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遇见了我们

2015-09-14 07:04杨仕芳
青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疯女人山峰村庄

⊙ 文 / 杨仕芳

以及遇见了我们

⊙ 文 / 杨仕芳

杨仕芳:一九七七年出生,广西三江县人。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花城》《山花》等刊,部分作品被选刊转载。曾获广西文学奖、少数民族创作“花山”奖。出版有小说集《我看见》、长篇小说《白天黑夜》等。

引言

在此之前,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决定到报社当差,背着相机走街串巷,四处采访。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在之后的诸多夜晚,我时常回想起这件事,发现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某样在内心里潜伏已久的东西突然复活。我继而发现,在内心深处始终存活着什么,连自己都不知晓。它们隐没在意识里,潜伏着,无声无息,又时刻虎视眈眈;只要遇到契合的时机,便会变得强悍无比,瞬间控制了我。

我想,我就是这样才决定离开边城的。

我在边城给县委书记当秘书。在边城人眼里,那是一份前途广阔的活儿,提拔、重用是迟早的事。那几年,我见过许多人许多事,形形色色,掺杂着欣喜和悲欢。也许是见多了,感触也多了,渐渐地理解了诸多世事。我发现每个人头顶都罩着某样看不见的东西,令人向往,又令人惧怕,叫人身不由己往前靠。我不由得感到心惊和莫名恐慌,一种叫作逃避的东西漫过心头。

“书记,我想换个环境。”

在书记布置工作时,我突然提出了辞职。他一脸茫然,甚为惊讶。我也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我从没想过要说这样的话,更没想过在这种场合里说。我看不清自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心间豁然了,舒畅了,明敞了,似乎被囚禁多日之后遭遇一面湖,阳光闪闪,水波不惊。刹那间,我明白自己早已厌倦这种生活。书记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他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看似左右逢源,实则如同一颗机器上不停转动的零件,直到衰老腐化。我没有开口说话。这是做秘书养成的习惯。他望了望我,不再作声,扭头望向窗外,几丛南竹随风摇曳。

“放你几天假,好好想想吧。”

好半晌,书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理解我,关心我,不想我拿前途和命运当儿戏,怕我追悔莫及。我感激他,鼻子发酸了,然而我依然想离开边城到外边散心。当我背着旅行包到达车站时,望着人来车往,忙忙碌碌的人群,我竟不知该去向哪里,似乎面对旷野迷失方向,恰巧那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你有空吗?来我这玩玩。”

我就去了朋友那里散心。那是一座滨海新城。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海,很兴奋,跟友人乘船出海。当海岸消失在视线里时,四周海水茫茫,无边无际,船只变得渺小了,而人更是无所归依。我想即便淹在海里都冒不出半个水泡。我油然想起海明威和他的圣地亚哥,以及许多与海相关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朋友问我愿不愿到滨海报社工作,我想都没想就决定留下来。

我在报社干得不错,稿件写得快,且很对社长的脾气,不时受到表扬。社长还请我喝了好几回洋酒。他说:“你不是新闻专业的,有时却比专业的还专业。”他是几杯洋酒下肚后说这话的。我不在乎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在县委书记身边多年,已经习惯了亦真亦假。许多时候,真话易伤人,而谎言才是美丽的。

我调到专刊部,负责深度报道采写。主任与我年纪相仿,一见如故,谈得欢,许多观念与想法一拍即合,每每遇到重要题材,他总是选派我去采写。诚然,让他放心的是我采写的稿子。我也乐意跟他合作。他为人豪爽,爱打抱不平,敢说真话。我们曾到山沟里一所小学采访,那时临近冬天,天已冷,却有不少孩子穿着拖鞋上课,小脚趾被冻得发紫。主任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当即承诺给孩子们送鞋子。回到市里,我们跟一家有相当规模的食品企业联系,报社以版面为企业做活动广告,企业以广告价给孩子们赠送衣物。企业一口回绝了,说他们不需做广告。主任感到憋屈,又无可奈何,尽管之后联系上另外一家企业,兑现了承诺,心里却存着疙瘩了。

我心里也不好受,想为主任解开这个疙瘩,时刻关注着那家食品企业,每天都收集他们做活动、扩经营的消息和广告。在一次促销活动中,我发现他们竟然把过期食品用来促销。我偷偷地拍下了所需要的证据,赶回报社写下一篇报道:《过期食品,买一送一》。我把稿子的相关证据递到主任面前时,他的眼睛圆瞪着,嘴巴都张大了,好半晌都合不拢。那条报道刊出来后,食品企业立即派代表到报社洽谈,之后是如何解决的,我便不再关心了。那之后,主任对我更加信任。

“要不你去一趟?我想这素材可做篇好文章,路途遥远,会辛苦,担心让别人接这活儿,怕是给糟蹋了。”

不久之后,他把一封读者来信搁到我面前,以商量的口吻对我说,那封信是从一个叫盘古的村落寄来的,寄信人是一个叫李强的代课老师,他在信里说盘古村里有一个疯女人需要拯救。这的确是一封有意思的信件。女人。村庄。警察。性。吸引眼球的故事要素全都具备了,这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等着这篇深度报道给予某些人响亮的耳光吧。

我干的就是这个,而且乐此不疲。

还是引言

我之前在边城当差,之后在报社上班,因工作关系,时常往乡村跑,然而像盘古村这么遥远和闭塞的村庄还是头回遇到。我坐了半天车来到小镇,在街边买些面包和水果,边吃边问店老板盘古村怎么走。

“外地人吧?这个时候走得带上手电筒。”

店老板漫不经心地说,用手指着货架上的手电筒。我扭头往门外望去,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满街面,对老板笑了笑,不由得在心间骂着,如此做生意也太失诚信了。

“你以为卖个手电筒,我会发财啊,靠!”

店老板白我一眼说。老板娘也抬起头望来,脸上现出一丝不屑。他们看透了我的心思,显得我小气了,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就买了一只手电筒,有备无患嘛。我转身往盘古村走去,爬到半山坡,太阳落山了,爬到山顶上,天已经墨黑了,幸亏买了手电筒。我回头往小镇望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没看到,想店老板正在喝酒吧,不由得在黑暗里摇了摇头。

我来到盘古村已是半夜,整个村庄都睡着了,暗夜里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我敲开村旁人家的门,一张满是沧桑的脸露出来,说着我听不懂的地方话。我问他学校在哪里。他也听不懂我的话。我又困又乏就比画着喝水。主人家明白了,连忙给我舀一瓢水。我喝完水想去找能交流的人。主人家一把拉住我,把我按在椅子上,而后在炉灶里生火。我靠在椅子上,太困了,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我醒来后,发现主人家炒了两个菜,桌旁多了一个男人。他走到我面前,说:“我是这村的村主任,叫王葵,老王说他家来了个山外的客人,他听不懂你说什么,就去叫我。你累了吧?见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王葵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要竖着耳朵听半天才知道什么意思,毕竟懂了。我告诉他我是志愿者,到村里来支教。这是李强在信上告诫我的,不然村里人会对我有所戒备,怕我的采访会遇到阻挠。王葵听罢很是热情,拉着我坐到饭桌旁。我实在饿了,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席间陆续来了几个人。他们笑哈哈地陪我喝酒。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却能感受到他们很高兴。那天晚上,我在主人家睡下了。

次日,我搬到学校里住,帮李强上几天课。孩子们对我很热情,村里人也很热情,路上相遇总是笑脸相迎,还拉着我到他们家里喝酒。我每每浑身酒气走回去,总看到李强在校门口徘徊,满脸焦急。我知道他想什么,对他笑了笑。

“我告诉你疯女人的事。”

他总是满脸着急地说,生怕我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在信上写的疯女人。我见到过那个疯女人。那天我和李强路过王根生的家门前,看到她立在门旁,目光呆痴,毫无内容,木木地望着墙,墙上什么也没有。我停下来问她几句话。她没有丝毫反应。

“她是疯子。”

王根生说。李强就把王根生的话翻译过来。其实,我第一眼就知道她是疯子。李强在信上写得很详细。我拿出相机给她拍照。她受到惊吓似的,转身躲进房间里,惹得王根生哈哈大笑。她从屋子里走出来,四下张望,又怯生生地立在门旁。我举起相机对准她,看到她眼里闪现一丝模糊的忧郁。她想起了什么吗?我心里不是滋味了。

我在村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四处打听着村庄里的人与事。村里人不知晓我是记者,对我没戒心,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我,尤其是关于疯女人的事。我了解到疯女人在这里遭受的种种欺侮。我回到报社后的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脑子里总闪现出疯女人的形象,她的凄苦,她的无奈,她的无能为力,而她却毫不知晓。这种毫不知晓留给我的却是莫名的惶恐震惊。我写出一篇报道:锁在山沟里的女人。我在文章里写出这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人们活在世人的视线之外,基层组织建制的严重缺失导致了种种悲剧,最为可悲的是,活在那里的人们并不知晓自己活在悲剧里。报道刊登出来后,反应很不错,受到社长的表扬,还收到不少读者来信。我读着那些读者来信,发觉还有更该写的东西没写。我不由得关注着事件发展,想跟踪报道,却一直都没收到消息。我心里不踏实了,不知疯女人的命运如何,便跟主任说想再回盘古村一趟。

“那件事就到此吧,不用再跟踪报道了。”主任递一份材料给我说,“这里有个任务,你去采写吧。”

我接过材料,是某经济区的大堆数据,不用说就是要为他们歌功颂德,树碑立传。我对此类报道从不热心,都是说一些假大空的话,说:“这件事就交给其他的记者去办吧。”“区委书记点名要你杨大记者去的哦。”主任玩弄着手里的笔,脸上泛着挑剔和不屑。我心里一阵反感,不由得较上了劲。

“主任,上回那篇报道,还有不少值得写的东西,盘古村事件不该到此完结,还有文章可做的。”我想了想又说,“还是安排我再去一趟吧,我们要对读者负责,把事件的真相说出来,是吧?”

“你是说去给区域经济写报道就不是真相了?那你说说怎么才是真相?是疯女人那样的事件,是当地政府为此事件负责是真相,是疯女人被警察成功救出是真相,还是某位或多位官员被免职是真相?你想告诉读者什么呢?就算如你所想的,当地没人为此负责,再写报道逼着当地政府妥善解决。问题是,这个妥善也只是我们认为的妥善。即便如此,又怎么样呢?那就是事实的真相吗?你知道真相在哪里?你以为我们采写的只是事件的某个片段而掩盖了事实真相?你觉得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全写出来就不是掩盖真相了?是的,或许一个片段对于整个件事来说是不完整的,但是整个事件就完整了吗?对这个社会,对这个世界,乃至对我们人心,难道它就不是一个片段?”

我怔住了,木然地望着他。我们共事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激动,是什么刺激了他?我没有说话,他也不再说话,办公室一片死寂。我们相互望了望对方,又迅速闪开目光,生怕被对方看穿什么。我心里抖了一下,发觉心底的某块遮掩布被掀开,露出一块意料之外的伤疤。心底什么时候存在着那么一块伤疤呢?我被自己问住了,不再争执什么,拿着材料怏怏地走出办公室。

我来到街上,阳光灿烂,人流如潮,没有人认识我。我想,在他们当中有人在意我写的报道吗?我曾以为写出真相,引起社会关注,触动良知,是尽一个记者的职责。问题是,我写下的那些文章真的是真相吗?我不住地摇晃脑袋,似乎被谁抽着耳光,疼痛着,却看不到对手。在那一刻,我对以往的书写产生怀疑,既而绝望。

我辞职了。

我离开报社后,找了几份工作,都不是很顺心,后来投奔到杭州的一个同学办的文化公司里谋了份差事。同学觉得我文笔好,要我负责方案策划工作。我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同学瞪着两只大眼,满脸迷惑,想不明白我怎么会不愿接受这份工作。我终究没做解释,也不知晓如何解释。同学在商海里沉浮多年,他愿意理解我因书写而辞职吗?我没有了叙说的欲望。同学也不再追问,拍着我的肩膀笑了笑。我跟着笑了笑,无奈,苦楚,无所谓。我想,凡尘间多少世事都消弭于此吧。

那年我在杭州,李强还按照我写信给他的地址来找过我,并且留在了杭州。我请他到饭馆喝酒,窗外是几棵树,郁郁葱葱,惹来几只鸟雀。我们几杯酒下肚后,李强的话就多了,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却觉得少了些味道。他没告诉我不当老师的原因,想必有难言之隐吧。他也没有说起那个疯女人,那又是为何呢?我想提醒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心里隐隐担忧着,似乎提起她会招来灾祸。世事如烟,不提也罢。

“你想过收留那个女人吗?”

在街边分手时,李强突然冒出这句话。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街面上。我一时语塞,也跟着望向街面,满眼繁华和喧闹,心间倏地落寞着。他转过脸直勾勾地望着我,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似乎找到了久违的答案,又似乎等不到答案的迷茫。他转身挤上公共汽车,在窗边的位置坐落,不再回头望来。

那之后的许多夜晚,我时常从半夜里醒来,望着窗外的街灯依旧,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恍惚间,我看到盘古村人向我迎面走来,欢笑、呐喊和哭泣……

王根生(一)

好吧,我告诉你吧。我遇到疯女人是在傍晚,天快要黑了,那时屋外下着大雨,很大的那种,瓢盆泼下来似的。我靠住门框望着屋外,到处是灰蒙蒙的,模糊不清,村里人都躲到屋里去了,连猫猫狗狗也不见半个影子,整个村庄被黑暗笼罩着。那时我想又一天过去了。我的日子就是那样,白了黑了,黑了白了,没滋没味。不瞒你说,我那时又闭着眼睛想女人。无聊时,我就想着女人,那样能打发时间。你说没有女人的日子能不无聊吗,对吧?你是从大城市里来,见的女人多了去了,对吧?城市里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和我们山坡上的树木一样多。要我说,人们之所以喜欢城市就是因为那里有许多女人。你想啊,要是城市里没了女人,你敢说城市还能比得上我们的村庄?绝对比不上的!说老实话,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想女人,都是瞎想,眼睛一闭,把眼前的事物想成了女人,是不穿衣服的那种,光溜溜地在面前走来走去,还听我使唤。这很有意思的。不怕你笑话,我活了四十多岁,还没见过裸体女人是什么样。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我曾经偷看过小女孩洗澡,想象着她们长大后的模样。还是说说那个疯女人吧,在遇到她之前,我压根就想象不出裸体女人是什么样子。

这是我最难受的事。

那天老天就把一个女人送来了。我愿意这么想,你想啊,我闭上眼睛想女人,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女人,不是老天送来的?肯定是!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女人。你见过鬼魂吗?那时她就像一个鬼魂,头发乱得很,散下来盖住了脸面和眼睛,衣服黑乎乎的,蹚着雨水向我走来,没有半点声响,可能是雨声太大听不到。总之,我以为看花眼了,使劲地揉着眼睛,真是一个鬼魂,走到家门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走,快走,我跟你没冤没仇,你老人家到别处去吧。”

我就是这么叫喊,整个人摔在地上,闭着眼睛看都不敢看。好半天,我听不到什么动静了,想鬼魂应该飘散去了吧。我就悄悄地睁开眼,谁料到鬼魂还立在门前,眼里闪出两道冷冷的白光。你知道吗?那两道白射到我身上,我的心都凉了,想我就快要死了。我不知道造了什么孽,鬼魂找上门来索命。不瞒你说,我是连滚带爬地躲到屋里,从墙角抓起一根木棒,紧紧地握在手里,想如果鬼魂冲出来就打。鬼魂能被打死吗?我没了主意,后来我才想到鬼魂是怕火的,就丢掉木棒抓起一把糯禾,掏出打火机。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害怕,浑身发抖,连打火机都握不紧,怎么都打不着火,直到最后才点燃。我举着火把乱舞,鬼魂果真怕火,一下就摔倒在地。我趁机逃掉,跑到门口就站住了。是这样,不骗你,我站在那里盯着鬼魂。她趴在地上不动,像是死了。我用木棒轻轻地捅着她,还是一动不动,想必是死了,害不了人了。我就用木棒撩拨她的长发,看到一张满是泥巴的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趴在地上的是一个女人!我丢掉木棒,不知该怎么办。那时我比遇见真正的鬼魂更加害怕。

墙角的衣服着了火,屋子里全是烟,我被呛得清醒了。我想叫喊人们来救火,不知为什么叫不出来,自己提着几桶水把火浇灭了。到现在都不知道那火是怎么烧着的。屋外还在下雨,没有什么人影。我就把女人拖进屋里,关上门,上了闩,还搬着方桌抵住门背,害怕什么人闯进来。其实,村子里最穷的人都不会走进我的家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可能因她是一个女人吧?

那个女人昏迷不醒,没有看到我紧张的模样。那时我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我从来没闻到过那样的香味,很轻,像棉花,又像清晨里的露珠。你知道我这么说可能不大对。我想那香味一定与女人有关。那叫什么来着?对,就是女人的体香。这么多年来,我头一遭跟女人在一起,闻着女人身上的香味。原来女人还有此等妙处呀。我很激动,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最后挨着女人坐下,想再闻闻她的体香。不料,从她身上涌起一股酸臭味来。我感到惊奇,想不明白那女人身上到底是香还是臭。我盯着女人看,心里有些慌,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想叫人来帮忙,可转念一想,这是一个女人呀!村里缺的就是女人!村里和我一样的人不少,都是没有女人的男人,一群光棍。这怪得了我们吗?村里离小镇很远,到处都是石山,连庄稼都种不好,很少有人愿意嫁到这里来的。村里的姑娘都嫁到山外去了,留下我们这群男人。村里的男人娶女人,是要付出大笔彩礼的,凑不起彩礼的只能沦为光棍。我自小无父无母,又没有兄弟,到哪儿去凑那笔彩礼呢?在很多年前,我就死了这条心。每当想女人,我就盯着山梁,盯着山梁上的树木、天空中的云块,把它们想象成女人。

而真的来了一个女人时,我却被吓得不轻。后来我想那是老天可怜我,赐我一个天大的礼物。那是我做梦都想拥有的东西。我得好好地守住这个女人。我才不管她是谁,就算是逃犯又怎样呢?就算她醒来就走掉也没关系。至少我跟她在一起待过。我有了主意,在火塘里生起火,把女人抱到火塘旁,找来衣服给她当枕头,让她烤着火。她被雨淋湿了,我怕她感冒了。她身上很快就腾起湿气。我这才发现她身材很好,胸脯很大。我很想摸她一把,又怕她突然惊醒,于是就去拿毛巾帮她擦脸。这样就可以顺手摸一摸她的脸,就算她突然醒过来也不会怪我。

她的脸擦干净了。我才发现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到底是什么人呢?那种漂亮是村庄里的女人所没有的。在她面前,我心里有种害怕,是敬畏吧,只有祭奠神灵才有的感觉。我莫名烦躁着,忽然想占她便宜,心里更烦躁了。那女人是有来头的,肯定不是山村里的姑娘。我终究不能趁她昏迷而占她便宜,最后小心地坐在她身旁,等着她醒来。

王根生(二)

那女人很能睡,好半天才醒过来,她慢慢地睁开眼,眼里升有一丝雾气。我想不明白她眼里怎么会有雾气,不会真是妖魔鬼怪吧?她坐起来了,目光呆滞,脑袋动了动,像在寻找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找。她不说话,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想说句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我发觉她身上有某种奇怪的东西。我被她身上的那种东西吓住了。我觉得和她不是一类人。她沦落到此,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一个比我好的人。我想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把我与她之间隔出一道墙来,把我隔得老远,怎么也走不到她面前。当时我生怕冒犯了她,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女人没理会我,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往锅台走去,揭开锅盖,还笑出声来,抓着米饭往嘴里塞。我没有喝住她,尽管那是我的晚饭。我想她一定饿慌了,一定好些天没吃饭了。她到底从哪儿来呢?怎么连饭都没吃上?我猜不出来。她吃得太急,米饭在咽喉里哽着,憋得满面通红。我给她端去一碗水。她抓着碗便喝,伸着脖子,把米饭吞咽下去。她长舒一口气,接着又往嘴里塞米饭。我感觉她有些不对劲,又想不明白是什么不对劲。

女人吃饱了,抹一下嘴,又嘻嘻笑着,还跳起舞来。我心里一惊,想这个女人不正常啊。我感到失落,妈的,弄了大半天,原来是个疯女人。她身上的神秘感没有了。她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隔在我们之间的那堵墙也不存在了。我白白地害怕了,真是好笑得很,而我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 曹 永·我热爱这片土地1

本期插图作者 / 曹 永:一九八四年生于贵州威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期刊。长篇小说《无主之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4年卷”。曾获贵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贡献奖。

她啊呀啊呀叫喊,不知是开心还是害怕。我生怕被人听到,也不知害怕什么,跑过去堵住她的嘴。她挣扎着,叫得更欢了。我就把她抱住,你知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双手就抱在她的乳房上。你也知道,我是从来没碰过的。我傻在那里了,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啊。太好了!我就抱住她不动。她也不在意,还嘻嘻笑着。我的胆子越来越壮,把她抱到床上。她没有抗拒,也不叫喊,任由我忙乎。她没有看着我,目光望向窗外,雨依然下着,有一只小鸟落在窗口上。她又笑了。我不知道她笑什么,是笑那只小鸟还是在笑我笨。当时我就发疯了,把她身上的衣服全撕掉,然后,然后就那样了。事后,我盯着她,还不敢确信那是真实的,还是在做梦。我用力地拍打自己的脸,很疼,我才相信那不是梦。

我的日子就从那天改变。

不瞒你说,那些天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死了都值。我一连几天都没出门,连楼底的牛都不管了,想反正它自己有脚,会到山坡上去啃草的,是吧?有时牛并不比人笨,牛笨只是人这么想的。我整天待在家里,吃饭,睡觉,哄着女人上床。村里没人知道我去哪里,也没人在意。我存在不存在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我从未遇到的事情,其中的好不知怎么说,反正我这事你懂的。我每每累瘫在女人身旁,心里很满足,后来就不满足了,想这么好的事怎么不让别人知道呢?我又想,要是让人知道了会不会说我骗这个女人呢?我是个光棍不假,可我不愿意背这个骂名,不然死后到了那边祖宗是不认我的。我不愿意那样。我想我并没有在骗那女人。每次让她上床,她都是愿意的,有时不顺从,用力一抱,她也就顺从了。我不觉得自己在耍流氓。每回望着女人在身边睡着,我就想她心里是愿意的。我想就这么和女人过着,一起到老,即使她一辈子疯癫,也是不打紧的。

告诉你吧,那女人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很少说话,即使说了我也听不懂。她喜欢缩在墙角里,手里拿着一块破布,上下翻看着,嘴里嘟哝着。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只要她肯吃饭,活着,让我哄着上床就行。说实在的,虽然她是一个疯子,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做那事时她总是有反应的,脸上还会红润。要是她心里不愿意,会有这样的反应吗?

我心里也是不安的,只是每回趴在她身上忙事,心里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我越来越相信是老天成全我,既然是老天的安排,那就把她娶进门吧,反正也不需要彩礼。我跟她商量,真的跟她商量了,只是她听不懂。我就当她同意了。我找出几炷香,烧着,插在香坛里,我拉着女人跪拜祖宗。女人不听话,不愿跪。我就摁着她。她就反抗还叫喊。我急了就用破布塞住她的嘴,还用麻绳把她捆绑住。她就动弹不得了。我把她摁着跪下去,总算拜了祖宗。不管怎么说,祖宗是要拜的,是吧?做事是不能忘记祖宗的,连祖宗都忘了还做什么人,是吧?最后,我就抱着她跨过火塘。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也就是说,女人从此就是这家的主人了。我折腾了半天,总算把她娶进家门了。我给她松了绑,她也不哭闹了,脸上还笑着,妈的,真是个疯子。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老婆了。

我就想和她过日子,然而每当有人从门外经过,我总会一阵忙乱,把她塞到床铺底下。她躺在里边,望着黑乎乎的床板,呜呼呜呼哭了。她一定是害怕。我只好把她的嘴堵住,还被她咬过一回,瞧,伤疤都还在这儿。后来我想人家知晓又怎么样呢?我和她拜过祖宗了,是娶进家门的女人了,心里就踏实了。我就不再把她藏着了。那时啊,我看着她穿着我的衣服,心里不是滋味,想以后一定要给她买新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

你不知道,这个女人虽然是疯的,可她喜欢梳头。家里就那么一把破梳子,她却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拿在手里。我还帮她梳过头。我心里有了怨气,想疯女人也会享受啊。后来我梳着梳着,心里的怨气就梳掉了,想那应该就是夫妻的生活吧。

王山峰

好吧,看在这一百块钱的分上,我把什么都告诉你吧,我就是王山峰,这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没想到他自己却死在山峰上,被蛇咬死的,村里人发现他时,已经没气了。今天你问的不是这个,那好吧,就说说那个疯女人吧。

起初,我并不知道王根生家里藏着女人,尽管是疯的,可也是女人,也能和男人睡觉的,是吧?你是读书人,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我那天去找王根生,是他家的牛吃了我家的禾苗,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到他家去呢?他那个家破得像牛棚,怕连老鼠都不愿意在那搭窝。那天我很生气,我在家门外叫喊,王根生在屋里磨蹭半天也不出来,你说我能不生气吗?是他家的牛吃我家的禾苗,他不心疼我心疼呀。

好半天,王根生才打开门,脸上全是笑,很古怪。我被他的笑吓着了。我想这家伙是做了什么白日梦吧。

“你笑什么屁呀笑?不知道你家的牛吃别人家多少禾苗?你要赔钱你知道吗?”

我当时就这么说的,这不算骂,要是真骂,才不这么客气。他连忙收住脸上的笑,似乎想跟我解释什么,又什么也不说。我想骂他,却不敢骂了,因为我看到他身后站着一个女人。这太稀奇了。怎么会有女人在他家里呢?他那是什么家呀。他家那个穷,什么都没有,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家徒四壁。那女人痴痴呆呆站在那里,没有看我,而是望向屋外。我跟着望去,看到一片阳光,阳光里什么也没有。我再次打量着女人,她穿着王根生的衣服,挂在身上松松垮垮,却穿出了模样。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女人穿着破衣服真是好看。你想啊,王根生能有什么衣服呢?可再破烂的衣服,挂到她身上就不一样子。后来,我发现那女人一句话也不说,也没什么反应,想那女人不会是个疯子吧?王根生这不可笑吗?他把一个疯女人骗到家里,还用说吗?骗到家里睡觉。

“她是我老婆子。”

“你老婆子?”

“我和她拜过堂的。”

我再看着那女人,她没有任何反应,真是一个疯癫的女人。我对王根生笑了笑,当然是讥笑他。他没有说话,只是耸了耸肩,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他那样。你自己想想,一个正常的女人会嫁给他吗?而且那个女人很好看,那种好看说不上来。我因为那女人都忘了找王根生的麻烦。我一路走回去一路想着,王根生从哪儿弄来这个女人呢?我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你也见过那女人,你也看到了,漂亮吧,身上有一股让人着迷的味道。我想不明白王根生怎么娶了这样的女人。她是疯子,可她一样是女人,对吧?他四十岁了,我还不到三十五岁,比他年轻,比他有钱,就是种庄稼都比他强。凭什么他能娶女人,而我不能娶呢?我心里失去了平衡。我就往回走了,得给他找点麻烦,总不能所有的好事都归了他,是吧?其实,我跟他是没有仇的。

我回到他家门前,又看到那个女人。她痴痴地傻笑,像是在对我笑,我感到骨头都酥麻了,竟忘了回来是要责难王根生的。王根生走出家门时,我才想要让他赔偿禾苗,却又不想在女人面前显得小气。

“根生,你什么时候娶女人的?”

“前几天。”

“那你怎么不请喜酒?那也算数吗?”

“喜酒?”王根生愣一下说,“好,我请全村人喝喜酒。”

王根生真的请了喜酒,全村人都去做客,满满当当几十桌呢,猜拳划码好不热闹。妇人们挤到屋里看新娘。新娘什么也不知道,穿一件红衣服缩在墙角里,目光呆滞地望望这儿,望望那儿,显得很害怕。我是好酒的,喜欢跟人拼酒,那天喝了很多,反正是喝王根生的,该让他出血。我喝得头都昏了,脑子里愈加清醒,觉得越喝越没劲,不是滋味。我拍了拍脑袋,想王根生不是被自己耍了吗?他这顿酒宴定然欠下一屁股债。他还跟我借了不少呢,当然也会跟别人借。他一时风光就换来无尽的磨难。他活该!可是,我却一点也没觉得解恨。你不知道王根生来向客人敬酒,脸上全是笑,债务压根影响不了他。他当新郎,幸福得很。我这么想着,心里不好受,感到一阵反胃,蹲在路边吐了一地。

那天我回到家躺在床板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得床板比往日硬得慌,硌得我的后背生疼生疼的。我坐了起来,又躺下去,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怎么也挥不掉。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就是在那时想到打王根生的主意。他欠我的钱。

几天后的晚上,我找到王根生,说:“根生,我明天要去相个女人,你得还我钱了。”他就愣住了,抬头看看我,又看着墙壁,那里只有几件黑乎乎的衣物,没有值钱的东西。我也知道他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就是去为难他的。他拉着苦瓜脸说:“不是说我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吗?”

“情况有变了呀,相中了是要送彩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这么说。他就蔫了,脑袋低垂着,看他那样子真是解气,谁叫你一个穷光蛋还天天抱着女人睡呢?他那是活该,对吧?我知道他后悔娶那个疯女人了,还办什么婚宴,这不是那个女人疯了,而是他自己疯了。现在想来都还觉得解气。那时他不敢看我,却瞪着女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装着糊涂不说话。女人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的事。她坐在门框旁,呆呆地盯着屋外,地上有月光,四周没有什么声响,很安静,村里人都睡了。

我被女人吸引了。我喜欢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我就在那里冒出了那种念头。那种时候能不想那些事吗?我是一个男人!王根生看着我,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了。我想反正是一个疯女人,难不成他真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我盯着他,想看他怎么办。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女人,站起来走出门去。

“我把门关了,咱们就两清了。”

他边拉上门边说。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望着那扇关闭的门板,好像有一个洞口被堵住了,把所有的东西全埋在里头。当时我想得还挺多的,别以为我们不读书就没想法,也是会有的。那时女人抬头望来,我猜不出她眼里有什么,是求助,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愿意想这些了。反正她只是一个疯女人,谁会在乎呢?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你要是想听得再加钱。

王四海(一)

我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打死我也没想到的,怎么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对吧,我们是人,又不是畜生。开始,我没想到王根生会有什么事,他娶上老婆是他的福气,虽然那女人是疯的,毕竟是女人。我本来是没怎么注意他的。那些天王山峰老是往他家跑,有时还提着酒。我就想不通了,他老往别人家钻着干什么呢?他们又不是好朋友。我记得他从来都瞧不起王根生的,还当面骂过王根生是村子里最窝囊的人,是光棍当中最穷的人。王根生也由他骂,谁叫自己没钱呢?没钱就得让人嘲笑。现在他们扎在一起,真是一件怪事。

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王山峰看上了疯女人。他一定看上那个疯女人了!

我这般想,心里就难受了,像被刺扎着,山坡上到处有这种刺。说起来,这和我能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看上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是吧,就算别人杀人放火,也犯不到我头上,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我扛着锄头上山去了,种地才是我要想的事。我来到地头却没心思干活儿,心里老想着王山峰是不是看上了疯女人。我不愿意想这些的,但是它就让你想,又忍不住想,干脆就坐在树荫下想着。我最终没想出来,心思更乱了。我想疯女人是不是被王山峰占便宜了?她知道被别人占便宜吗?我为她担忧了。我想,不能便宜了王山峰,那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凭他的相貌就不能便宜他。我这般想,就不干活儿了,扛着锄头往回赶,径直来到王根生家门前。

我来到王根生的门前叫喊:“王山峰你出来!”当时我还没准备好的,要是王山峰走出来该怎么办。幸好,走出来的是王根生。他说王山峰不在。我也就放了心,想了想就拖着脚回家。说真的,我心里是不舍的,王根生怎么就不叫我进屋去喝口水呢?我是在帮他的。他太不会做人了,起码说句客气话吧。在他眼里,我还不如王山峰了?王山峰三天两头就钻进他家,想必是为了那个疯女人。我心里就酸了,都一把年纪了,比王根生年长,见的世面也比他多,对生活,说白了对女人早就没了那份心啊。那时,我心里却冒了火,把我撩拨得难受。我想应该去和王山峰谈一谈。

那天傍晚,我在村头拦住王山峰,盯着他问:“王山峰你又做好事?”他一阵蒙,看了看我,到底还是心虚了,掏出烟递给我。我们坐在桂树下抽烟,谈一些山外的事,也谈一些山里的事,很快就找不到话题了。王山峰看看我,似乎想离开。我装作没看见。他也就没起身。他肯定知晓我有话要说。我不开口,他就不敢走。他有把柄落在我手里。前不久,村主任王葵到县里开什么会,留他老婆一个人在家。晚上,王山峰就爬到王葵家屋后,偷看他老婆洗澡。告诉你吧,那天我喝了点酒,也想偷看的,不料撞见了王山峰。王葵老婆算不上漂亮,很丰满,走起路来散发一阵阵肉感,勾起男人们的目光。要是在半路上看两眼是没什么的,夜晚偷看就不一样了,还有什么别的企图谁又能说得清呢?王山峰还年轻,是不愿败坏名声的。他不想我说出去,对我就特别好,还拉我到他家做客。吃人的嘴软,我也从没提起这件事。那天我关心的不是这件事。

“说说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这么问他。我不能确定他是否占了疯女人的便宜,便用话套他。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抵赖,说:“他欠我钱。”

我想到钱就明白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背着双手走了。我没有回过头。我不用回头都能猜出他满脸惊讶,心里也慌乱。他又有把柄落在我手里。说真的,捏着别人的把柄的感觉很不错,是捏着一个人的命脉呀。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当时的情景,王山峰望着我离开的后背,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抬头望着天空,那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看到一片阳光,觉得自己想多了。他发现裤脚上沾着灰尘,想拍掉,举起手觉得没必要,搁在半空,接着垂下来。这也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坏毛病不少。他一紧张就喜欢做那些动作。他的把柄在我手里,他肯定不舒服,想挣脱却又办不到。

那天晚上,他来到我家里拉着我去喝酒。我推辞着,最后还是去了,他太好客了,不去是不合情理了。我是装着不在乎的,心里享受着呢。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呢?就是猫抓老鼠的感觉。他也在偷看着我,也在猜测我的心思,从我脸上看出我掩饰着的得意吧?不管怎么样,他什么也没说,捞出酸鱼、酸肉,摆上一壶米酒和我喝起来。

我知道这酒不好喝,果然不出所料,当我们喝得半醉时,他就试探我说:“要不我们找王根生聊聊天?”他没等我说去还是不去,就把我扶起来往门外走。我酒喝得挺多,脚下有些飘,路走得不稳了,踉跄了几下。他就架住我往前走,怕我摔倒在地。我从没被人如此拥护着,心里是很受用的。那时我想起村主任王葵,他对待山外来的干部也那样子,低声下气,直叫人心里发恨。其实,在平日里王葵并非如此,很男人,说一不二,他那丰满的老婆也才嫁给他的,惹得全村光棍们暗吞口水。那时我理解了王葵,他受了很多委屈,就像我身旁的王山峰。我想王葵一定有什么把柄落在干部手里,或许就是村主任那个官吧?我这么想,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瞧不起他。

我们走到村口,感觉有些累,脚步也慢了。王山峰掏出烟点燃,才塞到我嘴里,然后他自己也叼一支。他对我如此热情,我心里不由得有了怀疑,扭头看着他,烟头闪出的光亮映照着他脸上古怪的表情。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他不会是给我设下了陷阱吧?他扶着我,护着我,讨我的好,就是把我往陷阱里推吧?这和养猪一个道理,先把猪养肥,然后再杀掉。我心头泛上一阵凉意,酒也跟着醒了。我偏不让他的算盘如意,说真的,我很想到王根生的家里去,闭上眼睛就能闻到疯女人散发的诱惑。我想整个村庄的光棍,都在暗暗想着那个疯女人的。说老实话,她与村庄里的女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了。那种不一样让光棍们受不了。

我越来越清醒,双脚也越来越没力,最后走不动了。我从没如此过,喝一点酒就走不动路了,不知是不是老了的缘故。我又想到了王葵,心头明白了什么,扶住柱子干呕。起初我是装着给王山峰看的,不料真的反胃了,吐了。

王山峰见我如此,也只好把我送回家。我躺在床上望着他走出门,心里笑了,想跟老子玩心眼还嫩着呢。我没高兴太久,心里就不好受了。我知道为什么不好受,也只有对着黑夜叹气了。那时我能做的,只是闭着眼睛,让自己睡觉。

王四海(二)

那些天,我常在王山峰家门前走几个来回,遇到王山峰从家里出来,却装着没看见,只用余光看他的,每每看到他满脸惊愕,心底就满足了。我喜欢这样,上了烟瘾一样,抽几口,浑身舒坦。

不过,我很快就感到不舒坦了。几天后,我再路过他家门前,很少遇见他,遇见了,他也不再惊慌,脸上也没了讨好。我想不明白几天不见他就变了个人。谁给他借的胆子?不怕我把事情抖出来?要是让王葵知晓他惦记村主任老婆,他还会有安宁的日子过吗?王葵不仅是村主任,还是他堂叔,更重要的是打架厉害得很。他不怕我了,一副我是鱼肉你是砧板,你想剁就剁吧的样子,在路上相遇,距离近到都该打招呼了,他却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他每天都叫一伙人到他家打牌。我想,你用一帮赌徒来为自己壮胆?那也太搞笑了。我也走进他家,想看看他怎么反应。那里好些人围着方桌,每个人面前都摆放几张纸币,嘴里叼着烟,屋里全是烟雾。王山峰看到我,只瞟一眼,目光又落在牌上,似乎我只是一张废牌而已。我被他冷落着,心里就有气,气在翻滚,快要冲出来,却不知该对谁发。你想,能对王山峰发吗?在那里合适吗?我拿不定主意了。好在没人注意我,他们都沉迷在牌桌上。我深吸了一口气,发觉不对劲了,这些人没注意我,也就是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这不是轻视我吗?谁愿意被人轻视呢?那感觉不好受。我按了按胸口转身离开,屋外的阳光很好。

我在屋外碰到王根生,他有些奇怪地问:“怎么站着,不去打牌呀?”我没有说话,对他笑了笑,竟有些讨好。我跟着他一起走到赌桌旁。人们看到王根生,站起来给他让座,生怕怠慢了他。王根生也不客气,坐下去,叼起一支烟,就开始抓牌了。我站在他身后,望着对面的王山峰,头顶上绕着烟雾,慢慢消散,心间也有什么东西烟雾一样消散。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人们纷纷望过来,没人知道我在笑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那天王根生手气不好,老是输,摸到好牌也打不出彩来。我都为他着急,在一旁给他出主意,结果还是赢不了。

“嘿,老海,你这军师当的,还不如你自己来?”

我被人们呛着,王根生也回过头白我一眼。我不敢吱声了,也不自在了,想说一两句什么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王根生一点也不在意,从口袋里掏出钱,愿赌服输的;他掏不出钱,就双手一摊,人们便知晓他没钱了,也不催促,就各自记账,又继续抓牌。王根生的运气还是差,打了大半天都没赢过几盘,散场时就给别人打欠条,笑着递给赢家。我又糊涂了,输了钱还笑呀?我扭头去看王山峰。他往欠条上哈口气,满脸得意。我不禁想起他曾说的话:他欠我的。我的心猛地紧了,不由得摇着头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笑。那天我老是那样笑。

后来,我时常到王山峰家去,牌桌上凑不齐人,我也会坐到牌桌旁。每当赢了王根生,他也给我写了欠条。我不想要欠条,想要现钱,不然打这牌还有什么意思?输的是钱,赢的是白条,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他们不在意这些,甚至还乐意,还嘲笑着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嘛。我想到了疯女人,那该就是王根生的情场得意吧?她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呀。我转念一想,疯女人也是女人呀,王根生至少比我们这些光棍强。我不免沮丧了,把欠条折叠着放入口袋,离开了赌桌。

那时,我想不明白的是,王根生老是输,怎么就不收手,他拿什么还呢?难不成连那几亩田地也要输掉?他不想活了?有一次我在路上截住他,劝他不要再赌了。他盯着我,眼神怪怪的。我被盯得心里发怵,被人揪住把柄似的。他没有说话,甩着手走了,又往王山峰的家走去。我望着他走进门里,不由得迷糊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怕输。那天我又到王山峰家里去,几个光棍围着牌桌,满身酒气,个个都叼着烟,相互嘲笑和挖苦。王山峰一连赢了好几盘,站起来就往外走。我觉得奇怪,在牌桌上赢了钱是不会走人的,这是不合规矩的,奇怪的是输钱的人也没人拦,没人说句话。我没了打牌的兴趣,悄悄地跟在王山峰的身后,发现他向王根生的家走去。

一个男人从王根生的家里走出来,在王山峰的肩上拍了拍,说着什么话。我没听到说的什么,只听到几声假笑。我看到王根生坐在桂树下,嘴里叼着烟,像在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想。王山峰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欠条,递到王根生的手里,话也不说就往门里走去。王根生看都不看他就把欠条点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一切与他无关。我在不远处看着门板关上,知晓了屋里发生着什么,胸口疼痛得很,心想这不是在造孽吗?他们把疯女人当成什么了?当成供着村里男人消遣的妓女吗?她不是动物,也不是玩具,是一个人啊。我明白了赌徒们为什么愿意收下欠条。我的手不由得摸进衣袋,碰到那几张欠条,赶忙抽出来,像是摸到了蛇一般。

“老海过来,过来,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王根生叫喊着我。我心里不情愿过去,脚下却不听使唤,抬头看看周围没有人,才走过去。

“欠条带来了吗?”

他这么问。我的手就伸到口袋里掏出欠条,还没想要不要递过去,他已经一把抓在手里,说:“一百块,以半价算,五十块,这是规矩,半个小时。”他说着就把欠条点燃了。我望着欠条被烧掉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被烧掉了。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翘,竟在笑了。我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他还能笑得出来?这不是无耻吗?对吧,这就是无耻。他是,我也是。我转身跑掉了。

⊙ 曹 永·我热爱这片土地2

王四海(三)

后来,咳,我还是说了吧,后来我也出事了。那天我醒来,发现躺在床上,头晕乎着,浑身乏力。我坐起来拍着脑袋,听到啊的叫声,看到在床角蜷缩着一个女人。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目光呆滞,脸上还有迷茫和恐惧。她是疯女人!我慌忙跳下床穿衣服,才发现这不是我的房间。我惊呆了,头脑里乱糟糟的,想到昨晚喝了酒,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慌忙夺门而逃。

你不知道,王根生坐在树下,嘴里叼着烟。他嘴里总是叼着烟,点也罢,不点也罢,总是那样叼着。他身旁蹲着一条黄狗。他们望着山梁。山梁上是野草和石头,没看出什么来。我不想让他发现,贴着墙壁,想顺着墙根走掉。不料,王根生不用眼睛也能看到我。

“两清了啊。”

他的话从背后传来。我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那个时候,我该怎么说呢?我只好对他讨好地笑着。他坐在那里挑着眼望来,目光和阳光一样刺得我发痛。我心里对阳光发火,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其实这是不对的,是吧?我想过去解释,双脚却不听使唤,贴着墙往后退,很快就跑远了。

我瘫在路旁,拍着脑袋,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起因是我请的客。我宰了一只公鸡,抱来一壶米酒,把王根生拉到家里。他也不客气,似乎我请他吃饭是应该的。他坐在饭桌旁,伸手就抓起鸡腿啃着,像在他们家里一样。我慌忙拿来一只小碗,夹几块鸡肉盛着,让他带回去给疯女人。

“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留几块吧。”

他边啃鸡腿边说,脸上抹着一片油光。我在心里骂开了,是我欠你的吗?是你欠老子我的呀。我杀鸡请你喝酒,是想劝你不要再伤害那个女人。她疯了,可也是一个人。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呀!这是为你着想的呀!你居然还这副嘴脸,真他妈的欠揍!我对他说:“根生啊,遇到一个女人不容易,是吧?你要好好待她呀。”他盯着我,想探究这话的真假似的。好半晌,他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啃着鸡肉。我们都找不到什么话了,想了想,端起酒喝着。

那之后喝成什么样,我想不起来了。我又怎么睡到疯女人的床上,也想不起来了。我闭上眼睛回想着昨晚上的事,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到底与疯女人发生了什么关系呢?说真的,我想跟她有了关系,又想着与她没有关系,矛盾着,懊恼着。我回到家哪儿都没心情去,生怕一出门就被人看出什么。我是没有这个心的,对吧?我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人,对吧?但是谁会相信我呢?我在屋里坐不住了,想了想就走出门,却不知该往哪里去。你能感受得到吗?没处可去的那种。我望着阳光下的树木,狗和鸡鸭,发觉它们和平时不一样。这感觉很奇怪,像是在一个不认识的村庄。

我遇到了王山峰。他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我想跟他打招呼,结果没有开口就匆匆离开。我坐在树荫下,想着王山峰的神情,以往也是这副神情,可是那天却让我感到心虚。我深吸了几口气,想了想,硬着头皮去找王葵。他是村主任,他不管谁管呢?

“王葵啊,你得管管这事,是吧?根生和疯女人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吧,唉,这事全乱了。”我说。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蹲在路旁。我也跟着蹲着。

“这阳光不错嘛。”他答非所问。

我望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拍着我的肩膀,点了点头。我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得咽了咽口水,把这件事咽下去,想他是村主任,一定会管这件事的,不然还能有谁去管呢?我不再说话,默默地抽烟,远处的山路上出现几个人影,还有几头老黄牛。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最后直起身来回家去了。

真是造孽啊!

王葵

是的,我是村主任,叫王葵。这个村没有村支书,原本是有的,他老婆跟人跑了,他就去找,没找到他老婆,也不再回来了,只寄回一封信,说另选村支书吧。村里没有合适的人选,就一直这么空着,大小事务都由我去处理,很累人的,工资又低,几个乡干部来吃一顿,一个月工资就没了,干什么都比这个强的,是吧?

不是在跟你抱怨,这是事实。还是说说那个疯女人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事感兴趣。这个事我也想过的,心里不是滋味,但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想吧,王根生收留她是好事,睡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他把她当成摇钱树。这的确不好,是伤风败俗的。这个村从没遇到过。这怪得了谁呢?村庄里那么多光棍,总不该把他们都憋死吧?你说得对,对疯女人来说是不公平,不人道,是残忍的,要是她清醒过来,那么这段日子无疑就是人间地狱。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李强老师去报过案,警察也没把她带走。你想能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在这里至少有人管她吃饭,是吧?要是沦落在外边,或许早就饿死了,喂了野狗了。怎么说呢?只能说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地方存在着不公平。

我老婆金花也主张把疯女人送走的。但我怎能送走她呢?你想想啊,那些光棍汉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女人,生活中有了某种惯性,要是这个女人突然消失,他们还能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呢?你是读书人,这个道理不会不知道。肯定不能,是吧?那些光棍汉身上的某种东西复活了。我说不好那是什么,我能肯定的是他们会想歪主意,是吧?你想想,到时候他们会打谁的主意呢?当然是村庄里的那些女人。我敢把她送走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能把她送到哪里去呢?

金花

我家王葵都告诉你了吧?你想知道我的想法,那我就说说吧。开始,我是赞成把她送走的。她一个疯女人,在这里无亲无故,靠得了谁呢?她整天被人欺负。反过来说,那么多光棍不欺负她就不正常了。我家王葵到山外开会,只要晚上不回来,我总是害怕着,有几回我在洗澡都被人偷看。我不知道是谁,但是肯定是那些光棍。我不敢叫喊,一叫喊我的名声、王葵的名声都没了,那些光棍是不会理这些的。后来我家王葵也说起这件事的利害,我就不赞成送走疯女人了。起码,有她在,村里别的女人会安全些,对吧?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是同情她,妒忌着她。她疯了,什么都不知道,每天被人欺侮,她身上却有种特别的气息,村里的女人都没有。那应该是高贵吧,是孤傲吧,反正这种气息挫败了村庄的女人,也迷失了村里的男人。我和别的女人一样,警惕着,看管好自家的男人,生怕他们走向疯女人。这是我的想法,村里别的女人也这么想。我们都知道这不好。

李强(一)

他们这样还是人吗?这是人做的事情吗?我怎能不生气?换了你,你生不生气?好在你杨记者来了,你不问我,我都会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那是悲剧啊!我不能让整个村庄陷入悲剧里。

还是从头说起吧。当听说王根生收留一个疯女子,我为他的善心感到骄傲,能有这种善举的不多。后来王根生娶她做老婆,还请全村人去喝酒,也请我,我没去。我觉得这事不好,却没有去劝阻,也就由他去了,想想或许是疯女人的命。后来,我听说王根生让疯女人陪村庄里的男人睡觉。真是难以置信!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出现这样的事情。起初我是不相信的,后来偷偷地躲在角落里,果然看到光棍们在他家门里进进出出。我不得不相信了传言,心里难受极了,然后就去找王根生。

“根生啊,你嘛,是个老实人,有些事呢你没想那么多,也没想那么远,你知道吗?你收留这个女人是好事,可别的事就不应该了,你不要被人欺骗,那是不对的,以后不要再让那女人跟别的男人了。往大里说,那是犯法的。”

“你当老师当傻了,这种鸟事情也犯法?”他白我一眼说,“谁会管你呢?我们穷了这么多年,谁管过你啦?就说这个女人吧,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反正就是一个快饿死了的疯子,要不是我收留她,你敢说她现在还活着?那个时候警察到哪儿去了?谁管她的死活呢?我也不想跟你多说什么。我就敢打赌不会有警察爬到山沟里来。你就放心吧,他们穿着的是皮鞋。穿皮鞋走不了山路。”

我无言以对。我从不知道王根生这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口才竟然会那么好,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还想说些什么,劝他不要再伤害疯女人,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在心里都为自己着急。

“反正你不能再伤害她。”

我词穷了,只憋出这么一句。王根生又白我一眼,不再说话,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灰尘走了。我望着他远去,最后隐没在门框里。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出现在窗口上,目光望向天空,静静地依偎着,如若等待着晚归的夫君。我被这一幕怔住了,直勾勾地望着她,心里泛上某种柔软的东西。

我不时问自己,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她是病人,会不会想到如此美好的一个女子竟是个疯子呢?或许不会。事物的表面是多么易于掩人耳目,是吧?应该说是我们的眼睛易于欺骗我们自己。这个女人是谁呢?她没有精神,没有记忆,也没有以往和未来。她是一个人吗?如果不是,那么她又是什么呢?她之所以处于如此困境,是因为与别人存在着某些差距。这个世界也正因如此而纷繁杂乱,对吧?就说我吧,我在山沟里教了十余年书,还是一个代课教师,不是因为在某些方面存在着差距吗?我这么胡思乱想,竟然发现自己与疯女人有着相同的命运,区别在于,我看到许多事情的发生和消亡,而她什么都没有看到。很多时候,我在怜悯她的同时,也在怜悯着自己。

那时我在心里发狠地想,一定把她带离这里。这是人间地狱。我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夜色,想该怎样救她。那时我就明白,救她,其实也是在救自己,是对苦难灵魂的拯救。我一样需要被拯救。我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了。

我想应该和村主任商量,就去找王葵,说:“王主任,你不会不知道王根生和疯女人的事吧?”

“传言嘛,信就有,不信就无,是吧?”王葵说。

“传言?你这是在自欺欺人。”我盯着他说,“你会不会也跟那些光棍一样的呢?你不会是这样才不管这事的吧?”

“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是老师,怎么能这么说话呢?”王葵说,“对,我是知道这件事的,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那是一个疯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王根生她可能已死在哪个阴沟里了。”

“那是假设,假设是不成立的,不是吗?现在这个女人活着,不是死了,现在的问题很简单,就是不要再欺侮她,她也是一个人。你知道这种行为是什么吗?那是犯法的,是要坐牢的,明白吗?到时候你这个村主任也脱不了干系的,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啊!”

王葵不说话了,靠着树干蹲下去,从口袋里掏出烟,默默地抽着。他不是不知道这不对,也不是不知道这犯法,问题是这里山高水远,谁会到这里来执法呢?他心存侥幸,把半截烟蒂甩在地上,说:“你可以去报警的。”

他抛下这句话,背着手离去了。我怔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竟猜不出他的话是让我去报警,还是警告我不要去报警。管他呢,连村主任都管不住,不报警还有谁能解决这件事情呢?我对着已经没有王葵身影的石板路点了点头,跑回教室里宣布放假。当孩子们闹哄哄地跑回家,我抓着文件袋往山外走去。

过了几天,几个警察就来到盘古村。我带着他们走进王根生的家。王根生不在家,疯女人也不在家,只有几件脏乱的衣服,没有一样是女人用的东西。这不像有女人住过的,即使是疯了的女人,也该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但是什么也没有,连同她的气味。真是奇怪了。警察转过头来盯着我,似乎是在问我有没有报假案。

“王根生真的收留了一个女人,是个疯子,他还让这个女人陪村里的男人睡觉。”

我连忙解释。警察不理会我,退出家门,走在村庄的石板路上遇到人就问:“王根生收留的女人在哪儿?”

人们对警察的询问一脸迷茫。我不住地跟人们解释说:“根生收留女人是好事,但他让疯女人陪男人睡觉是犯法的,现在警察要来找人了。”

人们摇着头说:“你见过王根生收留女人?”“他什么时候收留过女人了?”“他一个穷光棍会有女人看上他?”“是你做白日梦还是他在做白日梦?”……

警察心里明白了,村里人组成了攻守同盟,询问不出什么来的。他们没有直接去找王根生,也没有去找村主任,而是去找几个满脸鼻涕的小孩,问:“小朋友不要怕,叔叔问你们,你们见过王根生家里的女人穿什么衣服?”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惊恐,摇摇头没人开口。我忙走过去抚摸着他们的小脑袋,说:“诚实才是好孩子嘛,警察叔叔是好人,他们问什么就说什么啊。”

几个小孩受到了鼓励,叽叽喳喳叫起来:“他是一个光棍。”“他家里只有一条狗。”“他偷看过女人洗澡……”

警察脸上现出苦笑,想到连孩子都已如此做了,更别说大人了,想必他们已把她藏在山林里。那么到山林里搜寻吗?这几个人怎么办到呢?要不直接把王根生带走?关他几天吓唬吓唬他,还有什么事情抖搂不出来呢?这都不是好办法。这山沟里穷苦,连老鼠都不愿在此搭窝,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到这里来。除非她是疯子。是啊,她就是一个疯子。既然是疯子,就算找到她,她知道自己是谁吗?她能找到她的家人吗?要是找不到的话,该把她往哪里送呢?由谁来管她养她呢?送到精神病院吗?警察想,那不是他们的问题了。他们只负责抓人和救人。如果找到她不是在救她而是害她呢?他们迷茫了。在这里,起码有人愿意收留她,能让她活下去。

他们寻找的心思虚弱下去,想找到了就带走,找不到也完成了任务。我见他们状态不对,连忙劝着说,抓住王根生就能找到女人了。王根生没等他们去抓,勾着腰扛一把锄头自己走来,脸上沾着不少泥土,低眉顺眼,一副穷酸模样。警察对他没有兴趣。

“吃饭,先吃饭,吃饭了再办事。”

警察跟王葵走了。我也想跟上去。王葵回过头瞪我一眼,目光很硬,砸到脸上一阵酸痛。我收住脚,木然地立在那里望着他们远去。我知道心中的故事也就此远去。当他们走出视线时,我心头被孤独淹没了,窒息着,只差没有叫喊出来。

李强(二)

你不知道当时我的感觉,越想着疯女人的事,越感觉被什么压迫着,像陷在一张无形的网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对自己很不满,憎恨着,谁叫自己只是一个毫无能耐的代课老师呢?我连自己都解救不了还想当英雄?我被什么击中,极其沮丧。我想既然警察都管不了,那我还能管吗?不能的话,那就把它忘掉吧。那个夜晚,我抱一壶瓶,独自对着寂寥的月亮把自己灌醉了,醒来时发现太阳已当头。我一阵眩晕,站起来夹着书本走向教室。我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不禁产生一种隔世之感。

我知道忘不了这件事,装着不再关心。不久后,我听到一个消息,疯女人怀孕了!我感到心酸,又为此感到高兴,想疯女人生下孩子,那么王根生就是一个父亲,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家,那么他就不会再让人欺负疯女人了。

村庄里热闹了,没人知晓孩子的父亲是谁。人们不时取笑王根生,说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有一百种面孔。王根生从没跟人计较,只是对人们傻笑着。村里的女人也来了兴趣,聚在一起总免不了说起疯女人的肚子。她们也不知晓那是谁的孩子,说到最后总是陷入一片沉默,心里不是滋味。金花心里更不是滋味,每回看到疯女人挺着肚子,手总无意识地扶在肚皮上,心里便一阵隐隐担忧,担忧什么又说不上来。她曾这样跟我说过。她好几回提篮子装满鸡蛋,想去看望疯女人,生怕王根生不懂照顾。她走到家门口就迈不动脚了,想了想又折回屋里。村里没人去看望,要是她去了别人会怀疑疯女人怀的是王葵的种,他们会被唾沫淹死的。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了,能做的只是取出几根香,插在香坛里,闭上眼睛为疯女人祈福。

告诉你吧,那时我也不敢走进王根生的家门。我是希望她好,在心里同情着她,但我也没有勇气去承受着流言蜚语。我是一个老师,受不了这些。我每天夜晚都独自面向苍天,默默地祝福她顺顺当当生下孩子,身上的病也跟着好起来。

不久后,疯女人生下了一个男婴。我没有看到那个孩子。据说很是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有股妖气,似乎要看透这个世界。我想他应该看透这个世界,为什么那么多苦难强加到他母亲身上,难道是因为她不是一个正常人吗?可是,你想想所有的这些,存在的这些人和事物,在疯女人面前又有谁是正常的呢?我承认,我也不正常。

那时我想,等到孩子满月时,不管王根生办不办满月酒宴,都要给孩子送个红包,祝愿孩子健康成长。后来我在回想起这件事时,才发觉那是在欺骗自己,这种欺骗很隐蔽,连我自己都不知晓。很多时候,我们是被自己的心给欺骗的,这有多可怕,连心都不能相信了,还能相信什么呢?

一个多月后,我没听说王根生办酒宴,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我就装作去办事,在王根生家门前来回溜达,可他家门前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好些天都那样,也没看到疯女人抱着孩子,连孩子的尿布都没见着。

“你说疯女人生的那个孩子呀?孩子出生那天就被抱走了。你对这个孩子感兴趣呀?怎么不早说呢?”

后来王山峰这样说。他这话里有话,怀疑我与那孩子的关系。我不敢再问什么,实在是担心被什么纠缠上。王山峰又告诉我说,王根生送走孩子换回一笔钱。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呢?他是在出卖自己的孩子呀。当时我像被什么击中,整个人僵着,嘴角抽了抽,也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以呢?太残酷了!居然把孩子卖掉!我心里充满了仇恨。我紧握拳头,想把王山峰打倒在地,可是他是我仇恨的对象吗?我不知道该恨谁。我奔跑而去,路旁的鸡鸭吓得四下逃散。我跑出村庄,跑过田埂,又觉得不对,折回身往村庄里跑。我跑到村部里找到王葵。

“你怎么不阻止这件事呢?你不知道贩卖人口是犯罪的?”

我这么对王葵说。

“李老师,不用这么急,你是说王根生孩子的事吧?这事全村人都知晓的呀,你怎么突然跑来说这事?”

“我今天才知晓这事,早知晓的话,怎么会让这件事发生呢?你是当村主任的,怎么也不阻止这事发生?你知晓那孩子被送到哪儿去吗?你不怕那是人贩子,把小孩卖到哪儿去?你没想到孩子的将来?”

“你看你又急了不是?消消气,你呀都教了这么些年书,还是这么书生气。你想啊,要是留下孩子,他能活下来吗?一个疯女人,一个老光棍,家里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呢?就算孩子能够活下来,当他长大之后,能否承受得起那些往事呢?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场灾难吧?”他停了停说,“换作是你,你会做哪样选择呢?你有能力抚养孩子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站起来,又坐下去,再站起来,仍然想不出来。我没有能力收养孩子,更是没有勇气,既然自己做不到,凭什么要别人做到呢?

那之后,我时常看到疯女人出现在窗口里,脸色惨白,头发蓬乱,心总是禁不住颤抖和疼痛。你不会说我矫情吧,不会说我装腔作势吧?你可知道,我一直在想该为这个苦难的女人做些什么。后来我就想只有把她带走,离开这个苦难的村庄,罪恶的村庄,这里的人都有罪,包括我。

几天后的晚上,我请王根生喝酒,把他喝倒了,把他搬到床上,然后拉着疯女人往外走。她不愿走,还叫喊。我只好撒手,劝她喝酒。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嘻嘻地喝了下去,晕倒了。我把门闩上,等到三更半夜,村里人全睡着了,才扛着疯女人往村外走。村外的山脚下等着一个人,他牵着一匹瘦马。那是我花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从山外请来的。我还从江湖郎中手里买来蒙汗药,价很高,效果很好,不然十个我都别想喝倒王根生。我把疯女人扶到马背上,捆绑好,借着月色赶出山外。

我们来到小镇上,疯女人醒了过来。我把她扶下马,在路旁等待开往县城的车辆。我不敢带着她坐班车,人多眼杂,更怕王根生酒醒后追赶而来,要是给县城车站打个电话,那么我们便是自投罗网,白白折腾。后来我带着疯女人搭上一辆货车,司机收了钱,没有多问一句话。这世界只有沉默才是安全的。到达县城后,我带着疯女人一路东张西望,生怕遇到村庄里的熟人,还好,街上到处是陌生人,没人在意我们。疯女人看着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手舞足蹈,吱吱乱叫。我慌乱着,连忙买两只馒头塞给她。她接过馒头慢慢地塞到嘴里,竟安静了,不再乱跳乱叫。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填好了相关的资料,递给了工作人员。

“这是你妹妹呀?这病多长时间了?以后就是你监护的吧?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监护她吗?你的职业是代课教师,恕我直言,别说代课老师,就是正式老师的工资都不高,你还有别的收入吗?”工作人员抬起头问,“比如说你不愿交护理费了,我们该找谁来付?”

“还要交护理费?”

“你是真傻还是真傻呀?赶紧把相关费用交了,再找一个监护人,这是程序。”

我接过缴费单,傻了眼,要交好几千块,而且以后还要不断地续交,不然就领人回家。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把病人送到这里还需要缴费,而且还要交那么多。我头脑乱了,想不缴费这些病人就不用治疗了?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需要成本的,道理是这样吧?但是,是否存在着成本之外的东西呢?想这些问题有什么用呢?那是形而上的东西,回到现实里,我的工资压根支付不起病人的护理费。我没办法,只好带着她离开。我走出大门外,回过头看着精神病康复中心几个字闪闪发光,恍然觉得街上的所有人都染上病了。这想法让我难过,面对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我直想哭。

李强(三)

回到街上,我发现疯女人对新衣服有感觉,每走过一个橱窗就停下来,傻傻地看着,眼里闪现出一丝异样的光芒,脸上也现出了遥远的神情。我想是女人天性吧,谁不喜欢漂亮衣服呢?是呀,尽管她疯了,神志不清了,但是毕竟还是女人。我站在那里望着她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看过去,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管面前是不是站着人,总会挤过去。我想上去拉住她,免得她冒犯别人,此时我的双脚却扎立不动。我听到来自心底的呼喊。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呼喊吗?是的,叫我逃离街头!我有罪。

当时她回过头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着我。我慌忙地跳开,躲到墙角避开了她的视线。她没看到什么,目光又回到橱窗上,嘿嘿笑着往前走。我站在那里望着她没进人群,没人注意她,也不在乎她是谁,各自忙碌奔波。我心里很复杂,你想我该带她回去吗?让整个村庄继续欺侮着她?我不能那样做。她没有记忆,潜意识里却存在着一个人。她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是谁,却被某种天性信任着。我承受不起这份信任。每每想起总是心如刀绞。我悄悄地跟着,不是追赶她,只是看她走向哪里。

她立在街边,目光迷乱,神情也迷乱,许多车辆出现在视线里,一股股人流从她身边淌过,没有什么停留下来。她看到了几只气球,轻轻盈盈地飘着,漫过喧嚣的街面,越过高高的楼顶。她仰着头望去,直到气球消失在视线里,才把目光拉回来,看到了街对面有许多气球。那是新开张的店铺,店门口用许多气球垒做成大拱门,新潮而喜庆。她被那些气球吸引了,死死地盯着,双脚就机械地横过街面。我看到她嘴角还挂着怪笑。街上车来车往。一辆大货车向她奔来。她没有惊慌,目光落在那堆气球上。我站在街旁,发现她有危险,想冲上去已然不可能,只能眼睁睁地望着。

大货车急刹下来,没有撞到她,却刮起一阵风尘扑到她脸上,她的头发更蓬乱了。车窗里伸出两只脑袋,不停地叫骂,你精神病啊,想死也要找个地方。她不知晓他们在叫骂什么,或许在她想到的是两条鱼。那时一辆车追了尾,腾起一阵烟雾。她嘿嘿地笑了。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拦住她。她没理会,径直走了。司机火了,踹了她。她就跌倒在地。我拨开人群跑过去,扶起她往街边走。司机仍旧不依不饶,双手叉腰不停叫骂。我只好指着自己的脑袋赔着笑脸,说:“大哥,她,这里有问题。”

司机不听解释,仍然在叫骂,直到警车停在身旁。我拉着她离开。她挣扎着望向气球。我便用手在空中画出大圆圈,说:“我们也去买,买好多好多。”她呆呆地望着我,不再挣扎,跟着我离开了。我再也不能把她抛弃在大街上,那会葬送了她,要是给村里人知晓了,又会怎样对我呢?我背负不起这个罪名呀。我告诉你吧,我就要转为正式教师了,这是我十余年来为之奋斗的。你知道吗?多年前有个姑娘跟我好,只因我是代课教师,养不活一个家,最后嫁到了山外,现在孩子都念初中了。我曾在小镇上遇到过她。她比以前苍老了,也没了以前的美貌。我感慨万端啊,心想,要是她嫁给自己,此时会是怎样的呢?是更难堪还是更年轻?物是人非呀,时间成就了一切,也毁掉了一切。反正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个公办教师。

我只能把疯女人带回去。这岂不是笑话吗?把疯女人带走又把她带回来。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没想到的是,对我和疯女人的消失和出现,人们并不感到奇怪,似乎我们只是去赶一场圩又回来了。王根生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说:“老师,你们回来了呀?”

他没等我说什么,已经拉住疯女人的手走了。疯女人回过头望来,眼里竟有些依恋。我心里疼了,却什么都不能做。王根生拉着疯女人走到半路,又折回身来笑了笑。看热闹的人也一个个跟着笑着散去。我知晓他们都在笑什么,想我带疯女人出去,无疑和他们是一丘之貉。他们的笑是刀,慢慢地把疯女人杀死,也慢慢地把我杀死,或许某个我已经被杀死了。

“我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是想把这女人送走,不想让她再受到你们的欺侮。”我吼叫着,“我还会找机会把她送走,送离这个村庄,送离这个地狱,伤害她的人都是魔鬼!”

人们纷纷回过头,面面相觑,没人说话。我不再理会他们,愤然转身而去。就是从那时起,人们开始不待见我,连学校里的孩子也受到影响,不如以往听话,上课不是吵闹,就是睡觉,没有几个认真听讲。我走进村庄里,人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还掺杂着敌意,似乎我与整个村庄为敌。我想不出怎样才能解救疯女人,是那么无能为力,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已无意义。眼不见为净吧。我萌生离开的想法。我找到教委办主任,要求调离该死的村庄。

“李老师啊,你这是怎么了啊?你不知道现在是转正考核期呀?你不能等考核期过了再提这意见呀?不要再说什么了,就当你什么也没说过,就是天大的事你也要等过了这个考核期再说。”主任说得实在。我承认心里渴望着转正,心里充满了矛盾。主任拉着我说:“陪我吃个饭去。”那天我喝了许多酒,最后硬着舌头把疯女人的事倒出来。“主任啊,你说这人怎么能这样呢?她是一个疯女人呀,却如此欺侮她,也不怕被雷劈呀。”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这事嘛,你看看这样行不行,你就给报社写信,是吧?我可有言在先,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你自己想的,知道不?你就给他们写信,要是引起报社的注意,记者一来采访,相机咔咔拍着,报纸一登,你说那个疯女人还没人关注吗?”

主任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就给报社写了一封信,你读过那封信了吧?你到这里来采访了,我在信上说的都是真的吧?你不知道,我把那封信寄出去时,顿然感到浑身轻松,觉得落在地上的阳光是那般明亮。这些都能写到报纸上去吗?

补充

同学的公司效益很好,给员工的待遇也很高,包括我。公司朝气蓬勃,前程似锦。同学是工作狂人,每天都不停地策划、商谈、酒宴,我不由得想起边城的县委书记。他们过着同一种生活,以光鲜的外表掩饰着内心的焦灼。我担心他哪天停歇下来,已面目全非,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我跟他聊过这个话题。他深知问题的症结所在,却无法做出改变。他拥有数以千万计资产,娶了内贤外秀的妻子,生养一对漂亮的龙凤胎,家人安康,却终日活在莫名的焦虑里,仿佛冥冥之中,被某种看不到的东西蛊惑着。

他到底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到底又要什么呢?我也回答不上来。后来一次酒后,我莫名伤感,跟同学谈起盘古村,还翻出当年的采访记录。他满脸惊讶地盯着我,最后机械地点着头说:“找个时间去一趟盘古村。”

在出发前,我给李强打了个电话,想问他是否有此行之意。他人不在杭州了,跟老板去了海南,正在三亚泡海水。他在电话里无比感慨地说那里的阳光很好,但没有想象中那般热,说其实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想象中那般糟糕。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我把回盘古村的打算告诉他时,他在电话那头突然沉默,好半晌才怯怯地说:“你知道今年我们都三十八了吗?”我又一头雾水,想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高深和卖弄了?我不以为然,摇晃着头对着电话笑笑。

我和同学出发那天,李强托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吩咐说到了盘古村后再打开。我们在机场候机,时间还早,觉得无聊,便把李强的包裹打开,是李叔同作品集,书里夹一封信,信上写着:到盘古村再拆。这李强已然知晓我没等到盘古村便会打开包裹,不由得感到被人当众揭穿般的害臊。那会是什么信呢?想了想,还是到目的地再读吧。

我随意翻着李叔同的书,忽然明白李强的话,李叔同在我们这个年纪看透尘世,遁入空门,终成一代宗师呀!在杭州,我曾几回走进虎跑寺,立在李叔同坟茔前,缅怀他的过往和传奇一生,内心满是向往和崇敬。然而,此刻,我内心里受到从未有过的震颤,疼痛、酸楚和愧疚裹挟而来。我不禁回想起那个疯女人。

“你想过收留那个疯女人吗?”

李强的话再次在脑子里突兀而起。是啊,扪心自问,我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从来都没觉得那是我该做和能做的事。我只是这个事件的一个看客。原谅我。现在,她在哪儿呢?她的病是否治好了呢?我不敢想象她恢复记忆后的情景,如何面对曾经遭受的欺侮和苦难,记忆既是梦魇,会不会再次将她逼疯?倘若如此,她该清醒还是疯癫呢?我不知道。我又能知道什么呢?写的那些报道,曾让我沾沾自喜,其实什么都不是啊。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疯女人的名字,虽然名字只是一个符号,但是有时它却超越符号本身,比如李叔同。而疯女人、李强、王根生他们,以及我这样的人,却在某些符号里畏缩着。我想我们的生命在超越某些东西,同时又被某些东西遮蔽吧?

起飞了,降落了,再转坐班车,日落黄昏才来到小镇。小镇的街道平坦了,街道两旁的房子多了,散落着许多旅馆,当年卖手电筒给我的店老板也开了一家。他居然还认出了我。此时他身旁伴着一个女人,年轻、漂亮,显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女人了。他倒很大方,说:“这是我老婆。”我对他笑了笑,想必又是一个俗气透了的故事。我告诉他要到盘古村去,他先是一怔,然后说:“今晚先住下吧,明早让养马人带你们去。”我们就住下了,次日一大早养马人牵着马等候在门外。我不会骑马,同学也不会,我们不由得一脸惶恐。店老板说:“不用担心,骑着就是了。”我跟同学说路途遥远,同学就答应骑马了。说是骑马,其实是坐马。养马人在马背上安放两只竹椅,我和同学坐了上去,就那样一路而去。

山路上到处长着野草,都往路面中间挤,都快看不到路面了,想必人迹罕至,盘古村人很少出山吗?我问养马人。他咿咿呀呀地比画。他是个哑巴。我和同学都不知他比画着什么意思,也便不再问了。我们来到盘古村时,不由得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整个村庄都消失不见了,满地废弃着砖瓦,杂草从砖瓦空隙间长出来,老鼠在其间神出鬼没。这是一片废墟和荒芜啊。我的心虚了,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人都到哪里去了。我踩进杂草丛中,惊起许多安然的鸟雀。我想起李强的信,匆忙撕开,读罢,泪水拦不住地往外淌。同学满脸惊诧,抓过去读着,读罢,脸色凝重,眼里现出一丝坚毅。

还是补充

你想知道盘古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吧?还记得当年你写的报道吗?报道刊出后,很多人就知道疯女人了,小镇上因此来了两拨人,来了解疯女人的情况,结果却没把她带走。我想,是疯女人让他们为难。不久,村里闯入一伙人。我记得当时是正午,阳光很好,整个村庄亮堂堂的。那伙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走起路刮起一阵阴风,把村里人吓住了,连狗都不敢叫。他们径直走向王根生的家,来到门前话也不说抬腿就踢,门板破成几片。村里人说那伙人会功夫,对他们又惧怕了几分。我没见过土匪,想必土匪就是这德行。那时王根生正在和疯女人睡觉,被那伙人从床上拖到门外,身上只穿一条皱巴巴的花短裤。他微勾着腰,双手捂住下身,样子实在滑稽。他这样的人还怕羞,还知道要脸面呀?他不知来者何人,村里人也不知晓。那伙人不像警察,也不像干部,却来者不善。

那伙人把疯女人扶出门外,小心翼翼地。他们把王根生拉到疯女人面前,让他跪下,他不跪,被用脚狠狠地踹着。他们还要他扇自己耳光。他不干。那伙人就狠狠地扇了他,把他的嘴角都扇出血。村里人明白这伙人为何而来了,他们就叫喊着抢人啦,流氓抢人啦。村里人就扛着锄头、木棒甚至鸟枪纷至沓来。那伙人一点也不慌张,掏出一沓钱砸在王根生的脑门上,红灿灿的纸币散落一地。村里人看傻眼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这伙人是什么意思,等他们把疯女人带走后,才清醒过来,村民们疯狂哄抢起来。王根生叫喊着那是他的钱。没人听他的叫喊。那天人们因抢钱打了架,好几个人受了伤,还到学校里找我评理。

疯女人走了,村庄恢复了平静。事实上,村庄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平静。疯女人不见了,光棍们不习惯了,他们的日子被抽掉了阳光。他们整天抱怨着,后来找上我的麻烦。他们知道是我给报社写信,把你引到村里,然后才出现那篇报道,招来了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把疯女人带走。我不理会他们的,也不惧怕他们。他们没有打我,也没有过多地为难我,只是冷落了我,动员孩子们不来学校。孩子们果真不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我去找村主任。我们就去劝孩子们,结果怎么也劝不动。

那伙来路不明的人再次出现时,他们把全村人叫到村口,宣布说要把整个村庄全部买下来,包括山上的每一棵树木和每一块石头。他们说疯女人的父亲是一个房地产老板。他要买下整个村庄。没人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没人敢问,包括村主任王葵。

“谁答应搬走,立即给一万,是奖励,每户给三十万,然后再按人头给,每个人给十万。”那伙人说。

他们打开一只密码箱,满满一箱百元大钞。人们看傻了眼骚动起来。几个光棍相互看了看,举着手挤到人群前,说他们都愿意搬,并依次报名按手印,各自领了一沓钱,拿到阳光下照着,是真钞,简直像在做梦。村里人告诉我,那天他们见识了什么是有钱人。那天村里很多人都领了钱,尝到甜头的人们等着领更多的钱,然后搬离村庄。那是梦寐以求的呀。那伙人说村里所有人都得搬走,包括山头上的坟堆。村里有几位老人家不愿意,说,都要入土了,要死在村庄里,死在自己的床铺上,埋葬在祖坟里,回到自己的祖宗那里去。老人们找到我,要我帮他们诉状去找政府。王葵也来找我说,你知道吗?那是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啊,必须搬!

我没听王葵的话,帮老人们写诉状,有钱也不能如此吧,把人们赶走,连根拔起,太欺负人了。老人们把诉状交到镇上。镇上说这是好事呀,这是脱贫呀,盘古村人一夜之间就致富了呀,做梦都做不来的呀。镇上非但没帮助他们,反而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劝他们早日搬走,到镇上落户也好,到县城落户也好,都是新的生活嘛。我帮不上他们什么。老人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坐在房子里,哪儿也不去,谁也别想赶走他们。这是他们的家。村里人对他们有了意见,劝着他们,他们不走钱就拿不到。老人们就是不听,说,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里。

几天后的夜晚,村庄失火了,人们跑出村外,没人去救火。村庄在一夜之间成了废墟。次日,山梁上也着了火,山上的树木被烧掉了。这个原本穷苦的村庄再也住不了人。这无疑是人为的。镇上派人来调查,没查出什么,说既然村庄都没了,不如就此领钱搬走吧。村里人搬走时挖开山头上的坟堆,把尸骨捡起来烧掉。有一个老人不想搬走,跳崖死了。还有几个老人哭闹着,被人们捆绑着,抬着离开村庄。

那时镇上来通知,说我转为正式老师,但我高兴不起来,心里一片嘈杂和荒芜,如同那个被烧掉的村庄。我给教委办留下一封信,然后离开盘古村。我没想到用十余年的时间来等待这个结果。那之后,我从没碰到一个盘古村人,就算碰上了,那也不是盘古村人了。这个村庄已不复存在。我没跟你提这件事,是不敢提起,那是不可碰触的伤痛。我至今无法明白,疯女人家庭显赫,怎么会疯掉呢?怎么会沦落到此呢?她父亲为什么要买下那个村庄?是为了报复吗?如果是报复为什么还给村里人钱呢?我看到的是村庄被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连同它的记忆。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什么所看不见的东西。我时常想,疯女人之所以精神崩溃缘由于此吧。

这些年,不管孑然一身,还是朋友扎堆,我总摆脱不了内心的孤独。后来我来到了杭州,找到了你,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初来那段日子并不好过,艰难时还睡过桥洞,但我没想过离开,或者再次向你求助。在杭州有座虎跑寺,我有空就会去,看看小径旁的树木,石阶上耳语的行人,叶丛中的鸟雀,显示着一种静默的存在。我会无端地想起疯女人,不知道无处不在的孤独对她是否有效?我厌恶这种思想,却阻拦不了它顽强地冒出来。如果世间存在着原罪,想必这就是吧?诚然,我更多地会想着李叔同,为何年纪轻轻便心神顿悟?立在他坟茔前,我越发觉得曾经苦苦坚守的东西,原来只是一片虚无。我似乎明白了孤独从何而来,如同明白了罪恶如何隐藏心间。我想到了赎罪。而我能做的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这种无能为力之后的精神寄托,本身是否就是一种罪呢?我至今没有勇气回盘古村,也许原因于此吧。然而,我心里仍然存着希望,或许有一天,这人生,这命运,将教会我遇见一生等待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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