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琳
在西部土地上行走,常常想象,遥远的古代、天高地阔的西域,生活在绿洲上的人们是如何面对恶劣的气候条件和无尽的人生苦难的?
也许,要么是有所信仰,要么就心怀悲哀。于是便有了敦煌。
敦煌东千佛洞有一幅玄奘取经图“水月观音变”:明月高照,彩云环绕,绿水扬波,观音坐在金刚宝座上,座后紫竹摇曳,玄奘双手合十向观音膜拜,猴行者一手搭凉棚、一手牵白马紧随其后。莫高窟第23窟也有一幅“雨中耕作图”,画面上乌云密布,时雨普降,一位农夫挥鞭策牛,雨中耕作。这些内容在现实中,对于年降水量仅40毫米左右,蒸发量却在2400毫米以上的敦煌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印度的学者说,最初人们谈到佛陀和佛法时,把它们比作一团云,是这团云给夏季遭受干旱的土地降下焕发生机的雨露。以佛教壁画的形式把所有现实中实现不了的内容揭示出来,恰好反映了干旱地区居民内心最渴望的事物,以及他们被环境苦苦碾压的挣扎人生。
作为一个短暂的过客,我出差前往敦煌,心中并无信仰加持,更没有悲观郁结,在为即将看到寥廓苍郁的西部雀跃的同时,还给了自己足够的心理暗示:打点出差行装时,特地多带了两片面膜,并做好了有可能宾馆缺水不能洗澡的准备。
现实并没有想象那般苦情。如今的敦煌城,俨然一座现代化的旅游城市。它不过县大小,却以市建制,从机场到市区,所有的通行干道全以柏油覆盖,不见黄沙,市容整洁干净,市内宾馆林立,且服务设施方便,街边便有卖水的商店,只需两元便可买到一瓶500ml的纯净水,与内地价格并无差异,宾馆内24小时供应热水,比内地很多地方做得还要好。
只不过下了飞机之后,一种天干物燥的感觉扑面而来,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水分。汽车载着你飞速而过,路两边都是同样的风景——戈壁荒漠,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与孤寂不可阻挡地袭上心头:一切的大辉煌尚还在背后,缺水的现实已经逼在眼前。
那么,敦煌因何而兴?也许,十有八九之世人认为,敦煌是因莫高窟闻名世界,还有“山泉共处,沙水共生”的鸣沙山月牙泉景观。当然,敦煌还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西域边陲的重要门户,历史上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这些都是敦煌的果,一切的源起又是什么呢?
答案让人惊讶,是水。缺水的敦煌因水而兴。
明代《沙州卫志》中这样描述敦煌:“敦煌雪山为城,青海为池,鸣沙为环,党河为带;前阳关后玉门,控伊西而制漠北,全陕之咽喉,极边之锁钥。”雪山为城,多么大的气魄。敦煌城面积不大,总面积不过3.12万平方公里,不到5%属于绿洲,其它地方均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茫茫戈壁沙漠。然而,如果身处视线无阻碍之地,就能远眺到连绵1000多公里的祁连雪山。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峰,便终年积雪,形成了硕长而宽阔的3000多条冰川,每年融化雪水数十亿立方米,它们有的潜入地下,到山前低地露出形成泉水,有的流入低洼地带形成沼泽湖泊,在河西走廊汇集成了50多条大小河流。
正是因为祁连山冰川融化下来的水,才形成了敦煌这一块水草丰茂的绿洲,成为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又逐渐形成了敦煌这个丝绸之路上的军事重镇、商旅大埠、佛教圣地,也造就了莫高窟这个伟大的存在。
作为到敦煌必去之地,莫高窟位于敦煌城东南25公里的鸣沙山东麓的崖壁上。如果抛开莫高窟高超的壁画艺术不谈,只看它存在的地理环境,你会惊讶地发现,原来石窟之所以存在,也是因为水的力量。
莫高窟所处地理位置在青藏高原西北缘,距今2.85亿年的古生代二叠纪以前,这里是一片浩瀚的大海,二叠纪以后结束海水浸漫。随着南部的祁连山、阿尔金山逐渐上升,洪水携带大量砾石、砂土等向北边盆地倾泻堆积,在三危山一带逐渐堆积形成由砾石、细砂和钙泥质胶结的、厚达一二百米的砂砾岩体——玉门砾岩、酒泉砾岩。距今250万年的更新世以后,山前盆地发生了缓慢上升,南面山上的冰雪融水及降雨下泻,形成一条河流,河流下切岩体,形成一条长1680米、高45?10米的崖壁。是以乐僔和尚在1600多年前得以在此地开凿第一洞佛窟,由此展开敦煌的辉煌。
可以说,敦煌之兴于水中孕育。只不过,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如今的敦煌早已不是汪洋大海,而是被包围于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茫茫戈壁沙漠中。
西出敦煌市区,不远便是戈壁荒原。车行其间,满眼砾石横布的黑戈壁与黄沙滩,黑与黄犬牙交错着伸向远方,直与低垂的天幕相接。越是向大漠腹地开进,越是同样的风景,世界阒然无声,色彩单调沉闷。疲惫的视线中,间或会有一丘一团的干黄,自远而近奔突而来,多得连成片,布成阵,甚至覆盖了那些黑色的砾石、风蚀的沙坑、沙漠洪水留下的白色印迹,一切都干燥无比。
莫高窟的千年留存却得益于这样的气候。许多衰老变质乃至消失的莫高窟壁画,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水的侵蚀,大量涌入洞窟的人群呼出的水汽,长时间足以毁掉壁画。
也正是因为此,有人说,水之于敦煌是一个矛盾的存在,甚至可能成为一座生于水或亡于水的城市。没有水哪会有生命?可有了水,莫高窟的千年壁画就无法留存到现在。很难想象,没有了莫高窟,敦煌还能称之为敦煌吗?
但这只是偷换了概念,把莫高窟的保护与地下水源的人为破坏混为一谈。敦煌只是不到1600平方公里的绿洲。近年日益枯竭的地下水源和不断东进的库木塔格沙漠,让这一千多平方公里的生存地显得愈加逼仄。
资料显示,敦煌的母亲河党河,每年从祁连山上融雪而形成的水流量约2.98亿立方。只不过,每年的农业灌溉就将这不到3亿立方的水用得一干二净。50多年前,敦煌还有党河主干道疏勒河的来水。上世纪60年代,疏勒河上游建成了两个水库截流地表水,疏勒河遂断流。虽然每年也放向下游一定量的水,但疏勒河下游河床仍常年枯涸。据《时代周报》报道,2002年因为水太多,上游的瓜洲县双塔水库史无前例地下放了约2亿立方米水,但即便如此,水流在进入敦煌20公里以后便没了踪迹。
目前,敦煌正在抽取地下水弥补用水缺口,每年超采1亿立方米左右,造成地下水位持续下降。1975年至2001年,敦煌地下水位共计下降10.77米,且目前仍以每年0.24米的速度急剧下降。
水资源严重短缺和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使敦煌市原有的1万多亩咸水湖和1000多亩淡水湖中的80%面积已不复存在。目前全市仅存天然林130万亩、草场31万亩、湿地270万亩,分别比解放初期减少了40%、77%和28%。自1994年以来,敦煌绿洲外围沙化面积增加了近20万亩。
一个讽刺的现实是,自汉朝即为“敦煌八景”之一的月牙泉,数千年来身陷流沙而不被掩埋、没有水位下降或干涸历史记录,近30年来,水位竟然持续下降,水域面积不断缩小,由上世纪60年代的14480平方米,水深7.5米,降为如今的7476平方米,水深1.3米。本是天然的“沙水共生”的奇景如今却是依靠人工补水才成就,成为“大敦煌”荒漠化、沙漠化最有力的见证者。
一切的原因只在于人。走出莫高窟,站在余秋雨所说的那片空地上,我回望着这座千年而成的历史奇迹,思绪在数百万年的时空里回转。却只看见,那条切割莫高窟所在崖壁的大河早已干涸,宽大的河床裸露在空气中,皲裂成了块,只剩下不同寻常的宽度提醒着人们,以前这里也是水草丰茂吧,河道里碧波荡漾,大河两岸草木锦绣,养育着生命,养育着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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