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纯刚去了一趟卫生间,来回不超过5分钟。为此他的办公室的门是半敞开的,走廊里的人,只要稍停一下脚步,便会看见他办公室里大部分的内容。事情就在这个时间发生了,他的办公室来无影去无踪地进来过一个人。整个公司办公楼安全管理严格,外人很难进入,能够走入他办公室的,十有八九是楼里的人。李纯刚平时出出进进很少关门或锁门,那是告诉所有要进入他办公室的人,主人刚刚出去,马上会回来。有人见到这种情况,站在门口等一会儿,就等来了笑容可掬的李纯刚。
这次李纯刚去卫生间,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解开腰带站在小便池跟前,酝酿了一两秒情绪,集中精力屏住呼吸,尿就出来了,而且撒得欢畅淋漓,痛快得像他整个人一样。李纯刚的前列腺没有肥大,没有炎症,几次检查身体都让他松了一口气,上厕所没有一丝一毫心理障碍。特别是尿流正当奔放之时,外面忽然进来人,李纯刚好像故意给人家作示范表演,把本来平常的尿流撒得格外强劲有力,冲击得便池里的祛臭球上下跳跃,左突右撞,竟然“咯噔”一下弹出池外,在地上打着滚儿,不知跑到哪个角落了。
一个50多岁的人能把尿撒出这等水平并不多见,这是李纯刚多年练成的本领,霸气十足,挥洒自如。年轻时李纯刚并不这样,那时他在卫生间里只要有人跟他并排站在小便池前,他的精力就无法集中,无法撒尿,多半是那人撒完尿提裤子走人,他还站立在小便池边一动不动,等那人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他的尿才缓缓而来。这还不算什么,如果他正要去卫生间,后面紧跟一位领导,麻烦就来了,因为领导眼看着他往卫生间方向走,他又不能半路改变主意,只能硬着头皮钻到卫生间,解开裤子,站了好半天,一点尿意也没有了。有几次,那位领导撒完尿,边提裤子边好心相劝,看你这么年轻怎么会这样,应该去医院检查检查,看看前列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可不能麻痹大意。李纯刚嘴里答应着,心里说,我根本没什么毛病,这都是被你吓的,只要你出去,这尿自然撒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增加,特别是在公司待得时间长了,李纯刚这种厕所恐惧症逐渐有所缓解,但也不很彻底,只是学会了变通。只要发现有人跟他一块儿进入卫生间,不管是领导还是平头百姓,他都转身装作蹲大号,把门关上,让自己独处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情绪就没那么紧绷,放松了肢体全神贯注顺利完成了这一重大问题。事情说来也怪,自从他在公司提了职,脚底踩下一帮人,他发现那些以前他看重的人,其实远没有那么重要,跟那帮人一起如厕,李纯刚这种厕所恐惧毛病没有了。有时到外面开会,和领导一起如厕,他能一边聊天一边无障碍地排泄,而且和领导同一时间将尿排出,一起结束,一起提裤子,有着很好的节制力和控制力。
这天,李纯刚从卫生间里回到办公室,有些纳闷,刚才进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竟然往他办公桌上放了一罐茶。这罐茶李纯刚不陌生,是阿里山乌龙。前几天公司中层去台湾旅游,很多人带回来这种茶,金盒包装,别致典雅,他一共收到3罐,又被转手送出去。李纯刚捧着这罐茶,闲来无事,反复看着上面的文字:
阿里山高山乌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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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精选手工揉捻茶
产品特色:产于海拔1200米以上高山地区,外观翠绿,香气优雅,茶汤密绿金黄,入口甘醇,韵味厚实。
冲泡方法:1.用沸腾开水将茶具冲洗加温后,放入适量茶叶,再以沸水冲泡即可。
2.茶叶用量可以依个人喜好斟酌并连续冲泡数次。
3.使用陶制茶具冲风味更佳。
保存期限二年
有效日期:详见罐底。
李纯刚翻来覆去摆弄着这罐茶,真就看了一眼罐底,觉得自己往日的体温往日的气息,从茶罐里悠悠飘出。罐底上有一块不规则的茶迹附在其上,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图案了。那天他冲泡一壶普洱茶,有茶水滴于桌面,还没来得及擦拭,有人敲门进来,粗心大意地将手里一罐茶放在桌面,不偏不倚,正好压在水滴上。李纯刚连忙将茶罐拿起,已经晚了,纸制的罐底染上酱黄的水迹,无法除掉。后来他把手中的3罐茶分别送给了副总经理李奇和许文达,还有办公室主任小刘。李纯刚清楚记得,他把这罐带有茶迹的阿里山乌龙特意送给了李奇。事隔半年了,李奇把这罐茶给了谁,中间又转移到几个人手里,李纯刚无法知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看似普通的一罐茶,一直在这座办公楼里循环着,像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链条,吸进各种各样交往的密码。今天又以这种奇特而又神秘的方式悄悄回到了他的办公桌上,颇有些意味深长。
李纯刚感慨万千地端详着这罐茶。茶罐四周已隐约生起了毛边儿,却丝毫不影响整体美观。李纯刚不会忘记,当时他送给李奇这罐茶时,俩人正处在针锋相对的尴尬阶段。那天上午公司召开办公会议,讨论土地开发问题,李奇当场跳出来提出反对意见,搞得会场一度紧张,会开不下去了。李纯刚板起脸马上宣布散会,拂袖离开会场。谁都知道,一个保险公司搞起了土地开发,纯属不务正业,可十几年前,市政府为招商引资,在郊区给一个港商划拨了两垧土地,没过多久,那位港商突然撤资,两垧地闲置起来,成了老大难问题。市政府秘书长老周给李纯刚打来电话,让他接收这两垧地,原因是,李纯刚所领导的公司有这部分闲置资金,而且随着形势的发展,以后保险公司肯定要新建办公楼。不管李纯刚有多么不情愿,老周的面子他还是应该给的,便硬着头皮接收了。前几年市政府在郊区成立了经济开发区,两垧地价格直线飙升,炙手可热。有地产商主动找上门来,商量搞合作项目,没想到的是,公司办公会议刚一召开,就卡壳了,李纯刚的权威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他看着李奇那副嘴脸,气不打一处来。多年的职场经验告诉他,他还不到发火的时候,李奇跟他作对由来已久,他必须讲求策略。当年李奇跟李纯刚一起竞争过公司一把手,因为李纯刚的胜出,他心里一直过不了这个坎。记得李纯刚始当一把手没几天,在卫生间里解决大号,李奇和许文达进来了,两个人站在小便池跟前,李奇问许文达,这回办公楼快装修了吧?也许李奇看见大号门紧关,知道里面有人,故意发问,只是他不知道里面蹲着的人是李纯刚。许文达说,我没听说。李奇说,等着吧,过不了几天肯定装修,这办公楼里换个一把手就要装修一次,凿了装,装了凿,说不上哪天这楼就被他们凿塌了。也可以理解,好不容易当上一把手,前期投资肯定没少拿,要是不搞点项目装修,从自己腰包里掏出的那些钱,怎么能尽快收回来?李纯刚听着这些话,气得牙根子疼,他恨不得提上裤子冲出去给李奇两记耳光。好在这时许文达说话了,他说得客观公正,让李纯刚变得心平气和。许文达说,新领导总要有新面貌,改变环境犹如改变心情,有利于工作。就因为李奇那些话,李纯刚从没搞过一次办公楼装修,更没想过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捞什么好处。李奇散布的那些谣言不攻自破,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给自己一记彻底响亮的耳光。
作为公司的一把手,李纯刚认识到,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与李奇关系搞僵,不管他有多么嚣张,李纯刚也不能与他一般见识,给他充分表演的机会。公司办公会议解散后,李纯刚回到办公室给李奇打去电话。在这个关口,一个小小的举动,都体现出两人微妙的关系。值得强调的是,电话是李纯刚主动打的,看你李奇怎么办?这就确定了两个人的主从地位,你李奇再牛,一个电话让你过来,你就得过来。如果李奇硬顶着不过来,李纯刚也没什么办法,可李奇毕竟是副手,磨蹭了好半天,还是过来了。这就好,说明李奇知道自己是干什么吃的,还算知趣,还有挽救的余地。
李纯刚将罐底沾有普洱茶迹的阿里山乌龙推给李奇说,你尝尝这茶怎么样?我还没舍得喝。
李奇听出李纯刚强调这不是一般的茶,它是作为重要东西送给李奇的。
李奇说,我喝茶没你专业。
李纯刚哈哈笑了,说,你跟我谦虚是不是?刚才我回办公室仔细琢磨了一下,你提出的问题,很有道理,跟地产商打交道必须慎重再慎重,决不能让他们牵着咱们鼻子走。我想好了,咱们必须首先拿出方案,让他接受,这样我们才占主动地位。
李奇说,我提的建议也不完全正确,你只是作为参考。
李纯刚心里一阵窃喜,不管李奇心里怎么想,他现在嘴上服软了,虽然一罐茶起不了根本作用,但小东西可以温暖人心的。李奇心里一温暖,防线就不坚固,想一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主要在于李纯刚这几年在权力上玩得太顺,也就太自信了,轻视了李奇这等人,所以才在公司办公会议上出现那么大的尴尬事情。按常规,他应该在会前搞几次吹风,摸清每个人的想法,把基本调子定下,做到胸有成竹,万无一失。可当时李纯刚脑子正发热,谁都知道他李纯刚当年接收这两垧地为公司创造了巨大财富,他有权支配这一切,他是权力的掌控者和实施者。没想到李奇这小子不知好歹地一张嘴,就搞得李纯刚有些措手不及,他当机立断解散会议可谓聪明之举。
李奇拿着那罐阿里山乌龙欲退出他办公室,李纯刚起身离开办公桌,向前送了一步,脸上始终带着笑,一种讳莫如深的笑。当李奇背对他而去的时候,李纯刚脸上笑容忽然不见了,他的牙齿咬得嘎嘣嘣响,心说,你小子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算个什么东西!
二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两下,李纯刚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请进!隔了一会儿,门外没了动静。李纯刚觉得敲门人有毛病,他的应声足以传到门外,那人怎么就听不见?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李纯刚提高了嗓门,请进!他抬头仔细观察门口,看是什么人在搞怪,只见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小白脸贴在门缝中向他这里张望。在他的目光与那张小白脸的眼睛对接了之后,门被彻底打开。
李纯刚认识这个人,是刚招录进公司的大学生小尚,在财务处工作。小尚站在门口哆哆嗦嗦地说,有一张财务报表请李总签字。
李纯刚说,进来吧!
小尚挪动起脚步往里走,一看就是没有工作经验,需要加强锻炼。
李纯刚说,以后你来我办公室大大方方,没必要蹑手蹑脚,像个大姑娘似的。
小尚说,是,我一定改正。
李纯刚在报表上签了字,把笔往办公桌上一扔,将报表递给小尚。
小尚没有要走的意思,李纯刚问,你还有什么事?
小尚说,那茶您喝了吗?
李纯刚问,什么茶?
小尚说,就是那罐阿里山乌龙。
李纯刚豁然一笑说,是你送的?你怎么不吱一声?那茶不错。
小尚说,那茶我一放到您办公桌上就后悔了,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怎么能就送您这点东西!
李纯刚不耐烦了,说,你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还能送给我什么?记住啊,以后跟外面人办事,一定要有根有脉,不能把东西放下,人就跑没影了。你今天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谁放的呢!
小尚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您!
李纯刚说,不用谢,好好干工作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小尚到公司上班不到两个月时,找过李纯刚,说他家乡有个表姐,小时候家境不好,没能很好地读书离开家乡,长大结婚不久又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上高中的孩子,生活很困难,希望帮助找一份工作,来公司打扫卫生。小尚反复说他表姐很能干,不会给领导丢脸。李纯刚说,那就叫她过来一趟。当时李纯刚想,这个行为唯唯诺诺的小尚,能大着胆子来为他表姐找工作,肯定有诸多难言之隐。这种好事李纯刚应该做的,而且只是举手之劳。第二天,小尚领着他的表姐来到李纯刚的办公室。李纯刚问了姓名、年龄,打电话叫来办公室主任小刘,让他安排一下。
小尚的表姐叫李春梅,在小刘领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李纯刚看了看她背影,发现一个40多岁的女人还保存几分姿色,很不多见。不像整天干活劳累的妇女,看多少眼也不能给人留下印象。公司大楼里有10多位清扫工,每位清扫工负责一层楼,主要工作是擦拭走廊门窗,楼梯扶手和地面。小刘给李纯刚打来电话,说公司清扫工位置已被占满,要不要辞退一位。李纯刚思忖了一下,否定了小刘的想法,说,三位经理办公室每天需要有专人打扫,就让李春梅打扫经理办公室。
李春梅获得的这份工作有点特殊,她不像一般清扫工,白天正常上班时就把卫生打扫完了,而是在一早一晚。本来三位经理上班时间比一般职工早,李春梅必须在三位经理走进办公室前,将办公桌擦一遍,再将各种物品整理一下,打扫地面,给花浇水。有时这些工作也放在经理下班后。最好的时候,某位经理工作时间到外面开会或办事,李春梅可以把这些工作放在白天。李春梅的到来,李纯刚的办公室和从前相比的确有很大改观,各种物品摆放井井有条,都有固定位置,办公室光线亮度也比从前有所增加。最让李纯刚称心如意的是,李春梅干活很是心细,对李纯刚每天用过的毛巾进行一次清洗,拧干,规规矩矩叠成一个小方块,搭在洗手盆架子上,一看就是用心做过的事。
现在,李纯刚的兴奋点还在这罐茶上,他问,你这罐茶是从谁手里得到的?
小尚一时脸红,他显然不敢在李纯刚面前撒谎,他说,前几天收发室电脑出现病毒,看收发室的老头求我帮助处理,事后收发室老头给了我这罐茶。
李纯刚听着,禁不住笑了,让小尚先回去,他收留了这罐茶。
小尚走后,李纯刚饶有兴趣地琢磨起这罐茶的走向,在李奇和收发室老头之间,两人地位悬殊,不可能有直接的关系。那么这罐茶经过了几个人的手才转到收发室老头这里,是个很大的谜。有一点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李奇肯定没把这罐茶当回事,随便给了什么人;那人也没当回事,也随便给了别的什么人,后来就随便地落入收发室老头手里。不管这罐茶价格是多少,是否珍贵,反正在一次次转手中,被一次次贬值。这种贬值不仅是茶叶本身,更是人情的贬值。尽管这罐茶又重新回到了李纯刚办公桌上,李纯刚的心里已经对这罐茶大打折扣。
李纯刚从这罐茶中捕捉到了李奇对他的态度,不管他以前怎么挽回,李奇这小子都无可救药了,他不仅是绊脚石,更像一只在他眼前乱嗡嗡的苍蝇,讨厌之极。李纯刚的体内好像突然产生了一股毒素反应,他想,有朝一日必须把这小子从公司大楼里除掉。
三
地产商钱真有步步紧逼,他平均每天给李纯刚打两个电话,一会儿说是去茶楼喝茶,一会儿又追问那两垧地如何开发,几乎要把李纯刚逼进了死胡同,然后掐住李纯刚的嘴巴,让他说出真话来。对于钱真有,很多时候李纯刚都不愿提起这个名字。钱真有爹妈给他起这个名字时,已在他的血液里、灵魂深处灌满了铜臭味。好在钱真有没辜负爹妈的希望,自从懂事后一直往钱上用劲儿,但最初运气并不看好,他刚踏入社会竟成了一名运煤车搬运工,每天汗流浃背还遭受人家白眼,只有下班脱去工作服回家洗完澡,才看出一点人样。年轻时钱真有唯一优点就是长得标致,也算一表人才,只是命运跟他开起了玩笑,漆黑的煤灰把他身体的长处掩盖起来,很难让人见到他的真正面目。钱真有摆脱搬运工,完全得力于女人。当时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人长得不怎么样,父亲却是一个单位里的小头头,钱真有很上心地跟那姑娘处上了。为表现自己积极上进,他白天上班,晚上去大学里读夜大。下课后跟对象散步,很是辛苦。到了谈婚论嫁,姑娘的父亲将钱真有从搬运工岗位上调出来,进入一家事业单位,提职提干,滋润的工作生活便来了。要是换了别人,这辈子也就在这里定格,混到退休回家。钱真有偏偏是个闲不住的人,单位里有个叫李爱花的姑娘,30多岁没结婚,毛病也出在长相上,在择偶方面却百般挑剔,主要是其父是个响当当的有实权的大人物。钱真有在李爱花身上动起了心思,是某一个周末,他没费多少周折,将李爱花搞到手。李爱花未婚先孕,在上个世纪还是一件沸沸扬扬的事。先是钱真有媳妇找到单位来闹,后是离婚,钱真有和李爱花天公作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也许命中注定他这辈子要吃女人这碗饭,李爱花生产完成之后,钱真有辞掉工作,利用岳父的关系,开办一家装修公司,专为各个单位室内改造捞取大把金钱,然后从银行贷款搞起地产开发。钱真有也算赶上了好时候,地方官员为提高GDP,不断转让土地,钱真有就不断开发,加上媒体炒作,一时间他成了本市知名度颇高的大开发商。李纯刚认识钱真有是在以前那个事业单位,当时两人关系一般,随着李纯刚职务不断升迁,钱真有像个阴影似的不断靠近李纯刚。有一段时间,他俩在一起混得火热,密切的接触让李纯刚很不喜欢钱真有,钱真有除了有钱,除了那种土豪气势,浑身上下没有让他佩服的地方。但钱真有也有他的长处,不管是孩子上学,老人生病,他总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抱着一个个沉甸甸的档案袋,往你怀里一塞,也不避讳什么人,大有义薄云天之势,张扬得让你瞠目结舌。打开档案袋,那一捆捆的现钞挤得一个劲儿地钻出来,要想重新放回去,也恢复不了原样。钱真有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只要你给他找个挣钱的机会,他都按扣点,把属于你的那份报酬不折不扣打入你的卡中。
前几年,李爱花跟他闹离婚,钱真有死活不离,他跑到李纯刚这儿哭丧着脸说,有钱的人反倒离不起,一旦离婚,那几个亿就要损失一半,不心疼才怪。钱真有也是个人,他逃脱不了有钱人的怪圈,以为全世界都归他所有,私欲像发酵的面团一天天地膨胀,直到发得臭烘烘为止。正当他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却带有显摆的意思说自己干腻了。然后果真把所有的事情甩给手下人,自己坐上飞机东游西逛,外出赌钱。没两年工夫,他资不抵债,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就在这节骨眼儿,李纯刚手里的两垧地让他看到了希望。在一个神秘的夜晚,他悄悄打来电话,明确提出,这两垧地,他用一垧地为保险公司建一幢办公楼,另外一垧地归他开发使用。
钱真有说,你放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我现在还没死,只是资金链出现点问题。只要咱们把这个项目做成,我钱真有还是以前的钱真有。
李纯刚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只是公司阻力太大,我一个人作不了主。
钱真有说,跟我打官腔是不?你是公司一把手,吐口唾沫就是钉,只要你拍板,谁敢阻拦?
李纯刚说,那我也应该顾及影响。
钱真有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个李奇吗?这个人我来搞定,你给我一个准信儿就行。
李纯刚说,待我考虑考虑,请示一下上级领导。
钱真有说,不管你请示谁,我势在必得了。
这边的事还没处理完,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清扫工李春梅门也没敲进来了。她眼圈通红,像刚哭完。李纯刚抬头不解地看着李春梅,等她说话。一个清扫工在工作时间突兀地闯入他办公室,简直是犯了大忌,不懂规矩,李纯刚很不高兴,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以足够的耐心等她说话。
李春梅什么话也不说,傻乎乎原地站着。
李纯刚说,你坐吧。
李春梅挪动了脚步,坐在李纯刚办公桌前。
李纯刚问,你找我有事?
李春梅眼圈一红,又哭了,刚才她肯定是强忍住自己,没哭出来。这会儿,李纯刚一问,她竟把持不住。
李纯刚说,光哭不解决问题,有什么话你直说。
李春梅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干瘪粗糙,大大影响了她在李纯刚心中的形象。她开始说话了,说一句,眼泪掉一次,擦干了再说,眼泪还不住地往下掉。原来,这几天她给李奇办公室打扫卫生,发现他办公桌上散落着不堪入目的图片,当时她没当回事,帮他整理了,掖在一本杂志下面。等她再次去打扫卫生时,发现他办公桌上还有这些图片,她又帮他收拾起来。今天早晨,她去李奇办公室,看见他居然坐在座位上,比平时早到了一个小时。李春梅刚要退出,李奇说,没关系,你进来打扫吧,不影响我工作。李春梅进来了。正在干活时,李奇问她看没看见他办公桌上的图片?李春梅说,图片被整理到一本杂志下面。李奇问,哪本杂志,怎么没有?李春梅过来帮他找,正在她翻找那本杂志时,李奇抓住了李春梅的手。李春梅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说,李经理,我求你别这样。李奇说,那你让我怎么样?开始变本加厉对她动手动脚,嬉皮笑脸的,然后提出非分要求。
在公司里,李纯刚早听说李奇与若干女性有染,而且还特意在李纯刚这里为那几个女性争得好处,这些,李纯刚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浑然不知。李奇今天这种行为显然是故伎重演,老毛病又犯了。李纯刚心里骂了一句,李奇你这小子真是生冷不忌,连清扫工都有兴趣下手,可见胃口不小哇!
李春梅不哭了,还要接着讲,李纯刚打断她的话说,我听明白了,你先回去,我马上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你也想开点,网上每天都有这种事,要见怪不怪嘛!
打发走李春梅,李纯刚给李奇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李纯刚忽然窃喜,李奇这小子终于有短处掌握在他手里了,他一定要用这事好好压压他,打掉他身上的威风。但从另一方面看,李奇能发生这种事,说明他不想好好干了,没必要一棍子把他打死,要给他留一口活气,为他李纯刚所用。
李奇敲门进来,李纯刚笑眯眯让李奇坐下问,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李奇说,还可以。怎么,有出国任务?
李纯刚依旧笑眯眯地说,刚才,新来的那个清扫工找过我。
李奇脸色不好看了,他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纯刚说,她跟我说了一些事,所以我把你找来。
李奇说,她肯定是要陷害栽赃,你相信那些鬼话?
李纯刚说,我当然不信,所以找你过来谈谈。
李奇说,我明天就把那个娘儿们辞了。
李纯刚说,这事你说了不算,那清扫工是咱们公司小尚的表姐,是我亲自招收过来的。
李奇脸色铁青,他说,怪不得连一个清扫工都在公司里牛气冲天,原来是你的人,我要到纪检部门告你去。
李纯刚拍拍李奇的肩膀说,这事你不要跟我嘴硬,也不要倒打一耙,我要利用这事整你,咱俩就没必要说这么多废话。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我希望今天咱俩的谈话不要扩大范围,最好控制在你我之间。李春梅那方面思想工作我尽量做好,别再生出是非。
李奇起身走出李纯刚的办公室,脚步乱得像腾云驾雾一般,整个人已溃不成军,又故作镇静,生怕被李纯刚看出破绽。
李纯刚在他的背后说,你不要胡来啊!
四
李纯刚最终还是没有玩过地产商钱真有。在一个雾霾密布的天气里,他驾车到上级主管部门开会,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脸色也阴气沉沉,很不好看。会后那种不祥的感觉不知怎么竟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像急于表功似的在人流穿梭的走廊里堵住领导,说起那两垧地的事。
领导谨慎地打量了李纯刚,说,这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李纯刚搞不明白领导的意思,又没话可说,转身欲走,领导叫住他说,钱真有与你搞合作开发是好事嘛,你应该抓住这个时机,改善一下公司办公环境。
李纯刚说,这两垧地继续看涨,现在开发我总有点舍不得。
领导说,你不要贪心太重,见好就收吧。
至此,李纯刚已无法转身回旋,他手挠头皮心事重重,心乱如麻琢磨着领导的心思,觉得再不能在公司办公会议上讨论两垧地的事,再讨论,就等于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他必须绕开副总经理李奇,大胆地作一次独断专行。
李纯刚回到公司,也许受雾霾的影响,坐在办公室里总感到嗓子里的气儿喘不稳,不平。这时李奇不知好歹地敲门进来。李纯刚的心忽地提了起来,感觉有什么麻烦来了。李奇在李纯刚跟前犹豫了半天,不得不坦言,他确实招惹了李春梅,李春梅现在不依不饶,要到纪检部门告他,他无能为力,只有求助李纯刚出面。
李纯刚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好哇,李奇将事情全盘托出,说明他服软了,彻底在李纯刚面前低下头。不需要他大动干戈。
李奇不再有能力成为他处理那两垧地的最大障碍,当然许文达也不可能在这事上说三道四。李纯刚突然精神一抖,感到身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从现在起,他可以称得上这个公司说一不二的人物,他的地位稳如磐石,坚不可摧,没有谁敢冒犯,没有谁敢阻挠。假使他无意间咳嗽一声,那声波肯定在这座大楼形成共振,扩展开去,虽不能响如洪钟,其效果肯定会不同反响。李纯刚有些稍许的亢奋和激动,两垧地在心里犹如掌心大小,小事一桩,他需要大视野,大眼界对待蓬勃发展的未来,没必要为这区区小事费心劳神。土地开发他不能不搞,上级领导和钱真有他谁都不想得罪。他如同被两个人捆绑在他们的船上,随着这条古怪的船乘风破浪,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现在,李奇坐在他跟前,好像一个省略号完全被他省掉了,他的思绪随意驰骋,信马由缰,漫无边际,没人来打断。雾霾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散去了,天空晴朗起来。李纯刚的心情格外地好,猛地定一下神儿,才注意到李奇在他面前的存在,李纯刚说,你回去吧,剩下的事我帮你处理。
李奇说,那就让你费心了,这事千万不能传到我老婆耳朵里去。
李纯刚说,我会尽力而为,谁让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人呢?
李奇说,你不在乎咱们以前的事吧?
李纯刚问,什么事?
李奇说,就是那些矛盾。
李纯刚说,我从没认为咱俩之间还有什么矛盾,有意见不同是很正常的事嘛,怎么叫矛盾呢?
李奇激动着,眼圈潮湿地说,今天我才真正认识到你,你高风亮节,是个干大事的人。我、我自愧不如。
五
几天来一直摆放在桌面上的那罐阿里山乌龙不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李春梅放入茶柜里,和那些他平时享用的茶叶挤在一起。他看着这罐阿里山乌龙,总觉得有些碍眼,有些不自在,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心生厌恶。他打开茶柜门,拿出这罐阿里山乌龙,想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可又觉得有点舍不得,只好将这罐茶重新放到桌面上。
下班时他特意晚走一会儿,李春梅打开办公室的门,看见李纯刚,欲退出,李纯刚叫住她说,你进来吧,我这就走。
李春梅低眉顺目走进来,脸色很不好,好像还在为那件事无力自拔。
李纯刚说,送给你一罐茶叶,阿里山乌龙,不错的。
李春梅说,这茶太高级了,给我白瞎了,还是李总你留着用吧。
李纯刚说,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客气什么。
李春梅说,我知道李总的意思。
李纯刚说,知道就好,就让一切都过去吧,也算给我一个面子。有我,李奇以后再也不敢那样做了。
其实这时,李纯刚跟李春梅说的这些话多少有些苍白,因为他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只是自己还不知道,或者他早有察觉,却无能力挽回,只能坐以待毙或心存侥幸。
没过两天他就出事了。
李纯刚出事的消息如暖天里袭来的一股寒流,让人无论在室内还是在户外都哆哆嗦嗦心生冷战。
那天早晨李纯刚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本来想去一趟卫生间撒一泡尿,但他感觉下腹的尿不多,去了也只能挤出几秒钟的细流,这不是他撒尿的风格,他撒出的尿必须像他整个人一样,热气腾腾,大气磅礴。李纯刚先是泡了一壶茶,让茶水充盈起他的身体,充盈起他的膀胱。然后,他慢慢地起身去卫生间。
刚要拉开办公室的门,觉得门把手的力量有些异样,正在疑惑时,门被推开,有两个人把他逼回屋里。
李纯刚说,我知道你们是谁,我先去一趟卫生间,回来跟你们谈谈好吗?
来人说,你想借机逃跑?
李纯刚说,哪能呢,我快去快回。
来人说,别耍花招儿了,没这个必要。
李纯刚一下子小便失禁了,尿流顺着裤腿热烘烘地流淌在脚下,无法停止,他一动不动地听之任之,最后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随着尿流跑光了。他颓然地站在原地说,能允许我换一条干净裤子跟你们走吗?
在两人注视下,李纯刚从书柜底层找出一条裤子,光着屁股穿上了。那条尿湿的裤子和裤衩浸泡在地上的尿液中。
在李纯刚出事的两三年里,他跟外界完全隔断了,一切喧哗与争端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时常以泪洗面、充满怀旧感的人。在他的案件宣判后,进入服刑期,人们关注的热点已不再是他,公司所有人都把他淡忘了。
越是在外面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人物,到了这个时候越是容易精神崩溃的。李纯刚也不例外,他每天孤单地看着日出日落,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有时还想起钱真有送给他的那套从来没住过一天的别墅,鼻子一酸,泪水又流出来了。他骂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一个堂堂保险公司总经理,一个在社会上打拼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就轻易掉进了钱真有事先埋伏好的圈套?
公司里只有一个人来看望他,这个人是清扫工李春梅。她拿来他当年堆放在尿液中的裤子递给李纯刚。她说这条裤子当天就被她洗干净,晾干叠好,被她拿到家里保存着。
李纯刚问,你为什么来看我?
李春梅眼圈红红地说,我心里永远记着你对我的恩情。
李纯刚皱起眉头问,什么恩情?
李春梅说,还记得你送我的那罐茶吗?
李纯刚不以为然地说,那算什么,小意思,不值一提。
李春梅说,我知道,那罐茶送给我的时候,你没觉得怎么样,可对我来说非同一般。
李纯刚看着李春梅,怎么都觉得她还是一个美人。他不禁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
李春梅说,那天我拿着你送给我的这罐茶下班回家,心里一直热乎乎的,我知道经过你手里的茶一定很昂贵。这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这罐茶让我想起了我爷爷。我爷爷23岁那年,扔下我18岁的奶奶离家出走,去打日本鬼子,那一走再也没回来过。那时我老家还在河北,我奶奶托亲戚朋友四处打听我爷爷。后来听人说,我爷爷去了东北,我奶奶就跑到了东北。到了东北,又听说我爷爷去了台湾。我奶奶无望地守着活寡留在了东北。上个世纪90年代,很多台湾老兵回家探亲,我们竟然没听到我爷爷的一点音信。我们找遍了老家的熟人和民政部门,也没找到我爷爷回家寻亲的消息。那些年,本来平静了大半辈子的奶奶整天以泪洗面,说她跟我爷爷没享一天福,却总是受到那么多不好的牵连。我奶奶这一辈子,从没想过嫁人的念头,她一个人养着我父亲和一个姑姑,那种苦和心理压力,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的。她多么希望我爷爷回来能给她带来一份荣耀,可她的希望一天天地破灭了,就骂我爷爷在台湾肯定有了家室,彻底把她忘了。我们说,不是的,大多数台湾老兵一辈子都打光棍,他们也很苦。她不相信,非要找到我爷爷证实,就这样,闹闹腾腾好几年。我奶奶是在你出事那年去世的,她活了91岁,临死的时候还念叨我爷爷的名字,骂我爷爷,就是不肯咽下那一口气。我们看着心如刀绞,劝她咽气吧,别再想我爷爷。我看她遭罪的样子,实在没法儿啊。后来我灵机一动,就说我爷爷有消息了,爷爷让人从台湾捎来一罐茶叶。我拿出这罐茶给她看,那一刻,我奶奶忽然睁开眼睛,眼里放出亮光,脸上出现了我们难以理解的表情。她伸手来抓这罐茶,把这罐茶抱在怀里,像抱着她最亲近的东西,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死得那么安详,完全出乎我们预料。
李春梅在讲述中已哭成了泪人。许多天里,李纯刚望着头顶那个小小的窗口,都无法理解李春梅为什么把自己哭成那样。
作者简介
夏鲁平,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作家》《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并被列入排行榜,小说集《往日重现》获长春首届文学奖。现供职于吉林省国家税务局。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