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雪
“要算的话,我手里的全是公有领域照片,1956年是我收藏的截止年份。不过做收藏,不进行公开出版就不太关心版权。”仝冰雪坐在咖啡厅里喝茶,左手盘着一对儿核桃。
2000年,家里新房装修,仝冰雪不愿在墙上挂千篇一律的装饰画,一心想找点别致的东西。他去逛潘家园旧货市场,偶然发现一幅民国时期山西洪洞县大槐树移民古迹的照片,紫檀木相框里镶着一棵大槐树、一家小寺庙。
有句俗语这样说:“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仝冰雪是河北人,但听人讲祖上也来自大槐树,他觉得这幅照片有点意思,便买来挂在家中。
这是仝冰雪买下的第一张老照片。自此,他在收藏老照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玩得开心。
听到有人不明白为何过了版权保护期,可以免费传播的老照片、或者说公有领域照片仍有收藏价值,甚至屡屡在拍卖中卖出高价,仝冰雪叹口气:“你看,这就是基本问题没搞懂。”
他解释说,人们花几十万上百万买下的是独一无二的物品,不是其复制版;是一张纸,而非纸上的内容。
仝冰雪描述老照片像描述一块迷人的琥珀,“这张纸是一百年前的,上面的银盐感光剂是一百年前涂布的,影像是一百年前印制的,甚至留着一百年前的主人亲手写下的题签,经过一百年的时光流转,留下了时间的痕迹。”他把手里的核桃往前一送,“就像核桃上面的包浆。”
两粒文玩核桃在岁月中因时间、汗水与主人的把玩变得表皮油润,光泽可爱。
一
在仝冰雪看来,收藏老照片的大都是有情怀的人。“毕竟是小众收藏,投入资金比较小,升值也不像字画、瓷器那么厉害,指着它发家致富很难,一般要喜欢才会买来玩,我身边很多收藏照片的人都还会做些研究。”
“大槐树”是个开始,当手中的照片多起来,仝冰雪从纯粹赏玩发展到对每张片子刨根问底。谁拍的?拍的谁?在哪儿拍的?背后有什么故事?
他带着这些问号跑去翻所有能找得到的中国摄影史的书籍,意外地发现书中有大量缺漏。1844年摄影术正式传入中国,到1912年,近70年历史在摄影书里总是三四页就被含糊带过,“早期摄影史很不完善,尤其是没有多少真正的原版配图,很多内容我一看,哎呦,全都不对。”
例如,他手里有张标着拍于1880年代的上海照片,《上海摄影史》书里却说目前发现最早的上海照片实物拍摄于1900年代。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么一来二去,仝冰雪立下志向,要通过收藏、研究老照片,“图证中国摄影发展史”。
“国内早期的独立摄影师或商业摄影人很少,市场上流通的照片,从人物到风景、民俗大都是照相馆的作品。我发现要研究中国摄影的早期历史,就必须研究早期照相馆的历史。”他把方向进一步定在中国照相馆的发展史上,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专题研究。
为梳理正史中少有提及的照相馆的情况,仝冰雪花了大量时间去图书馆翻阅近代报刊。1872年创刊、1949年停刊的上海《申报》缩印本翻了几个月,日本人出版、在京发行的《顺天时报》缩微胶卷又看了几个月,直看到头晕眼花。
朋友觉得他过得太累太辛苦,仝冰雪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有意思极了,“当你有个新发现,你都抑制不住地心跳,跟遇见初恋情人的感觉一样。”
例如,号称北京第一家照相馆的丰泰照相馆,《中国摄影史》中说是成立于1892年,“首先,它不是北京第一家照相馆;其次,在《申报》1894年的一则广告中,提到丰泰照相馆,说它在北京成立六年以来如何如何,这一下就把时间说出来了,它实际上成立于1888年。”仝冰雪说,“这种属于你自己发现的乐趣,真的是种非常大的精神愉悦,有种成就感。”
十五年专题收藏,五六年资料搜集,一年多闭门写作,仝冰雪撰写的近30万字,配有近400张照片的《中国照相馆史》很快就要出版,多年心愿成真,他希望这本书能填补摄影史研究空白,希望有更多学者对这一主题继续细化、深入,“中国早期摄影史的主体就是中国照相馆史,丰富中国照相馆史,就是丰富中国摄影史。”
二
除了照相馆相关专题,仝冰雪收藏的老照片中,有一个系列最为经典——叶景吕系列肖像。
2007年9月,仝冰雪收到一个福州书商的电话,说收了一本老相册,问他要不要。此前,这本相册已经在网上挂了挺长一段时间,因为标价太高,一直无人问津。
卖家的图片扫描不够好,说明也写得不够清楚,但仝冰雪仔细研究之下大感震惊。这是一本不可思议的相册,从1907年到1968年,跨越清末、民国和新中国的62年里,福州一个叫叶景吕的人每年到照相馆拍一张照,从青年拍到暮年。照片下有他亲笔标注的拍摄时间、年龄以及这一年家里、国家发生的大事。
“当时我刚刚去了一趟平遥摄影节,忽然觉得这本相册不仅仅有老照片的价值,它还是一个人用一辈子做的一场行为艺术,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仝冰雪很快买下这本相册,并开始寻找相册的主人。他以为在那个年代能每年都去拍照的一定是个名人,有钱有闲有思想,结果在网上和各种福州名人录里都找不到此人踪迹。最后,他在《福州日报》登了篇报道,《珍贵老照片,急寻知情人》,与照片主人有关的人——他的邻居、他的世交、他的后人相继出现,共同还原了叶景吕其人。
2008年起,这套肖像照在各地多次展出;2010年,仝冰雪把发现叶景吕的故事写成文字,与相片一起以《一站一坐一生:一个中国人62年的影像志》之名出版。
“我为什么做展览、为什么出书?我希望把自己的心境、感受与别人分享。”在中华世纪坛世界艺术馆开始个展时,仝冰雪和世界艺术馆一位副馆长一起给展览定名为“观我”。
两三分钟就能走完一圈的圆形展厅里,62张照片依次排开,进门左手边是第一张,右手边是最后一张。向左走,从27岁到88岁,向右走,从88岁回到27岁。
时空回转, 28岁的一身白色运动装和手中的哑铃,29岁的毛呢礼帽西装革履;1921年,41岁时有意在5月9日、《二十一条》签订的“国耻日”拍照时的凝重沉思;53岁,为母亲服孝左臂上的黑纱;1946年,66岁选择在9月3日抗战胜利纪念日留影,面上的笑容;1949年,69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当日拍照时手中的报纸和翘起的腿;1958年,78岁,胸口的五角星与两支钢笔;1968年,88岁,六一儿童节,人生中最后一次凝视镜头时的微笑……
在这一切肖像陈列的末尾,仝冰雪放了一面镜子,应和主题“观我”。
62张照片,同一个人,不同的神情姿态、服饰道具,镜头下的脸,一年一年,细微地变幻,个人、家族、国家的记忆,在连续的影像中如串珠串起,一站一坐,人的一生也就这么过来了……
展览现场,很多人、包括年轻的小伙子看着看着就掉下眼泪,老照片里的面孔就像镜子,照出的是每个人自己的脸。
“忙忙碌碌中,适时让自己的生活有个停顿,回顾、反思、总结过去,展望、设想未来。” 仝冰雪认为,叶景吕让人们意识到该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这就是老照片的力量,是收藏的力量,收藏的价值不在于怀旧,而是通过怀旧,从历史中找到力量,去面对未来。”
三
“收藏和研究这些老照片,让我心里很温暖,甚至改变了我对世界的态度,这确确实实是收藏带给我的,我受益于此。”
仝冰雪说,寻找和收藏老照片要看机缘,而机缘不是凭空来的,要看你对人对物的态度,不是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做收藏一定要控制贪欲。
曾经在一场拍卖会上,有一张上海耀华照相馆外景的老照片,他非常想要,但最后被上海博物馆拍走了,“没关系,到博物馆比到我手里更好”。
后来,在网上,他发现另外一本相册中也有这张照片,但相册的主人、厦门的一位老爷子不肯出售。仝冰雪给老人写信,介绍自己正在做的照相馆历史研究情况,又寄去两本自己出版过的书,老人挺感动,觉得这是个有诚意、能做事情的,而非倒卖相片赚钱的人,破例将他需要的照片从相册里剪下,卖给了他。
现在,仝冰雪寻找、收藏老照片主要依靠互联网,当然,潘家园等旧货市场也都有他的朋友,看到合适的东西就用微信发照片,问他要不要。
“有互联网太方便啦,过去你要跑市场,要满世界地跑,现在坐家里,就可以买到东西。包括一些国外网站也是我收藏的重要渠道,从英国、法国、比利时甚至意大利的一个小城市,我都买到过照片。”仝冰雪说,有了互联网,只要有一定的资金和学识,人人都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成为收藏家。
“但是怎么在网上搜索,这里面学问可大了。首先,跟过去在线下找东西一样,需要你勤奋,需要你真金白银地付出。”他介绍自己寻找照片的经验和感受,“互联网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你能看到,我也能。你七点起床看到这个相片拍了下来,我八点起床就买不到。每时每刻都有新东西,我现在没有过去勤奋,但每天起码要用两个小时上网找东西,十多年一直这样,你要做成点事儿总要付出的。”
四
“收藏最大的乐趣是传播。”这是仝冰雪在文章中写过的一句话。这些年来,收藏老照片,从这些已不再具有版权、可以被免费传播的影像中重新探寻价值与意义,并将之公布于世,他一直是个“外向型”的藏家。
2005年,仝冰雪建立个人收藏网站“中国老照片网”,将部分藏品公布在网上,同时留下自己的电话和邮箱,收购有价值的老照片,“就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我的藏品和收藏理念,也是改变很多藏家只收和藏,秘不示人的传统观念。”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网站,后来,福州那位书商才找上他,让仝冰雪与叶景吕的相册结缘。
“叶景吕这套东西出来的时候,微博、微信上好多人拿来做成文章,有人说他们随意用你的东西,你应该找他们。我说找他们干什么?如果全国人民都知道叶景吕,那这套照片原件该有多牛啊。”
2013年,盖蒂博物馆曾将4600张高精度展品照片不限用途、免费提供给读者,并计划将拥有版权的所有藏品和公有领域照片都放入免费共享计划,此前,该馆照片如进行商业使用,都要付费。如今,他们认为,在数字化世界中,对可以复制的照片进行传播控制是没有可能的事,传播权才是收集藏品时要力争的。
从照片收藏者的角度,仝冰雪认为藏家完全没有必要害怕藏品被广泛传播,“事实上,传播得越广,知名度越高,原件的价值就越高,价格也越贵。收藏除了拥有的乐趣之外,还有很多种乐趣,传播就是跟人分享的乐趣,你对藏品的感悟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同。”
在这方面,他觉得国内的文博机构大有改进余地,“没法说,简直让人伤透了心,我连跟他们打交道的勇气都没了。”
在他即将出版的新作《中国照相馆史》中,几百张照片多来自仝冰雪本人的收藏和其他藏友,“你看我们做研究,我书里的照片来源除了上海图书馆是个公立机构,别的都是私人的,这是很可笑的事情。”
“公有领域照片?有的机构,你要看他一张照片,一年下来也看不到。他根本不会搭理你,如果理你,恨不得让你打十封介绍信,都打完了,再说文物不能动拒绝你,让你白折腾。这方面我们跟国外比,差距太大了。”
有时,仝冰雪会思考自家藏品未来的去处是哪儿,“也许跟民营机构办个实体博物馆?总之要能好好保存、并且重视这些照片,不能太商业化,要对公众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