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久久 李舒
1932年10月某日,高庆奎新戏《煤山恨》首演。听着名字,大家都觉得新鲜,其实之前也有原型,叫做“明末遗恨”,是由十六铺新舞台排出来的,算是新型京戏的一声,在江南非常火爆,但其中主角崇祯归做工老生应行,京派老生吃不消这么狠派的作用,数十年都没人敢动。直到高庆奎拿起了它,彼时高庆奎已红透京城,庆兴社推出的剧目也都每每爆满,人们对高庆奎信心很足,再加上演员阵容强大,高庆奎饰崇祯,郝寿臣饰多尔衮,李慧琴扮皇后,范宝亭扮李闯王、李洪春扮王承恩、吴彦衡扮李国桢、芙蓉草扮皇娘。所以,首场也是座无虚席。
这出戏讲的是明朝末年,李自成围攻京城,明朝骄奢淫逸,有志之士少之又少,只剩一位大将李国桢,无奈寡不敌众,出战屡败,李国桢请思宗崇祯帝逃走,崇祯不从。但此时太监杜勋等人已向李自成投降,并带开了彰仪门。崇祯急忙回宫,逼周后自杀,手刃公主,令太监负太子逃难。在看到铁冠道人呈现的三幅图时,发现皆非吉兆,有所领悟。崇祯入太庙痛哭,拜别列祖列宗,追念各路诸将帅。拜别祖先后,崇祯往煤山,自缢而亡。后多尔衮入关,顺治登基,明亡清始。
在这出戏中有大量繁重的唱工,尤其拜别祖先唱段,更是大浪汹涌,慷慨激昂,完美展现高庆奎的唱做之功。“杀宫”时,高庆奎演得那样充满激情,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让看戏的人也唏嘘一片,剧中崇祯的句句唱词更是打动观众的心,动容者比比皆是。且看这一段:
(念)德薄承天命,登荣十七年。朕非亡国主,误国有谗奸。去冠发覆面,缢死在煤山。尸体任碎裂,百姓要垂怜![碰板]洪武爷创天下传留已遍, [原板]传到了我崇祯承继江山。孤登基灭却了专宫太监,[三眼]并非是我朝中无有能贤。最可叹周遇吉身带乱箭,最可叹栋梁臣与共大难。到如今孤有泪皇天明鉴,哭也枉然,箭刺心穿。
好一个“哭也枉然,箭刺心穿”,何尝不是当时观众们的心情?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各方列强觊觎已久,1931年9月18日,日军刻意挑衅,与中国激化矛盾,走上全面侵华道路。1932年1月,东北全部沦陷。1月28日,日军进攻上海……国家存亡危在旦夕,国民政府却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外患未解,内部先乱。一片民不聊生的境地,其情其景正如崇祯末年,一派亡国之相。
《煤山恨》首演告捷,与社会现实结合的这出新戏给人们带来了深刻的共鸣,而有别于常看的老戏,还给人们传输了爱国主义的教育意义。如此形态的新戏创作即是高庆奎戏剧生涯上的又一座高峰,他也是四大须生中编排新戏最多的人。
类似《煤山恨》,高庆奎还有《史可法》《睢阳城》《杨椒山》等好几出特别脍炙人口借古讽今的新戏。
除此之外,高庆奎的新戏还有七天七夜、请兵救国难的《哭秦庭》,宽宏大量、冰释前嫌之《赠绨袍》,民族义士、漆身吞炭报国的《豫让桥》,醉遣齐姜力图霸业的《重耳走国》,解难扶危的《窃符救赵》,忍辱负重、奋发图强的《吴越春秋》(饰勾践),正直受陷、机智复仇的《马陵道》,坚持正义、舍子救孤的《八义图》等,这些新编戏绝大多数都是表现忠贞不屈的,慷慨激昂的,富有民族气节、爱国思想的历史故事,传递出鼓舞人心的力量,这可以说是以往传统戏目意义的升华。
高庆奎之所以能成功创排这些新戏的原因主要有三点:
第一,他拥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在清末民初的二十几年间,京剧名角们编创了五六百出新戏,或是号召人们推翻清朝的腐朽统治,或是揭露社会的污浊黑暗,或是警告人们民族正面临着灭亡的危险,或是宣传鸦片对家庭人生的毒害,或是歌颂时代的英雄为挽救民族危亡而做出的种种壮举。纵观这些梨园义士,无一不是对社会和国家抱有责任感之人。相比大多数演员来说,他们更清醒地意识到,戏曲不是一种供人们消遣时光的玩艺儿,应该负载着积极向上的内容,反映时代的要求,替人民大众呐喊。高庆奎就是清醒的一员,他本身性格就相当正直刚强,又因其伯父高胜泉(评书名家)的影响,更为突出。高胜泉经常给他讲述历代忠臣义士故事,在他幼小之时就对这种题材耳熟能详,结合性格,更是觉得对路子,使其更加偏爱这一类的题材而蝉联编演,为京剧剧目留下了丰富的遗产。
第二,高庆奎有其出色的创作人员和搭戏演员。新戏创作需要十八般武艺俱全的好编剧。在原有老戏的基础上整理已需要相当高的艺术研究基础,创编前所未有的新戏,更是难上加难。京剧改良的对象是剧本、歌唱、念白、音乐、表演、舞美、剧场管理等,但从京剧诞生到上个世纪初,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它已经拥有了大量经典剧本,成熟的音乐体系,固定的表演程式,观众习惯了的舞美和因袭已久的剧场管理体制,要创出新花样,非常不易。这就要求名角们多与创作者交流,比世人更早一步接触先进文化,从而丰富自我修养,才有创造的可能。
在清代末年的伶人们,一则也因社会风气的影响,地位较低,文化程度也普遍不高,唱还行,懂戏可就难了,对自己所处的职业也比较妄自菲薄,没有人有心思把唱戏作为一种文化职业去经营。民国时期的名角们则不然,社会地位的提高,加上自身素质的提升,与文人、墨客等交往渐多,对丰富京剧文化结构,发展新戏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好戏还需众人捧,尤其是新创的戏曲,必须有与主角旗鼓相当并意趣相投的搭档合作,才更能抓住戏中的精神,形成统一的表演的风格。庆兴社中有一干经验丰富的出色演员,其中尤以郝寿臣影响力最大。前面也讲过,郝寿臣的红生非常棒,他与高庆奎合作多年,演出了《鼎盛春秋》《失、空、斩》《群、借、华》《斩黄袍》《捉放曹》《应天球》《搜孤救孤》《马陵道》《范仲禹》《青梅煮酒论英雄》《连环套》《斩判官》等戏,两人在搭戏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中途郝寿臣也离开过庆兴社,但“九·一八”之后,还是在庆兴社与高庆奎合作了很多宣传爱国主义的新戏。郝寿臣为什么会这么热衷于出演爱国新戏呢?因为他在年轻的时候,嗓子倒仓,唱不了戏,当时正是八国联军侵华之时,他在北戴河洋人那里当小厮和马夫糊口,备受洋人欺负,对帝国主义侵略者非常痛恨。他为了激励民心,曾在“九·一八”的前一年即1930年,排演了《荆轲传》,戏里用了梁启超写的《易水歌》,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诗句加以发展而成,十分悲壮感人。心中的愤恨加上曾排演新戏的经验,郝寿臣在与高庆奎合作新戏时,不分伯仲,共同将慷慨激昂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
第三,在新戏创作上,高庆奎拥有无数的好老师,又经常南下,吸取了很多的新思想。在这样的基础上,他再一次发挥了博采众长的特点,将其融会贯通。从“九·一八”事变之后,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高庆奎就连续排演了很多宣扬爱国思想的新戏,反响强烈。但这可绝不是一日之功,高庆奎与新思想、新戏曲文化的接触从早期与梅兰芳搭班的过程中就开始了。
1917年高庆奎到了杭州第一台,等到农历新年正月开始登台演出。与他一起同台演出的都是海派京剧的佼佼者。第一位是常春恒,被称为海派连台本戏《狸猫换太子》的首演者,他还与邵逸夫共同拍摄了黑白电影《狸猫换太子》;第二位是清末民初南方戏曲界著名演员冯子和,第三位是著名武生名家李兰亭,据称李兰亭在这年发明了乾坤圈演法,并运用到《哪吒闹海》中。这三位都不仅术业有专攻,而且极富革新精神,这给高庆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演出的最后,大家还一起合演了海派新戏《后本电术奇谈》。这段记载颇为模糊,我们已经无法还原出当年他们在一起的情景。但就高庆奎回京之后的参演剧目来看,他从此的表演艺术思想为之一新,不拘泥于演出传统老戏,敢于演出同时期一些老生名家所不敢演出的海派新戏、连台本戏,这也可说是高庆奎后来开始编排本戏之路的序曲。这次南行,影响了他整个演艺道路和对老生表演艺术的理解。
高庆奎第一次去上海是1919年10月,正是五四运动之后,那一次高庆奎也如梅兰芳那般一炮而红,更为有意义的是他结识了被人称为“麒麟童”的著名老生演员周信芳。两人一起合作演出,一见如故,成了莫逆之交。两人通宵达旦,相见恨晚,就京剧艺术切磋颇多。而两人的交流又岂止舞台艺术,周信芳是当时上海革新京剧,以京剧为武器进行战斗的先锋战士。高庆奎回到北方,也成为革新京剧,以京剧为武器进行战斗的先锋战士。在日寇侵华、中华儿女抗日救亡呼声高涨的时刻,南北两位艺术家同时在舞台上挥起刀枪,鼓动抗战,在广大群众中产生了极大的宣传作用,一时有“南麒北高”的佳话。一次次南下的文化交流,高庆奎与南派京剧的融合越来越多,在他的新戏中,还能看到一些南派的唱法,连旋律都很相似。
除此以外,这一时期梨园名角纷纷参与义演,高庆奎也是首当其冲。1926年8月29日,第一舞台筹赈义务夜戏,合演《群英会》,高庆奎饰鲁肃。1928年1月13日,第一舞台演出“窝窝头会”义务戏,老生三杰余叔岩、马连良、高庆奎等名伶合演了全本《红鬃烈马》。7月20日,第一舞台为河北战地灾民筹款义务夜戏,高庆奎与马连良、郝寿臣合演《借东风》。1929年4月,第一舞台夜戏山西赈灾会募款义演。梅兰芳、余叔岩、杨小楼、高庆奎、荀慧生等名伶参加演出。1930年11月19日梨园公会在第一舞台为辽宁、陕西、北平水灾举行三场筹赈义务夜戏,高庆奎参与其中。1931年6月30日,上海筹募江西急赈会特请平津名优义务戏第一天,梅兰芳、高庆奎等出演。
高庆奎老戏整理之严谨,新戏编排之创意,配合其慷慨激昂的唱腔和入目三分的做工,深得观众喜爱,而其中所表现出的民族大义与爱国精神,更是赢得人们的尊重。1931年,《京报》发表文章提出老生三杰,即“马连良,余叔岩,高庆奎”。他也拥有了各个阶层的广大观众,“从大学教授、中西名医、古文辞章家、科学家、工人、农民、小手工业者、中学生、旧王孙、权贵、商贾,均以听高庆奎过瘾为赏心乐事”。(翁偶虹《鹤唳九霄三代传》)1932年至1933年间,高庆奎与郝寿臣联袂演出于华乐戏院,每周夜戏数场,还加演星期日白天,演出全凭真材实料,叫座满堂。翁偶虹记载过“当时毗邻华乐园的小果局子(经营者国姓,即女演员一斗丑之父)和小蜂糕铺,都能在高庆奎演出时,利市三倍”,足见号召力之强。这样的红火局面,持续数年,高庆奎终于成功地在诸多经典剧目上打上高派烙印,成为一代天骄,高派宗师,倍得同业尊崇。
这十几年间,是高庆奎的黄金时期,他取得了艺术上的长足发展。本来,以高庆奎开阔的性格,假以时日,肯定还能攀登更高的山峰,但天有不测风云,高庆奎的人气以及他明显表露的爱国主义情怀,还是为他招来了无妄之灾。而这,打碎了他的艺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