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林
2006年3月16日,830余张拍摄于1935~1937年间的珍贵原版底片颠沛多年后被国家博物馆收藏。而当时,距这些底片的拍摄者方大曾悄然失踪已过去将近70年。这位风华正茂的战地摄影师曾抱着满腔热情投身于抗战第一线,在炮火纷飞中将最新的战事信息传递到后方。然而就在他的摄影生涯刚刚走向辉煌时,这个年轻的生命却悄然从人们的视野中消逝,时年仅25岁。
作为近代中国摄影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方大曾被许多研究者视为抗战期间为国捐躯的第一名战地记者,被称为“中国的罗伯特·卡帕”。他在1936年底拍摄的绥远抗战照片更是我国第一组成体系反映抗战前线情况的摄影作品。
从摄影少年到“中国的罗伯特·卡帕”
方大曾,又名方德曾,笔名小方,祖籍江苏无锡,1912年出生于北京。如同那个年代许多摄影家一样,他的家境比较殷实,其父当时在外交部任职,待遇优厚。还在中学时期,他就用母亲给的7块大洋买了一台蔡斯折叠相机,由此走上摄影之路。1929年,17岁的方大曾发起成立“少年影社”并举办摄影展。1930年,从北平市立第一中学毕业后,方大曾考入北平中法大学经济系,大学期间曾任北平少先队机关刊物《少年先锋》周刊编辑。尽管所学的专业是经济,但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摄影活动中,经常利用假期外出旅行、写稿和照相。他的外甥张在璇后来写道:“舅舅经常背着相机,一把雨伞,一个背包,徒步到处去拍照。”通过在北平、天津及周边地区的旅行,方大曾拍摄了不少反映当地民俗风光、古老建筑及百姓生活的照片。
1935年,方大曾从中法大学毕业后,先应聘到北平基督教青年会当干事,后又转到天津青年会工作,不久被“中外新闻社”聘为摄影记者。这一时期,他先后到天津、山西、蒙古等地拍摄大批反映当地民众生活状况的照片,发表在《良友》《申报》《世界知识》等报纸、杂志上,获得广泛好评,并逐渐在国内摄影界崭露头角。而随着“九·一八”事变以后国内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方大曾的摄影活动也迅速与民族救亡运动紧密结合,最终成为一名杰出的战地摄影记者。
1936年~1937年,正是方大曾采访报道与摄影创作最旺盛的时期。作为《生活星期刊》《世界知识》和《大公报》等著名报刊的特约记者,方大曾在平津、河北、山西、察哈尔、绥远等地奔波采访,发表了大量通讯报道与照片。例如邹韬奋主编的《大众生活》周刊曾刊载他所写的《张垣一瞥》《从张垣到大同》《晋北煤业现状》等通讯;上海《申报》每周增刊曾登载他所写的《绥远的鸦片问题》《冀东视察记》《集宁见闻记》《四子王府见闻记》等通讯。这些通讯报道都写得文笔流畅、观察深刻,又配以形象生动的新闻照片,深受读者欢迎。又如,1937年5月,著名画报《良友》杂志曾刊登署名小方的摄影作品,揭露日本人在华北地区开展的走私活动;1937年6
月,《国民》周刊也曾刊登一组方大曾拍摄的照片,内容涉及辛亥滦州烈士纪念塔落成、日本在平津大量招募华工以及东北流亡学生活动等。
1936年底绥远抗战爆发后,方大曾不顾旅途凶险及恶劣的气候,只身奔赴前线采访。在当时国内同行眼中,他无疑是抗日救亡运动中最活跃的青年记者。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方大曾第一时间前往卢沟桥采访拍摄,并发表反映中国军队抵抗日军侵略的长篇报道《卢沟桥抗战记》。正是因为这种杰出的表现,在著名记者范长江的举荐下,他以《大公报》特派记者的身份来到前线,报道抗日前线的最新战况,成为抗战初期为数不多的几位活跃于华北最前线的战地记者之一。
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杰出的战地摄影师不久便在战场上失踪了。据有关人士回忆,在1937年9月,方大曾还在太原参加了“九·一八”事变纪念活动,但此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1937年9月30日,《大公报》发表他最后一篇报道《平汉北段的变化》。此后,方大曾再也没有了音讯,神秘消逝在战火硝烟之中,而他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25岁。
最早成体系的抗战照片
作为1930年代中国报道摄影师的代表,方大曾留下了极为丰富的作品,其中蕴含着强烈的人文主义情怀和爱国主义精神。
据方大曾的妹妹方澄敏女士回忆,还在大学时期,他在蒙古拍摄的一套《四子王府结婚礼》照片就被英国一家杂志社采用。在1936年前后,方大曾的镜头下既有各地名胜古迹、自然风光,也有大量反映劳苦大众生活现状的作品。例如在天津,他拍摄了一系列反映船工、纤夫生存状况的照片;在山西,拍摄了反映煤业生产状况及工人生活情景的照片。即便是在1936年底前往绥远前线采访途中,他也专门抽出时间深入一座路过的煤矿进行拍摄。在亲眼目睹矿工们的生存现状后,他发出这样的感
慨:“做这种‘采矿事业的人,有一部分是亡命者,有一部分是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生路之人。这个世界简直不允许他们生存在光明中。我想,他们总会得到解放的吧。我这样企望着,确信这不是幻想:因为有千百万的人,正为这人类的光明在工作,在努力,在斗争!奴隶们也要享受‘人类的生活!”
在方大曾的镜头中,有许许多多平凡的人物,几乎没有什么达官贵人,更没有风花雪月的仕女照。尽管方大曾出身于官宦之家,但他似乎天然具有一种朴素的民本思想,因而很容易深入到普通民众中,用手中的镜头表达对下层民众的强烈关注。
方大曾摄影作品的另一主题就是抗战,包括1936年绥远抗战、伪冀东自治区真相及卢沟桥事变后华北抗战等方面的内容。据初步估计,仅仅在抗日战争时期牺牲的新闻工作者就约有500多人,而方大曾无疑排在这份名单的最前列。在1930年代中期,方大曾就将目光对准了民族救亡运动。到1936年11月,绥远抗战的爆发又为方大曾提供更加广阔的天地,而他拍摄绥远抗战成了最早的、成体系的抗战影像纪录。
绥远抗战又称百灵庙战役,是1936年底发生在中国绥远地方当局(绥远省为中华民国时的塞北四省之一,省会归绥(今呼和浩特市),在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和日本支持的蒙古分裂分子之间的一场局部战争。在各地军民的支持下,傅作义等中方将领指挥军队取得了一系列战役的胜利,至12月19日战事结束。
绥远抗战爆发后,为了将前线的有关情形第一时间传递给国人,方大曾从北平出发,踏上了极其艰辛而凶险的采访历程。当时正值隆冬,绥远地区的气候格外寒冷,加上交通不便,要完成这次历时43天的采访无疑需要超常的毅力和勇气。方大曾本人曾在战地报道中这样写道:“听到车窗外面咆哮的大风,就觉到冷栗,而体会到战壕中守卫国土的将士之身境。啊,冷!冻得死人的冷!”
尽管条件如此艰苦,方大曾仍圆满完成了在绥远前线的战地采访。通过他留下的数百张照片,我们看到中国军民面对侵略奋起抗争的动人景象:身穿棉服的军人在皑皑白雪中修筑城防工事,士兵带着防毒面具进行军事演习,全副武装的官兵积极操练随时迎击来犯之敌,负伤士兵神情坚毅,后方百姓踊跃支前,爱国学生进行集会宣传……就目前所知,方大曾很可能是当时绥远抗战前线上采访时间最长的战地摄影记者。
为了揭露日本侵略者的野心和阴谋,驳斥汉奸政权的真实面目,就在赴绥远前线采访间隙,方大曾还于1936年11月对日本人控制下的冀东地区进行采访,拍摄上百张照片。1935年11月25日,在日本人的策划下,冀东的22个县宣布“自治”,成立所谓“中华民国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对于侵略者的阴谋和汉奸们的卖国罪行,方大曾在通讯《冀东一瞥》中写道:“正在绥东的炮火响得很热闹的时候,恰恰又是‘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成立周年之期。这群汉奸们乘着人民忙于绥战之时,而在冀东的小角落里狂欢地庆祝其周年纪念。”
传奇再不会消逝
1994年,台湾摄影家阮义忠在其主办的《摄影家》杂志第17期全篇幅刊登了方大曾摄影作品专辑,方大曾的照片首次进入现代中国人的视野。此后,时任中国摄影出版副社长陈申和中央电视台编导冯雪松也先后出版专著介绍方大曾。2006年,方大曾遗留的全部底片由国家博物馆收藏,加上从国家博物馆藏李公朴遗物中意外发现的300余张方大曾为“全民通讯社”供稿拍摄的照片等史料和相关进一步研究,这位“中国的罗伯特·卡帕”的人生传奇渐渐必将再次被公众熟悉,被历史铭记。
作为战地摄影师,方大曾的摄影技术和拍摄技巧并不逊于罗伯特·卡帕,而作为摄影艺术家,方大曾镜头下的内容显得更丰富,尤其是对北平等地风景名胜的影像记录具有很高艺术价值。可以说,无论是从艺术性还是思想性而言,方大曾摄影作品的成就都令我们吃惊。在中国摄影史上,很少有人能在短短两三年为后人留下水平如此整齐、数量如此之多的高水准作品。如果不是这么早就失踪于抗日战争的战场,那么他在近代中国摄影史上应当占更大的篇幅。
相信经过后人的努力,这位摄影家的传奇再也不会消逝。正如著名作家余华在怀念方大曾的文章中写道:“方大曾的作品像是1930年代留下的一份遗嘱,一份留给以后所有时代的遗嘱。这些精美的画面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了旧式的火车,早已消失了的码头和工厂,布满缆绳的帆船,荒凉的土地,旧时代的战场和兵器,还有旧时代的生活和风尚。然而那些在一瞬间被固定到画面中的身影、面容和眼神,却有着持之以恒的生机勃勃……当一切都消失之后,方大曾的作品告诉我们,有一点始终不会消失,这就是人的神色和身影,它们正在世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