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与聂鲁达、西特梅克一同被誉为“20世纪三大人民诗人”。而他三分之二的重要诗歌作品,正是在烽火连天的抗战时期完成的。
由艾青之子艾丹主编、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我爱这土地:艾青抗战诗集》近期正式面世。
艾青的抗战诗歌具有一种史诗品格。他把自己与民族的命运融为一体,以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实现了民族精神的诗化。
读艾青的《向太阳》《我爱这土地》《吹号者》《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火把》……被他澎湃激情感染的同时,不由得对他产生深深地敬意。
本刊特节选艾青抗战诗歌创作手记及珍贵遗物照片,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诞辰105周年。
一九三七年七月六日,我在沪杭路的车厢里,读着当天的报纸,看着窗外闪过的田野的明媚的风景,我写下了《复活的土地》——在这首诗里,我放出了一个解放战争的预言:
……我们曾经死了的大地
在明朗的天空下
已复活了!
——苦难也已成为记忆
在它温热的胸膛里
重新漩流着的
将是战斗者的血液。
这话语在第二天就被证实了。卢沟桥的反抗的枪声叫出了全中国人民的复仇的欢快。
战争真的来了。这是说,原是在人民的忍耐中的,原是在诗人的祈祷中的,打碎锁链的日子真的来了。这时候,随着而起的是创作上痛苦的沉思:如何才能把我们的呼声,成为真的代表中国人民的呼声。
在战争中看见了阴影,看见了危机。早在三年前,我已看见了汪精卫的动作与表情,与一个像发自播音筒里的没有生命的语言。还有,他的那颗被包裹在肋骨里的,早已腐烂了的心。
我以悲哀浸融在那些冰凉的碎片一起,写下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不幸地发现了:
中国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泞呀。
而我更使自己知道战争的路给谁走是最艰苦的,而且也只有他们才会真的走到战争的尽头,才会真的从自己的手里建造起和平——真的和平,而不是妥协,不是屈服,不是投降,不是挂白旗的和平。
我到了北方。在风沙吹刮着的地域我看见了中国的深厚的力量。每天列车运着无数的士兵与辎重与马匹驰向前线。
我曾和一些朋友,在车站上和潮湿的泥地上睡眠——为了向民众宣传。我曾看见了有些人如何对抗战怠工,如何阻碍着发动民众的工作。但我更看见了民众的力量在无限止地生长,扩大到任何一个角落——当我每到一个地方的时候,都会遇见一些纯朴的青年,因爱好真理而爱好了文学和因爱好了文学而爱好了真理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最勇敢而坚决的战斗员。我也接触了一些民众,他们已学会了理解战争,他们的语言常常流露了自己单纯而最本质的愿望。他们是新的中国的基本的构成。
回到武汉之后,我在这种新的信心里,写了《向太阳》,以最高的热度赞美着光明,赞美着民主,写了《吹号者》,以最真挚的歌献给了战斗,献给牺牲。
《他死在第二次》是为“拿过锄头”的、爱土地而又不得不离开土地去当兵的人,英勇地战斗了又默默地牺牲了的人所引起的一种忧伤。
但是假如我们能以真实的眼凝视着广大的土地,那上面,和着雾,雨,风,雪一起,占据了大地的,是被帝国主义和封建地主搜刮空了的贫穷。这是比什么都更严重而又比什么都更迫切的:就是合理地解决土地问题。这是抗战建国的基本问题之一。
我写了《火把》,这可说是《向太阳》的姊妹篇。
此外我写了一些散文;写了几篇论文;一篇《诗人论》,一篇《诗论》。
在这三年间,我写了近百首短诗。
我永远渴求着创作,每天我像一个农夫似的在黎明之前醒来,一醒来,我就思考我的诗里的人物和我所应该采用的语言,和如何使自己的作品能有一分进步——虽然事实上进步得很慢。
即使我休息了,我的脑子还是继续在为我的诗而转运着。甚至在我吃饭的时候,甚至在我走路的时候。
我说过这是一种苦役。
而我始终不愿意放弃这苦役——自从我只留下这唯一的武器了,我不再有其他的武器比写诗更运用得熟练了,自从我不再画画了之后,它已成了我唯一的可以飞出子弹的出口孔了,假如把这出口孔塞住了,这是要在沉默里被窒死的。
有些人为我的诗里的忧郁辩护;而另外的一些人则非难我的诗里的忧郁我如何解释我的忧郁呢?
我相信,我是渴求光明甚于一切的,假如看过我的《向太阳》和《火把》的人,他们当会知道,“忧郁”并不曾被我烙上专利的印子。我实在不欢喜“忧郁”啊,愿它早些终结吧!
我的作品陈列在读者的面前。只有读者是最有权利检阅它们的。也只有作品本身最能说明我的一切——思想,情感,手法,语言,等等。
我是很关心中国以及世界的时事的变化和发展的,我更以一个中国人民的资格,渴望着中国政治的进步,只是我从来不曾强迫自己为每天的时事,作有韵的报告而已。
新的岁月又向我走来,我将以全身激动的热情迎接它。它将载着胜利的冠冕而来……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十四日
(责任编辑:王锦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