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荣
一
“这是宣叔。”父亲指着我眼前的一个中年男人对我说。
“宣叔。”我乖乖地叫了一声。
“真乖。”说着,宣叔就摸了一下我的头。
这样摸我的时候,他的脸上始终笑着。他笑起来的样子非常好看,就像是那里升起的一轮太阳,或者是那里正在出彩虹,给我的感觉是灿烂一片。我就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木椅上。父亲就在离我不远的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他的脸上也挂着太阳一般的笑容。
“哥怎么舍得到我这里来坐坐?”摸过我之后,宣叔就开始给我们泡茶。他一边泡茶一边这样问我父亲。
“他长了一个脓包。”父亲朝我努努嘴,“在下面请浩龙怎么都看不好,我只好把他弄来请你看看。”
“哦。”听了这话,宣叔长长地哦了一声。就是从这一声“哦”中,我捕捉到了宣叔无言的兴奋。接着,他就将泡好的茶递给了父亲,然后问我:“你不喝茶吧?”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他。
“小娃不会喝茶。”他这样说着,就去给我倒来了一杯白开水放到了我前面的一个桌子上。
宣叔这样忙着的时候,我则始终盯着他,就好像要把他的形象一点一点地刻进我的脑海中似的。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微胖,长有一张网脸,蓄着普通的偏分头,穿着极为普通的衣衫,和农村那些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是杨家桥村的医生。杨家桥和我们村是相邻的两个村子。只不过杨家桥在山上,我们村在山下。他的家和我的家相距大约二十多里的路程,海拔大约是1500米左有,属于真正的高山。他的诊所应该在杨家桥村最中心的位置,就建在东边山上的一面山坡上。也是那种极为普通的土筑瓦盖房屋。他的诊所在一楼。楼上好像还住有其他农户。诊所的正面墙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忠宣诊所”四个大字。诊所并不大,共两间房,外面一间做了药房,里面的一间或许是他的卧室。整个诊所里都被一种药香糊得满满的。诊所的前面有一条小溪,叫磨石溪。溪水一年四季就欢快地从他的诊所前面走过,似乎是在唱着歌谣,也似乎是在讲述着关于宣叔的故事。宣叔自己的家并不在这里,在西边山坡上,离他的诊所大约是五里的路程。眼前的这个宣叔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之前在我的意识深处,从来就没有塞进过他的任何信息。这一次,因为我的裆里长了一个脓包,请我们村里的医生浩龙看了很长时间一直不见好,父亲便领着我来到了宣叔的诊所。这一年,我七岁。
“让我看看。”宣叔又一脸笑着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就在我面前蹲下,望着我的裆部说。
而就是在这一刻,一种让我无法遏制的羞涩就铺天盖地地将我俘虏了。因为那个脓包长得实在不是地方,它就长在我裆里那个物件旁边的大腿根处。坐在那里,我似乎已被冰冻,一动不动。
“你脱了让宣叔看看。”这个时候父亲对我说。
我只好极不情愿地脱下裤子。
“哎呦。”等我的那个脓包展现在宣叔面前的时候,他惊叫了一声,“真不小。”
这样惊叫时,宣叔也收敛了他脸上的笑容,然后就伸出他的手在我那个脓包周围按了按。他的手是那种胖乎乎的手,手指短粗。
“疼不疼?”
“疼。”
其实我说的是假话,他那只胖乎乎的手在我的脓包上按着的时候,手的体温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尽管有少许的疼,但是那种温暖则已经将疼痛抵消不少了。
“没关系,我给他开一刀,再弄点药就好了。”宣叔这话是对我父亲说的。说过他就在他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
“我相信你。”父亲说。
“怕不怕疼?”宣叔又扭过头问我。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放心,我保证你一点都不疼。”
我又点了点头。
宣叔就开始准备一些器械,将一些刀子、剪子、镊子之类的东西往一个铝盒中放。一边准备一边和我父亲拉着家常,问我们现在的情况。坐在那里的我就望着宣叔忙碌的背影,他们说的那些家常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当那些器械被宣叔放下,金属碰撞时所发出的尖锐声响一点一点传进我心里,我心里的恐惧也长成了一个脓包,就那样坚硬地悬挂在我的心里,似乎已经将我的心空填满了。
“哥你把他抱在腿上。”当他把那些明晃晃的刀子、剪子、镊子等等器械准备好,他就端着那个铝盒望着我父亲说。
父亲就过来将我抱起来,宣叔则端着那些器械一步步向我走来。
当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似乎是个刽子手,我的恐惧已经爬上了最高峰,整个身子都在往父亲怀里缩。
“别怕。”宣叔的脸上又出现了先前那种灿烂的笑容,“我保证你不疼。”
父亲也安慰我:“不疼不会好。”
我只好重新鼓起勇气,叉开双腿,让宣叔给我动手术。
动手术之前,他先给我打了麻药,然后就操起明晃晃的刀子在我那个脓包上划了下去。
当脓包划开的时候,我听见皮肤划破的声音就像某种瓷器掉在地上所发出的那种脆裂的声响,也好似一匹布被撕开时的喊叫。但我的思维里确实没有捕捉到疼痛,倒是悬挂在那里的恐惧复活了,促使我惊叫出声:“哎呀!”
“放松。”宣叔说。
宣叔这样说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他就在那里操作着。我没有回话,眼睛也没有望他,而是望着前面的药柜。那些药柜非常冷漠,白纸黑字写的中药名正在那里对着我挤眉弄眼、幸灾乐祸。
“好了。”宣叔说过就将手术刀放到旁边的器皿里。
听了他的话,又听见刀子放进铝盒时所发出的快乐声响,悬挂在我心里的恐惧就渐渐地回落了。我赶紧收回眼光看了一眼宣叔,发现这个时候的宣叔也正好望着我,他那胖乎乎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我说一点都不疼吧。”
我点点头,终于将所有的恐惧全部赶跑了。
宣叔则接着用棉球把我脓包里的脓挤压出来,之后又给我上了药,打上了胶布。
当这一切都弄好的时候,他却突然用他那短粗的手指将我裆里的那个物件巅动一下:“这个辣椒已经熟了吧?”
我咯咯笑了一声,没有回话。而这一刻,我的心里对这个宣叔却有了很大的好感。
“我把它割下来炒了吃吧?”
我便扭过身扑到了父亲的怀里。
宣叔就哈哈笑着站起来,开始给我拿药。父亲则给我找来裤子让我穿上。
当这一切都弄好,宣叔将药递给父亲:“你拿回去给他敷几天,一个星期之后把胶布撕下来,重新把我开的药给他再擦上一遍就好了。”
父亲接过药:“真是麻烦你。”说过就掏出几张零钱递给他。
“你看哥。”一见父亲递过来的钱,宣叔就像失火般地惊叫起来。“你搞这些名堂干什么?”
“这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宣叔过来一把将父亲手里的零钱夺过,装到了父亲的口袋里。“这点小事我这个当弟弟的是应该做的。”
“这样多不好意思。”父亲就没再坚持了。
宣叔没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而是一边收拾那些器械一边和父亲继续拉起了家常,问起了地里的收成等等一类话题。
这样,父亲就坐在那里和宣叔说了许许多多的家常话。我就坐在他们的旁边,看着他们在那里亲热地聊着。
望着这样的两个人,我似乎有些恍惚,觉得他们就像亲兄弟。那种亲热与坦诚只有亲兄弟之间才会有。这一刻我也觉得眼前这个父亲变得有些陌生了,因为在我的眼里,父亲是严肃的,平常的他将他的笑容都紧紧地藏着,从来都不交付使用,但是今天的父亲却和过去完全不同,那种笑容和开朗就仿佛是突然在我面前出现的一轮明月。
但是他们之间的亲热很快就被走进诊所的病人打断了。宣叔去招呼那些病人,父亲便站起来催我们上路:“我们也走吧。”
“嗯。”
我们便谢过宣叔,告辞离去。
“宣叔和我们亲哩。”当我们越过磨石溪的木板桥,父亲就突然在我的身后对我说。
“和我们亲?”我不解地问。因为在我的意识中,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还有宣叔这样一个亲人。
“他是你爷爷的干儿子。”父亲接着说。
“爷爷的干儿子?”
“你宣叔很早的时候就拜继了你爷爷,原来也一直和我们行走。你的爷爷过世以后,行走的次数才渐渐少了。”
“哦。”
我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的爷爷过世的时候,我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而宣叔作为爷爷的干儿子,他与我之间似乎没有任何桥梁可以搭通。尽管我现在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和宣叔这样亲热的原因,但是我心里却是一片荒漠,那里并没有把宣叔这个亲人放进来,他被拒绝在了我的心灵之外。
二
脓包治好之后,宣叔也在我的心里渐渐地淡去了,就像一抹远远飘去的白云,插过山巅无影无终。也好像是治好的脓包,就好像那里从来都没有长过脓包一样。再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我们村里读完小学升人初中,然后又进入高中,我和宣叔的生活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交叉。如果说我记得世界上还有一个宣叔,那不过是他出山的时候从我们家门前经过。因为这个时候,他总是要站在我家屋后叫上父亲一声。父亲听见声音出来,也很热情地邀宣叔到家里来坐。但是每一次宣叔都没有进家门,他就站在那个路口和父亲说上许多话。那些话我也曾经听过,不过就是一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话而已。说完了那些家常话,然后又客套一番,宣叔就又离去了。所以这样的一个宣叔,在我的生活和意识中,始终都是长在世界外的一棵树。
但是当时间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的时候,那棵世界外的树就终于长到世界内来了。那是我在外地T作以后,有一天我回到家来,父亲告诉我:“你的宣叔出书了呢。”
“什么?”听了父亲的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样的一个宣叔会出书吗?”
“是。是出书了。现在乡亲们都在谈论他,夸奖他。”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我也不知道。”父亲说,“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去找找他。”
“好吧。”嘴上这样应着,我心里却没有打上哪怕一点小小的木桩。因为我已经是作家,出书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在我的意识之中,我认为宣叔作为一个小小的乡村医生,即便是出书也不可能出一本什么了不起的书。
但是这件事情在我的内心里却还是曲里拐弯地产生了一种好奇感。因为对一个小小的乡村医生来说,即便他出的书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对于宣叔这样一位普通的乡村人物来说,这也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尤其在我们鄂西这些边远偏僻的乡村,就更是天大的事情了。所以答应了父亲之后,那种好奇感就好像是要和我作对似的,在我心里久久地徘徊,就是不愿离去。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它们似乎在我的内心深处迈着方步,并且给我巨大的动力,似乎在推动我去把这件事情搞个水落石出。这样,我终于想到了我们村的医生浩龙。因为我不愿意爬到离我家二十多里外的杨家桥去找宣叔,更不想看见他因为出了一本书在我面前炫耀。我可以想象得出,对于出了这么一本书的他来说,现在的他应该是爬上了成就感的最高峰,迟迟地不愿意下来。这样我就想到了浩龙。我想浩龙作为他的同事,宣叔出了书之后想必应该给他送上一本吧。
浩龙的卫生室离我家大约半里多地的路程,抬腿就到。我进去的时候,正好他的卫生室里没有人。
“孝荣你是稀客。”我刚刚在他的门口一出现,他听见响声抬起头就看见了我,首先和我打招呼。
“忙呀。”
“没忙。”浩龙站起来给我让椅子,递烟,“几时回家的?”
“回家几天了。”说过,我就向他说明了来意。
“他给我送了一本,我给你拿去。”浩龙说过,就抬腿进他的卧室给我拿来了宣叔出的那本书。
接过一看,确实是一本厚厚的书,拿在手里有一定的份量。我急着打开内页查看出版社,接着,一种巨大的意外还是深深地击中了我,因为这是正规出版物,而且是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可是再一看书的标题《乡村医生临床实验100例》。那种好奇也好,意外也罢,就统统地朝后撤退了。因为这是一本专业性的书,无论我打开哪一页,它都不能和我的兴趣对接。我便将书递给浩龙:“不错,不错。”
浩龙接过,也顺手就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对我的赞美几乎是不置可否,只是脸上呈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宣叔的这本书是正规出版物。”我继续说。
“是白费出版的。”浩龙说。
“这种书只能白费出版。”我说,“宣叔能自己掏钱出这么一本书,非常不简单。”
浩龙又像先前那样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这本书也把他彻底搞穷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书号加印刷费花了十多万,书出出来之后几乎一本都没卖出,全部送了人。现在外面还欠五六万的债务。”浩龙这样说过,就摇摇头。
看着浩龙,我一时也找不出适合的话回答他。因为他摇头的背后有一种看淡宣叔的意思。这样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是背后的红眼病在做怪。对宣叔的这样一种行为,我也确实不太赞成。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出这么一本书,不能够在更加大的范围内发行,他负债出这么一本书难道是为了购买一种没有什么用处的成就感吗?
之后我和浩龙说了一些其他不咸不淡的话题,就告辞走了。宣叔出书这件事情在我心里也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就像从我眼前插翅飞过那片树丛的乌鸦,接着就彻底地消失了。但我知道,现在的宣叔已经是名人了。他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就如同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在乡亲们的心目中飘扬着。
三
“你是孝荣吗?”回到单位后不久,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一开口就对我直呼其名。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你宣叔啊。”
“哦,宣叔啊。还好吗?”
“还好。”
“最近在写什么?”
“最近在写一些中篇小说。”
“出过一些什么书没有?”
“出过。”
“你出的书要记得给你宣叔送一本呢。”
“好的,没问题。”
“那你什么时候能够给我送一本来?”
“这样吧,我回家休假的时候就给您带一本上来,请您批评指正。”
“批评指正谈不上。”宣叔在电话里大声笑着。“我们陈氏家族中出了你这样一个有出息的作家,我就是想拜读你的作品,并且帮你宣传宣传。”
“好啊。”
之后,宣叔在电话那头不停地向我询问我现在的情况。写什么?收入怎样?等等。我也一一回答了他。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也依旧干旱着,哪怕一点小小的雨星都没有。因为我知道,宣叔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无非是从浩龙处得到了我去打探他出书的消息,想我夸他几句,或是想和我取得联系而已。不过我还是履行了我的承诺,在我的假期里,我将我出版的书带回老家交给父亲,由父亲再转交给宣叔。
“孝荣,你带给我的书我已经收到了,谢谢你。”刚回到单位,宣叔的电话就尾随而来,“我现在正在拜读。”
“多提批评意见。”
“哈哈,提批评意见不敢,我主要是想看了你的书后在我们这个地方多多宣传宣传。你是我们这个地方的骄傲。”
“谢谢宣叔。”
也就是从那以后,宣叔果真当起了我的义务宣传员。每次回到老家,从父亲和其他乡亲嘴里得知,宣叔阅读了我那些作品之后,就在那里对我广加宣传。他们对我的情况和我的作品,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他们都倒背如流,而且也知道我当前正在写什么。所以每每听见乡亲们能够说出我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宣叔作为义务宣传员,条件得天独厚。他的诊所正好是他们那一片区域的中心,无论是到他诊所里看病的病人,还是去商店里购物的乡亲,都要从他诊所前面经过。只要他的那只喇叭一响,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将消息传播开来。也就这样,我的心里就被宣叔给栽上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成就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宣叔就大踏步地向我内心深处走来了。只是走进我内心深处的宣叔,还是我小时候所见过的那个宣叔。他人到中年,长有一张圆脸,蓄着普通的偏分头,穿着极为普通的衣衫,看上去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农民。其实捏指算来,现在的宣叔已经迈人晚年了。他的勤奋、热情,也像大山一样高高地耸立在我的心里,深深地感染了我。
这天,我从诗词协会出版的一本杂志上看到宣叔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
“会是那个宣叔吗?”我不敢确定。
诗词协会是我们作家协会下面的一个协会,尽管所办的刊物是内部出版,而且一年只有二期,但是第一次看到宣叔的名字出现在上面,我的震惊也还是类似于春雷,在我的心际发出巨大的轰响。但我并没有马上打电话找他确认。后来,我回到老家向别人打听,发现宣叔的兴趣果真转移了,他由写作医学方面的专著转到了古诗词的创作。而且由于他的这个兴趣,他的小小的诊所就渐渐地成了他们那一带的文化活动中心。那些热爱诗词的爱好者在下雨天,或是农闲季节就聚在他这里一起讨论诗词,谈古论今。也就这样,宣叔成了那一带的代表性人物。
但是诗词并不能占据他们所有的业余生活,所以就由宣叔发起,成立了一个业余的乐器演奏队。在讨论诗词之余,又聚在一起弹唱长阳南曲。
“你不知道,他那个小小的诊所可热闹了。”乡亲们告诉我,“过路的、办事的都要在那里听他们演奏,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宣叔真有两下子。”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喜悦瞬间就花枝招展了。
四
“今天宣叔给我打电话了。”这天,妻子一进来就对我说,“他问起了你。”
“他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查到我是图书馆的馆长,请人带来了几本他们向氏的族谱。” “那好啊。” “可是你不知道。”妻子说,“他们的向氏族谱校对太差了。一本族谱有两百多处错误,他今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为校对那些错字整整耽误了我半天时间。”
“怪不得这几年时间宣叔没有和我联系了,原来他在编他们的族谱呀。”
妻子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了厨房。我则呆在书房里,望着远处的山峦陷进了思索之中。现在的宣叔应该迈进古稀之年了吧。他们的向氏家族中,他作为最有学问、最有名气的人,编辑族谱这类事情自然会落在他的身上。或许这件事情就是由他发起的,因为对那样的一个宣叔来说,他是不会停下脚步的,总得找点事情做做。那么现在的他还在继续办诊所吗?他还会给人家看病吗?闲下来的时候,他们还谈论诗词?还弹唱长阳南曲吗?但是这些年因为我的父母随我进城之后,就割断了我与那个山沟的联系,再也没地方可以打听了。
“吃饭。”过了一会儿,妻子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
我从书房里来到厨房,刚刚一坐下,妻子的电话又响了。
妻子接过一听,就小声对我说:“是宣叔。”
“哦,查个生僻字。”妻子对着电话说,“什么字?”
“两个兔字垒在一起怎么读呀。”妻子把他的话大声说出来。
“我去电脑上给他查。”我对妻子说。
“您等一下,他去电脑上帮您查去了。”
我赶紧来到电脑前,从网上查找到了他说的那个生僻字的正确读音,告诉妻子:“chan。”
妻子则告诉了他。
我则端上饭碗夹了菜来到客厅打开电视,一边欣赏节目一边吃饭。
就在这个时候,妻子又从厨房里过来笑着对我说:“这个宣叔真有意思。”
“怎么了?”
“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们做学问的就是要把这些字的正确读音搞准确,不然会闹出笑话。”
“哈哈哈……”听了他的话,我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妻子也大声笑了起来。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我和妻子的笑声显得非常放肆,我们的房间里都被我们放肆的笑声塞得满满的,电视的声音根本都听不见了。或许我们放肆的笑声早已通过窗户传播到了窗外,世界上的其他人听见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