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起源
韦来在这一天遇到一点事情,他很想找一个同学述说一下。韦来这时候突然看到校园里挂着一块木牌,上边写着这么一行字:高考倒计时,6天。韦来知道,他今天只能把这件事闷在肚子里了。
韦来走到教室门口停住脚步,他半睁着眼睛,看到同学们都在专心复习功课,他没有能够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人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暗恋着一个叫光男的女同学。现在,他的意识里塞满了女同学留给他的印象和懊悔。
他突然叫了一声,到街上看电影有人去没有?说完这话他赶紧向远处走去。他打算倚靠在教室前边的某一棵梧桐树上,用手指在树皮上不停地写着光男的名字,直到把手指划出血来再回到教室。5分钟后,侯天、夏季走出教室。韦来说,我今天烦得很,想到街上看电影,不知你俩愿去不愿去?夏季说,你是班长,咱班就你有希望上清华,只要你去,我保证跟着走。
走出学校大门,侯天停住脚步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还有心思看什么电影?韦来说,这有什么,看场电影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再说了,我们很可能会有意外的收获。据说电影院里有一个女服务员,本来是中国女人,却长出一头只有外国女人才会有的黄头发,换一种说法就是金发。女服务员的头发不是用药物染出来的,而是用药物喂出来的。女服务员为了喂养自己的头发,每天都要喝一杯苦涩的中药水,十多年来从不间断。我们今天要是能看到服务员的头发,保证不虚此行。侯天好像有什么心思,显得有点犹豫不决。这时候,从前边过来一辆三轮车,韦来连说带拉把他推上车。
韦来最后一个上了三轮车,他问车主到电影院多少钱?车主说怎么也要拿两元钱呀!韦来说,行,两元就两元。车主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便到了电影院。三个人下车后,韦来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递给车主。车主说还差四元钱。韦来提高了声音,不是说好两元钱的吗?怎么又涨价了?车主说,我说的是每人两元钱,三个人怎么也得拿五元钱吧。韦来又提高了声音,你要是早说清,我们也不坐你这破车了。侯天、夏季接连插话,如果你要觉得不划算还把我们拉回去算了。他们都不会想到,车主用手指了指车厢说,你们还上车吧,我宁愿不挣一分钱,还把你们拉回去。韦来感到为难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另外几个人,他们和他一样没有主意。车主又说,上车呀,要不然就拿五元钱。韦来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两元钱,对车主说,我们就是不回去,反正我们就剩下这两元钱,你要是不同意,就和我们一块儿到法院,我们要告你敲诈顾客。要不然到公安局去也行,我哥在公安局当科长,我向他借了钱再给你。车主看着韦来一副认真的样子,只得接过两元钱,嘴里长叹一声,算我今天倒霉。悻悻然离开了他们。
车主走后,侯天说,韦来你真有办法。你有一个在公安局当科长的哥哥,怎么没听说过呀?韦来说,我哪有什么科长哥哥,科长是我舅。说着,几个人哈哈大笑,向电影院走去。
他们一行人很快来到电影院门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买电影票。他们几个人家中都不富裕,谁也没有主动上前去买票。因为这件事情是韦来发起的,应该韦来买票。韦来当下意识到了什么,他说,今天算我请客,我买票。很难说清什么原因,这时候侯天突然向大街上张望一下,他看到了走在人群中的三位女同学,她们分别叫美景、银莲和光男。如果一定要描述她们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光男的头发。光男留了一头披肩发,她的披肩发过于丰富了,简直从她的头顶铺天盖地。光男走在大街上,吸引人们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头发。光男有一个很好听的绰号,叫黑瀑布。侯天叫了一声,我们班三位美女来了。三位男同学几乎同时向大街上看去,他们同时叫喊了女同学的名字,只不过韦来喊出的是光男,侯天喊出的是银莲,夏季喊出的是美景。三位女同学听到他们的喊声,一路蹦着跳着向他们晃了过来。韦来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女同学一向用功,不在教室做练习题,跑到大街上观光呀?光男吐了一下舌头,你们不也一样,彼此彼此。几个人全都笑了起来。
韦来说,你们看电影吧,今天我请客。看样子三位女同学并不是来看电影的,她们今天来街上,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对于韦来的提议,只有名字很男孩气的光男表示同意,银莲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美景悄悄拉了拉光男的衣角,表示不愿看电影。光男说,等看了电影,专门去办你的事。美景这才勉强同意了。银莲说,我们三人中数光男成绩好,只要光男不在乎,我反正无所谓。
韦来这下毫不犹豫地到售票口买票去了。他问了问票价,每张五元,不由得把手缩了回去。韦来意识到自己的难堪,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18元钱。怎么也不够买六张票。本来县城的电影票没有这么贵,不知是电影院的生意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电影院最近想出了一个增加收入的新招,每场电影都是演两个影片,一个新片一个老片,或者说一个比较火的片子,一个比较普通的片子,而且电影票的价格也比过去要高出一倍。韦来很长时间没有看电影了,并不知道这个情况。现在,韦来一下子陷入为难的境地。韦来没有别的办法,他把手中的15元钱递给售票员,然后拿着三张票回到几位同学跟前。韦来晃了晃手中的电影票说,真没想到票价涨这么高,原来是两个片子一起演,他们又不卖半场的票。我们今天只想放松一下,并不想在电影院待上三四个钟头。既然来了,这电影就不能不看。我有一个办法,保管让大家都看上电影。反正我们只看一个片子,我们并不是有意少买票 。现在,你们都要听从我的安排。我和美景、银莲先进去,只有委屈剩下的人在厕所门口等一会儿了。过一会儿我把票传给你们,反正看电影的人不会满场,只要进去就有座位。韦来之所以提出让光男到厕所门口等候,是有讲究的。在几位女同学中,韦来认为光男和他关系最好,这样安排,光男不会反对,另外两位女同学也不会说什么。
他们几个全都明白韦来的意思,电影院的厕所是在电影院外边的,只要从电影院的一侧绕过去,就可以到达厕所门口。
接下来,韦来、美景、银莲从检票口拿着电影票走进放映大厅。韦来等二人坐下后,向着通往厕所的安全门走去。韦来向外看了看,发现每个安全门都有服务员把守着。他四下里看了看,选择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作为对象。他走到服务员跟前,脚下故意绊了一下。他的故作趔趄的样子丝毫没有引起服务员的怀疑,倒是女服务员很友好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对他说了句小心点。他冲着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笑了笑说,到厕所去,马上回来。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拉了拉上边的夹克衫,他的夹克衫上印有一个很大的明星头像,服务员无法说出是哪位港台歌星,但这并不妨碍韦来给服务员留下深刻的印象。
走出安全门,韦来果然看到侯天、夏季、光男站在厕所门口。他走过去把三张电影票递给侯天,对侯天说,你们拿着票从检票口进去吧!不要管我了。韦来转身走进厕所,他并没有向服务员说谎,他确实走进了厕所,放净了下腹积存的水分,从而使得他从安全门走出来的目的显得真实可信。不真实的成分已在他走进厕所之前完成了。当韦来从安全门走进放映厅时,女服务员让他出示电影票,他笑了起来。女服务员认出了他,还有港台歌星的头像,对他笑了笑,示意让他进去。
韦来走到座位上时,五位同学已并排坐下了。韦来四下里看了看,放映厅里的观众并不很多,许多座位都还空着。韦来很快作出了正确的判断,观众越少,电影院的服务员越容易查票。如果电影院里放映一部轰动的片子,观众席上座无虚席,服务员们就不会查票了。韦来小声对三位女同学说了句什么,三位女同学很不情愿地起身坐在他们前边一排的座位上。最不满意的当然是美景了,她和侯天的关系几乎是不是秘密的秘密,她本来打算和侯天坐在一起,可以趁别人不注意时做点小动作。现在让他离开侯天坐在前边的一排,她当然很不情愿了。只有光男很积极地配合,坐哪儿都一样,坐哪儿都说不成话,更做不了小动作。事实上,包括光男在内的五位同学暂时还不明白韦来的用意。韦来小声对侯天、夏季说,电影院里经常查票,他们一般都是从后往前查,电影票由我们三个男同学拿着,等查完了票,我们再把票传给前边的女同学。反正光线很暗,服务员不会看见的。韦来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位女同学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电影开始放映不久,一直愁眉不展的侯天提出到厕所去。等他走出座位后,夏季对韦来说,侯天这家伙今天一定是肚子疼了。韦来一直在专心地看着银幕,对夏季的话未加理会。
20分钟后,放映厅里出现一些小小的骚动,原来是服务员开始查票了,每位服务员负责五排或更少。最先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是韦来,服务员查票的认真是他过去没有经历过的,他对电影院这天行动的背景一无所知。他能想到的原因是:电影院新上任的经理下决心杜绝无票看电影的行为、服务员因为疏忽大意放进场内不少无票看电影的观众、清点人数后发现场内观众明显多于售出的电影票数……任何想象都有可能让韦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慌。问题的关键是,侯天能否在查票之前回到座位上来。如果侯天不能赶在查票前回到座位,他们该怎么办。这时候照在座位上的电筒光打断了韦来的思绪。韦来小声骂了一句,他妈的小县城的电影院真不文明,电影放映期间还在查票,这纯粹是干扰看电影,真他妈的不文明……韦来的叫骂显得很虚弱,绵软无力,但这并不能阻止服务员查票。韦来过去很少骂人,事实上,他的叫骂声只能局限在肚子里,他必须面对的是刺人眼目的电筒光。服务员的电筒光一直在他和夏季身上晃动,他和夏季差不多同时出示了电影票。在灰暗的光线里,韦来看到夏季从两个座位之间的缝隙里把电影票塞给坐在前排的美景。韦来拿电影票的手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从前边座位上同时伸过来两只手,这两只手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却属于不同的两个人。韦来几乎是闭上眼睛把电影票递到其中一只手里,他不知道这只手是银莲还是光男。
韦来很快便明白他是把票塞给了银莲。后来的一切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韦来看到手电筒的光在光男身上不停地晃,旋转出一个不规则的光圈。光男差不多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不停地去翻口袋,装出搜寻电影票的样子。在这一过程中,手电筒的光一直在照,看样子服务员配合得不错,她用光线引导着光男搜寻电影票。这样的搜寻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服务员的耐心实在有限。她对光男说,你不用再找了,你出来一下。这时候,几个人同时看到侯天跑了过来。刚刚坐在位置上的侯天,向服务员出示了电影票。在服务员的注视下,他已不可能把电影票传给光男。光男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座位。
韦来再也无心去看电影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光男和服务员走出放映厅。他逐个看了看夏季、美景、银莲和侯天,他们都在看他。夏季说,这事儿都怨侯天。韦来顾不上去骂侯天了,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韦来走出放映厅后,已看不到光男和服务员了。他站在放映厅门口,四下里看了看,他想象不出光男被服务员带到什么地方。他看到电影院的大门里侧有一间休息室,靠近休息室挂着一个治安室的牌子。他猜想光男一定被带到治安室了。他来到治安室门口,用手推了推门,屋门是紧闭着的,因为是一个暗锁,韦来判断不出这间屋里是否有人。他把耳朵贴在屋门上,似乎听到了屋内的说话声,由于屋门关闭很严,他无法听清屋内说话的内容,他更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光男。他耐心地去听,用他整个的心去听,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个高昂的声音,这个声音当然不是光男,很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后来听到了低声的哭泣。韦来有点愤怒了,他判断出那个哭泣的声音是光男,那个高昂的声音来自服务员或者治安员。韦来开始敲门了,他让敲门的声音压过屋内的声音。
韦来不知道敲了多长时间,门终于开了。韦来看到面积不足10平米的治安室里站着光男、女服务员和中年男子。女服务员的手中拿着一顶假发,准确说是一顶金黄色的假发。女服务员的假发被弄乱了,女服务员正在用手梳理那一顶果然非常丰富的假发。韦来注意到,女服务员的头发很少,头顶上长有几块伤疤。韦来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女服务员的黄头发会是假发,离开黄头发的支持,女服务员会那么难看。女服务员的假发一定是在厮打中被光男扯掉了,女服务员恼羞成怒,眼里浸着泪,试图尽快把假发戴上。韦来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同时也觉得女服务员很可怜。韦来猜测不出在这段时间里,屋内都发生了什么。他看到光男躲在屋角处,低垂着头,满脸泪痕。女服务员戴好假发,满面羞色,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质问韦来,你进来干什么?韦来说,我们一块儿来的,我是她同学,我可以证明她是买过票的,她一定是把票拿丢了。你们太野蛮了,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你们不觉得有点过分吗?中年男子说,电影院有规定,凡是没有买票的一律罚款50元,你丢了票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她不交罚款,问她是哪个单位的,她也不说。韦来说,票是我买的,我亲手交给她的,这还会有错?她要是没有票她能进电影院吗?中年男子说,你这话没有人相信,她不但不接受教育,还揪人头发,还咬人,咬人的人还是人吗?韦来说,你怎么骂人,你太不文明了。韦来这时候看到光男上衣的一粒纽扣被扯掉了,他的目光在中年男人的身上扫来扫去。他看到中年男人阴冷的眼睛,正在发出亵意的光,专注地盯着光男丰满的胸脯。他还看到了中年男人流血的手掌。韦来在短时间内完成了对刚刚发生事情的想象。在光男走进治安室时,她的美丽一定吸引了中年男人的目光。中年男人的手不自觉地去拉扯光男的胳膊,光男拼命挣扎和抵抗,只有把那只让她恶心的手咬伤,它才会从她的身上离开。中年男子松开了手,他又去拉光男的衣襟,光男又去咬中年男人的手,中年男人又去推光男……韦来的想象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这使他对中年男子的恼恨也越来越重。他大声叫嚷起来,你他妈的什么治安人员,你不是人,你是野兽!你拉扯女孩子的衣服,你把女孩子的纽扣都拉掉了,你是流氓,无赖……韦来还要愤怒下去,这时候,他的耳朵被人揪住了,先是火辣辣地疼,接着便麻木了。中年男人揪住了他的耳朵,不停地往上揪,韦来为了减轻疼痛,他的脚不断地往上站立,最后只能依靠脚尖支撑身体。中年男人说,你这个毛孩子,爱管闲事,还骂人,你是他什么人?今天你不说清你是她什么人,就把你们俩全都关起来,谁都不能走。一会儿还要把你们俩揪到大门口,给你们照张相,看看你们这一男一女不买电影票,还在这里闹事,知道丢人不丢人。韦来说,你这是侵犯人权,全中国的电影院看电影没有调查身份的。我们今天就是不告诉你我俩的身份。
这时候光男突然叫了起来,我告诉你,我俩都没有职业,他是我男朋友。我们今天并没有过错,有过错的是你们。你们进门时查了票,可你们并没有告诉我们,进了电影院还要查票,我们把票扔了。
中年男子说,我一看到你们这种人就来气。你们年纪轻轻,不好好读书,去谈恋爱,在一起瞎胡混,不买票看电影,真让父母跟着伤心……中年男子说着,动起了感情。这使韦来十分不解。事情过去很长时间,韦来在回忆这一切时,他还在为中年男人激动的表情费解。他想,中年男子一定有一位早早与人恋爱而让他伤心的儿子或女儿,正在读初中或者高中。
这时候,光男又叫了一声,你是流氓,你抓我的胸脯!她的叫骂声又一次激起韦来的愤怒。他感到气恼和不安,紧握双拳向中年男子逼去。中年男子圆睁着眼说,你不买票还想打人,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中年男子的手向韦来伸去,韦来鼓足力气向中年男子打去,站在一边的女服务员赶紧跑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从外边跑过来四五个男人,他们很可能是电影院的经理或服务员。他们看到韦来和中年男子扭打在一起,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俩拉开。二人互有损伤,韦来的面颊上留有一片不规则的血印,很可能是在摔倒后擦伤的。中年男子的一只眼睛红肿青紫,它无疑来自韦来稚嫩的拳头。
韦来看到了屋门外积聚了不少的人,他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夏季和侯天,他们试图往治安室里闯,由于治安室的门被锁死了,他们只能在人群后面大声叫喊,没有人会理会他们,韦来能够想象出他们喊叫的内容。他们一定是在说,你们打人了,你们这是违法行为!韦来很想喊住他们,对他们说点什么,由于治安室的门被关闭了,他无法看到他们。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韦来和光男被强行关在治安室里。电影院的人员走出去后,他们把门从外边锁上。韦来和光男相对站着,默默无语,他们想起一部电影里的插曲,《默默无语两眼泪》。韦来不光流泪,他还流血,他的手背上正在一点一点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没有想到中年男人会像一个女人一样留有长长的指甲,把他的手抓出血来。光男看到屋内有一张旧书桌,一把旧木椅,她把木椅挪过来,让韦来坐下,韦来推辞了一下,示意光男坐下。光男只好选择椅子的一个角,把另一个角留给韦来。这样,光男和韦来共同坐在一把旧木椅上,这在他们过去的生活中,成了第一次。他们就这样坐着,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在他们看来,就像那一扇又脏又旧的木门,对他们关闭了,凝滞了。韦来想象不出保安人员会把他俩关到什么时间。韦来出奇地难受,他对光男说,说点什么吧,我很难受,说点什么,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光男说,我什么也不想说,再过一个星期就要高考了,我只想考上大学,离开这个给我留下痛苦记忆的县城。如果离开县城,我就永远不会回来了。韦来说,小县城真正落后,全县城就这一个电影院,电影院就像是一个看起来丑陋的破文物,人们总想看一看,看了又让人恶心。光男说,电影院的厕所,一走进去就会让人恶心,好像永远也没有清理过,里面的苍蝇乱飞不说,地上脏得无法下脚。光男突然呕吐起来,她俯下身子,干呕了一会儿,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韦来说,我们不说了,我们唱歌吧。韦来说着,低声唱了起来。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光男打断了韦来的歌声。光男说,韦来,你不要唱这个歌,我怕,我真的好怕,再过一星期就要高考了,我真怕这件事会影响我们的成绩,要是我们考不上大学,我们就全完了。要知道,我们还有梦,梦是什么,梦什么也不是。
这时候,屋内响起敲门的声音。屋外的治安员一定听到了他俩的歌声,用敲门来制止他们。韦来和光男都判断不出他们是用什么敲门。等他俩从治安室出来后,才看到屋门上重重的鞋印,那个留有长指甲的治安员害怕敲门时损坏他的长指甲,才用他那一双足有44码的旧皮鞋踢门。
韦来和光男盼望着,盼望着开门的一个时刻。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随着咣当声,屋门被推开了。韦来又一次看到了治安员那讨厌的面孔,还有他藏了不少污垢的长指甲。韦来还看到了学校的班主任、校长,韦来和光男的父母。
光男和韦来几乎是被人牵到了电影院后面的一个会议室里。韦来想不出电影院还会有一个可以容纳四五十人的会议室。会议室大概有很长时间没有用过了,女服务员用了很大劲也没有打开屋门,还是那位长指甲的治安员开锁的手段高明一些,他费了一些劲,总算把门打开了。走进屋后,韦来看到屋内放了几张破木桌,那是让开会的领导用的,旁边是一些并不多见的长条椅,每把条椅上可以坐四到五个人。桌子、椅子上落满了灰尘,那位被叫着经理的人真有远见,他的手中掂了几张新报纸,示意女服务员垫在足有半指厚灰尘的条椅上。由于报纸覆盖的条椅位置有限,校长、班主任、经理和光男、韦来的父母坐了下来,治安员、女服务员和韦来、光男就只能站在那里了。事实上,如果把他们作为事情的原告和被告,他们也是不应该坐下来的。
按照校长和经理的安排,韦来、光男和中年男子、女服务员分别站在两边,共同作为双方蒙受损失的标本展示给大家。经理看了看校长,对校长说,我看还是先让他们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吧!那位一直沉默的女服务员首先陈述了事情的全过程,理亏的一方当然在光男和韦来身上。作为唯一的见证人,她的叙述合情合理:一对因谈恋爱而四处游荡、品质恶劣、学习成绩一定也好不了的学生来电影院看电影,他们当然不会买票 。这时候班主任打断了女服务员的话,我插一句,我们这两个学生在学校都是品学兼优的,韦来是班里的班长,光男也多次被评为三好学生。女服务员又说,这个我不清楚,我知道马上就要高考了,好学生这个时候是不会来看电影的。反正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没有买票,混进放映厅。在被查出后拒不认错,态度不好,还张口骂人。我们的治安员只是拉了他们一下,让他们说出自己的单位,他们咬伤了治安员的手,还把人头发揪下来。
治安员刚要说什么,班主任说,下边是不是让学生说两句。韦来说,我没有要说的,我只想说,电影院的工作人员素质太差,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分辩的。
光男几乎是一言不发,她坐在那里,直到韦来和她的父母各交了一百元钱的罚款,她才跟在班主任后面,离开了电影院。
下篇:结局
新学期开学后,韦来和光男作为复读生同时走进熟悉的校园。韦来只要一走进教室,他的耳旁就会奇怪地响起电影院才有的嘈杂声。他显得坐卧不安,一刻也无法待下去。
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过之后,韦来没有急于离开教室,他的目光毫无例外地又看到了光男。他走到光男跟前,不由得说了一句,光男,一切都要过去了啊!光男没有理他,她只是俯下身子,默默地流着眼泪。光男的父母已经警告过她,从这一天起,她必须把那个叫韦来的男生忘掉。事实上,韦来的父母同样警告过韦来,从这一天起,他必须把那个叫光男的女生忘掉。
韦来(光男)很容易便同光男(韦来)断绝了关系,但他(她)却无法忘掉这件事。每次走进教室,他(她)被迫发出绝望的悲鸣,他(她)不知道坐在同一教室的她(他),是否也在用阴郁的目光向他(她)传达相同的内容:我考不上大学了。
终于有一天,韦来选择同学们正在上课的时间,离开了教室。就在他走出学校大门口时,他看到了光男。
韦来说,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开始头晕、失眠、健忘。光男说,我也是。韦来说,我再也不愿把悔恨带到明天,可我做不到。光男说,我也是。韦来说,我决定退学了。光男说,我也是。韦来说,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希望你不要怨恨我。光男说,我也是。
这时候,韦来看到光男的手指甲已经很长了。他说,你的指甲,有很长时间没有剪了。光男说,这件事过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不但不剪指甲,我甚至也不剪头发了。
韦来抬起头,看到光男的头发比过去长了许多。现在仅仅用黑瀑布形容光男的头发已不全面,光男的头发不但丰富,而且飘逸。韦来说,你的头发长这么好……没等韦来发问,光男说,我每天喝中药水,一直喝了两个月。我那失眠的毛病没有治好,却把头发养好了。我曾经买了一本中医书,多少懂一点中药的药理,医生给我开的中草药都是滋补肾阴的药,这些药对生长头发有好处。
光男说,我今年19岁了,如果退了学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至少我的父母不会容忍我整日待在家里。我必须离开家,自己养活自己。可我不知道离开了读书,自己还能干什么。
韦来眼睛一亮,如果你不反对,我俩合伙开一家美发店,我们这个美发店不光美发、理发,还可以提供一些治疗头发的服务。我们不但经营一些生发的药物治疗脱发,经营一些中草药使白头发变黑,同时还要经营各类假发。据我所知,目前县城还没有这样的服务。美发店开业后,生意一定会好,光是你这一头黑瀑布,也会吸引不少顾客。
光男没有吭声。她知道,韦来所说的一切,像是电影院里女服务员的头发一样靠不住。她想了想说,要不,我俩到县城的城隍庙去问一下,看一看上天的旨意。
在此之前,光男有一次和母亲到城隍庙上过一次香。光男稀里糊涂给那个叫不上名字的神磕了三个头。母亲说,明年你要是考上大学,我就来这里捐一个黄绫。现在,光男又想起了这件事情。
按照约定,第二天,韦来和光男一同来到城隍庙,他俩在庙里花上十元钱,学着大人的样子烧了香,磕了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完全听从光男的安排了,光男指引着韦来来到一块石碑跟前。光男说,这是一块可以把硬币粘上去的石碑,要是我俩能把钱粘上去,我们就退学。光男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递给韦来一枚。光男把硬币放在嘴边吹了一下,贴在石碑上,结果硬币粘上了。接下来,韦来重复了光男的动作,也把硬币粘了上去。
光男看了看韦来,他俩同时伸出手,然后重重地贴在一切。从这一刻起,有一件事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俩一同来到省城的职业学校学习美发。学习结业后,他们在县城开了一家美发店。他们为美发店起了一个很别致的名字:韦光美发医院。
一天下午,美发店里暂时没有什么顾客,光男躺在沙发上休息。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一位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不但长相漂亮,而且有着一头浓密的金黄色头发。光男热情地招呼中年妇女坐下来,光男凝视着中年妇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男此时很难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中年妇女似乎有点愧疚,看着光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中年妇女对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我有一个提议,对你我来说,我们两个谁也不认识谁。我来到这里,只是一个顾客,别的什么都不是。不过,我可以向你讲一个故事。也许听完这个故事,你就再也不想知道我是谁了。
光男说,我不需要你说,我也知道。从某一天开始,你是电影院里的服务员。从某一天开始,你因为一次生病,掉了不少的头发,你的丈夫和你离婚了。又从某一天开始,你因为一件特殊的事情,被电影院辞退了,你丢掉了工作……光男还要说下去,她听到了中年妇女的哭泣声,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中年妇女说,我曾经因为一头黑发,获得了爱情;又因为头发,丢掉了爱情,也丢掉了工作。原因很简单,我的丈夫不能容忍一个头发稀少的女人躺在身边。为了找回我曾经拥有的一头黑发,我每天都要喝一碗中草药水。我对人说了谎,喝中药的目的不是为了生发,而是为了滋养我的金黄色头发。为了不让人看出我的金发是假的,我费了不少的心思。我购买了最昂贵的洗发水,因为只有这样的洗发水才会使假发变得有光泽,有生命力。终于有一天,一件意外的事情,使我的头发的真相被人识破。电影院的经理也认为我欺骗了他,原先经理指望我为他招揽生意,后来全县城的人都知道电影院有一个戴假发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扮作洋女人,每天在电影院门口晃来晃去,卖弄风骚。顾客当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经理因此受到了谩骂。我因此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那些日子,我整天待在家里,无法出门。只要我走在大街上,就会有人认出我来,然后把最难听的话吐在我的身上。我后来不得不离开县城,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我在城市并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我最终选择了回来……我看到了你们的广告,并且筹足了2000块钱,我盼望你能给我一头秀发,让我重新找到爱情。
光男把一大包中药递给中年女人。她对中年女人说,这是一种叫草乌的生发药。需要说明的是,你必须按照疗程服药,每三个月为一疗程。至于服多少疗程,这要看每个人的个体差异。有的人服一个疗程就可以了,而有的人却要两三个疗程,甚至更长时间。
中年女人付了钱,拿走了药,很快从韦来和光男的生活中消失了。因为从那以后,韦来和光男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中年女人。光男一直以为,中年女人服用一个疗程后,头发就会长出来。那样的话,他们就可聘请中年女人为他们作广告宣传。在这期间,他们的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他俩在收获金钱的同时,也悄然收获了灿烂的爱情。
韦来和光男再见到中年女人,已经是半年以后了。这一天的天气非常灰暗,无法说清,中年女人为何选择这样一个日子来到韦光美发医院。韦来和光男没有看到期望看到的一切,他俩又看到了那个戴着一顶金黄色假发的中年女人。同半年前相比,中年女人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她头上的金黄色假发,变得又枯又焦。这一顶假发不但被时间吸收了光泽,榨取了残留的生命力,也被中年女人的泪水淹得发灰了。中年女人一走进美发店,就把头发扯了下来。她让光男看到了一个丑陋的女人的头颅,那上面的头发比过去更少了。
中年女人没有把心中的恼怒说出来,她用她头上越来越少的头发说话。光男说,看来这种中药不适宜你服用,也许一个忧伤的女人根本就长不出头发来。我最近在一本书上看到,对女人来说,男人的爱才是最好的美容良药。对你来说,仅仅依靠药物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你不但缺少充沛的体质,还缺少爱情。
中年女人说,我并没有说你卖给我的药没有一点价值,至少我每天都在为着一个希望服药。如果我连这点药都不服了,那我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我现在已感到绝望,头发和爱情同时离我而去,这些我都可以忍受。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我必须吃饭,也就是说,我需要钱。如果你能给我一头美丽的头发,当然是一头假发,我同样愿意到处为你作广告宣传。只不过这次不是我给你钱,而是你给我钱。
这时候,韦来走了过来,他把一顶假发晃到中年女人眼里。光男把假发给中年女人戴上。中年女人的对面有一面镜子,中年女人很容易看到镜子里的另外一个女人,她似乎可以从中获得自信。光男对他说,我这生发药对你不适合,我送你一顶假发吧。
中年女人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假发,你要多少钱?光男说,我不要钱,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到照相馆照两张相,一张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张是你不戴假发的样子。我可以给你2000元钱,这是对你的报酬。
中年女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过后不久,光男把中年女人的两张照片装在镜框里,挂在美发店门口,她还在镜框的下边写上几行字,那是中年女人真实的名字和联系电话。看过照片的人都会记起那一则在县城广为流传的故事。没有人怀疑这不是事实。只不过有一天,中年女人打来一个电话,说是她每天至少接到不下50个电话,这些电话都在向她询问生发药的效果。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光男对中年女人说,你就对那些人说,你确实在我们这里买了药,而且服了一个疗程,然后你便拥有了一头丰富的黑发。光男说,你并没有说谎,只不过你满头的黑发不是生发药的功劳,而是假发罢了,你没有必要向他们解释清楚。中年女人在电话中说,那些人提出来要见我,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光男说,我再给你一1000元钱。不过,你一定要找出不同的理由,应对那些人,你就说你不在本地,你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城市当一名草乌生发药的代理商,或者某公司的公关经理,这些都无关紧要。
从这一天开始,光男和韦来再也没有见过中年女人。美发医院的生意越来越好,光男和韦来在忙碌之中,偶尔还会想起电影院里发生的一切,他俩暂时还无法找到忘记这一切的办法。
很快又到了学生放暑假的时候。韦来和光男选择在某一天,在美发医院举办了一次宴会。被邀请的客人只有四位,他们是侯天、夏季、美景、银莲。他们几位现在都在上大学,放暑假刚刚回到县城。席间,韦来高高地举起酒杯说,让我们为告别昨天而干杯,同时也为明天而干杯!六只高脚酒杯重重地碰在一起。
宴会开始不久,夏季对韦来和光男说,能向我们讲讲你俩的恋爱史和创业经历吗?韦来听后若有所失,他说,我今天为大家安排了一场电影,等看完了电影,我再向同学们叙述我俩的恋爱过程。
宴会结束后,几位同学来到电影院。按照韦来的约定,今天他出5000元钱,让电影院为他们放映专场。这场只有六名观众的电影放映的仍然是《有话好好说》。让人感到遗憾的是,电影胶片由于放映次数过多,影幕上的画面显得模糊不清。放映期间,几位同学都很少说话。
突然间,韦来唱了起来。韦来几乎不是在歌唱,他是在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没有人能听清韦来唱了些什么。开始几个人以为韦来是喝多了酒,可韦来分明一点喝醉的意思也没有。这时候,银幕上的画面突然消失了。很可能是放映人员以为有了什么情况,关闭了放映机。韦来突然叫了起来,为什么不放,我喊一二三,如果再不开始放映,这5000元钱我一分也不给。
放映大厅在经过一阵沉默之后,银幕上又恢复了画面。这时候,韦来又开始大声歌唱。大家像是受到了感染,全都跟着韦来喊着唱着。他们几个显得十分兴奋,最后全都站了起来。他们一同歌唱,一同跳跃,在过道里相互拥着、抱着,走出了电影院。
走出电影院,他们仍然拥着唱着,一路晃着再次向韦光美发医院走去。走到美发医院跟前,几个人一下子戛然无声。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手中拿着一个木棍,正在砸美发医院门口悬挂的镜框。中年妇女衣衫不整,头上戴着一顶假发,那顶假发大概戴不住了,中间用一根毛线绳捆着,显得十分脏乱。中年女人一边砸,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
几位同学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们默默无声,谁也没有走上前去。几位同学似乎忘记了刚才的话,一个个借故回家去了,只有韦来和光男愣在那里。
作者简介
张运祥,男,上世纪60年代出生,河南省西华县人,曾入鲁迅文学院学习。目前已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莽原》《清明》《黄河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30多篇,有多篇作品被报刊转载。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