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雪漫
在很多人看来,程果是个少言寡语的女生,班里的其他女孩都是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地来来去去,只有她常常是独来独往,好像和其他任何人都无知心话可言。
其实程果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能歌善舞,喜欢穿了花裙子在大院里飞奔,“格格”的笑声冲破云霄。妈妈总是忧郁地说:“不只是女大十八变,我看还是女大十八怪,我们家果果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程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特别是上了高中以后,心总像被一层灰灰的云蒙着,说不出的别扭。程果和这个学校所有的同学一样,都是经过初中三年的埋头苦读才挤进这所重点高中的校门的。作为这里的学生,大家都抬头挺胸挺骄傲的样子,只有程果找不到这种感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程果知道了于凯。
于凯和程果同样念高三,近1.8米的高个,是全市有名的校园歌手。程果第一次听于凯唱歌是在校艺术节上,于凯唱的是高晓松的作品《蕾》,这并不是一首很流行的歌,但程果爱极了它的歌词:“回来吧,童话里海的女儿,蓝色的忧伤像海洋,老人的话你的长头发,西风里唱歌的太阳花……”于凯的歌声游刃有余无可挑剔,唱到酣处,且歌且舞,台下的女生唏嘘一片。
年轻人的爱实在是简单。程果被于凯的歌声震撼,就这样迷恋上他,从此在校园里,心里盼望,眼睛张望,只要于凯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心中就涌出绵绵长长的慌乱的甜蜜。16岁的程果独自承载着这份甜蜜,在沉重的学业之外,她开始觉得自己比别人多了点什么。
当然这只是秘密,对谁也不可以讲。甚至不想去和于凯认识,如果,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一件事。
那是在一天放学后,离校门不远处围了一堆人。程果一向不喜欢看热闹,正打算绕道走开,突然听人说到于凯的名字,于是程果停下了脚步。她很快就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于凯被推倒在地上,五六个小伙子正围着他拳打脚踢,嘴里骂骂咧咧,周围竟无人敢劝。
一股热血直冲向程果的脑门,她想也没想就冲向了那堆人。“不许打,不许打,不许打!”程果一面尖叫着,一面找准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起书包砸向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大家一下子被这个疯狂的小姑娘镇住了。“不许打!”程果继续尖叫着,“我已经报了110,谁敢再动!”
“唬我!”被打的小伙子回过神来,恶狠狠地说,“连她一块揍!”
好在闻讯赶来的老师制止了事态的发展。
程果拎着沉重的书包站在黄昏的夕阳里,身后是高高的于凯,他正在说:“谢谢!”多么近的距离,程果可以听见于凯的呼吸声,她的双肩轻轻地抖动起来。老师指指于凯,再指指程果说:“你,还有你,跟我来!”
“见义勇为?”老师不信任地看着程果,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也不信任地看着程果。程果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事后学校查明,这事的确与程果无关,挑衅于凯的是一帮社会上的小痞子,理由是于凯抢走了其中某人的女朋友,那女孩是某所职业学校的校花,于凯和她合作演出过。
于凯的故事本来就多,大家不足为奇。只是程果成为议论的中心,弱质纤纤的女孩,和于凯又不认识,干吗那么拼命?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倒是在班上表扬了程果,还说要到学校为她争取奖励,也好让那天袖手旁观的人脸红脸红。学校的治安,要大家一起来维持才是,大伙儿一条心,看谁还敢到我们地盘上来撒野!
同学们都被说得笑了起来,只有程果没笑,埋着头,心里闪过阵阵羞愧的恐惧,羞的是自己并没有老师说的那么伟大,怕的是有人由此窥视她的心事。
三天后,于凯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了程果。和程果比起来,于凯的个子实在是有些高,高高的一个人立在她前面,程果忍不住想仔细地看看,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没见过像你这么勇敢的小姑娘。”于凯说,“我该怎么谢你呢?”
程果不作声。于凯就有些着急:“你不要不说话呀,你怎么跟那些高一的女生不一样的?”
“为什么要一样?”程果抬起头来,“我就是我。”这下程果不知为什么又敢正视于凯了,他的眉毛长得真好看,是歌手的眉毛。
于凯笑了,拍拍程果的肩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好好跟你说声谢谢。”
“不用了。”程果淡淡地说,“又不是单单为了你。”程果说完绕过于凯就往前走去。被于凯拍过的肩热热的,有点往下塌,好像路都不会走了。程果感到于凯的目光在后面暖暖地跟随着她,她告诫自己不要回头,在特别的于凯的心里,她愿做一个特别的女孩子。“跟那些高一的女生不一样。”程果喜欢极了这种评价。
故事当然没有结束。
那一阵子,班上谈恋爱的开始显山露水,高一(2)班迅速成为全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另类班级。年轻的班主任在班会课上只无可奈何地说了一句话:“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程果真有些可怜班主任,他在校长那里肯定没少挨批,重点学校哎,怎么能允许这样子。真不知道那些同学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这样的年纪,恋爱的感觉应该是放在心里才是最美的,不是吗?
程果没想到班主任会找自己谈话,班主任说:“我要找班上每个同学都谈一谈,只怪我以前忽视了和你们的思想交流,所以有些地方很失败。”
“其实你挺好。”程果安慰他说。
老师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内心丰富很有思想的女孩子,可是你太内向了,试着把自己融入集体,对你的学习和成长都会更有好处。”
程果不想让老师伤心,说:“我试试。”
老师宽慰地笑了,他说:“要是我的班主任不被下掉,我还是有信心让我们班成为全校最好的班。”
当初冬的第一场雪飘落,新年的钟声也很快要响起。于凯在校园里找到程果,递给她一张淡绿色的门票说:“我们组织的新年音乐会,欢迎你来参加。”
淡淡的飞雪中,程果看着于凯走远,将票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心中强烈地腾起一股被人惦记着的幸福。再一想到新年一过,离高考就不远了,高考后,校园里就再也见不到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程果的心里又漫过无边无际的忧伤,或许在这个新年里,应该给于凯透露些什么,那些少女时代里最真最美的情愫,总该有人知晓有人喝彩才对,可是如果这样,自己不也和那些肤浅的女生一模一样了吗?程果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总的说来,那是一次很成功的新年音乐会,地点设在一家有名的歌舞厅,各个中学和大学都有学生来,带着自己的乐队自己的节目,欢笑声歌舞声震耳欲聋。程果坐在角落里,感觉青春的气息像鸟翅一样不断地拍打着自己,儿时的感觉竟慢慢地复苏,真想也加入其中大唱大跳一番。
于凯发现了她,坐到她身边来说:“很高兴你会来。”
程果笑笑说:“为什么不来?”
于凯说:“每一次看到你,好像都是一个人,也不笑,好像有很多心事。其实不管过去有什么,新的一年到了,就让它过去好了。”
“真的没什么。”程果申辩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青春期忧郁症?”于凯笑了,“多参加点集体活动对你有好处。”他的话和班主任如出一辙。
“谢谢你。”程果想了想,很认真地说。
于凯摆摆手:“该我说谢才对,总还是记得你那天打架的样子,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让我感激,要知道,欠女孩子的感觉总是不太好。”
“你别那么想。”程果不想旧事重提,慌忙说,“你唱个歌,就算还了这个人情,从此不要再提,可不可以?”
“可以。”于凯爽快地答应了。
很快就轮到于凯唱歌,他说:“这首《青春》,我要把它送给一个特别的女生,也送给在座的各位同学,新年到了,我们都要把握青春,好好努力加油干!”说完,只见他怀抱吉他,手腕一动,歌声悠然响起:“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碎却不堪憔悴,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流浪的夜流浪的梦流浪的年年岁岁。在那片盛开的山坡下我遇到了盛开的她,洋溢着炫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允许我为你哭泣吧以后我夜夜不能入睡,允许我为你高歌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歌声中程果感到于凯的目光与自己偶然相接,她执意相信这首歌是于凯为自己所唱,眼睛里慢慢地储满了泪水。摸摸书包里那本浅蓝色的日记,那是程果为于凯准备的新年礼物,一个少女优雅而细腻的满腹心事,都只因于凯而风起云涌,难道不该由于凯来收藏?活动结束天色已晚,于凯要送程果回家,程果摇摇头拒绝了。于凯想了想说:“注意安全。像你这样的好学生,的确是该离我远一点。”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果急忙摇头。
“跟你开玩笑呢,也那么当真。”于凯向程果告别,“新年快乐。”于凯把“快乐”二字说得很重,仿佛怕程果听不见。
“新年快乐。”程果也说,也把“快乐”二字说得很重,说得两人都哈哈笑起来。接着就是沉默。程果抬起头来,很认真很大胆地看了于凯一眼,像是要记住些什么。转身的时候,程果庆幸自己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之后就是春天。那个春天程果惊异于自己的变化,仿佛褪去了一件又一件沉重的外衣,有些不可思议的轻松。昔日里呆板的校园也渐渐在眼中呈现出活泼的美意。春季运动会的时候,班主任动员说:“大家都报点项目啊,我们高一(2)班总要给大家一点颜色看看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程果却第一个站起来说:“我报800米。”
于是大家都惊异地看着程果,然后开始报名,有点争先恐后的意思。下课后,班主任在走廊里遇到程果,向她竖起大拇指,还偷偷地一笑,像个孩子。程果也笑,心情明朗得像春日的天空。
程果最后一次见到于凯,是在毕业班参加的最后一次晨会。散场时拥挤的人群中,于凯的笑容从眼前一闪而过,有一些亲切但短暂的心痛。后来,听说于凯考上了理想中的艺术院校。以后肯定是要当歌手出专辑的。
想着于凯离他的梦想又近了一步,程果本想寄一张贺卡,但是发现竟然没有于凯的地址,无处可寄,只好作罢。考上大学后的于凯一去便无消息,程果也升上了高二,一跃成为全班数一数二的优等生。浅蓝色的日记沉入箱底,曾经在心里翻江倒海的初恋慢慢平息,一切就像是程果喜欢的一句诗“天空有鸟飞过,但未留下痕迹”。大家都说,程果是一个奇迹,说变就变。只有程果知道,是守口如瓶的秘密为青春平添了无数的流光溢彩。年轻的爱里,故事可以有很多种结局,而自己得到的是最好的一种,还有什么不值得庆幸和满足的呢?
摘自万卷出版社《雁渡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