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尔斯
英国女作家萨拉·凯恩,是我所热爱的剧作家之一,而《4:48精神崩溃》是她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最为极致的——没有戏剧中常规的人物和场景,诗化的文字游走在独白和对白之间,任人解读。在写完这部作品的一周后,她自杀于伦敦国王大学医学院的卫生间里,时年28岁。
独特的文本本身似乎让这部戏拥有无限的可能性。来自美国的俄裔导演德米特里·特洛杨诺夫斯基(Dmitry Troyanovsky)也不负众望地给出了自己对于这出戏剧颇为新颖的解读:萨拉·凯恩的《4:48精神崩溃》可以被解读为一部半自传体的个人绝命书和她精神崩溃的临床记录……但我更倾向于凯恩的戏剧描述了一个危机中的世界。基于这样的理解,导演试图将凯恩本人隐藏到戏剧之后,将剧本中感性而抽象的语言化为具象的日常,将个人体验归还到世界中去、归还到各式关系中去。
这一切,听起来特别有意思。然而遗憾的是,演出的本身证明了,导演思路只是导演思路,或者说,导演思路和现场呈现从来都不是一回儿事儿。
有了逻辑,更添迷茫
在看这部戏之前,我正好拜访了一位精神病学专家。他形容了精神上达到了“病”这一程度的人的状态,那就是乱糟糟的,像一团理也理不清的毛线。
然而,我并不认为凯恩的遗作是完全的“乱糟糟”,因为虽然不涉及具体的情节,整个文本仍然有着一条若有似无的线索,那就是从黑暗之处挣扎着往光亮之处而去;但我也并不认为,整个剧本有着所谓精心的布局。因为“精心的布局”这种词汇让我本能地联想到佳构剧或者情节剧,而《4:48精神崩溃》和它们显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我更倾向于认为这部剧的价值在于它的直面内心和赤裸,而它的戏剧递进也是心理层面或者说是意识流的。
所以当我坐进上海话剧艺术中心D6剧场的观众席,看到舞台上的布景的时候,我就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场景太实在了。一个两层居室的室内,用舞台左侧的白色旋转楼梯连接,楼上空间的高度被挤压,楼下则是一个正常的空间,放着桌椅;这个空间往舞台后端延伸,门后是一个超市;往前延伸,则是左侧的浴缸和右侧的沙坑。浴缸、沙坑、桌椅、超市,这些东西貌似把文本逻辑化了,实际上却分解了观众的注意力。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我对这个戏发生了另一种期待,期待导演对这个文本有着完全意义上的颠覆,将另一种日常和癫狂的互相之间的反转演绎到极致,或者藉由频繁的音乐为这个剧创造另外一层想象。然而我又再次失望了。导演在整个演出中运用了不同种类的音乐,有流行的、也有古典的,但这些音乐也并未给这个戏创造出一个想象的空间,而只是一种行为的背景和点缀,而这种散点的点缀让人更加对这个戏的内核呈现陷入一种迷茫。
并未进入,已经跳出
萨拉·凯恩是一个剧作家,也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她自己平常的行为就并不循规蹈矩。在大学里,甚至因为和导师之间的争执,而动起手来,随手将东西扔向老师。她曾说:“创造关于绝望或者是从绝望之中跳出来的美,对我来说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有希望、最励志的事情了。”
我一直认为,萨拉·凯恩所属的直面戏剧之所以动人,并非因为形于面上、吸人眼球的刺激、残暴、病态,而是沉于底部、发自内心的真以及对美好的渴求。而这一点在凯恩的戏剧中是尤为明显的。这也是为什么,当你通读《4:48精神崩溃》的文本,你迎来的实际上并不是崩溃,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治愈。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先要真心地相信她,并跟随她进入那个和自己对峙的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戏剧对演员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你如何让观众相信这一些呓语后面有着坚实的内容,而不仅仅是呓语?你如何让观众在没有任何背景故事的情况下,跟随你进入一个突如其来的内心世界?最根本的是,你自己相不相信这出戏,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一出戏,而是每个人都会直面的精神困境?而或许是由于聘请了外籍导演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导演对剧本的特殊理解,本场戏演员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并未进入,已经跳出。
四个演员,除了其中的一位是主角之外,其他三个角色的身份游弋在医生、朋友、爱人、另一个自我当中,然而,这些角色和主角之间的对抗性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呈现。而且,表演颇为浮夸,特别是被作为推进戏剧冲突的重要人物的医生一角,浮夸的情绪的处理让人跳戏,也让女主角的反应更显得不可信。而令人吃惊的是,这种浮夸几乎呈现在所有的演员身上。在首演结束的演后谈上,当观众向主演提问,如何理解这个人物时,这个女演员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主要是根据导演的思路来理解。”这样的回答令人咋舌。
时隔十年,我仍然记得2006版熊源伟导演执导的《4:48精神崩溃》和那个版本中女主演的表现。不能不说,从表演的程度来说,两个版本相差甚远。在那个版本中,演员至少在相信,也在试图让观众进入;而在新版中,演员们并不相信,只是在演。
看到这样一个演出,是有点愤怒的。因为对于这样一个貌似开放的文本,如果出于对作者和文本的尊重,其实改编需要更加审慎,表演也需要更加走心。就像你很难想象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被弄成连环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