内涵,加之在技巧上的精研,能“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⑰,在学杜上步入一个新台阶。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五中也评议陈与义战乱后诗歌是“浑而丽,壮而和”,“宏丽沉雄得杜体”。陈与义乱后诗有了沉郁雄浑的风格,颇肖杜甫,可见对杜甫诗歌研习之深,领悟之深,已领悟其精髓神韵。

方回论诗,把简斋和老杜、山谷、后山一起尊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这主要是就近体诗,特别是七律这一范围而言。简斋学杜,在七律方面取得的成就尤为辉煌,其沉郁雄浑的风格颇似杜甫,最具代表性的如《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

岳阳壮观天下传,楼阴背日堤绵绵。草木相连南服内,江湖异态栏杆前。

乾坤万事集双鬓,臣子一谪今五年。欲题文字吊今古,风壮浪涌心茫然。

此诗是建炎三年,陈与义登岳阳楼时所作。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称赞此诗“学杜而得其骨”⑱,前四句写景,境界开阔,规模广大,古代文人墨客登高览胜怎能不赋诗咏怀。诗前四句写登览所见之景,虚实相间,境界开阔,规模广大,气象雄阔,有“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气魄。站在岳阳楼上,仿佛可以看到极偏远之地,半壁江山尽收眼底。“江湖异态”有诗人无限的感慨,金人入侵,江山残破,国难至此,而己贬谪至今,多少悲慨!忧念时局国事,忧国忧君。“乾坤万事”可谓多矣,而己又一谪就是五年,时间之长,人何以堪!想报国无门,此时内心的心绪如洞庭之水汹涌澎湃,雄浑慷慨,抑郁难平。“天下”、“江湖”、“万事”、“茫然”等极富延展性和包容性,给人一种阔大、宏丽、辽远的感觉,有一种雄浑美,加之诗人悲慨万千,有一种抑郁难堪,愤恨不平的情感,全诗又充满沉郁之气,整体上的沉郁雄浑有老杜之风。此外还有《登岳阳楼》、《巴丘书事》、《除夕》、《伤春》、《次韵尹潜感怀》等等无不气象雄阔,字铿而响凝,饶有老杜沉雄之风。

简斋五律学杜,如《闻王道济陷虏》、《渡江》、《刘大资挽词二首》等,沉郁雄浑风格颇肖杜甫,特别是五言排律效杜甫写时事,感慨悲凉,沉郁顿挫,苍凉悲壮,如《感事》、《晚胜野望》、《房州遇虏》等皆沉郁雄浑慷慨之作;绝句中也有沉郁雄浑之风似老杜者,如《邓州西轩书事十首》、《牡丹》、《题画》等皆有老杜苍凉悲壮,沉郁雄浑之音;简斋建炎流离中所作的古体诗有许多悲壮、沉郁雄浑之作,五古如《次舞阳》、《次南阳》、《述怀》、《出山道中》、《均阳舟中夜赋》等,七古如《雷雨行》、《居夷行》等。下面将陈与义的《再登岳阳楼二首》其一与杜甫的《登高》略作比较说明,一方面可以看出陈与义、杜甫乱后诗风神之相似,另一方面也可窥陈与义学杜之一斑。

陈与义的《登岳阳楼二首》其一:

洞庭之东江水西,帘旗不动夕阳迟。登临吴楚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三年多难更凭危。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杜甫《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陈诗是建炎二年,诗人自均州,经石城,抵岳州,寓居岳阳所作。方回云:“简斋登岳阳楼凡三诗……皆悲壮激烈。”⑲纪昀亦称此诗“意境宏深,真逼老杜。”⑳杜诗用“风”、“天”、“无边”、“万里”、“百年”等阔大的意象和富有延展性的词语,陈诗也用了极为扩大的意象:“洞庭”、“夕阳”、“横分”、“湖山”、“万里”、“远”、“风霜”、“无限”等。杜诗是登高而生“艰难苦恨”之感,陈诗是“凭危”、“吊古”而生国破家亡之“悲”,都有一种苍茫浑灏、挹之不尽的韵味。两首诗皆气势浑宏,境界阔大,感情沉滞,苍凉悲壮,宛然出自一人之手。

由上观之,陈与义乱后诗无论近体诗还是古体诗其沉郁雄浑的风格皆有颇肖杜甫者,学杜而得其风神情韵,加之对杜甫诗中技法、句法等外在形式上的精研,其乱后诗能与杜诗颇为神似,甚至有些诗入杜集中可乱真,陈与义是宋代学杜中佼佼者。

【作者单位:哈尔滨商业大学(150028)】

①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78页。

②杜甫的“乱后诗”指的是安史之乱后所创作的诗歌;陈与义的“乱后诗”指的是靖康之难后所创作的诗歌。

③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5页。

④胡稚《简斋诗笺又叙》,转引自[宋]陈与义撰、白敦仁校笺《陈与义校笺》(下)附录五各本序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015页。

⑤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载于[清]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5页。

⑥本文杜甫诗歌均引自[清]仇兆鏊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

⑦本文所引陈与义诗歌引自陈与义撰、白敦仁校笺《陈与义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⑧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页。

⑨⑩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1167、1488-1489页。

⑪黑格尔《美学》卷一,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93页。

⑫⑰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页。

⑬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评汇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4页。

⑭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14页。

⑮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艺苑卮言》卷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61页。

⑯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四一九《诗文评类》之《环溪诗话》,第33页。

⑱《宋诗精华录》,陈衍评点、曹中孚校注,巴蜀书社1992年版,第144页。

⑲⑳《瀛奎律髓汇评》,方回评、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1页。

本文系哈尔滨商业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编号:92508165)阶段性成果之一】

猜你喜欢
陈与义杜甫诗人
“深入”还是“转向”?
——从陈与义生平解读其佛禅作品
如何鉴赏题画诗——以2019年高考试卷中的陈与义诗三首为例
二十一世纪以前的陈与义诗歌研究综述
20世纪80年代以来陈与义诗歌研究述评
晒娃还要看诗人
杜甫改诗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杜甫与五柳鱼
杜甫的维稳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