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乐町,陶之情味

2015-09-14 01:35张凌云
中国国家旅游 2015年7期
关键词:陶艺家器皿陶艺

张凌云

信乐町在日本陶艺界极负盛名,它是日本六大古窑之一,制陶史有1200年之久,近代更成为世界各地陶艺家创作、交流的一个中心。我在这里结识了很多日本陶艺家,也在他们的故事里,一点一滴地感受着艺术与生活的日式情味。

杉山道夫 “掌门人”的生活美学

信乐町是一个小乡镇,距离京都40分钟车程。1990年,信乐町所在的滋贺县投巨资在这里建设了一处以陶为主题的创作公园——“陶艺之森”,集研修、创作、展示为一体,占地4公顷,坐落于群山环抱中一块平坦的高地,周围树木疏朗,间或有水湾点缀其中。古老的凤凰窑是柴烧(一种以薪柴为燃料的古老的烧窑方式)重地,太阳广场陈列着国际上重要陶艺家的大型装置陶艺,博物馆内举办国际优秀陶艺家作品展,并设有陶艺教室。那个屋顶如倒立三角形的现代建筑是外国艺术家的常驻地,已有来自48个国家的近千名优秀艺术家先后在这里进行创作和交流。

“陶艺之森”的负责人杉山道夫是个十分敬业的人,上班时间是8点30分,他常常7点就到办公室了。平时他总是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熟悉之后才会发现他严肃外表下的真诚善良。

杉山道夫喜爱美食,熟知京都的各种料理店和小酒馆。一个飘雪的冬夜,我随他去京都闲卧庵中的酒吧喝酒。闲卧庵有几百年历史,门口只是低调地在电线杆上挂了一块朴素的招牌。穿过一个方正的小院子,一条石板路通往气宇轩昂的寺庙,灯光下,建筑、树木以及古朴的石雕狮子都投下厚重的暗影。踏上青石阶,进入酒吧,空间窄而长,大约只能容下10位客人,想必此处不是以盈利为目的。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典型的日本园林。在这样一块清净之地,手握一杯清酒,看雪静静落在庭院中,枯山水中的青苔发出湿润、微弱的光泽……让人仿佛是隐匿在岁月深处。杉山道夫却不管周围气氛如何,硬生生地把我拽回现实:“工作室里的艺术家对工作人员满意吗?安藤工作还算努力吗?”作为“陶艺之森”的“掌门人”,工作对于他来说永远是第一位的。有一次和他去京都祗园一家有名的生牛肉店吃饭,他全程都在谈论“陶艺之森”今后的发展、工作人员在协助艺术家的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其实,在“陶艺之森”也能感觉到闲卧庵冬夜的那种情调,特别是冬雨霏霏的时候,山谷里飘着迷蒙的蓝色雾气,雨点敲打着高高低低的日式建筑,树木静默的枝丫让人略感孤寂,乌鸦的啼声在通透的空气里悠悠扬扬地回荡。晴朗的夜晚也别有乐趣:信乐町的山上颇多鹿群,常在夜晚下山觅食,皓月当空时,推开工作室的门,常能看到有小鹿迅速地跑开。“陶艺之森”给人的感觉是远离尘嚣的,这也是我一次次重访这里的原因。

“鱼仙”是信乐町颇有名气的一家传统日式料理店,距离“陶艺之森”只有200米。推开木门,就看见陈年的家具,还有黑色陶钵里养着的一棵姿态美好的紫珠。店家首先端出一个大盘子,里面放的全是陶艺家的手作器皿,客人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杯子来喝清酒。器皿在日本料理中占据着重要位置,不同的食物搭配不同的器皿,色彩与质地都要纳入考虑范畴。日本近代陶艺家北大路鲁山人将这点做到了极致。

作为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在吃货界睥睨一切,坚持“食器是料理的衣服”,嫌弃当时陶艺家做的食器不符合他的审美要求,于是干脆自己动手烧制陶器。北大路鲁山人同时也是篆刻家、画家、书法家、漆艺家,他一方面狂妄自大、沾沾自喜,一方面又真诚地为自己的“博学”而苦恼着。杉山道夫是北大路鲁山人的作品迷,虽然家里已经被他所收藏的日本重要陶艺家的作品所占据,还是不时兴奋地喊着要买北大路鲁山人价值不菲的器皿。

在“鱼仙”,细腻的鱼生与透着泥土气息的粗犷陶器搭在一起,相得益彰,把各自的材料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吃一餐饭能够看到很多漂亮的器皿,由此带来的快乐,可以抵挡日常生活的乏味。有些器皿是著名陶艺家的作品,这样被日常使用,才是陶瓷最原初的意义。

日本民艺学家柳宗悦先生说:粗糙的物品容易养成人们粗暴对待生活的方式。餐饮很能体现日本人的生活美学,他们会将一块寿司也当作雕塑来对待。在日本,好的厨师首先要具备出色的审美眼光,这样才能挑选与食物搭配的器皿,他们应该比常人更能深度理解食物与器皿之间的美学关系。

石山哲也与桑田卓郎 艺术家的爱与孤独

石山哲也在日本陶艺界年轻一辈里算是举足轻重的一位。他原本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园林修剪匠人,因为喜欢茶壶,某天突发奇想,也许可以自己试着做茶壶,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成为一个实力派陶艺家。在他的作品中,不同肌理的变化展现出流水般的律动感,又充满浪漫气息,让人总会好奇转角处掩藏着的美好。不过他也没有忘记老本行,在朋友家看到树木花草,常会自语:“若是我来修剪,一定比现在好看。”

有一次,我们在陶艺家青木拳的工作室聊天,说起自己最爱的事情,青木拳说就是做陶艺,石山哲也却说,做陶艺太辛苦,他最喜欢的事情是躺在舒服的床上,周围有一群美女给他掮扇子。当时正是冬天,窗外正飘着大雪,于是我们就笑他: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掮扇子吗?他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严谨地回答:最好还是在夏天吧!

石山哲也爱古陶瓷,也爱猫。如果妻子不小心把他的古陶瓷打碎了,他会很生气,甚至和妻子吵架,但若是猫打碎的,他就会心疼地把猫抱在怀里,细心安抚。我们质问他为何只懂心疼猫却不懂体谅人,他振振有词地说:“猫又不懂得古陶瓷!”

桑田卓郎是当前日本青年陶艺家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与东京的小山登美夫画廊签约,和奈良美智同属一个经纪人。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和他每天在“陶艺之森”的工作室见面,他的英文不太好,但阻挡不了我们互探八卦消息的天性:“你喜欢什么颜色?”“你喜欢什么食物?”“你有男朋友吗?”“为什么分手?”“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你为什么和女朋友分手呢?”……这样无营养的闲聊通常会在他的一句“Love,very difficult!”中结束。

桑田卓郎看上去消瘦、寡言,但他的作品泄露了他内心的强悍,和外表完全不同。具有厚度的长石釉,入窑烧制后形成粗犷的裂痕,向下流动、滴落,造成令人惊异的特殊釉料表现。他曾经是一个现代舞者,可能正因如此,他的作品带着眩目、耀眼的色彩,有着鲜明的舞台效果,明黄可以与粉红在一起,大红可以和深蓝在一起。在绚烂的色彩背后,我看到一种强悍的力量。我着迷于这些作品,它们构建出表象兴高采烈、实质却无比理性有力的意象,自我充盈,自我释放,是朝向任何心灵的邀请。

桑田卓郎生活中并不缺少朋友,很多日本舞蹈家、音乐家都是他的好友,但他一度感觉到说不出的孤独,直到后来开始创作陶艺,“现在不孤独了,这是好朋友!”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拍身旁的作品。我想,他是要有一个固定的可以看见的形态在身边。

今年35岁的桑田卓郎,作品日渐成熟,人却始终有孩子气的一面。立春的前一天是日本的传统节日——撒豆驱鬼的“节分”,他在工作室里投入地与不同国家的艺术家们互相追逐、互掷豆子,甚至还跑到附近的山上去掷豆子,由于有现代舞的底子,他奔跑起来就像是一阵风。我离开“陶艺之森”时,他说要写他最爱的字给我看,于是就在他送给我的作品后面用黑色马克笔写下“small pig”,那是我的绰号。

细川政几 柴烧如同恋爱

信乐町有特殊的信乐土,还有漫山的红松,为柴烧提供了天然条件。这种古老的烧窑方式以薪柴为燃料,讲究木灰烬与土自然结合,能烧出质朴而温暖的陶器,陶器之上有强烈的火的痕迹,落有缤纷变化的自然松灰釉。

“陶艺之森”有6座规模不同的柴窑,都依循极科学的方式建造。柴烧的过程异常辛苦,比如装窑就是一件体力和脑力并重的工作,年轻的工作人员在装完窑后全都变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但对于陶艺家来说,柴烧就像是谈恋爱,魅力远大于辛苦,明明知道很辛苦,但还是会饱含激情地继续下去。

细川政己曾在美国读雕塑专业,受一位美国陶艺家朋友的影响,慢慢开始喜欢陶艺。他做的柴烧器皿隐约能够看到山川、岩石、河流,有着低调的张力、内含的热情;同时杯子的口沿处理温厚,用来喝水时如同触及另一人的口唇,又具备了实用之德。

在细川政己的帮助下,我第一次体验了熏烧。这是另一种追求自然的烧制方法,先在平地或沙滩挖坑,以旧报纸、稻草、木屑、木柴等作为燃料,加入食盐、碳酸铜等化学物质,中间放置素烧过的陶器。这次体验的成果是得到一堆碎片,“陶艺之森”的工作人员Ando哈哈大笑:“这就是Pit Firing(坑烧)!就是要碎给你看!”也许这就是熏烧的迷人之处,永远不知道灰烬冷却后坑中的陶瓷会以什么样子的姿态出现,这种完全陌生的无法掌控性令人迷恋。

细川政己为人低调友善,有着极强的日本式责任感,为熏烧取柴时,他会把我随便扔到皮卡车上的凌乱柏树枝整齐码好,尽管它们两分钟后全都要扔到火里烧掉;他曾有一间陶艺教室,后来因为有两个学生得了癌症,他就把它关掉了。

小岛修 艺术不是美的世界

小岛修获得过无数国际陶艺大赛的奖项,但他说:“艺术不是美的世界,它甚至是残酷的,各类大赛会让没有获奖的艺术家怀疑自身的价值。”

他的作品像是自然界中的岩石,一块一块叠加上去,看上去粗粝惊心。他说他想象的是一个家园,当人们纷纷离去,这里逐渐荒芜,然后崩塌。我常说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看着他的脸就忍不住笑,他纳闷,我说你的脸和你作品的外表看起来一样啊,他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无奈地去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粗放的五官也跟着无奈地皱在一起。

与日本人普遍严谨内敛的性格不同,小岛修是个坦率而直接的人,这常导致周围的人不愿与他亲近。在台湾台南艺术大学做访问学者时,他常毫不留情地严厉批评学生不用功,以致很多学生对他颇有微词。

我是2011年认识小岛修的,当时他和妻子住在信乐町一个破旧的废弃厂房里。看到一个优秀艺术家的窘迫境况,实在令人唏嘘。小岛修坚持做自己想要的作品,为此宁愿和家人过着清贫的生活,他不得不在面包店打工,以维持基本的生活必需。现在他的境况好了许多,在伊贺有了自己漂亮的房子。

很多陶艺家是在残酷的现实里创造着艺术,而“陶艺之森”像是一个港湾,或多或少折射出日本陶艺界的现状,也被寄予着希望。我想,日本于我们也犹如一面镜子,我们审视他们的同时,也是在审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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