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柳正发,县政协主席白光斌即使多年后仍会想起自己当初穿街过巷胆战心惊去找遛着肇的那个遥远夜晚。那时,那个人要白主席给他下矮桩是为了一句话;那个人曾向他卑躬屈膝下矮桩也是为了一句话。一句狠话。
嘿嘿——
白主席笑了两声,山不转水转。他自己都听得出来喉咙里的干笑。这种干笑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才能领略。干笑了两声后,他又一脸苦相,自顾自地摆了摆头,从不下矮桩的他现在不得不去向那个人下矮桩了。谁会相信当初气头上的一句话会让人怀恨在心,并在多年后兑现。真叫人有些不敢相信啊!
可人在世上走,偏偏就遇上了,一辈子从没有卑躬屈膝给人下矮桩,他现在不敢说当初那样的狠话了,当初那句狠话自己是说过头了。
蜀人的下矮桩比北方话里的求人有着更决绝的意味,偏向于主动放下面子,投其所好,下跪,低三下四地去求别人解决某件事情。白主席的爷爷曾说,世上有两难:登天难,下矮桩比登天更难。是爷爷向人下矮桩不成,在青城山天师洞出家时对道长说的。以前白主席听父亲讲时不以为然,现在认为再没有比这三个字更能表达求人的卑微心态了。
上午刚上班,准确地说是刚好八点半,一条彩信嘀地一声射入了他的手机,犹如洞穿万年幽谷的一声泉音。彩信是一张照片,显然是手机拍的,虽没有数码相机拍得高清,但是照片上的他,攀着他肩膀与之碰杯的那位女人,旁边的郝局长、李副局长以及桌上的尊贵的国窖1573、红彤彤的软中华香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彩信后紧跟着一条短信:白主席,还记得二十年前吗?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的霸道嚣张吗?明天这个时候,这张照片就在纪委或网上喽。遛着肇。
好你个狗娘养的遛着肇,二十年了。你娃有种!连这样的报复短信都是实名,可见其人的脾性和作派:月亮底下耍刀——明砍。
1.结怨
二十年前,现在的白主席与遛着肇同在一个单位——方亭酿造厂。只不过白主席当时还不是县政协主席,是酿造厂的厂长。遛着肇是一车间的工人。他这个工人可不是一般的工人,不论厂里厂外,会上会下,还是车间里筛料泡豆晒油勾兑,样样都行。行就不说了,却偏要与车间主任或劳动先进比高低,而且是涎笑着,与你开玩笑似的,搞得你在众人面前面红耳赤,还不好发火。久了,大家就叫他遛着肇,而不叫他的本名柳正发。肇是肇皮,普通话即丢脸面。遛,在川话里是逮着不放。遛着肇就是没完没了与你过不去,肇你的皮了。那时市场经济刚萌芽,全县只有一个酿造厂,是国营的。两三百号人的大厂就是厂长副厂长也未必都认得完,而说起遛着肇却没有谁不认识的。但是遛着肇与厂里的大小头头过不去不是完全没道理,就是因为有一点点道理才拿他没办法。比方说,一次白厂长陪着上面的下来视察,那阵儿的视察就是下来吃欺头。吃欺头在川人口中即白吃白喝之意。不像现在盛行节俭之风,那阵有句俗话叫放心地吃,小心地拿。伸手必抓,只有管不住自己的手才出了问题的;没有管不住自己好吃的嘴而出了问题的。多年来形成的诟病,不光是机关企事业单位,多则个把月,少则一两周,都是要打着检查工作的幌子,到直管或相关的单位去吃吃喝喝一两顿的。遛着肇平时就看不惯这些,看不惯也就看不惯吧!只要没发生正面冲突,白厂长也不会把他平时与车间主任的鸡毛蒜皮当回事,工人嘛!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没必要较真。可是这天白厂长陪着商业局的领导恰恰就走进了一车间,恰恰遛着肇正和工人正抬着抬筛筛豆。发车皮回来的豆子不甚干净,都要经过抬筛过滤。三个人一组,一个人用铁铲把豆子往大竹筛里铲,两个人站着,戴着白口罩,拽动腰身抖擞胳膊簸动抬筛,大抬筛里的金黄豆粒纷扬,宛如万千个金黄的小人儿在舞台上翻跟头。灰尘和杂质或飞扬出抬筛,或从抬筛的篾眼里漏下。抬抬筛的两人不仅要配合默契,把豆子铲入抬筛里的人也需要默契配合,相当于北方大晒坝里的秋收扬谷,在豆子从铁铲上飞向抬筛的过程,也是杂质灰尘飞扬脱落的过程。上面的人之所以要到一车间,也就是这个场面很鲜活,很能生动地体现产品干净的一个环节,再冲洗再浸泡进入发酵,可以说老百姓完全可以放心了。这次进这个车间还有个原因,是有县电视台的记者跟着,这样的场面也很上镜头。白厂长陪着上面的进到车间,看着三个人一组的抬筛场面整齐排开,抬筛晃动,豆粒纷扬,很是壮观。可是,唯独一个光膀子让白厂长很不顺眼。一问车间主任咋搞的,光膀子怎么能上镜头呢,这不是有损产品形象,肇厂里的皮吗?这人正是遛着肇。车间主任脸青一阵红一阵,说我搞忘给他说了,今天要穿着整齐。这是车间主任自己在承担责任,实际上他一上班就在车间里吼了的,哪晓得都听招呼的,偏偏遛着肇装怪。
按理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大热天的扬铲抬筛汗长淌,穿着衣服裹着恼火。最多完了给电视台摄像记者说下把这个镜头剪了就行了。偏偏白厂长大声训斥车间主任遛着肇听见了。听见了如果不作声也就过去了。偏偏遛着肇却出了声,而且是大声武气地出了声。他原本也想不出声,是因为他听见了白厂长口里说出了他的外号。白厂长说,他就是遛着肇啰!硬是名不虚传哪。他把手中的铁铲一放,大声武气,遛着肇咋啦?把你姐儿妹子肇了?猪有名狗有姓,篾条编的喊个笆笆,堂堂一个厂长喊人喊外号,那是你一个大厂长喊的吗?他这一大声武气真就把大家整来没有话说,虽然那句“把你姐儿妹子肇了”很是伤害了白主席的自尊,使白主席下不了台,但当着上级领导的面再下不了台,也不好与他口角是非。白厂长后来想,要是自己不说他的外号,或者不当着这个场合说他的外号,或者对方就不会骂出那样难听的话。据说,就是因为这一次,使遛着肇的名声大振,再没有人称呼他的本名柳正发了。
如果只是一次口角,也没什么,过了也就过了,同在一个厂低头不见抬头见,打个招呼笑一下也就没事了,白厂长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不久又发生的一次口角,两个人就有些气鼓气胀的了。
这次是领加班费的事。虽是县属国营企业,但体制正在改革中打破,乡办、村办、个体企业雨后春笋般兴起,一些企业因还不起银行贷款而纷纷破产倒闭。酿造厂的日子也不好过,既减产又减员,“十一”的加班费本该当月底发,十二月底没发大家就有些急。车间主任找过分管的副厂长,副厂长说莫慌,再等等。这几天白厂长正在高升,忙着呢!他一签字我就通知你们去财务领。实际上这是副厂长的忽悠话,遛着肇他们听说是财务上莫有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副厂长不说白厂长要升任商业局长还好,工人们也就再等等;车间主任一说白厂长升任商业局长,就把遛着肇的牛脾性子给惹着了,你白厂长倒升官发财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工人连加班费都领不到。几个工人鸡一嘴鸭一嘴冲卵起火,都推选遛着肇去找找白厂长。他也想过与白厂长犯过口角,想回避下,可几个工人几句话把他抽到墙上巴起了,意思是还非他去出这个头不可了。
他硬着头皮去了。他没给白厂长好脸色,白厂长对他却和颜悦色。他说,白大厂长你倒是赵匡胤打鼻血红登了,厂长当了又要当局长了,我们这些出臭汗的可是等着工资揭锅盖,望着加班费买粮菜。要是往天,白厂长说不定就给遛着肇毛起了。可今天白厂长脸上稳着笑,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放一小撮茶叶,提起温水瓶泡上说,柳师傅先喝水,工资的事,加班费的事你回去转达大家,绝不会水,本周之内一定发。一肚子的火被白厂长温吞的茶水和着几句温吞的话就泡蔫了。遛着肇甩了下门走了,心里想,你白厂长说话不算话我们再聊斋。第二天,财务上就通知各个车间主任去领工资和加班费了。大家把这功劳归在了遛着肇头上,认为是他去找了白厂长才兑现得这么快的。实际上遛着肇去找白厂长的前一天,白厂长已经通过农村基金会借贷到了一笔钱,他比工人还急。发完工资和加班费,他就去商业局上任了,却把还账留给了新一届厂长。而工人们的传言却一句也没有感谢白厂长的,全都是向着遛着肇的,这就使白厂长很不是滋味,心里自然也就对这个人有些嫉恨了。他心里想的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但愿你今后没事犯在我手上。
是没事犯在他手上,但遛着肇却有事求到他手上,而且还非他不可。
在市场经济的大浪潮下,酿造厂很快就经营不起了,被蓝剑集团兼并改为百味轩。原来的工人被几千到两三万元买断工龄全部下岗,优秀技术人员由改制后的百味轩选聘。遛着肇想自己也上不了几年班了,何不趁这个机会把自己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弄进厂里当工人,也算了却件心事。找谁呢?当然是先找现任的百味轩伍厂长,伍厂长没见着,人事科的见着了,说找伍厂长和我们都没用,青工正需要,正要选聘一批青工去江油中坝酱油厂培训新工艺。但是选聘青工由转制改革委员会主任说了算,主任就是现在的商业局白局长。本打算打退堂鼓,可遛着肇已经与老婆和女儿说了这事,自己下不了台不说,还会扫了一家人的兴。遛着肇外面的人都不怕,唯独怕自己的老婆,凡是老婆说的,他都不敢不奉为最高指示。这次老婆就说过,遛着肇你这辈子都没做过啥令我娘儿俩高兴的事,这回算是做对了。遛着肇趁着老婆难得的高兴也说,你就看我遛着肇的。言下之意就是立下了军令状,女儿进不了百味轩,他就要遛着肇。你说他要去向当初有隔阂的白厂长现在的白局长下矮桩,他愿去么?可不愿去也得去,母女俩在后面顶着,他不得不去啊!
2.求人
他去了,直奔白局长办公室。却不是在酿造厂那样的好进了,也不是在厂里谁都晓得他是遛着肇了。见是生脸面,办公室的一位年轻女同志就把他挡住了,问他有啥事?平时在厂里嘴巴翻得溜圆的一点也不诧生的他却结巴又脸红了,像女人家做了对不起自己男人的事似的一脸羞愧。不光是女同志,过道里的人都用眼睛愣着他,就只好悻悻地下了楼。遛着肇有遛着肇的性格,不然就枉自称为遛着肇了。刚才在二楼过道里的尴尬只是短暂的,他想我不能这样就打了梭脚,中了一个女同志的下马威。白局长也是人,球大个官,加班费那次还不是对我客客气气的么,哪有这样就打了梭脚了的。已经下了楼的他硬着头皮又上了楼,这次不是那位女同志,一位中年男人说,刚才问你有啥事你又哑巴日沟子不开腔,咋又转来了呢?尽管是行政单位,许多人还是改不了粗口。
正是这句粗口一下使遛着肇没有了先前在女同志面前的犯怵。川外人有所不解,以为动粗口态度很不好,不熟悉川人脾性的还有为对方动了粗口打捶拌筋的。遛着肇一听对方动了粗口,一下子晓得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虽比不上婆娘家的打是心疼骂是爱,但他晓得这人好说话。于是就不先前样结巴脸红了,说话就像在车间里或左右邻里样条是条理是理的。同志,你行行好,我是白局长原来酿造厂的工人,白局长当厂长时对我们好得很,我今天来找他有点小事。请帮忙通报一声,酿造厂的柳正发想见他一面。他满脸堆着笑,边说边摸出天下秀纸烟,又把火机给对方打燃。白局长有那么好?中年男子愣了他一眼,他有那么好,雷锋是做啥的?我们还学雷锋干啥?几句话把遛着肇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在对方吸了几口烟,态度缓和下来说,你坐下。他就在椅子上坐下。中年男子一会儿就过来了,说白局长在开会,研究参加省糖酒会的事,可能一时半时完不了。他说,你忙,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动粗口的中年男子态度蛮好,给他泡了杯茶就出去了。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办公室的人走进走出,站起坐下。觉得在这里坐着比在车间里时间慢多了,浑身不自在,熬日如年般。很快就中午了,办公室的人陆续走了,那位年轻的女同志鼓着眼向着他,白局长开完会多半不回办公室。他就只好起身走了,身后哐当的关门声使他感觉到求人的难处。
回去后,老婆没给他好脸色,他只好实话实说,心里却给自己打气,改天再去。再去他长了心眼,是瞅在周一早晨的上班时间,据说单位大都周一开例会,头头们有周一查看单位人员上班状态并安排本周主要工作的习惯。八点钟就出了门,到商业局还不到八点半。他直奔二楼,这次运气好,没有谁问他挡他。局长办公室门是开着的,上次那位年轻的女同志正弓着身在抹红亮的大桌子,其仔细样子像在抹一件博物馆的艺术品。他不敢出声,也不敢进门,看着她抹完桌子椅子,倒温水瓶里的水烫了杯子,把一杯绿茶泡好往外走,差点与自己相撞。对方一脸愠怒,正要说啥,白厂长夹着公文包来了。他心擂小鼓般,喊了声白厂长,又立马改了口,喊了声白局长。白局长向了眼他,眼光很快就从他头上掠过去了,像大狗从小狗身边走过样,鼻子里连哼也没哼一声,进了办公室。要在往天,他会向着对方的后背呸的一声,然后扬长而去。可是今天不行,今天自己是去下矮桩求人,自己得忍着,忍不下也得忍着,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他只好啄着头跟了进去。
身后年轻女同志高跟鞋哒哒哒一阵清脆响,双手捧了茶杯,往茶几上的大玻璃烟缸里滴了些水,又双手捧着温水瓶续了些开水,双手端到白局长面前轻轻放下,就微笑着哒哒哒地出去了,进了隔壁的办公室。
遛着肇以为白局长会像以前样给他泡杯茶,至少对他客气一点,面子上过得去。而这些都是他的想当然。白局长眼睛觑着他,依然没有正眼看他。要在往日,他才不管你白厂长理不理我呢!他会大嗨嗨的自己找把椅子坐下,把身上的烟掏出来,把火机递上去。俗话说,烟开路,话搭桥,尴尬立马消除了。可是今天他被这场合这派头,与简陋的酿造厂完全不同的气派给镇住了,或是那年轻女同志伺候上司的一套别样动作给搞蒙了,在大街上或酿造厂的任何角落从来不怯场不生分的他,今天却像小娃儿见了生人般。他站在白局长面前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双手在面前成了多余的,不晓得往哪儿放了。先是垂着,又揣进裤兜里,觉得还是不行,又抽出来,背在背上,觉得还是不行,又放到前面来。白局长偏过头去端杯子抿一口水的间隙,他使劲抠了几下手背,心里骂道,见不得世面的东西,怕啥呢怕?当然这些只是一会儿的,或者是他遛着肇的自个儿紧张。或许是白局长正想着心事儿,酿造厂被蓝剑兼并改为百味轩,自己任改制委员会主任,买断工龄下岗又上岗、子女就业等一系列问题搅得他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对于遛着肇,好像白局长是故意摆架子。白局长却是没有注意屋里有人,直到端起办公室小张例行公事似的给他泡上的茶,他才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个人。直到这个人弯了下腰,瘦脸上堆着笑,喊了声白局长,他才看清这人是原酿造厂有名的遛着肇。他偏过头正要招呼,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发改委打来的,叫他九点钟去开个会。离九点钟还有一刻,不能耽误,他站起来,喊了声,张莉。刚才那个女同志哒哒哒过来了。这是酿造厂的柳师傅,你倒杯茶,听下他有啥子情况反映。我去发改委开个会,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到底是白局长,他自从前几年去车间那次后就再也没喊自己的外号了,他觉得作为厂长是应该对职工尊重,但自己那天借题发挥,包括后来的要加班费等的出言不逊也过分了些。
张莉就陪着遛着肇坐下来,遛着肇的心情一下来了个大转弯,一下就不生分不怯场,也不脚不脚手不手的了。他就像置身在车间里样,觉得白局长先前对自己的傲慢态度纯属自己的小肚鸡肠了。他就把自己的女儿进百味轩当工人的想法说了出来,并说得头头是道,说自己在厂里累死累活了多少年,建厂就在厂里选料发酵,是厂里的开国元勋,没有功劳有苦劳,自己现在下了岗,自己的女儿进厂当工人也是应该的。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对方也认真地听并时不时在牛皮纸本子上用圆珠笔记着,还不时给他面前的杯子里续了水。小张续水的样子极像自己的女儿,不光是样子,岁数也与女儿差不多,人家运气咋这么好呢,进了这么好的单位。他满以为女儿的事情会很快得到解决,走出商业局办公楼时,他就不是先前蹑手蹑脚焦眉愁脸样,想着小张说的局长回来就汇报,一有消息就会通知柳师傅,他甩着手抑制不住哼起了几句轻快的川剧。他自然是回去与婆娘女儿都说了,一家人也喜笑颜开的。婆娘还叫女儿在饭桌上摆了平时难得给他摆的酒杯,以示犒劳。他晓得今晚婆娘还会在床上犒劳自己,酒在牙缝里就发出了快乐的咝咝声……
然而,事情却不是他想的,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先是婆娘坐不住了,骂道,你冤枉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个社会,哪有干指拇蘸盐?走个亲戚还要提个遮手的,哄娃儿还要几块水果糖呢!你空手能把事情办成,你以为你是谁?女儿听说自己的同学都接到百味轩发的技术培训通知在准备集资款了,就趴在床上闷着。那时的员工进厂都要缴纳集资款的,员工与企业绑在一起,风险共当,年终分红。遛着肇心里也急,别人进了新厂,自己的女儿没有进,那是多丢面子的事情。思来想去,多半是自己过去在厂里顶撞了白厂长几次,肇了他的皮,他记恨上了。不然为啥一个月过去了泡都没冒一个,局长交办了的,办公室的小张不可能不给他汇报,汇报了成与不成应该有个交代,况且那女同志详细记了他的家庭电话的。他想自己只有去向白厂长下矮桩了。
他豁出去了,在老公园旁边的邱姐副食店买了两瓶文君酒,两条红塔山。邱姐笑着问,遛着肇,你办啥事嗦?邱姐是布鞋厂的下岗工人,惺惺惜惺惺,给了他最低价,晓得他过得恼火。遛着肇晚上就直奔白局长家里去了。当时的文君酒可是全国人民都在喝的最好的酒,红塔山烟也是全国人民都在抽的最好的烟。
他选的是晚上八点左右的时间,想的是吃了夜饭正是看电视的时间。他向商业局宿舍守门的大爷打了支天下秀,很爽快地就问到了白局长所住的单元和楼层,好家伙,三幢三单元三楼,连升三级,还要升。那阵流行金三银四,不像后来的当官的都喜欢住底楼。敲了门,没反应;又敲,还是没反应。他心里小鼓样擂着,敲门的手就胆怯,声音很小,又害怕楼道里上下的人看见。当他转身下楼时,门却开了,门上一个男人长瓜样的脸,找哪位?他回过头来,声音毕恭毕敬,白局长。对方笑了下说,三楼,下面。对方眼睛芒刺般盯着他手上的大包小包,他的耳根子通红。如果自己有封神榜中土行孙的土遁术,他恨不得立刻钻进去。自己活了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做贼样去求过人。后来他才搞清楚,自己没有住过楼房,以至于在数楼层时忘记了数底层,把二楼当一楼数,把底楼给忽略不计了。下面的房门敲了约摸几分钟也没有动静,楼上有说话声,有人下楼来了,他只得作鸟兽散状逃了。
咋样去的还咋样回去。婆娘哪会给好脸色,一顿日撅,冤枉人,你平时在外面歪完了,谁都要给你面子,咋会办点女儿的事情就疙疙瘩瘩的了,帮别人老干腰帮干忙,要工资加班费你能干得很,咋自己人的事就抓不到缰了。
男人家在外面受苦受累流血流汗低三下四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自己婆娘的日撅。川话日撅就是脏话骂人。往往是家里面人的一句话一副脸色一个眼神就会导致一个男人的冲动而失去理性。而婆娘的数落却使他没有了退路,第二天早晨天不见亮他就去了,当然是提着东西去的。他想的是晚上你白局长不在,难道早晨你还没有回家,我就不相信你白局长不回家过夜。
去是去了,门也很快敲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皮肤白皙,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却比白局长显老些。他声音有些发抖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说,还在睡觉,家里也不方便,有事上班后去他办公室谈吧!说完也不容他说什么,就将防盗门关上了。他只好下楼,那一刻的他恨不得把提着的烟酒一下子甩到垃圾桶里去。可是又提醒自己,冲动是魔鬼,这可是一家人省吃俭用节攒的血汗钱咯!
咋办呢?他在老公园的老弯头树下坐了很久。太阳从老弯头树下的老城墙上升起来,照得他背上一片金晃晃。他想自己不能就这样回去,回去免不了挨婆娘的一顿日撅。如不想回去挨日撅,只有去找白局长,就按他婆娘说的有事去办公室找他,我就不相信真的就找不着他了。可是又有个问题,总不可能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去商业局吧!给白局长造成不好的影响,事情办不好不说,反而帮倒忙,自己的脸面又往哪儿放?放在熟人那里更不好,自己平时哪是享受这些名烟名酒的角色,人家会怎么看自己?想来想去,就走到了昨天买烟酒的邱姐副食店,他嗨地自叹了一声,活人还让屎尿憋死了,哪里买就哪里寄放。邱姐双手接过,给他放进了存烟酒的货柜里,说,遛着肇你放心,你照顾我们生意,想咋放就咋放,一根毫毛都不得少。她正要问你那闺女放人夫没?他却鸡刨刨地去了。这次没有人拦,白局长办公室门却是关着的。关着的没关系,他在路上想好了,就找上次接待自己的年轻女同志。日怪,年轻女同志也不在。遛着肇心里咯噔一声,天不成全呢!晒谷子遇到雷阵雨,砍竹子碰在节巴上。
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个中年男同志,他记得,就是上次动粗口给他泡茶的那位。他赶紧上去打了支烟。这次可不是天下秀,是红塔山。对方接过,愣了他一眼,你龟儿子找了一两个月白局长还莫找着嗦?他一下子笑了,大概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他就喜欢动粗口的,动粗口的人往往话丑理端,脑子里莫有弯横倒拐。就觉得双方一下子就走近了。他还没把火机摸出来,对方火机已经啪嗒打燃。见他舍不得抽一支,对方也没有把火机移过来。他接着对方的话茬子,找是找着了,可就连一句话也莫说上。看你龟儿子这样子,也是有啥事逼急了吧?对方小眼睛在袅袅的烟缕中眨巴着,你他妈的说白局长在你们厂里好得很,有那么好吗?咋我见过的当官的都是坏人呢?见遛着肇怪怪地看着他,叹了口气,现在当官的不好找啊!人不对,找着也是白找。你说得正确,他连连点着头说,可这事又非得找他,不找他办不了呢!那就是必须下矮桩了,对方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下矮桩是走不脱了?他连连点头说,是,是。办公室里有人进来,对方说,走,哥子,我俩有缘,圣修堂茶馆去说。他求之不得,感激零涕般跟着去了,像是遇见了高人。
接下来,遛着肇就按照高人的指点,果然就找着了白局长,并且眼看就要把事情办成了。
3.冷笑
高人名叫肖忠诚,还不能说他不忠诚,他并不是抽了对方一支红塔山就把局长给卖了,而是有私心牵扯着。这些当时遛着肇并不晓得。
按照肖忠诚在圣修堂茶馆里的指点,遛着肇当晚九点去了商业局办公室。去年洪水大,鸭子河石亭江的水冲出河堤,把农田和厂矿都淹没了,县城里的商场和糖酒公司的库房也陷内涝,损失不少。因此七月到九月,县委要求所有的行政事业单位必须防洪值班。白局长这天晚上就是带班领导,值班工作人员是张莉和肖忠诚。按理,带班领导是可以不去的,通讯畅通就行了。可是白局长这天晚上却去了,原因是肖忠诚闹肚子疼。这个肖忠诚!
尽管商业局晚上只有门卫,因是去求人办事,遛着肇还是做贼般轻手轻脚,以至于他猫鼠般上了楼梯,到了白局长办公室,也没有弄出一点响动。见白局长办公室透出灯光,门又是虚掩着的,他耳边想起肖同志说的话:今晚你要求的人必在,不在你吐我一脸口水。就抑制不住地推开了门,轻声喊道,白局长——
办公室里白炽灯亮着,却没有人。大桌子背后的皮椅边有一道小门,他晓得那是局长的小会议室附带休息室,那门却紧闭着,里面似有裙裾的窸窣声,惊惶的说话声,又立马安静了,只听见白炽灯里电流的吱吱声。他又大着胆子喊了两声白局长——白局长——
还是没有人应答,屋里更加安静了。他脑壳头闪忽了下,难道是遇见了霉事情?遇见这种事情可不利达。他心里一下子慌起来,慌急急下了楼,走到街上才发觉自己把烟酒放在白局长办公室里忘提了。想重新转去上楼,却又没有了胆子。他就这样心慌意乱地回到了家。老婆听他结结巴巴地说完,哼了一声说,不要有啥子心焦的,送出去就对了,成与不成只有听天由命了。只是你要管住你那臭嘴,你连人都没见着,咋会猜测里间有人,人家在搞霉事情,要是有一点点走漏了风声,不光你诽谤干部,女儿进厂的事情也会鸡飞蛋打。遛着肇心里承认婆娘歪是歪,但在大事情上比男人还把细,嘴上厉声道,阎王要你鬼来教!女人绿了他一眼,没有再开腔。
在其他事情上,遛着肇性子急,装不得半点事情;但女儿的事情他再急也得耐着性子,但也只耐了三天,他想要是三天白局长那边没有动静,多半就是有着落了。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了这一段时间所没有的一丝丝儿高兴,他一高兴就想与人喝酒,想着肖同志平白无故地对自己好,他就想去找肖同志喝喝酒,摆摆条,那人与自己还尿得到一壶。
那阵上班不点卯,没事可以不去办公室。两个人在筏子河边的印月酒家敞心敞肺地喝起来。印月酒家是个小馆子,招牌菜豌豆炖猪蹄、豌豆炖肥肠招揽顾客,油酥花生、酸辣猪肝、小炒鸡杂等味道也不赖,且价格比正街上那些大饭店大餐馆便宜些,所以生意一直就好,来迟了一般都没位子。既然是敞心敞肺地喝,自然就啥都说,遛着肇就把那晚去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肖同志虽然不住地喊喝起喝起,小眼睛却骨碌碌转着,听得仔细,可以说细枝末节都没有漏过。遛着肇哪里晓得,人来人往皆为利往,世间哪有纯粹的哥们儿义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肖同志和婆娘原来都是供销社的,婆娘的哥哥他的舅老倌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子不冲火,当兵犯了事被遣送了回来,在酒吧里喝酒争小姐把人打伤了,要在地方上也不算啥事。若是正常转业,人事局就该按政策安排工作,犯了事被遣送回来,人事局就不安排,自谋出路。舅老倌心焦就找到了妹,就等于是找到了妹弟。肖同志就想到了正在招工的百味轩,就找了白局长,白局长说想进厂的人很多,改制领导小组要与百味轩董事会研究,结果是迟迟拖着没答应,原因是肖同志的侄子犯过错。那天中午两个人喝了一斤稗子酒,酒酣耳热又去圣修堂茶馆喝了一下午的茶。
某天,遛着肇正在家打扫卫生,伍厂长派办公室的急匆匆地在门外吼,遛着肇,白局长喊你去他办公室一趟。老婆夺下他手里的鸡毛掸子,快去!他换了件衣服,洗了把脸就去了。白局长端端正正坐着,说,这东西是你前几天晚上送来的?他不好意思地答,是。他已经从白局长的严肃上,从既不叫他柳师傅也不叫他的名字上感觉到事情的不妙。白局长说,你自己拿走吧!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木呆地看着对方,那木呆里是一头雾水。白局长说,你的女儿接班的事,该怎么考虑我们会怎么考虑,用不着搞不正之风。如果此时他再耐心一点,听对方把话说完,把心里的不爽发泄出来,他就会有解释的机会,或许也就澄清自己了,或许女儿的事情也就有着落了。可是他是个急性子,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无望了,该自己极不情愿的都极不情愿了,该下的矮桩都下了,自己不能再这样窝囊再这样低三下四了。
遛着肇猛然恢复了他在厂里的本来面目,姓白的,你给老子听清楚,人不求人一般高,除非你这辈子不要求我!除非你不要向我下矮桩!对方嘿嘿冷笑了两声,更加激怒了遛着肇。他懂得冷笑,意思是我堂堂正正的局长会求你,你也不泡吧稀屎照照自己是谁?如果只是冷笑,或许就没有后面的事了,偏偏白局长在冷笑后缀了一句,你沟子翘高些等着吧!
他真想提起茶几上的烟酒,嘭地一声砸在茶几上,玻璃茶几定会哐啷啷散一地。按往天的脾性,自己定会指着对方吼道,姓白的,今天你说的话,你记清楚哈!我看得到你。但现在为了女儿的工作,他不能,自己已经把话说绝了。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白局长办公室的,提着烟酒,他浑身一阵阵发抖,索索地抖。街道上炙热的气流扑来,身体却似在凛冽的三九严寒中发冷。
4.麻烦
现在白主席想起当初自己那冷笑,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现在会去求这个人。父亲当年讲的爷爷在青城山天师洞出家当道士说的话赫然耳边,世上有两难:登天难,向人下矮桩比登天更难。二十年前遛着肇提着烟酒起早摸黑前来求自己的一幕幕闪现眼前,那楼梯上的弯曲背影,路灯下的苦相,仿佛就是去青城山当道士的爷爷行在山道上的无奈的表情。
当初那事情也不能全怪遛着肇,要不是老肖散布谣言,说自己防洪值班与小张偷情,被前来为女儿工作送礼的遛着肇撞见,自己也不情愿把东西当面退给遛着肇,遛着肇也不会与自己发生口角。而那晚自己与小张确实不是传言的那样,有人为证,纯属无中生有。既然是无中生有,就应该把遛着肇的女儿解决了,以体现自己的宽容和大度。百味轩人事科的去转达自己的意思时,遛着肇却犟起了牛性子,说我的女儿就是讨口要饭,也不会进你那厂;就是我和婆娘同意了,我那女儿也不会同意。你们回去转告白局长,我就不信他红得了一辈子,我就不相信他这一辈子没有求我遛着肇的时候。现场的人听了也一阵发笑,认为这遛着肇脑壳头确实有乒乓,以前遛着当官的肇皮,还讲点理,当官的觉得理亏,还给他一点面子,让着他点。现在的他确实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个社会鸡蛋能与石头碰么?你不就是一个下岗工人嘛!不就是一根筋扯点歪歪道理嘛!堂堂的商业局局长,管着全县大小商店、商场、轻工业生产企业和副食品批发零售,管着三万多商业系统干部职工,人家凭啥求你?这人哪!有的硬是活到老了都不省事,不晓得天高地厚。话传到白局长耳里,他嘿嘿笑了下,没当回事,嘴里还是说了句,这遛着肇还是有种。
渐渐才知道,不光是遛着肇有种,其女儿更有种,重进中学复读,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咋办呢?本该找个对象嫁人了事,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可是呢,她却与他父亲一样的犟,自己在家自学,准备自考。后来远走他乡,去了深圳打工,本以为能在那个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碰碰运气改变人生,哪晓得几年后又回来了。那时的白局长想的是如果遛着肇来求自己,可以考虑解决他女儿进厂的事。虽然先前单位上的老肖的妻侄顶替了他女儿的名额进了百味轩,那是被逼无奈。可是他遛着肇不仅没有半点求自己的意思,而且在街上碰见还向着自己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声,吐了口酽痰。白局长由此隐约感到这遛着肇不是说着玩的,不是川人说的只是一时的气话,说过的就如风吹过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自己的不断升迁,从商业局长到副县长、常务副县长,遇到过比遛着肇还急的、还犟的、还难打整的,甚至扬言要杀人放火的角儿都摆平了。拆迁的、上访的、冤屈的、吃不起饭医不起病的等等,也就是深秋的蝉子动动嘴劲了,也就见多识广见惯不惊,也就麻木了。比遛着肇还厉害得多的角儿都不放在心上了。
可就在自己即将从县政协主席位置上退休实现自己这一生的功德圆满,安享晚年时,麻烦来了,当初说那句狠话的角儿找上门来了,缀在他后面的自己的那句狠话也会影子一样跟着来了。如果不是蛇年春节前的那阵节俭之风,从而飓风般刮遍全国的反腐倡廉之风,从一顿饭、一瓶酒、一张明信片,到一辆车、一个会、一次接待的明细规范的作风督察,吃一顿饭抽几包烟喝几瓶酒在以往算不了什么,可是现在不一样啊!现在被抓着被检举就出大问题了。网上、报纸上、电视上天天都有因吃顿饭、喝瓶酒、节假日公车私用,甚至还有说句过头的话、戴块名表而被查处的,为官的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小心翼翼!说白点,从来没有这样窝囊得夹手夹脚的!过去放心地吃小心地拿是不会出问题的,现在就出问题了。
这不,城建局郝局长请自己和几个老朋友吃饭吃出问题了。自己与郝局长同病相怜,都是今年底届满就要退下来的。可是现在麻烦出来了,随着这一条彩信,自己和郝局长的声誉,包括十二年前与张莉的绯闻都将变成真实,都将傍着叶叶藤藤动,顺藤摸出瓜。照片上的张莉,现在的住建局副局长,就是当初老肖四处散步谣言说与自己有一腿的小张,这些年来由一般科员升为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再到人人扁尖脑壳都想往里钻的城市住建局担任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如不是自己的悉心关照,这一路走来她会有今天吗?先以为只要不是公款就没有事,可是巡视组说了,平头百姓没事,是干部就有事,哪怕是退休干部,聚集吃豪宴败坏了党的优良节俭作风,损坏了公务人员形象,不是小事是大事。
咋办呢!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矮桩不得不下啊!总不可能天亮了还屙泡在床上,光荣退休了还晚节不保吧!
这样想着,他就起身把主席办公室的门关上,调出对方发来彩信所显示的手机号码反拨了过去,手机通了,里面唱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直到歌唱完了,手机里响起你所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才摁了关停键。对方八成是没听见或手里忙着其他事儿,遛着肇与自己大小差不多,就是没有下岗也到了退休年龄,粗枝大叶忘记接听也可以理解。他等了一会儿,浏览了本周的省政协报,无心读下去,再打过去,还是唱着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唱完了还是无人接听。白主席的心里犹如沸水样煮着,这个遛着肇,既然发了短信,咋又不接电话呢!难道真的是老年痴呆了,或人机分离。老年人,就是爱丢三落四的。他尽量把对方往这样的方面想,但愿不是故意的。
吕秘书长中途来说本届政协会召开的事,除了听取审议政府工作报告,报告提案情况,本届政协的主要议程是换届选举,包括政协主席、副主席、常委等,自己都心不在焉的。如果遛着肇把那张照片交给纪委或在网上公布,自己还开啥会呢!就在纪委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代自己的问题了。一些官员的翻船都是小问题,都是诸如吃点喝点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引发出的根子上的大问题。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小不忍则乱大谋,说的就是这一类似的问题。用这样的话去套,自己这一次被遛着肇逮着了证据,也是属于大意失荆州,平时自己不检点,在风口浪尖上觉悟性不高自律性不强,不然咋么会被他逮着了证据还拍了下来。这样越想越胆寒,待吕秘书长走后,他又给遛着肇拨了一次电话,电话通了,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伴随着轰轰轰的混杂噪声,传来喂喂的声音。白主席很是激动,老柳,你在哪里?对方好像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你找哪个?找哪个?老柳,你是老柳柳正发吧?怕坐着说话效果不好,对方听不清,白主席索性站起来,我是白光斌。听不清楚,听不清楚。手机里还是轰轰轰的,对方像是在某个机器旁或是车子穿梭的公路上。轰轰轰一阵后,声音却断了。白主席不甘心地重拨过去,又像先前样通了没人接。此时的白主席如坐针毡。从对方手机里繁杂的噪声和说话的声音来分析,不像是故意的,这遛着肇既然发了彩信,又玩的是啥花眼呢!
这样在办公室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到了中午,白主席又拨了一次,还是先前的一样。吕秘书长过来说,杨总几个晚上想请你活动下。杨总是亭江化工厂的总经理,十多年前国有企业转制,四百万便宜卖给了他,当时自己是发改委主任。他很领这个情,只要有空就要约自己和几个划得来的朋友活动活动。他们所说的活动在外人听来好像锻炼身体什么的,其实是斗斗地主打打麻将,找小妹洗洗脚泡泡澡唱唱歌之类。听起来文雅干净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未必。不是吕秘书长不懂事,前几天他们还去邻县的三星堆活动了的。白主席当然不敢跟他说收到遛着肇彩信的事,这种事情,牙齿打脱和血吞,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告诉,甚至夫妻,多一个人晓得就多一条曝光的渠道。真是考验人的耐力和定力!白主席边翻着手里一沓本届政协的草拟报告,边抬起头轻微地说,我这两天忙,这些活动你都帮我推托下。还有,这个风口上,我建议你还是以不参加为好。吕秘书长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出去了。
电话打通了对方或不接,或接起来听不清说的啥。咋办呢?解开疙瘩要主动出击,坐等对方来找自己是不可能的。要不是下午3点县委那边有个不能缺席的会,自己就去找遛着肇了。会议由纪委书记主持,书记、县长等四大班子都在座,说的是第二阶段反“四风”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内容,上面的督导组马上就要下来,县上的九个督导小组建议名单已经拟定。白主席如坐针毡。好在差几分五点会议就结束了,这也是早点结束不安排伙食的一个理由,况且人人都晓得今非昔比,不是不安排,是从上至下不是全天会议一般都不能安排,就是有,自己也不会吃。时间对于自己不是很宽裕,如果今晚上找不到遛着肇,找到了达不成共识,明天就是自己悲哀开始的时候了。但是,总不可能不去争取,总不可能坐以待毙。心事重重的他第一次没有叫司机,也没有自己开车。要在以前,下班开个车是很自信很惬意的,也没有谁来注意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都是惹是生非的导火索。
5.恐惧
自从走出政协办公楼,白主席就觉得自己后背很不舒服,像有芒刺扎着。
他打了个的直奔老公园。酿造厂与食品厂等几个老厂计划经济年代集中修的老瓦房,前几年已经拆迁被开发商修了新楼盘,遛着肇是否还在那地方住不晓得。拢了果然是个新社区,楼盘并不高,八九层。问柳正发住哪儿,门卫直摆脑壳。问遛着肇,门卫一下笑了起来,说,在顶角殿,四单元四楼。他一下子晓得进门直线走,走到顶角最后一幢即是。当地人说的顶角殿即是走到头。一路上,他还是觉得脊背上有芒刺般,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每上一级楼梯,心都咚咚跳着。真是风水轮流转,运气不好,喝水都塞牙齿。自己这辈子何曾这样去求过人。走上楼准备敲门时,才想起没有问是左边还是右边,单号或是双号。他想碰碰运气吧!举起手敲了右边的防盗门,里面传出了声音,有门铃不按,敲啥敲?门开了,出来的是位小伙子,见门上那个站着的白主席,眉头皱了皱,你找哪个?我找柳师傅。见对方有些迟疑的样子,他接着补充,就是原来酿造厂的柳正发。他之所以不敢说遛着肇的原因是过去有过口角的先例,如是敲对了门不是更冒犯人家?呃!你是不是说的遛着肇呃?他保养得很好的光洁下巴点着,就是,就是。对门。小伙子手指了指。他赶紧说打搅了打搅了。小伙子边关门边皱着眉头喃喃道,这脸面好熟呃。他心里哼了声,电视上经常露脸,咋不熟呢!他长记性了,平时走单位下企业,都是有工作人员引导,自己何曾自己去按过门铃什么的。遛着肇的门上没有门铃,这个城市多数人都不会用门铃的,门铃是年轻人的新潮。但也是图一时心香,哑了就再也不用了。他举起右手开始敲,咚咚咚敲了几次,门里都没有丁点儿响动,他想难道屋里没人。他又站了一会儿,敲了一次,还是没有响动。他只好下了楼。下到一楼时,他听见上面的门吱嘎一声,垂头丧气的身子安静的木马般弹了起来,他三步当作两步跑了上去。门板着脸,一点开动的迹象也没有。是他神经过敏,太想见着遛着肇了,其他楼层的开门声也误以为是遛着肇家的了。
他现在体会到了人求人的不容易,向人下矮桩的卑微和难为情的确比登天还难。二十年前,遛着肇也是这般的来敲门,想敲开门见着自己,给她女儿一条活路一口饭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遛着肇咋样来咋样去的,第二天就有人给自己的老婆摆家常了,如何走错了楼层,敲开四楼的住户,问到了三楼,三楼又敲错了,如自己刚才一样敲到了对门。第二天一大清早遛着肇又鸡刨刨地来了,可见那一夜他是咋样熬过来的。老婆给对方说的自己还在睡,有事去办公室找也没有错。实际上自己已经起来了,吃政治上的这碗饭,就得讲政治,自己有看央视《朝闻天下》的习惯,了解上面大事要事,包括中央领导的重要活动和精神都在主要媒体上,就像每天必看的人民日报,与每天必吃的三餐一样重要。如当时自己能像现在样体会到求人之难,体会到向人下矮桩的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自己就会开门让他进来,或许就没有以后的麻烦和诸多过节了。
下了楼,到小区门口,他摸出黑色公文包里的软中华,给守门的老头打上,金晃晃的火舌舔燃双方的烟头后他们聊了起来,这才晓得遛着肇现在一个人在这儿住。女儿在深圳打工也没混出个名堂,还弄了一身病,回来后嫁给了山区的一位老师,在蓥华中学伙食团当炊事员。女婿女儿也孝顺,高矮接他老两口去山里住,他却犟着不去,说是不习惯。老娘子去了,他一个人住,真是个犟人。门卫没问他是遛着肇的什么人,光是看这打头和金晃晃的中华烟就很是热情地向他说了遛着肇的一贯去处,不是钓鱼就是喝茶,钓鱼行踪不定,喝茶不是在圣修堂,就是元帅庙。圣修堂是明末清初英国一位传教士来印月井县传教修建的教堂,信奉耶稣基督,教堂侧的茶馆就叫圣修堂茶馆。人说话都撇脱,都省去了茶馆二字,问哪儿去喝茶?都说圣修堂。但那茶馆有身份的人皆忌讳去,并不是去喝茶的人都怕沾上信洋教的迷信,官员都信党,信党也是种信仰,信仰都只祈拜一个主,就是过去的王朝也如此,一女嫁二夫,一夫奉二主皆列为不节不忠不孝。人类文化从这点来看就有殊途同归之处。在圣修堂茶馆里喝茶的并非都信主,洋教在小县城传了几百年,据说信主的却只有几家人,就是这几家人,后辈儿孙忙于生计也不信了。有身份之人大都不去,还有个原因是喝茶的皆是三教九流,城里的许多是非谣言网上的绯闻段子都是最先从那里传出来的。房子和里面的陈设都还是过去五六十年前的,与圣修堂外面大街上的酒楼茶坊仿佛是两个世界。白局长这辈子肯定没去过,现在却不得不去了。遛着肇多半就待在那里,据说那些退休的下岗的年老的无所事事或做点小本生意的,除了晚上睡觉在家里,其余的时间都泡在里面。走过圣修堂教堂正门还不觉得,从右侧的老旧双扇木门一进去,他就感到面子上的羞愧和强烈的不适。黯然的光线,乱七八糟的老旧木桌与老式竹椅上黑黢黢的人影,仿佛过去年代的缩影,恰似一幅幅黑白版画。腐质的陈木柱头房梁上的蛛网上的灰尘,和着老年人身上的酸味、汗咸味,烟缕里飘绕不散的叶子烟味,与蚊蝇样的说话声裹挟在一起,组成了在时代遗忘的旮旯里割舍不了的市声。他想退出去已经晚了,况且再三强调自己不能退出去。他与这个场合很不符合,穿着气质恍若黯然时空中突然漏出的一束光,使正在摆得闹热的人都用眼睛瞟着他。世界只有这么大,何况是小城,谁又不认识这些经常露脸的头面人物呢。人都是势利的,刚才还把当官的说得粪土样,说到外北村的强行拆迁咬牙切齿,这阵却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称道,白主席,你的贵脚舍得往这里走嗦?另一个赶紧用衣袖扫了几下身边的竹椅,大爷,这里坐;另一个就高声喊,茶倌,给大爷倒晚素茶。他晓得,他们口中的大爷可不是平常人口中的大爷,那是过去对达官贵人的一种尊称,意思是大人、大得很的爷们儿的意思。就像有的人喜欢在不同的场合称呼自己的上司为老板、领导、老大、大指拇之类。被称呼着的人都喜欢听。他也就惶惶地坐下了,坐下就急促地咳嗽了几声,是被叶子烟呛的。渐渐适应了,才看清招呼自己的是原来酿造厂的伍厂长、食品厂的老肖他们几个。想不到退了休的他们也很快融入这块市井之地了。伍厂长说,领导屈尊来这里,是来体察民情嗦?他嘴角笑了下,说,找柳正发说点事。原先只要不是当着对方的面,自己是把遛着肇这个外号说得比别人还上口的,现在自己已经不敢轻易地称呼其外号了,遛着肇已成了他心里面的一条蛇。一个说,好像没看见。另一个说,可能在元帅庙。还是伍厂长脑壳好用,老肖你起身转转,看遛着肇在里面没?该吃晚饭时间了,人们都在起身了,要拴围腰的茶倌忙着收茶杯。老肖很快转来说,下午没来,听说是在元帅庙。
伍厂长毕竟曾是自己的下属,很念旧情,高矮要陪他一起去元帅庙,走出圣修堂,他都婉拒了。伍厂长是当过厂长的人,也晓得两个人的过节,身为四大班子一把手的人突然单枪匹马来找,必然有外人所不知晓的事情,也就知趣地说,领导你去忙,有用得着的尽管吩咐。就握握手走了。
元帅庙离圣修堂不远,但中间要穿过一条老巷子,旧城改造中最顽固的一段,那边就是因拆迁闹腾了二十年的外北村。曾经供应县城居民蔬菜的蔬菜村,部分村民坚持不卖地,反对城乡统筹大兴土木。这条巷子的居民也附和着不愿拆迁,真实原因是价钱没说到一条路上。老巷子还是过去的老土墙,顶上是老瓦,虽稀疏,呈龙蛇形蜿蜒,在苍黄的梧桐和暮霭的泡桐里恍若灵动了起来。白主席不仅有些胆怯起来,想长期来往这巷子去喝茶的人是些啥样心态,他们走过这宛若时光回溯的老巷子心里会想些啥?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回过头去,恍若听见了身后有不像脚步声的动静,却是一片肥大的泡桐树叶子落在老墙上,后背上似有一个人的剪影。年轻时看过的电影里地下党被特务汉奸盯梢的镜头浮现出来,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像肥大的泡桐树叶子落在瓦楞上的啪嗒声。说是元帅庙,只是在口头上,庙子早已在破四旧立四新年代打了,现在是一个居民小院,瓦房里摆着些旧桌子竹椅子,到这里喝茶的人图的是个僻静。瓦房里有三三两两的老头出来,白主席的心被猫抓着样难受。他脚下快了些,一辆脏兮兮的旧摩托呜地冲了出来,后座上叉腿坐着的白头朝巷子里不经意扫了眼,他觉得那白头好面熟,待反应过来很像自己要找的人,扯开嗓门喊了声遛着肇——摩托车已冲过了巷子的拐弯处。摩托车喷出的闷人油烟中他才想起自己咋就喊了人家的外号呢?他边跟着油烟撵,边摸出手机按出了那个今天拨了无数次的那个号码。手机是通的,就是不接,摩托车的噪声大,这次是真的没听着。
冬天的天黑得早,街灯已经亮了,照见他孤单的身影。也没心思吃饭了,他给家里打了电话,多年来很少回去吃饭已成习惯,好在老婆爱麻将,有时还打连场,多在茶楼里吃盒饭,也就爱管不管他的事。这些事也不能让她晓得,女人嘛!还是多报喜少报忧,省得一家人担心费神不说,即使帮忙都是帮倒忙,如果某一天纸包不住火再说吧!咋办呢?看来这遛着肇是成心与自己遛着肇了。他看着自己在街灯下拉得像皮影般单薄的身影。这么多年,身心从没这样感到疲倦过。啥事都一帆风顺,每天都过着神仙般的日子,每天都是神清气爽的,时代真好啊!生活真好啊!如果能长生不老,如果人在官场上永远不退休该多好!可是,现在麻烦却出来了,原来从没听说吃喝出啥问题的,现在却要上纲上线了。过了今晚,自己有可能就不再是四大班子交椅上坐着的人了,就不是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人了。省部级都抵挡不住,如泥菩萨过河般小心,稍不注意全身就粉碎了,何况一个七品芝麻官。想到这里,他浑身战栗了下。唉!这人的运气真的是被一只无形手操控着,说变就变了。自己就这样束手就擒吗?不,只要见到遛着肇,只要他开出条件,这霉运就可以改变了。想到这里,他就往刚才来的方向走。自己何曾这样低三下四去求过人,低三下四去向一个比自己身份低得多的下矮桩。
遛着肇二十年前如何在这条路上惶惶走着的消瘦身影,在夜色里映现出来,恍若此时的自己,没有什么两样。从家里到商业局办公室,来来去去,还没有找着人,提着烟酒上下楼害怕被人看见的难为情,依他的性格,宁受穷受苦都不求人,在老婆的唠叨和欺心挖苦的谩骂声中,又是怎样说服自己那颗好强的心,再次绷着脸面来求自己,多么的不情愿,多么的苦往心里藏。若现在的自己,不去不行。自己现在完全理解了当初遛着肇在办公室向自己发怒的心情,谩骂并说狠话的心情。他是逼得没办法啊!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来找遛着肇像是房檐水点点滴滴,一报还一报。他就觉得赎罪般轻松了些。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有再去他的住处,情况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6.楼梯
平时一晃就走拢的,这阵走起来却是如此漫长。他总觉得后背上有双眼睛深深地扎着,空无一人的僻静处似有人的嚓嚓脚步声,秋风走着的落叶般。回过头去,除了夜风把水泥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吹得呜呜响,再没有听到其他声音。走到酿造厂小区边,小超市里散射出的灯光给了黑黢黢的夜色以暖意,他心里一咯噔,自己不能这样空手而去。他向已有些白发的大姐说出了两瓶文君酒,两条红塔山,事后想起来都发笑,竟然说得与当初遛着肇送的烟酒一模一样。大姐说现在哪还有寡妇酒卖,早就垮杆了。如是送礼的话,酒最好是剑南春或五粮春。烟呢,红塔山就低档了,一般都是极品云烟、中华之类。卓文君在听司马相如弹琴之前是寡妇,川人把文君酒叫寡妇酒。他说那就剑南春和极品云烟。
他不知道,遛着肇当初也是在这里买的烟酒,也是从邱姐手里接过的,只不过当时的邱姐是个中年妇女,头发还没有白。当时的邱姐副食店现在变成了小超市,邱姐今晚是换儿媳妇回去吃饭,在收银台顶一会儿,儿媳妇来了她就回去了。她也不知道二十年前遛着肇去送礼的这个人,今晚来买烟酒去送给遛着肇。人间的诸多事真是蹊跷得很。遛着肇的女儿从深圳回来嫁给蓥华中学的张老师也是她做的红。邱姐正将钱放入钱匣子里时,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脸色就变了。她说晓得了,我马上来,马上来。说完就对货架边上的年轻女售货员说,小美,你照看下,你蓉姐马上来。我有急事,先走了。
二十年前,遛着肇也是这般提着烟酒来找白主席的,只不过他当时提的酒是文君酒,烟是红塔山。当时的红塔山相当于现在的中华,那是最好的烟,遛着肇为了自己女儿的工作可是花了血本的。
当时吃过晚饭正在看焦点访谈,城建局老郝约打牌,他正说出门,敲门声响起了,咚咚咚地敲得很急。老婆说,哪里来的大老粗,连门铃都不会看,就在猫眼里看,边看边对自己说,文君酒、红塔山。她问自己开不开门,自己说看看再说。就把脸贴在门上,一看,连忙对老婆命令似的说,不开,遛着肇!这个卵人,他也有求人的时候。老婆一听说是遛着肇,脸色都变了。以为他要在外面敲好久等好久,只几分钟,老婆从猫眼里看见他惶惶恐恐下楼走了,自己才出门去打牌。狗日的遛着肇扫把星,老子那天晚上手气从来莫那么臭过,居然下叫就点炮,要么就是杠上炮,三旋一,输了两千多。
老头见他又来,手里还提着东西,就从小区门卫的玻璃窗上伸出脑壳向着他:
还是找遛着肇?
就是。
他向着对方。赶紧又把中华烟摸出来打了支:
回来了吧?
好像是莫有。
接过烟的老头用眼角愣了他一眼,同时也愣了他手里提着的东西。那眼神使他想起一个人的眼神,一整天恍若皮肤上巴着芒刺般的不舒服。
或许是一支烟,或许是他的不同一般人的派头,老头的话多了些,晓不得今晚回不回来,往天都是回来了的。你运气撇,刚才才走的,最多有十来分钟,他的一个亲戚骑着摩托来搭的他,听说他女儿病又犯了,晓不得今晚回来不?老头说要不就在这里坐坐。
他是何许人也,晓得对方是客套话,何况自己哪敢坐在门卫上丢人现眼,给人留下些猜疑。特别是这种非常时期,官员们都心惊胆战人人自危,说不定就如陕西安监局的杨表叔手腕上的一只表,在微博上与情人去开房的某某局长,昨天还在台子上高谈阔论,今天就被双规了。就说不了,我进去等等看。实际上进去也是丢人现眼,只不过比在门卫上稍好一些而已。他记住了顶角殿四单元四楼四号。明知门卫上的老头说的好像莫有回来,他却抱着侥幸敲了门,咚咚声在楼道里回荡,使他想起某次随同安监局去山区磷矿视察,走在山肚子洞里听见的滴水声犹如敲击在自己跳动的心脏上。那次以后他就再也不愿去那些矿洞子煤洞子里了,在地下的人总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时没有遮掩地暴露着,使人从骨子里产生恐惧,不知道那些长年累月在不见天日的洞子里挖掘矿石的人是如何熬出洞的。现在他听着自己的手指敲击铁门发出的金属回响声,那种感觉又蓦然间钻了出来,恍惚看见自己的心脏被那回响声敲击并隐隐发痛样。沉寂的楼梯把他置身于一个空旷的时间隧道,一瞬间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孤独,仿佛远离了熟悉的人群好多年,远离了自己的权力与欲望的办公室好多年,自己是那样的失落与沮丧。
父亲讲当年爷爷去天师洞出家当道士的原因是万念俱灭,俱灭的原因是他去向徒弟下矮桩能否借几吊钱给奶奶和大姑看病。世人皆知只有徒弟向师傅下矮桩的,他却去向徒弟下矮桩。拐棍倒着拄,其结果可想而知。而爷爷只有这一个能借出钱的木匠徒弟。出了师的徒弟把他原来的熟东家都变成了自己的东家,他们不请爷爷做手艺的原因是嫌爷爷做工慢,费工夫费饭,工钱还比徒弟收得高。相反徒弟做得快,收费就比爷爷低。这就是民间最活学活用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爷爷背着锛锉刨等木匠家伙失落回家,一路唉声叹气,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奶奶说当初收他做徒弟时我看他那骨碌转的刀篾眼就说这人鬼转转多,你却偏说人不可貌相。天地不公以万物为刍狗。手艺活越来越少,奶奶和大姑却都得了疾病。爷爷去向徒弟借几吊钱捡药,徒弟骨碌着刀篾眼说,当年为了学到你的手艺,你是咋样磨肇我的,端茶送水提夜壶,饭都莫吃饱过一顿。其实徒弟是想把气话说了,把爷爷的师傅大驾子摔摆够,再借钱。可爷爷哪受得了那种气,心一梗,昂头就走了。走是走了,奶奶和大姑拖了几天没进药就去了。爷爷把小儿子——白主席的父亲抱了人,就上了天师洞。道长问他为啥出家,他就说了求人比登天更难的话。好在那一年秋天,印月井城解放了。
楼梯上很静,腕子上的手表和自己的出气声清晰得很,白主席以前很少想这些,也没有时间问这些,今夜就都水滴石穿般出现在自己脑壳里。爷爷的可怜相,遛着肇的背影与自己的悲戚面容分分合合,不时又重叠在一起。这人啊,都有倒霉求人的时候呢!比登天更难也得去求呢!他想尽快逃离这剥夺了自己体面与尊严的空间,可是心里的那个我却告诫他,忍忍吧忍忍吧!如果你耐不过今晚,你不去送这个礼,见不着你极不情愿见的那个人,天一亮你就真正地远离了你的权力与尊严,你就真正被打进了沮丧与耻辱的空间。忍忍吧!忍得一时之气,方得长久安宁。
而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先以为是听错了,心急得很的时候是容易看错或听错的。他狗一般支起耳朵仔细地听,没错,是咚咚的脚步声,从楼梯下往楼梯上走的脚步声。他的心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跳了起来,狗日的遛着肇!你把老子害惨了,你到底出现了!可是,那咚咚声却在三楼停住了,钥匙声,插进锁孔的摩擦声,转动声,门开的声音,哐当的关门声,楼梯又陷入了沉寂。人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劳心费神地从各个地方聚到一栋楼房里来,却用水泥钢筋砖瓦铁门把大家隔开来,让大家陷入沉寂和隔膜。
他的情绪又低落到了极点,仿佛1975年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没有当上知青团支书的那个失眠之夜的低落情绪。他们是如此相似,人身上不知要轮回多少次这样的情绪。就像二十年前自己想尽办法不愿见遛着肇一样,明明在家里却躲,明明在办公室里却佯装着去外面开会或忙得很的样子,即使见了也是蜻蜓点水般搪塞过去。而现在,二十年前想方设法找自己求自己的那个人又附身在了自己身上,自己竟是这般地想方设法要见到对方,这不是命运在给自己开玩笑么!而那个人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诅咒发誓所说的那句话,现在活生生地应验了。人啊!真是自己看不到自己的后颈窝。
楼梯上不时有人上楼,看看坐在楼梯上的这个人,幸好他是把头埋着的,不然人们多半会认出他来,一定会猜测县里的大领导这样痴心地找一位下岗老头到底有啥事呢!
夜已经有些深了,他的忍耐力几乎到了极点。他摸出手机,想再最后拨一次,再不接就算了,就回去了。让他上网或交到纪委去吧!不就是吃了顿饭吗?处分就处分吧,撤职就撤职吧,自己反正这个月政协会开了就卸职了,明年也就退休了,无非就是晚节不保,名声不好听而已。只是亏了小张,到时候扯出萝卜拔出泥,起出老底,网上还会杜撰些事情,这个可恶的网络,它一出现,人就像没有秘密似的,再秘密的交易都会有人晓得。要说自己与小张没有一腿那是喝人的,只要是人,那种事情就是猪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官员也是人,怎离得开酒色呢?酒色自古就是达官贵人们的尤物。当然也不是网上那样的天花乱坠胡说八道。自己与小张起初并没那事,一次双方醉酒,她来给自己泡茶醒酒,反而把自己泡了进去,借着酒胆,自己在她的反抗中霸王硬上弓。事后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言语,天天见着面都极不好意思。再次霸王硬上弓是在她升任副主任后,也是醉酒,酒是个好东西啊!好多事情都是它怂恿的。这次是在361度歌厅,那种在靡靡之音中的肉体摩擦的粗重节奏别有风情。后来小张找了男朋友,结了婚,两个人在一起的次数就少多了。有时她与男人吵了架还是会主动找自己。而那晚遛着肇提着烟酒来自己办公室,自己与小张确实没在里面,更没有老肖所说的两个人在办公室勾搭。那晚自己和张莉与防洪办的几位同志在一起,去糖酒公司仓库查看排水沟堵塞,不然拴着月亮也说不清,自己哪还有后来的升迁。
因吃喝受组织处理自己都不怕,最怕的就是遛着肇把小张攀着自己喝酒的照片晒在网上,自己名声不好听不打紧,伤及了双方的家庭,搞得两口子感情不和。说直白点,人啥都不怕,就怕家里鸡犬不宁。这也就是自己要放下架子受这委屈,像遛着肇当初送礼一样,向遛着肇送礼下矮桩的原因。这样想着,楼道里就如山涧或地下矿洞那般更加沉闷,甚至射进楼梯里的一丝路灯光也像是在嘲笑他。
他调出号码拨了过去,手机里唱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估计对方可能还是如先前样不会接,正说摁了开关键,对方却接了起来,伴随着哀哀恹恹的唢呐声传来了喂喂的声音,就是变成灰他都听得出这个声音。白主席心里一阵窃喜,眼泪都快滚了出来。声音几乎是颤抖地问,你是柳师傅吧?我是遛着肇。对方回答得很干脆。我现在在你家门前,等着与你见面。他轻言絮语地说着,甚至有些吞吞吐吐,完全没有了平常讲话的发挥自如,更没有了二十年前的盛气凌人。他满以为对方会说我马上来一类的话,电话里传来的却是:
你在不在我家门前关我锤子事!
电话就压了。白主席岂能罢休,立马坚定地拨了过去,谢天谢地!对方接了起来:
你想见我?二十年前我想见你不是比登天还难吗?
见着了也等于莫有见着吗?
你不是说了如果你要向我下矮桩,除非太阳走西边出来吗?
让我沟子翘高些吗?
白主席心里笑了下,只要对方能接电话,不管在电话里说啥都是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这么多年了,也该对方发发心里的牢骚,泄泄怨气,事情就可能好说了。这是他当多年干部解决了许多问题的一贯经验。于是他又带有哀求似的说了一大堆好话,还许下了诸多的承诺。其中包括你女儿现在做啥,我可以给她找个好点的单位,比方说市委招待所市上的宾馆之类;你有啥需要我帮忙解决,比方说廉租房、你的社保医疗等都可以提出来,需要钱尽管开腔之类的。他可以说把自己在权限范围内能够使出的招数都说了,他以为对方不会不为之所动,不会不来与他见面。哪晓得对方根本没有听他说话,电话尾音里只传来唢呐哀哀恹恹的吹奏声,伴随着磬鼓的敲击声。
他猛地拍了下大腿,哎呀!难道是他女儿死了?因为刚才门卫说他女儿病犯了。如若是这样的话,自己今晚百分百是见不着遛着肇了,见不着遛着肇自己就没有与他谈判讲和的机会了。嗬哟哟!这下好了,天救我也。这么悲伤的他为女儿办丧事,肯定没有时间来操心检举自己的事情了。暗自庆幸的他突然又一想,自己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对方随便在电脑上一敲,一秒钟照片就会到达纪委监察网站了,一秒钟照片就从微博上网络了,自己死定了不说,与自己吃饭喝酒的郝局长小张等都受连累了,多米诺骨牌效果,几个家庭,特别是小张和自己的婚姻、家庭,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7.山夜
咋办呢?自己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他看了下腕子上的手表,十点三十分,离天亮上班还有十个小时。他下楼后给吕秘书打了电话,叫司机把车开到百味轩,有急事要进山。并叫吕秘书给家里去个电话,说山区有事,他今晚可能不回家了。吕秘书说,老板,我陪你去吧?他说,不了,有司机就行了。明天的会议你叫文主席主持下,我尽量赶回。领导一般都这样,特别是私事,不会说明,领导无私事,私事也是公事。他不说具体啥事,对方也不会问,这是当下属的规矩。司机都是领导的奴才,二十小时待命出车是最起码的。按说,白主席是不愿坐自己的专车深夜去山里办这种事的。但他觉得也无所谓,司机是自己的人,转业后白丁一个,婆娘娃儿的工作都是自己给解决的,不会漏半点风声。何况自己不说司机也不会晓得。再说,遛着肇的女儿死了,自己作为曾经的厂长去关心下是很人性化的,别人还会觉得自己虽然当了政协主席,还是很记情的;特别是大家都晓得遛着肇二十年前与自己有过节,甚至是对头,结成了死梁子,现在不计前嫌前去吊唁,还会留下美名。这样想着,心里从接到彩信起就淤积的烦闷紧张惶恐恍若就略微轻松了些,甚或还看到了黑夜前方的一缕光亮儿。
伍厂长退休后还兼着工会主席,对遛着肇家里的情况比较清楚;他的儿子又在蓥华镇当镇长,是自己在常委会上提的名。他就给伍厂长打了个电话,问他能否马上到百味轩来,陪自己到蓥华中学去见遛着肇。伍厂长说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还说明天代表工会去呢!老领导却比我还急。白主席在电话里笑了下,显然伍厂长已晓得遛着肇的家事,遛着肇的女儿是真的死了。不愧是自己的旧部,车子刚开拢百味轩门上,伍厂长气喘吁吁地到了。这又让沉闷焦虑了一天的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慰藉,犹如奥迪V6灯光照见的清静的山路样。
车子开拢蓥华中学已是午夜,中学里清风雅静,没有办丧事的丁点动静。一打听,门卫说教导处张主任的老婆确实死了,是姓柳,下午五点死的。但灵堂不可能设在学校,设在他们场镇边上的家里,你们往石门洞方向开,一条独路,听见吹吹声就是,好找得很。果然好找得很,车子在黑夜中行了十来分钟就听见了磬鼓声,望见灯火通明的山坳。听说是死者父亲单位的人来了,又是深夜,知客师自然脸上分外堆满笑地迎着,给他们每人手臂上挽了截黑纱。一位白胖的妇女自我介绍是死者的母亲,遛着肇的老婆,就接过了白主席手里的烟酒。伍厂长欲介绍,白主席给他眨巴了下眼睛,他就止住了欲说的话。一位白了头的妇女伸手帮着提时,却鼓着眼睛看着他,这不就是四五个小时前在自己小超市里买烟酒的人么,当时觉得面熟,原来与遛着肇是一个厂里的,难怪当时就觉得眼熟。但都不晓得是政协白主席。他也把对方盯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然而,他想见的人却不在,张老师和老丈人遛着肇去了黄许火葬场,还没有回来。遛着肇的老婆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晓得面前的这位白主席就是当年的商业局局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哎呀!我这女子命苦啊!要不是当年去深圳打工,就不会在化工厂里染上肝癌啊!要是当年进了百味轩酿造厂,接了他父亲的班,就不会得错病啊!不会年纪轻轻就走了啊!都是那挨刀砍脑壳的遛着肇在厂里把当官的得罪了,他是大嘴巴直肠子,有他[尸][求]相干卵相干,不该他管的他管,不该要的他去要,猫翻甑子替狗干。大家得好处,他一个人去得罪人,人家当官的就把他记住了,女儿要接班了,就给他小鞋穿了,随便咋个都不给一点情面了。那当官的屁儿也黑啊!比糊渣(木炭)煤炭还黑啊!邱姐和知客师苦着脸,伍厂长皱着眉头向着一边,不敢看黑着脸的白主席。白主席从未这样难堪过,坐在这里被别人骂得喷嚏都打不出来。怎敢作声呢!独木桥上挑担子硬撑着。除了伍厂长和遛着肇的婆娘,谁晓得自己就是当年的那个厂长那个局长呢!要是遛着肇的婆娘晓得遛着肇手里有关于自己致命的把柄,继续装疯卖傻骂下去,自己的脸面就丢尽了,纪委和上面的人不晓得也晓得了。他真是如坐针毡啊!自己真想起身走开,可是又不敢啊!在这里,有可能她还不点名地指桑骂槐;如走了,说不定她就点着他的名彻底骂开了。还好!接下来从她的哭声里他能感觉出她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当年的厂长当年的局长,更不知道遛着肇现在手里有他的把柄。
她抬起衣袖揩了泪水,大声喊着邱姐——把水瓶提来,邱姐就很听话地把水瓶递到了她手上。她就给伍厂长和他倒水,边倒边说,你们莫见怪哈!我心里恼火,按理说你们大深夜从城里赶来,我该喜欢的,不该把陈年旧账翻出来的,可是想起气得很!你们回去也不要去转话,俗话说,带话带长,带东西带赊。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白厂长白局长听说官当大了。如果说句公道话,我们遛着肇那性子也倔得很,女儿性子像她老黑(老爸)也倔。人家白局长后来带过话来的,女儿他老黑(老爸)说离了他白局长人都不活了?女儿也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就是命呢!南泉的李道师算过的,说就是女儿不去深圳打工,也要出拐。该多大的阳寿在哪里都一样。你们这么老远的来,还买这么好的烟酒。恩人哪!喝口水,要不,就让邱姐带你们去镇上的旅馆住下。伍厂长说,没事,我们等柳师傅回来说几句话。他差点说出白主席明天还要开政协会呢!见白主席眼珠子鼓着他,他是何许人也,当过厂长的呢,眼眨眉毛动,立马就改了口,说,明天厂里还有事呢!我们歇会儿,见了柳师傅就走。
夜深了,喇叭里超度的磬鼓之声歇息了。遛着肇的老婆可能是哭累了,被人搀扶进去了。刚进屋时白主席觉得不冷,可能是知客师和遛着肇的老婆邱姐等的热情和哭诉分散了注意力吧!这阵静下来浑身却冷起来,穿着进口保暖内衣内裤的身子也像身处肉联厂冻库之中,连毛皮鞋里的脚尖也冻得木木的。司机说,老板,去车上坐坐,车上暖和。他摆摆手。自己何尝不想去空调里坐坐,可现在是享受的时候吗?过了今晚慢慢享受吧!说不定一眨眼对方就从眼皮底下溜了。伍厂长说,老领导,要不你和驾驶员先到镇上的旅馆歇着,柳师傅回来我给你打电话。白主席晓得司机和伍厂长的意思,也冷得招架不住了,白主席不去车上坐谁敢开这个口。伍厂长的儿子就是这个镇上的镇长,白主席又是县上下来的领导,就是没有为儿子的提拔尽了一臂之力,也理所当然该镇上来安排接待的。但白主席在车上叮嘱过的,此去是有些私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当然就包括镇长村主任了。
白主席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多事之夜,不止是决定自己前程和名节的不平常之夜。他想起晚清名臣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的一句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他就站起来,对驾驶员说,你先与伍厂长去镇上安排下住宿,安排好后来接我。关键时候,领导的话就是指示,不容其他人变通和推托的。伍厂长和驾驶员跟着白主席多年,早能领略其脾性和作派。还有,他们隐隐估计到老领导深夜进山且刻不容缓,一定有着火烧眉毛的事情。他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白主席这棵大树要是倒了或出了啥差错的话,他们的日子以及家里人亲戚朋友的日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因此,伍厂长果断地站起来,说,那好,老领导你委屈下,我们安排好了就来接你。边说着便把自己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也不容白主席拒绝,就搭在对方的膝盖上,挺着穿着双层厚毛衣的身子,分外精神,一点也不觉得冷的样子,与驾驶员大步去了。
白主席心里暖暖的,伍厂长的举动让他对于今晚进山来见遛着肇的举动增添了自信。人一辈子要遇到许多超出意外的事情,看来春风得意的运程说变故就变故了,一朵微花或树叶上的几颗露滴说不定就是要震动大地或掀起台风。谁敢说不是呢!世界上的许多大事变,不都是小人物小事件撬动的么?但是,非常时候的非常之举又是非常人能力挽狂澜的么!一个往日看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吃喝问题,现在却是导致官员滑铁卢的大问题了。这就是物极必反的哲学问题,有人粗略统计了下,从蛇年春节到马年春节,已经有五千七百多名各级官员因吃喝和公车私用等被免职和降职处理。而另一项数据显示,厉行节约使中央和各地财政2013年节省增加收入近千亿。这些道理自己都懂,但就是都懂的道理却打了马虎眼。以为不就是一顿便饭么,都在吃的一顿便饭么!大家都莫有出问题,难道自己运气撇。可是自己就是运气撇,硬是就出了问题了,还被人用手机拍了照片。还不是一般的人,而是二十年前与自己结下梁子的遛着肇。但扪心细想,人家还是手下留了情的。这留情里又有两面,大凡世间事,无论大小,哪一样又没有两面呢?这留情的两面里是要把事情做得更绝情呢?还是为了私利得到更大的满足?而这些都只是白主席在没有见到对方时的想法,谁又知道见面后的结局超出想法之外呢!
白主席不时看看腕子上的手表,平时觉得日子也就如开不完的会议,讲不完的口水话般过着,时间也就在牌桌上酒桌上浑耗着。可是现在这时间却这般金贵,平时从未注意的手表居然在夜间有这样难听的嚓嚓声,像一个眼睛因仇恨而血红的人的霍霍磨刀声,恨不得把对方撕碎的咬牙切齿声,更像白蚁啃噬着木门的沙沙声。平时在会场和宾馆及其他高级场所那样锃亮而音乐般的高贵的声音,现在咋这么难听呢?锉刀般锉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凌迟之刑的利刃般割着皮肉滴血。有那么一会儿,一时心火起,他想把手表抹下来摔了,触着表壳的冰冷的手又使他清醒,这可是石亭江化工区一位老板在政协里谋得常委位置后送给自己的一块雷达表,说是从瑞士带回的原装货孝敬领导的,听说人民币要五六万呢!
喔喔——
山坳里的鸡叫了,雷达表上的时间指向了四点。离上班还有四个小时,自己在这里最多再待两个小时,蓥华镇到印月井车子开得再快都要两小时,明天政协开预备会,对后天政协会召开作最后的工作安排,自己不能不到会。他在心里不断地祈求遛着肇你回来吧,你快点现身吧!千万不要把照片交给纪委或发到网上去。
一束车灯光刀片般划亮了夜空,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白主席一下来了精神,秋日里蔫萎的衰草般的心一下有了逢春的绿意样。他熟悉自己那辆奥迪坐骑,即使到了跟前,也不会发出惊扰人的响声。只有农用车和货车火三轮的马达声才这般扰人,把夜都要震碎样。
院子里歇着的人醒了,男男女女叽里呱啦朝屋外走。果然是辆农用车,从车上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为首的一位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个黑色的匣子,被人喊着张老师,他就是死者的男人了。遛着肇的婆娘和大爷太婆接过匣子走进堂屋里的灵堂,什么时候关了的诵经声、磬鼓声又从喇叭里响了起来。道师及徒弟犹如曙光照进羊圈里的羔羊般活泛了起来,穿戴头帽,院子里跪的跪哭的哭,家眷亲属在哭灵女的号啕下把嘶声哇气弥散开来。尽管现在讲究丧事喜办,这样的半真半假却也让人感觉到悲从中来。
白主席在寒风中呼着白气,眼睛直溜溜看着农用车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虽然张老师相了他一眼,也没有招呼。如果这时在县上的某个公众场合或某个会议,白主席是会记恨上这个人的。但办丧事,人来人往怠慢了谁都属正常,知客先生早已呼过,都请担待原谅着。何况从一进这个院子自己就不愿声张,与伍厂长一起扮演的都是原酿造厂的人。这也没有假,自己本身就是酿造厂出来的,还是厂长呢!这正是自己期望的效果,在不露声色中与遛着肇见面,谈到一条路上,把疙瘩解了,把他手机里的那颗定时炸弹拆了。
货车上下来的人白主席都看完了,包括车上的猪肉、芹菜、葱子、苕粉都拿下来了,直到矮墩墩的师傅也从驾驶室走下来,车子歇了火,静止成一个空落的物体,他的祈盼而复杂的眼神也空落了。这空落的眼神被电灯下另一双疲倦的眼睛接住了,伍厂长和驾驶员站在他身边。伍厂长小声说,遛着肇没有跟着去火葬场烧骨灰的货车回来,他要在文飞彩扩店等着明早女儿的遗像照片出来才赶上山来。空气立马僵止了,连磬鼓声和喇叭里播发着的诵经声也仿佛从白主席的耳边消隐了般。他唉地一声重叹,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炸了般。知客师和正在进行的仪式都被打断了,连伍厂长和驾驶员都不相信这声音是从白主席口里发出的,像是坚硬的石头被炸裂了般。人们看见这个穿着深色呢子衣裤的干部模样的人如风中的草垛般倒了下去。伍厂长哭丧的声音——白主席——白主席。驾驶员伸出手臂惊惶地从地下扶起沉重的身体,在伍厂长和知客师的帮忙下扶进了停在院外的小车。
8.未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左右,也刚好是接到彩信后的24小时,在医院监护室病床上的白主席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吕秘书和白主席老婆守在他床边。他问有无人打过手机,吕秘书说:
没有。
老婆也说:
没有,除了儿子和媳妇。
主席,放心,预备会文主席在主持,六届三次政协会下午报到明天开幕的一切工作就绪。没有啥电话,未经你指示,没有向市委及上级部门报告你的小恙。
他说:
好!可能是山里冷受了风寒。
婆娘翘着嘴说,南泉李道师给你算了的,今年你逢冲,走不得孝家,你心硬是好,以德报怨。连根宵夜去慰问!
见男人马着脸没开腔,婆娘没敢再说下去。
白主席略微欠了欠身对吕秘书说:
你回去开会,凡是有我的电话直接叫他们打到我手机上来,
明天上午的开幕式我参加。
表面看来白主席与往常没有两样。一条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说是政协白主席深夜看望下岗职工病逝家属不留名,带病主持任上最后一次政协会,圆满交班,高风亮节。人们哪里知道,他不止是在总结本届工作,还是分组讨论,中场短暂休息,哪怕是上卫生间,即使会场手机信号被屏蔽,他都心不在焉,不时神经质地盯着手机,像一个脑壳有问题的人看人时的那种眼神,仿佛那手机随时的振动都是一枚会爆炸的炸弹。每一次手机一抖,他的额头都会沁出汗珠,继而又冷却下去。
然而,直到政协会闭幕,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最怕看见的那个号码,或相关内容的电话都没有响起,甚至世人关注的网上也没有关于自己的丁点儿传闻。某一天,他冒着胆子调出那个号码拨过去,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却使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停机。他心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又拨过去,还是同样的声音。又过了段时间的深夜,他又拨了遍,声音已变成:你所呼叫的号码已不存在。
他盯着虚无的某处,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影模糊的戚容,眼角边溢出两滴清泪。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作者简介
钟正林,男,生于川西古镇方亭。2006年9月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处女作《斗地主》,迄今已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江南》《钟山》《长城》《红豆》《上海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并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和《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008中国小说排行榜》《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精选》等选载。其中、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可恶的水泥》《河雾》《人人偷盗》《鹰无泪》《黛色的核桃花》等。长篇地震小说《山命》列为中国作家协会2009年重点扶持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四川德阳市德阳日报社。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