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南
2015年初,第七届三影堂摄影奖颁给了一个年轻的女生,陈萧伊。
她刚刚结束在英国的学习生活,本科和硕士时光都奉献给摄影,现在工作生活往返于成都与北京之间。
在她的获奖评语中,有这么几句话:“陈萧伊的作品受西方抽象艺术和东方哲学的双重影响,着眼于自然,颇具东方审美情怀。对于她,摄影是她将个人思想上升至探究哲学的工具。她近期的作品以摄影与版画的结合为主。这种形式通过简化与抽象化的过程,发掘事物表面之下的隐藏法则,旨在让人们在将图像符号化分析与理解之前,唤起他们精神上的共鸣与直觉意识。”
可以说,她的作品并非外向,而是向内发展的,纠结其中的意义以及图片背后的故事似乎徒劳无功,却证明潜意识的世界可以用一种纯艺术的视觉表现方式来呈现。
《KOAN》是陈萧伊问鼎今年三影堂摄影奖的代表作,这位拍摄者并不热衷人们去讨论它,而是“我希望它们不被解释,无法言说。”
陈萧伊自述:
KOAN, 这个词意味着打坐沉思以使思想脱离理性。这是我在伦敦读研究生时期完成的一组作品。与人提及这组作品时,我总是很难去找到一个叙事的入口。它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漫漫长风,仅能捕影。我也很难描述如何拍摄那些画面,仿佛它们不能说是由我创作出来的,仅仅通过“我”这个媒介得以显现。在它们与观者打了照面之后,这些图像本身有它们自身意义上的延续,而这一切都不在我的预设范围之内。
这次拍摄缘于一次冰岛旅行。某种意义上冰岛更像另外一个星球,而抵达那里之前最吸引我的是冰岛音乐。冰岛著名乐队sigurrós的纪录片Heima简直是这个国度的最佳宣传片,电影中出现的那些冰岛风景,高山湖海,辽阔原野,森林瀑布,废气的房屋与工厂,雾里的冷峻雪山,被风吹动的微草,深邃的大海,无不一一被他们的音乐以形式表现出来,空灵得无边无际。
当时,我正经历为期三个月、十分痛苦的研究时期,论文计划书始终开不了头,想的问题总是无解,纯粹地在日常生活中思考“终极的问题”。想我们的生活是由什么构成,想到未来,想到科学,想到由此带来的困惑。有时候思维跑得很远,联想到古人们,想到他们生存的智慧,以及对于宇宙的认识,等等。就在那个阶段快结束的时候,我去了冰岛,那里大自然抵挡着人类的不断侵蚀,仍旧保持自身如同外星球般荒凉的景观,它与社会文明几乎没有关系。冰山和冰湖出现在我眼前,那些一座座巨大的冰块漂浮在蔚蓝的湖面,只听见肃静之间,冰川融化,漂流碰撞的咔嚓声,给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原始而又冰冷的景观几乎让我的想象抵达这星球诞生之初,只有天与地一般的景象,这股神秘的无以言表的力量就这么击中了我。
这也坚定我要以抽象的方式去表达,将我们日常中的符号变成平面、平和、纯粹的视觉产物,然后探索在事物通过简化后,抽象的表面下隐藏的真实和自然规律。东方哲学一直建议人们保持绝对的沉静与思维的进化,来达到对生命的直观体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们的注意力应该集中在纯化与简化表象,以此直指内心将精神外化,去接近本质的“道”。而风景一向又被认为是东方文化精神的圣地,我的根植于此,感觉到我之前的那些命运,像被委托至此。
那种无以言表的感受,用康德“崇高的分析”来说,即“美”的判断能力是向“崇高”判断能力的迁移:“自然界的美涉及对象的形式,而这形式又存在于特定范围内。与此相反,崇高却能在对象的无形式中发现,因此我们称之为无限……”
这段哲思或许可以理解为,崇高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证实我们对理解“原生自然”极端景象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无法言表,就是崇高。因为宏大的体验本身超出人类一般的把握能力,而由此感知到超感觉的世界,精神性由此溢出。而我庆幸选择了视觉,因为这更接近于纯粹本身。
后来,当我继续研究东方哲思与古代绘画对西方抽象艺术的影响时,从形而上领域中察觉共通之处。有意思的是,西方哲学在“存在论”层面上研究事物真实的存在与世界的本质是在前语言的状态,而这与禅宗当中 “不可说之禅”的本意不谋而合。只不过西方哲学是理性,逻辑化的,而东方哲学则与生命有关,由个体生命观照到宇宙万物,因缘生灭,变幻无常。
我一直感怀并向往远古时代,古人的生活里有太多智慧,物质匮乏,却与天地相接,保持着对神灵及自然的敬畏,如同舍斯托夫所言:“三万年后——如果世界活到那个时候——大概会弄清楚:古代人的愿望和预感在很大程度上证明,它们比我们的科学更接近真理。”
因此这让我继续坚持着通过东方式的审美去探索流动、瞬间和精神,这一切已经完整定义了我项目的所有概念。
在编辑上,你是按照什么线索串联照片的?照片背后有故事吗?
很大一部分源于我自身对画面的体验。又因为关注点多在自然之物的肌理上,希望照片与照片之间充满对话,所以编排的形式具有音乐性,与画面的溢出与流动有关,整体来说是有因缘生灭的隐喻在其中。被拍摄的物体并不能代表我所想表达的,图像本身完整的意义才是最重要的,是由自身变为主体。最后的成品可以说是一个物件,能够激起观者溢出图像之外的想象,并且产生由这个图像所触动启发的意识空间。摄影的确是直观的视觉表达媒介,但依旧可以是隐喻的。就像图像本身所表达的意涵可以跟被摄物体没有任何关系,但图像与图像之前却是可以产生对话的。
为什么选择使用光刻工艺这种有些“古老”的技法?
我喜欢手工艺,喜欢用双手做东西。这次的照相凹版术是属于版画工艺,我研究生期间参加工作坊学到的技术。版画工作室跟暗房的感受截然不同,当时我所在的版画工作室十分宽敞明亮,摆放着各类古老的机器,窗边全是绿色的小盆栽,室内放着六七十年代的英伦迷幻摇滚乐,人们穿着围裙穿梭其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东西。我第一次去就被这种工作氛围彻底迷住了。《KOAN》非常强调直观体验,我在做凹版印刷的时候,每天面对图像,反复擦拭油墨直到图像慢慢显现,这种体验非常深刻。不过这个过程可能只对我个人有意义。
操作过程中,你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制版吧,因为精确把控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制作过程中有很多繁琐的步骤,每一次出现问题需要层层分析排除,然后反复试验,投入的时间与心血非常多,我曾经就在制版环节因为一幅作品“卡壳”一两个月之久。而且作品的最终效果跟晒版机也不无关系,以及金属板的质量,运输过程中是否有过曝光,还有数字中间片的打印颜色是否准确,等等。总之是一个非常麻烦并且让人受打击的过程。
你在英国接受摄影教育最深的体会是?
我在英国念了本科和硕士,一共四年多时间。国外摄影教育对我影响最大的可能是批判性思维与创作方式的养成。在英国,学摄影首先要求深入理论研究,实践拍摄随后。前期一定是在图书馆里查阅各种资料,做关于题材或类型的大量研究,并从艺术领域的研究延展到社会学、心理学或者哲学等。每个星期我都会上两到三节关于“critique”(可直译为评论课)的课程,你需要带着自己的作品单独见老师,或者轮流参加不同导师带领的小组去讨论自己和别人的作品。这个课程一年下来可能会有上百节,所以作品也会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成型。你也会听到非常多人的意见,与别人争论,非常有意思和有益。
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作为年轻的自由摄影师,你现在遇到哪些困难?
现在,我一直把自己安置在刚毕业,需要gap(毕业后的间隔年)一下来思考人生的状态。我觉得现在其实大环境是很好的,平台非常多,机会也很多,优秀与努力的人一定会被人看见,重要的还是作品本身。困难肯定有,就是如何能够一直发展下去并且靠作品养活自己,年轻摄影师们都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