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的奏议文创作

2015-09-29 03:38孟庆阳
文艺评论 2015年8期
关键词:巴蜀陛下杜甫

孟庆阳

古代士人研究

论杜甫的奏议文创作

孟庆阳

对于杜甫之文,前人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有的完全给予了否定,如宋代的秦观,他指出,由于“人才各有分限”,杜甫的诗歌所取得的成就极高,可以“诗冠古今”,但对于杜甫的文而言则“无韵者殆不可读”①;陈师道则进一步指出了这种为文不工的原因乃在于“诗文各有体”,但是杜甫却“以诗为文”,所以导致“不工”。有的则给予了肯定,如宋代的蔡绦,认为“杜少陵文自古奥,……其语皆磊落惊人,或言无韵者不可读,是大不然”②可见,蔡氏对杜甫的文还是非常赞赏的。具体到目前的杜文研究,虽然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把杜甫之奏议文作为整体给予研究的相关论文迄今尚未可见,这不能不说是杜甫研究中的缺憾。因此,以下予以分析论述。

杜甫现存奏议文8篇,分别为《进三大礼赋表》、《进封西岳表》、《进雕赋表》、《为夔府柏都督谢上表》、《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表》、《为补遗荐岑参状》、《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为把握杜甫奏议文的创作特点,依据内容的不同,大致分为以下几类。

(一)求官。杜甫的此类奏议文主要指作于天宝后期的《进三大礼赋表》、《进封西岳赋表》、《进雕赋表》,此三篇文章为我们了解杜甫的心路历程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天宝后期,在李林甫、杨国忠的专权之下,社会统治走向黑暗,李林甫就导演过“野无遗贤”的闹剧,广大士子的正常仕进之路被堵,这对于想积极发挥政治才干的士子来说,无疑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处在此种情势下的杜甫,借助于献赋表以求得赏识也就可以理解,但研究者往往注意到了杜甫此三篇赋的价值,而对与之相关的表文则重视不足,仅把其作为理解赋文的背景材料。如果我们回到此三篇表文的本身,不难发现,它们的价值内涵亦值得关注。先来看《进三大礼赋表》:

臣甫言:臣生长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与麋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实自弱冠之年矣。岂九州牧伯,不岁贡豪俊于外?岂陛下明诏,不仄席思贤于中哉?臣之愚顽,静无所取,以此知分,沈埋盛时,不敢依违,不敢激讦,默以渔樵之乐,自遣而已。顷者卖药都市,寄食朋友,窃慕尧翁击壤之讴,适遇国家郊庙之礼,不觉手足蹈舞,形于篇章。漱吮甘液,游泳和气,声韵寝广,卷轴斯存,抑亦古诗之流,希乎述者之意。然词理野质,终不足以拂天听之崇高,配史籍以永久,恐倏先狗马,遗恨九原。谨稽首投延恩匦,献纳上表,进明主《朝献太清宫》、《朝享太庙》、《有事于南郊》等三赋以闻。臣甫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关于此表文的上奏时间,《旧唐书》没有明确地给出,“天宝末,献《三大礼赋》。”而据《新唐书·杜甫传》记载:“天宝十三载,玄宗朝献太清宫,飨庙及郊,甫奏赋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指出此表作于天宝十三载,事实是否如此呢?据傅璇琮先生考证:“杜甫的《朝献太清宫殿赋》云:‘冬十有一月,天子既纳处士之议,承汉继周。……明年孟陬,将大礼以相吉。’按《旧唐书·玄宗纪》:天宝九载‘九月乙卯,处士崔昌上《五行应运历》,以国家合承周、汉。……冬十一月己丑,制自今告献太清宫及太庙改为朝献。……十载春正月……壬辰,朝献太清宫。癸巳,朝飨太庙。甲午,有事于南郊,合祭天地。’故三赋当献于本年(天宝十年)。”③此说甚是。那么毫无疑问,杜甫的《进三大礼赋表》亦作于本年。

文章先是回顾了自身经历,弱冠之年后的生活可谓质朴自然,与“麋鹿同群”浪迹“丰草长林”,漫游于各地。这一方面表露了自己不受世俗污染品格,另一方面也对玄宗的统治给予夸奖。如果不是统治圣明,哪来如此之“淳朴之世”,此说应与孔子之“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均是对治世生活状态的反映。而此治世中,人才的启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作者说“岂九州牧伯,不岁贡豪俊于外?岂陛下明诏,不仄席思贤于中哉?”尽管如此,因自己“愚顽”,所以“沉埋盛时”,但毫无怨恨之心,依然“渔樵自乐”。文章接下转向了上奏之原因,过去“卖药都市,寄食朋友”的时候,企慕“尧翁击壤之讴”,据晋皇甫谧《高士传》载:“壤父者,尧时人也。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余而击壤于道中,观者曰:‘大哉,帝之德也!’”而现在自己正遇上“国家郊庙之礼”,因此,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感情,上奏以闻。杜甫的此表旨在叙述进赋之缘由,让玄宗了解自己,从而能够通过献文得到赏识,授予一定的官职。因此,在本表文中杜甫并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感情,而是在流畅的行文之中,强调了自己的高尚情操,暗含的意味乃是,如此不汲汲于富贵之人,又有着高超的文笔能力,且生活于“盛时”,假若得不到任用,何曾不是对人才的漠视!

《进封西岳赋表》作于天宝十二载冬,继献三大礼赋之后,杜甫先是对写作背景给予了说明,“顷岁国家有事于郊庙,幸得奏赋,待制于集贤,委学官试文章,再降恩泽,仍委以臣名实相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接着剖露了内心的情感:

然臣之本分,甘弃置永休,望不及此。岂意头白之后,竟以短篇只字,遂曾闻彻宸极,一动人主,是臣无负于少小多病,贫穷好学者已。在臣光荣,虽死万足,至于仕进,非敢望也。日夜忧迫,复未知何以上答圣慈,明臣子之效。况臣常有肺气之疾,恐忽复先草露,涂粪土,而所怀冥寞,孤负皇恩。敢摅竭愤懑,领略丕则,作《封西岳赋》一首以劝,所觊明主览而留意焉。

可见,杜甫献三大礼赋受到关注后,心情难以平复,由“望不及此”、“在臣光荣”等字眼不难看出,但在这看似意外的结果中,作者又指出,此乃“少小多病贫穷好学”的结果,这就与后文的“臣常有肺气之疾,恐忽复先草露、涂粪土”形成了呼应,作用应该在于唤起玄宗对他的同情之心,如此之人,拖着抱病之躯却还能够不断献文以劝,实为难能可贵。

如果说前面的两篇表文,杜甫求官之心还较为委婉含蓄的话,那么在《进雕赋表》一文中,则表现得十分明显:

惟臣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明主哀怜之。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沈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伏惟明主哀怜之,无令役役便至于衰老也。臣甫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

杜甫在文中从祖上历数至今,突出了自己深受“奉儒守官”的良好家风影响,又善于“诗笔”,而目前却生活极端困窘,“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在此情况下,作者“伏惟明主哀怜之”,乞求玄宗授官。接着,作者对自己的能力加以充分的肯定,最后点明了《上雕赋表》之原因,“臣以为雕者,鸷鸟之殊特,搏击而不可当,岂但壮观于旌门,发狂于原隰?引以为类,是大臣正色立朝之义也。”其实这里,杜甫完全是以雕自比,希望能够充当皇帝得力之鹰犬。

通过以上梳理,我们不难发现,杜甫的此类表文与他同时期的诗歌创作有明显的区别,在诗歌中,杜甫对该时期的社会黑暗现实进行了批评揭露,而表文中却予以了歌颂,情况完全相反。其实这也容易理解,当所有正常的仕进之路被堵死后,作为具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理想的杜甫,逼不得已在此类上奏最高统治者的表文中,运用了“谄谀”的文字,原因除了为生活所迫外,更多的恐怕是在杜甫看来,只有取得官职,才能更好地发挥自身政治才能,以求改变这种日益衰落的社会现实,因此,我们不必为此苛责杜甫。

(二)军事。杜甫的此类奏议文主要有《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两篇。

《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寇形势图状》作于乾元元年(758)七月,此处的残寇系指安庆绪部,文章虽为代人所作,但从中可以看出,杜甫对军事形势的判断具有前瞻性,提出的具体处置措施得当,表现出了较强的军事领导才能。我们说,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文章先是陈述了敌方的情势,“逆贼束身槛中,奔走无路,尚假馀息,蚁聚苟活之日久”,据《资治通鉴》至德二年(757)载:“安庆绪走保邺郡,改邺郡为安成府,改元天成;从骑不过三百,步卒不过千人,诸将阿史那承庆等散投常山、赵郡、范阳。旬日间,蔡希德自上党,田承嗣自颍川,武令珣自南阳,各帅所部兵归之。又召募河北诸郡人,众至六万,军声复振。”④虽然败走,却还有相当大的势力,如处置不好,将会遗患无穷,而眼下君主却“犹觊其匍匐相率,降款尽至,广务宽大之本,用明恶杀之德,故大军云合,蔚然未进。上以稽王师有征无战之义,下以成古先圣哲之用心。”停兵不前,寄希望于采用“宽大之本”、“恶杀之德”来使其归降。这在作者看来是不符合当下形势的,所以接着文章用“《易》载随时,不俟终日”之语,说明应该及时转变思想观念,“随时”而动,那么,何谓“随时”呢?《易·随第十七》:“彖曰: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这里明确指出了“随时之义大矣哉”,而究竟有何具体的表现,清代高亨结合时政作了进一步的阐述,注曰:“卦辞云‘元享利贞无咎’者,言君有元大、亨美、利物、贞正之德,故能无咎,而天下之人皆随之也。天下之人皆随之,贵得其时,汤伐桀,而夏人随汤,武王伐纣,而殷人随武王,皆得其时也所以随之时,其意义甚大。”⑤可见,君王必须有“德”,然后天下人皆能随之,除此之外,还应“贵得其时”,这样才能实现平叛天下的政治目的。由此,杜甫借用的此语,虽然简练,包涵的内容实在广矣。一方面是指思想行动要“随时”,另一方面也隐含了安庆绪之辈倒行逆施,终将因背时而遭到失败。

既然“随时”如此重要,那么具体应该如何采取什么措施加以应对?作者像一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调兵遣将,提出了“掎角之势”的策略方案:

今大军尽离河北,逆党意必宽纵,若万一轶略河县,草窃秋成,臣伏请平卢兵马及许叔冀等军郓州西北渡河,先冲收魏,或近军志避实击虚之义也。伏惟陛下图之,遣李铣、殷仲卿、孙青汉等军逦迤渡河佐之,收其贝博。贼之精锐,撮在相、魏、卫之州,贼用仰魏而给。贼若抽其锐卒渡河救魏博,臣则请朔方、作西、北庭等军渡沁水收相、卫;贼若回戈距我两军,臣又请郭口、祁县等军蓦岚驰屯据林虑县界,候其形势渐进,又遣李广琛、鲁炅等军进渡河,收黎阳、临河等县,相与出入掎角,逐便扑灭,则庆绪之首,可翘足待之而已。⑥

不难看出,杜甫对灭寇计划有着详细的部署,考虑到了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并没有停留在高谈阔论之上,与一般书生的纸上谈兵更不可同日而语,因而,张溍评此文曰:“遣帅分兵,掎角互进,算无遗策,谁谓公不长于经济?”仇兆鳌评曰:“杜公借箸前筹,洞悉情势,此等文字,真可坐而言、起而行者,初非书生谈兵迂阔也。与韩昌黎论淮西事宜,俱推经国有用之文。”⑦所论不虚。

《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作于广德元年(763),表文对巴蜀地区面临的形势给予了深刻细致的论析。安史之乱给唐王朝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在平乱过程中,剑南道所辖巴蜀广袤沃野立功显赫。因为战乱,黄河沿岸沦陷,这一带地区自然交不上贡赋,而隋以来兴盛的江淮河道运输,也无法很快振兴。巴蜀一带未受到乱军侵扰,且土地肥沃,是唐军的重要后方,杜甫的此表就是劝说皇帝要珍视这片沃野,尤其要善于管理经营,勿使其凋敝混乱。

文章首先指出了巴蜀的重要性,“惟独剑南自用兵以来,税敛则殷,部领不绝。琼林诸库,仰给最多。”但是巴蜀有一些危机正在爆发或即将爆发,如东西两川一带将领内乱,互相厮杀;吐蕃临境,经常骚扰侵犯,这些都应该引起皇帝的重视。文章认为,治理巴蜀,应尽快“以亲贤出镇”,才能使巴蜀免遭“犬戎、蛮夷”屠割。特别是要委派那些“智略经久,举事允惬”的杰出人物出镇四川。文章还提出,依据目前的形势,应节省军用,对各种杂赋“损之又损”。只有这样,才能使百姓从艰难困苦的境地振作起来,使剑南广大辖区更为繁荣昌盛。

文章的最后,表明了自己对朝廷、对国家的忠诚与坦诚。自己的兄长远在吐蕃,但思念故国,并把许多有关敌国的消息传回。自己一直不忍离蜀,原因是“望兄消息时通,所以戮力便隅”为国效力,而提出建议,正是表达了自己对祖国山河安危的挂念和祖国建设的满心希望。文章虽代人所写,但如同作者自己内心的独白,真切动人。

(三)人才。杜甫的此类奏议文主要有《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表》、《为补遗荐岑参状》两篇,其中前一篇涉及为人辩护,后一篇涉及举荐,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但毫无疑问,都是有关人才问题的奏议文。

杜甫与房琯是布衣之交。唐肃宗时,房琯曾受到宠信,多参与重要军政决策。然而,他喜欢结交宾客,高谈阔论,所引拔的多是社会上的“知名之士”,而轻视文化程度不高的武将,因此“人多怨之”。后来加之兵败陈斜涛,厚待董庭兰,被罢免相职。杜甫曾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肃宗怒,经张镐等人的疏救,才幸免于难。作为对皇帝的答谢,杜甫作《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表》:

窃见房琯以宰相子,少自树立,晚为醇儒,有大臣体。时论许琯,必位至公辅,康济元元。陛下果委以枢密,众望甚允。观琯之深念主忧,义形于色,况画一保泰,素所蓄积者已。而琯性失于简,酷嗜鼓琴。董庭兰今之琴工,游琯门下有日,贫病之老,依倚为非,琯之爱惜人情,一至于玷污。臣不自度量,叹其功名未垂,而志气挫衄,觊望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何思虑始竟,阙于再三。陛下贷以仁慈,怜其恳到,不书狂狷之罪,复解网罗之急,是古之深容直臣,劝勉来者之意。天下幸甚!天下幸甚!岂小臣独蒙全躯就列,待罪而已。无任先惧后喜之至,谨诣阁门进状奉谢以闻。谨进。至德二年六月一日,宣议郎行在左拾遗臣杜甫状进。

此篇本为戴罪谢恩之文,但在此文中杜甫却依然进行了辩解。房琯年轻时就有建树,又精通儒学,长期受到皇帝的重用,朝臣百官对其能力心悦诚服,应该说有一定的能力。他厚爱琴工董庭兰,不应受到指责和治罪,因董庭兰贫病交加,且已入暮年,房琯给予照顾,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其后犯罪,并不算房琯的责任。所以杜甫恳切皇上,应该“弃细录大”、“怜其恳到”,给房琯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这样做可以达到“古之深容直臣,劝勉来者之意。”本篇文章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能够在皇帝已怒的情况下,坚持自己的观点,这里面尽管有友情的成分,但这种爱惜珍视人才的表现亦不可忽视,更值得重视。

《为补遗荐岑参状》作于至德二年六月十二日。文章极为简略,“臣等窃见岑参识度清远,议论雅正,佳名早立,时辈所仰。今谏诤之路大开,献替之官未备,恭惟近侍,实藉茂材。臣等谨诣阁门奉状陈荐以闻,伏听进止。”这里主要从三个方面对岑参给予了褒扬,一是“识度清远”,即岑参具有远见卓识,而作为举荐的政治人物,这显得尤为必要。二是“议论雅正”,可见岑参具备良好的知识储备,才能突出。三是“佳名早立”,受到了身边人的推许。由此可见,作者在有限的文字中对被举荐之人岑参的识、才、名给予了精炼概括,可谓言简意赅。

杜甫的奏议文严格按照格式进行创作,在行文上表现出了较为明显的特点:语气谦卑,不事张扬;文中多颂圣之词;感情悲壮。

(一)语气谦卑。杜甫的奏议文鲜明地体现了君臣之间的尊卑关系,文中不断出现“臣”、“诚惶诚恐”、“顿首”之类的套语,以便表明自己的身份,行文中语气谦卑,表现了臣子在君主面前的谦虚谨慎态度,如:

臣本杜陵诸生,年过四十,经术浅陋,进无补于明时,退常困于衣食,盖长安一匹夫耳。……微臣不任区区恳到之极,谨诣延恩匦献纳,奉表进赋以闻。臣甫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言。

——《进封西岳表》

右。臣甫智识浅昧,向所论事,涉近激讦,违忤圣旨,既下有司,具已举劾,某从自弃,就戮为幸。今日已时,中书侍郎平章事张镐奉宣口敕,宜放推问。知臣愚戆,赦臣万死,曲居恩造,再赐骸骨。臣甫诚顽诚蔽,死罪死罪。

——《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

即使在《进雕赋表》这类陈述自身才能的文章中,也没有表现得十分“狂妄”,而是用“庶可企及”、“陛下其舍诸”等词语,给君主留下缓和的余地。

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

这与员半千《陈情表》中的言辞剀切,斩钉截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若使臣平章军国,燮理阴阳,臣不如稷契;若使臣十载成赋,一代称美,臣不如左太冲;若使臣荷戈出战,除凶去逆,臣不如李广。若使臣七步成文,一定无改,臣不愧子建;若使臣飞书走檄,授笔立成,臣不愧枚皋。陛下何惜玉阶前方寸地,不使臣披露肝胆,抑扬辞翰?请陛下召天下才子三五千人,与臣同试诗、策、判、笺、表、论,勒字数,定一人在臣先者,陛下斩臣头,粉臣骨,悬于都市,以谢天下才子。

这里,员半千对自己的才能极度夸耀,甚至到了自我鼓吹的地步,放言毫无忌惮,内心充满了超乎寻常的极度自信。事实上,杜甫的才能并不亚于员半千,但是,在行文风格上却有明显的差别,体现出了两人不同的性格特点。

(二)多颂圣之词。杜甫的奏议文,无论是玄宗天宝末年,还是肃宗、代宗时期所作,都有颂圣之词的出现。

先是御制西岳碑文之卒章曰:“待余安人治国,然后徐思其事。”此盖陛下之至谦也。今兹人安是已,今兹国富是已,况符瑞翕集,福应交至,何翠华之默默乎?维岳,固陛下本命,以永嗣业;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

——《进封西岳表》

陛下贷以仁慈,怜其恳到,不书狂狷之罪,复解网罗之急,是古之深容直臣,劝勉来者之意。

——《奉谢口敕放三司推问状》

伏自陛下平山东,收燕蓟,洎海隅万里,百姓感动,喜王业再康,疮痏苏息,陛下明圣,社稷之灵,以至于此。

——《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

我们说,颂圣是奏议文难以避免的现象,颂圣一方面可以让君主更容易接受作者所提出的主张,但另一方面,也容易使君主陷入沾沾自喜,骄傲自大的情绪之中,不利于对现实政治弊端的深入认识,所以英明的君主多提倡敢于直谏。杜甫所创作的奏议文正处于唐朝由盛转衰的时期,社会矛盾丛生,安史之乱后更是战争频仍,由此,他奏议文中的这些颂圣之词,便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甚至有“谄谀”的嫌疑,历来饱受争议。不过,在笔者看来,杜甫的此类文字还不至于到“谄谀”的地步,但结合同时期杜甫诗歌创作所体现出来的强烈讽谏精神来看,杜甫奏议文中的此类颂圣文字确有很大的局限,削弱了此类文章的现实针对性,毋庸为其讳言。

(三)感情悲壮。杜甫奏议文多以情动人,无论是自作之文还是代人所作都体现了此特点。这主要缘于杜甫善于在用字上下工夫,体现了其“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观念。读杜甫奏议文,总能被其渗透在文字间的悲壮感情所感染。

在臣光荣,虽死万足,至于仕进,非敢望也。日夜忧迫,复未知何以上答圣慈,明臣子之效?况臣常有肺气之疾,恐忽复先草露、涂粪土,而所怀冥寞,孤负皇恩。(《进封西岳表》)

惟臣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天子哀怜之!(《进雕赋表》)

上报君父,曲尽庸拙之分;下循臣子,勤补失坠之目。灰粉骸骨,以备守官。(《为夔府柏都督谢上表》)

况臣本随兄在蜀,向二十年,兄既辱身蛮夷,相见无日,臣比未忍离蜀者,望兄消息时通,所以戮力边隅,累践班秩,补拙之分浅,待罪之日深,蜀之安危,敢竭闻见。臣子之义,贵有所尽于君亲。愚臣迂阔之说,万一少裨圣虑,远人之福也,愚臣之幸也。昨窃闻诸道路,云吐蕃已来,草窃岐陇,逼近咸阳。似是之间,忧愤陨迫,益增尸禄寄重之惧,寤寐报效之恳。谨冒死具巴蜀成败形势。(《为阆州王使君进论巴蜀安危表》)

文章中的“恐忽复先草露、涂粪土”、“转死沟壑”、“灰粉骸骨”、“忧愤陨迫”等字眼让我们看到了生命死亡的接近,正是岁月倏忽而过,才更要抓紧在有限的时间内,坚定报国之心,为国建功立业,其中,深切包涵了杜甫对国事的忧虑,“恐美人迟暮”的焦灼。

作为唐代最为著名的大诗人杜甫,他所作的奏议文,为我们理解杜甫的心态提供了观察的视角。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一位“奉儒守官”的士人如何在用世无门的情况下通过“献表”寄望得到皇帝的赏识。另外,普遍的观点只认为杜甫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但通过观察其肃宗、代宗时期的论战文字可以看出其军事才能亦不可忽略。金秬香评价杜甫创作曰:“综述平生述作,自许为沉郁顿挫,此乃自道其真实本领。盖才思沉郁,则不著一浮词,而积之为浑雄,发之为悲壮;亦唯音节顿挫,则不使一直笔,而抑之为拗折,扬之为奇矫。杜作美不胜收。李固天才,杜则当以学力追逐之也。”(《骈文概论》)由上可见,此论甚为公允。

【作者单位: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161006)】

①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九),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5页。

②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60年版,第188页。

③傅璇琮《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851页。

④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710页。

⑤高亨《周易大传今注》,齐鲁书社1979年版,第193—194页。

⑥⑦杨伦《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5—1096、22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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