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泳
近年来,随着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美国在经济、外交与安全等方面采取诸多措施,应对中国影响力的上升对其主导的亚太经济与政治格局的冲击,以巩固其在亚太地区的主导地位。此间,不仅亚太地区经济合作框架等议题成为中美博弈的重要领域,中国与有关国家间的岛礁归属与海洋权益争端,也成为美国阻滞中国崛起的重要抓手。鉴于中美在亚太地区的大博弈对于中国的和平发展进程、地区乃至全球局势具有重要的影响,本刊特约记者就中美亚太博弈的态势与影响等相关议题专访了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美国研究中心主任、上海市美国问题研究所所长、著名国际关系学者吴心伯教授。
领导文萃: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存在各自的战略利益,同时两国还存在广泛的共同利益,您如何看待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的利益以及双方的利益汇合与分歧?
吴心伯:中国在亚太地区存在广泛而重要的利益。一是安全利益,中国需要一个和平稳定的地区安全环境,这既包括安全形势复杂的陆上周边环境的稳定,也包括漫长的海上战略运输线的安全;既包括朝鲜半岛的无核化目标,也包括和平解决东海、南海的岛礁归属与海域划界争端;既包括外来军事威胁等传统安全问题,也包括恐怖主义威胁等非传统安全问题。二是发展利益,亚太地区集中了中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也是中国最重要的投资来源地。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需要不断拓展与本地区的经贸联系,推动贸易和投资的自由化与便利化。三是政治利益,中国希望在亚太地区构建“持久和平、共同繁荣”的和谐的地区秩序,其特征是不同政治制度的共存、各国间的政治互信、平等参与地区事务、互利合作等。
美国的亚太利益也包括了安全、经济和政治层面。在安全层面,美国需要维护自身和盟友的安全,确保“海上航行自由”,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应对恐怖主义和其他非传统安全挑战等。美国还希望维持其军事力量优势和对地区安全事务的主导力。在经济层面,美国希望加强与本地区的经贸联系,促进对亚太地区尤其是中国的出口,吸引该地区的投资,并希望推销其经济发展模式,还要防止本地区出现排除美国的多边经济合作安排。在政治层面,美国希望在该地区推广其价值观,谋求和巩固其对地区事务的主导地位。
中美两国在亚太地区有着重要的共同利益。在安全方面,双方都希望维护地区和平与稳定,在打击恐怖主义、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确保海上航行自由等方面都存在一致利益。在经济方面,中美都希望推动亚太的经济增长、促进地区贸易投资自由化和经济技术合作。在政治方面,两国都支持本地区国家间改善关系、建立信任、加强合作,支持构建和完善开放、包容、共赢的地区合作框架。双方基于共同或相近的利益在亚太地区经济与安全领域开展的合作是两国良性互动的重要体现,也是两国关系中的亮点。由于中国在亚太地区影响力的上升,美国在处理亚太事务时越来越需要借重中国,中国在美国亚太战略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尽管美国的亚太政策框架仍强调同盟体系的作用,但在急剧变化的地区环境中,中国对地区经济和安全的积极作用已非美国的地区盟友所能企及。
另一方面,中美在亚太也存在着显著的利益分歧。安全上,中国要维护其在本地区的核心利益和重要利益,包括遏制台独、捍卫其在南海和东海的领土主权与海洋权利,维持安全而稳定的战略环境,不断提升国防实力;美国则谋求保持和巩固其在本地区的军事优势,通过构建“同盟+伙伴”网络来维持和扩大其在本地区的安全联系,制约中国力量的发展和影响力的上升,并在南海和钓鱼岛争端中站在中国的对立面。换言之,中国希望变得越来越安全,越来越有能力维护其在本地区的利益,而美国则力图确保中国的安全环境的脆弱性和维护安全手段的有限性,以确保美国对地区安全格局的主导作用。经济上,中国希望积极推动东亚经济合作,与本地区国家形成更紧密的经济联系,同时继续参与亚太经济合作,而美国则力图迟滞和瓦解东亚合作,并在亚太合作方面另起炉灶,将中国排斥在外。政治上,中国希望推动亚太地区形成平等、合作、和谐的地区秩序,在地区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美国则力求保持其主导地位,防止中国坐大。
领导文萃:近期中美两国在亚太区域涉及中国重大利益关切的诸多热点问题上的博弈,引起了国际社会的极大关注。您如何看待中美在亚太地区战略博弈的背景?这一背景主要包涵哪些要素?
吴心伯:中美在亚太大博弈的背景主要包括中美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是中国近年来推行的有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二是美国政府实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
就中国方面而言,中国新的领导人在2013年执政后开始在实践中推进大国外交战略,在2014年11月份召开的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习近平主席首次提出这一概念。当前,中国特色的大国外交的内涵就是更加注重维护主权和国家安全,并继续重视发展问题。
新中国建立以来,中国的外交主要分为三个阶段。从1949年至1979年,中国注重的是安全,对内保持政权稳定,对外防止外国侵略。因此新中国的第一个三十年的外交是安全外交,目的是确保政权的生存。从1979年至2009年是第二个三十年,其间的外交主线是发展外交,一切以经济中心为中心。自2009年以后,中国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就是大国外交阶段,既要维护国家的安全,也要促进国家的发展。这是因为在过去三十年特别是过去十年,中国的利益已经全球化了。中国以往专注于国内经济建设,如果周边的摩擦和冲突与中国关系不大,我们则仅作原则性表态而置身事外,如果周边的热点问题与中国关系重大且难以解决,我们基本上采取的是搁置的办法。但在中国进入大国外交时代之后,会更加坚定、果断地捍卫和拓展自身利益。中美之间博弈强度的上升与中国近年来大国外交战略的推进存在关联。
从美国方面来看,奥巴马政府认为小布什政府执政期间将战略资源投入中东和阿富汗,但这些区域与美国的国家利益关联度并非最高。奥巴马政府认为,大国正在崛起、力量对比变化迅速的亚太地区与美国国家利益关联度最高,因为美国在该地区的主导地位受到了挑战,所以奥巴马政府从2011年推出亚太再平衡战略,决定将战略资源向亚太转移。该战略的主旨是通过牵制、制衡甚至遏制中国在亚太地区不断上升的影响力,维护美国在该地区的主导地位。
在上述背景下,中国在一些周边问题上采取了更加强势、更加积极有为的立场与措施,而美国也在亚太投入更多战略资源并将中国视为对手,所以中美在亚太地区的互动态势中的竞争性色彩愈发强烈。
领导文萃:您如何看待中美亚太博弈的主要方面或表现形式?
吴心伯:从2010年以来,中美在亚太地区的博弈在经济、外交和安全等方面全面展开,特别是在安全上以南海问题为聚焦点,双方的博弈力度在加强。
首先,从经济方面看,奥巴马政府提出构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TPP),联合一些亚太国家与美国一起建立一个以贸易为中心、兼顾投资和其他经济领域的合作框架,并将中国排除在外。美国的动机在于巩固和强化其在亚太经济领域的领导地位。日、韩等国的最大贸易伙伴曾经是美国,但近年来中国已经成为这些国家的最大贸易伙伴,由此中国正逐渐取代美国成为对亚洲西太平洋地区影响最大的经济体。目前,美国主导的TPP谈判一旦获得决定性突破并正式建立,今后相对于中国,美国将在亚太贸易中享有巨大优势。据较为保守的估算,如果TPP得以建立,中国在亚太地区的贸易额每年将缩水1000亿美元,而美国将重新成为许多国家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当然,TPP还涉及跨国投资等领域,在中国大力推行“走出去”战略之际,美国也可以借TPP掣肘中国的对外投资战略。虽然自2011年10月份以来,美国在推进TPP谈判的进程中一波三折,但目前看来,美国于2015年完成TPP谈判的可能性非常大。
其次,从外交方面来看,由于美国在东北亚有稳固的盟国支点,其亚太再平衡的重点是在东南亚和南亚。首先,美国利用越南与中国存在的岛礁主权与海域划界争端,拉拢越南形成战略伙伴关系,以期利用越南制衡中国。其次,近年来美国成功渗透缅甸,缅甸新一届领导人上台后随即与中国拉开距离,并改善与西方国家的关系。由于缅甸是中国进入印度洋的捷径,美国意在利用缅甸因素限制中国在东南亚以及南亚地区影响力的上升。再次,美国力图利用南亚首强——印度的影响,以期阻碍中国在印度洋周边区域的利益拓展。
再次,从安全方面来看,美国在亚太再平衡战略出台之后,在安全上打了一套组合拳。
第一,加强对亚太的军力部署,并升级作战理念。此间,美国政府提出到2020年将美国60%的海军和空军部署在太平洋地区。同时,由于美国军方认为自21世纪初以来,为了解决台湾问题,中国加强了近海作战能力。为吓阻中国的战略决心,应对中国可能的军事动向,美国正式确立空海一体战概念。2014年,美国首次在亚太区域进行了海空一体战演习。这意味着经过数年的准备,海空一体战已经从概念落实到了实战层面。目前美军的这一作战理念,仍处于在演练中不断改进的状态。
第二,强化与同盟国的军事合作。一是修改美日防卫合作指针,加强美日在网络、太空、反潜和导弹防御等领域的合作,推进美日防卫合作在所谓“灰色领域”(即介于“平时”和“战时”之间,如中日钓鱼岛争端激化)的无缝衔接,提升美日针对中国和朝鲜的侦察、监视和情报搜集能力。二是加强美澳军事合作,如向达尔文的军事基地部署美国海军陆战队,增强美澳特种兵之间的协作能力,加强双方在网络和导弹防御系统方面的合作等。三是加强与菲律宾的军事合作。根据2014年4月达成的《加强军事合作协议》,美军可更广泛使用菲方指定的军事设施,包括机场和港口,美军有权在这些地方新建设施等。在中菲南海争端升温的背景下,美菲加强了针对性的海上联合军事演习,并开展在南海的联合巡逻。值得注意的是,自2014年以来,美军太平洋总部一直在试图拉澳大利亚和日本参加美国在南海的军事巡逻,以强化对中国在南海活动的牵制和干扰。
第三,促进盟友的能力建设并鼓励盟国间的联系与合作。美国在东亚的同盟体系传统上是以美国为中心的“轮毂-轮辐”式结构,在自身相对实力下降和资源紧缺的形势下,由于自身受到国防预算的制约,美国越来越注重提高盟友的防务能力,以提升他们发挥安全作用的能力。同时,美国鼓励盟国之间加强安全合作,更好地服务于其地区安全议程。例如,日本近年来加强了与澳大利亚的安全合作,双方已就日方向澳大利亚转让潜艇技术、提升澳潜艇部队能力达成协议。日本还积极介入南海争端,向菲律宾新提供10艘海上巡逻舰艇,日本海上自卫队与美国、菲律宾海军在南海举行联合军演。2015年,日本还计划与菲律宾举行首次双边海上联合军演。2014年11月16日,美日澳三国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举行首脑会谈。三国领导人宣示要进一步深化三国间业已牢固的安全和防务合作。此外,2014年底,在美国的推动下,美日韩达成了三边军事情报共享协议。
第四,扩大和强化美国的“盟友+伙伴”网络。鉴于亚太力量对比和地缘政治形势正在发生重要变化,美国已不满足于维持其传统的同盟体系,而是试图使越南、印度、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成为美国的安全伙伴,打造“盟友+伙伴”网络,提升美国对地区安全事务的掌控力。2011年12月在华盛顿举行的首次美国、日本、印度三边对话,是奥巴马政府拓展“盟友+伙伴”架构的重要举措。有迹象表明,美、日、澳、印四方对话也有可能悄然登场。此外,近年来美国与越南、印度、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安全合作都取得了重要的进展。
第五,通过介入东海和南海争端,牵制中国的战略资源。在东海方向,美国官方包括总统在内已经公开表态,美日安保条约的协防条款适用于钓鱼岛。其实在过去的相当长时期内,美国在钓鱼岛主权问题不作表态,并希望和平解决。但是从小布什政府时期开始,美国越来越公开地表态钓鱼岛适用于美日安保条约,如果中日发生冲突,美国要介入。小布什政府的考虑主要是将日本拉入美国主导的战区导弹防御体系,而奥巴马政府要拉日本,是考虑到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需要提供支持。在南海方向,美国针对中国维护主权的行动不断施压。
领导文萃:在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进程中,您认为中国主要采取了哪些应对措施?
吴心伯:面对美国的亚太再平衡战略,在经济方面,中国主要在三个方面予以应对:第一,大力推进区域自贸协定谈判,并在近期结束了与韩国、澳大利亚的自贸区谈判。韩、澳两国是日本以外,美国在亚太地区最重要的盟国,也是主要的发达经济体和G20成员。中国与韩、澳建立自贸区之后,即使两国都加入TPP,也不会影响其与中国的贸易关系。第二,推动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谈判,即由中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印度、新西兰和东盟10国(10+6),建立自由贸易区。如果建成,这将是继欧盟和北美之后的第三大贸易区,印度由于自身条件所限已经退出最近一次的谈判,现在我们期望到今年年底前结束谈判。第三,积极推进“一带一路”战略,通过陆海统筹,强化与欧亚大陆的60多个国家的联系。通过有利互联互通的基础设施建设,促进中国欧亚大陆广袤区域的贸易、投资与人员交流关系。相对于美国与欧亚远隔重洋,中国作为地处欧亚大陆的国家,有自身的优势。“一带一路”战略就是对这一优势的发挥。通过上述布局,降低了TPP等经济领域的再平衡措施对中国的压力。
从外交方面来看,近年来中国加强了和韩国的双边关系,中韩两国不仅在经济领域存在密切关系,而且在对日问题方面,具有许多共同语言。同时,中国积极发展与东盟国家的友好关系。其中,中国和马来西亚的关系获得长足发展,尽管中马之间在南海问题上也存在争端,但由于双方的共同努力,这一争端因素并未影响两国的良好关系。印度尼西亚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目前中国与印尼的双边关系良好,密切程度超过了美国与印尼的关系。虽然缅甸与中国的关系有所疏远,但中国是缅甸最重要的邻国,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将来像昂山素季这样的亲西方领导人上台,作为一个理性的政治领导人,他们还是需要非常谨慎地处理好对华关系。此外,在南亚方向,中印关系也不会出现重大波折。印度的外交政策具有独立自主的传统。在印度方面看来,其在中国和美国之间左右逢源、两面通吃最符合印度的利益。最后,蒙古作为中国的重要邻国,美国自小布什政府时期就对其大力拉拢,并自称是蒙古的第三邻国。蒙古也希望借美国来平衡中俄。但最近两年,中国加大了对蒙古的外交力度。2014年8月,在习主席专程访蒙期间,两国发表了联合宣言,并签署了26项合作协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中方为蒙方提供过境便利,并开放出海口。中方的这一立场,满足了蒙古对出海口的渴望,有利于促进蒙古对外经济关系的发展和深化中蒙双边关系。在此基础上,中蒙两国有望在诸多领域方面实现对接。如蒙古的铁路是宽轨铁路,与中国的标准轨距铁路并不兼容。在二连浩特过境的列车来回需要更换车厢转向架。由于中国对蒙古开放港口,蒙古已将规划或新建的铁路轨距设定为与中国一致的标准轨距。此外,通过中、俄、蒙三边首脑会晤等形式,中国进一步强化了中蒙关系,使得蒙古不会倒向美国。
领导文萃:您如何评价迄今为止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对中国安全环境的影响?
吴心伯: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对中国安全环境的影响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强化了美国主导的地区安全架构,限制了中国对地区安全环境的塑造能力。长期以来,美国在本地区的主要安全安排是双边同盟。在地区力量对比发生重要变化、安全挑战更加复杂多元的背景下,美国开始推动“同盟+伙伴”网络的构建,来强化其对地区安全事务的管控能力。在美国的推动下,盟国的地区盟友之间建立起更加密切的安全合作关系,美国及其盟友与地区安全伙伴的安全联系也不断加深,这样就实现了以美国为中心的传统的“轮毂+轮辐”的安全架构向以美国为中心的网络状安全架构的转变。与传统的安全架构相比,新的安全架构覆盖面更广、力量的协调能力更强,对地区安全环境的塑造能力显著提升。鉴于中国并不是美国主导的地区安全体系的成员,美国主导的地区安全架构的扩展和强化使中国在地区安全秩序中处于被边缘化的位置,也削弱了中国塑造地区安全环境的能力。
其次,对中国的战略压力增大。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主旨,就是要应对中国力量的上升所带来的挑战,因此中国是该战略的主要目标。事实上,美国与其盟国和伙伴的安全合作对中国具有很强的针对性。这些合作的增强意味着对中国的战略压力增大,中国的安全环境面临更多挑战。同时,在中国随着力量和战略主动性上升而不断拓展其在亚太地区利益的背景下,美国拉拢一些重要的地区成员来牵制和压制中国,使得中国在推进地区利益目标方面受到更大的掣肘。
第三,美国积极插手东海和南海争端使得这些问题更加复杂化。在钓鱼岛问题上,美方承认日本的行政管辖权,并强调该岛适用于《美日安保条约》,这样美国就采取了原则上中立而实际上支持日本的立场。在南海问题上,美国依据《美菲安保条约》积极支持菲律宾,从地缘政治需要出发支持并非美国盟友但被视为其安全伙伴的越南。美国以履行同盟义务、关心南海航行自由以及该地区和平稳定的借口深度介入南海问题,使得这些由来已久的争端变得不仅仅是中国和邻国的海上纠葛,也成为中美在西太平洋战略角逐的焦点。不仅如此,由于得到美国的支持,日本、菲律宾、越南等在这些争端中采取更加强硬甚至挑衅性的立场,使得这些争端更加激烈、更难以得到管控,发生冲突的风险大大上升。
第四,美国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实施增大了中国在本地区面临的战略风险。尽管美国官方一直否认该战略的主要矛头是对准中国的,但从美国在本地区的军事部署、军事活动和军事准备看,特别是从空海一体战的推进看,中国已成为美国在亚太最主要的战略对手,中美在亚太的战略角逐和对峙有愈演愈烈之势,两国在亚太发生军备竞赛的可能性上升,而美国舰机高频率的对华海空抵近侦察也增加了中美两军在中国近海和近空发生意外事故的风险。此外,日本保守右倾的安倍政府在美国的推动和鼓励下,解禁集体自卫权,采取更加活跃的安全政策,积极发展军事力量,并把主要矛头对准中国,加剧了中日战略对抗,中日结构性矛盾更加突出。在此背景下,钓鱼岛争端引发中日局部军事冲突的风险显著增大。
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再平衡战略存在的两个限度。一是制华的限度。再平衡战略的要旨是谋求平衡和牵制中国力量与影响力的上升,在某些领域和方向上其对华制衡态势具有一定的进攻性,以海空一体战为代表的军事布局增加了对华军事压力,但鉴于美国力量相对下降、全球战略实施调整的大背景,鉴于其战略资源减少的现实,也鉴于中美经贸利益的高度相互依存,美国难以实施全面对抗的对华战略,制华主要着眼于“防范、制衡、塑造”。实际上,从美国国家利益的需要出发,奥巴马政府一面推进再平衡战略,一面也试图发展稳定合作的中美关系。尽管一段时期中美在亚太的摩擦上升,但华盛顿没有与中国发生重大冲突、使对华关系出现严重倒退的政治意愿。奥巴马一再表示美国无意对抗中国、遏制中国,这不仅是外交姿态,也旨在澄清其对华政策的底线。
二是对盟国提供支持的限度。为了实施再平衡战略,美国需要与盟友开展更加密切的安全合作,因此美国更直接、更积极地介入钓鱼岛争端和南海争端,以换取日本和菲律宾更好地配合美国的战略布局。对美国而言,最理想的局面是利用这些争端牵制中国、调动盟友,但又要避免发生严重冲突而将美国拖进去,因为让美国为了钓鱼岛或南海岛礁而与中国交战并不真正符合其国家利益。在此情况下,美国敦促中日两国在东海加强危机管控。当中日两国的海上执法力量曾于钓鱼岛紧张对峙之际,美国政府比日本政府还要着急,不断要求日本政府要小心处置,建立沟通机制,加强危机管控,防止发生军事冲突。因此,在美国因素的影响下,尽管钓鱼岛问题难以实现缓和,但也难以急剧升温和发生军事冲突。同时,表态支持菲律宾以外交方式寻求国际仲裁解决与中国的纷争,也是“避险”策略的运用。这表明了美国在中日、中菲海上争端中对盟友支持的限度。对东京和马尼拉而言,华盛顿在他们与北京的争端和冲突中能够提供卷入多深、提供多大程度的支持,是大有疑问的。
领导文萃:近期南海问题升温,您认为美国在南海问题上的主要关切是什么?您如何解读近期中国官方对于美方施压的反应?
吴心伯: 近年来美国对南海问题介入日益加深。2014年,美国主要担心中国在南海设立防空识别区。因为中国在2013年底设立了东海防空识别区,西方国家始料未及。2014年年初美国政府内部的跨部门分析得出结论,认为当年中国很可能要在南海建立防空识别区,于是在一周以内,奥巴马政府三名官员公开表态,就此问题对华施压。
从2013年底开始,中国在南沙的六个礁盘上扩礁围岛。基于强大的基建能力,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中国人工造岛取得显著成果。目前,中国大陆控制的永暑岛等岛礁的面积已超过原来的南沙第一大岛——台湾控制的太平岛的面积。伴随着中国在南沙岛礁建设方面推进,今年年初以来,美国在南海问题方面对中国的施压力度更大。在政治表态方面,美国总统、国防部长、国务卿、议员等政界人士在南海问题上频频发声,批评中国在南海岛礁填海造地。在军事部署方面,美国和菲律宾举行十几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军演,军演地点离中菲之间有争议的岛礁很近。美国部署在新加坡的濒海战斗舰首次出现在南沙附近的国际海域。同时,美国P-8A反潜侦察机也首次部署到菲律宾,其无人侦察机也在南海活动。此外,五角大楼官员公开声称要在澳大利亚部署B-1轰炸机,并威胁将派美国的军机和军舰进入中国控制的南海岛礁12海里以内,以示不承认中国的人工岛拥有12海里的领海。
面对美国方面的压力,中国官方的表态显示了对南海岛礁建设的决心不可动摇。今年4月29日,中国海军司令员吴胜利和美国海军作战部长格林纳特进行两国海军领导人之间的首次视频通话。吴胜利表示,中方在南沙驻守岛礁进行相关建设,不会威胁南海的航行和飞越自由,反而会提高在这一海区进行气象预报、海上救助等方面的公共产品服务能力,履行维护国际海域安全的国际义务。欢迎国际组织和美国及相关国家在未来条件成熟时利用这些设施,开展反海盗等国际人道主义海上行动。5月16日, 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同到访的美国国务卿克里会谈,克里要求中方停止在南沙的岛礁建设行动,王毅阐述了中方在南海问题上的原则立场,强调中国政府维护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意志坚如磐石。当天下午,中央军委副主席范长龙在会见克里时强调,中国对南沙群岛及其附近海域拥有无可争辩的主权。中国在自己的岛礁上搞建设,完全是主权范围内的事,无可非议。中方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决心和意志是坚定不移的。中国坚定维护南海地区的和平稳定,坚持同直接当事国通过谈判协商解决有关争议。中国官方高层的先后表态,均向美方传递了特定的信息,而且环环相扣,即:南海岛礁主权在我,因此在我国土上施工无可非议;面对外来压力,我们仍会坚定不移;此外,这一事态与美国无关。这就是中国官方的表态。
在顶住来自美方的政治压力的同时,中方也在抓紧推进南海岛礁建设工程。据新华社报道,为提升南沙海域民用导航助航能力,交通运输部将在华阳礁、赤瓜礁建设两座多功能灯塔。5月26日,交通部在南沙群岛华阳礁举行灯塔建设开工仪式。灯塔建成后,将为航经该海域的各国船舶提供高效导航助航服务,大大提高南海海域船舶航行安全。中国在南沙岛礁建设灯塔的举措更好地履行了中方承担的相关国际责任和义务。 总之,中国通过在南海打出一套“组合拳”,通过清晰的战略和灵活的战术,体现了中国决策层的战略智慧。
其实,美国方面担心中国在南沙地区的军事存在,但又不愿明言。不久前,美国一位前官员在与我讨论南海问题时表示,他很关注所谓的航行自由。我说,中国比美国更关心南海的航行自由问题,因为南海的海上运输线对中国的国计民生至关重要。换言之,南海海上运输线对中国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其对美国的重要性。中国当然不可能希望该地区的航行自由出问题。那美国到底担心什么?这位美国前官员只好坦言,美国担心的是中国建造南海岛屿的军事用途,美国担心中国在南海形成新的军事能力,在危机时可以封锁美国在南海的航行。美国要捍卫在南海军事自由航行的原则。
领导文萃:台湾问题作为中美关系中一个绕不过去的议题,在中美亚太博弈升温的背景下,您如何看待未来的台海局势?
吴心伯:明年如果民进党上台,我们当然要关注台湾,但是我认为即使今后一段时间民进党在台湾执政,台海局势也不可能像以前陈水扁执政时期那么恶劣。在陈水扁执政的八年间,由于其可能会孤注一掷搞台独,所以台海局势较为紧张,特别是在陈水扁执政的最后两年,台海的安全风险很高。我们一方面考虑采取军事手段应对台独,同时在外交上成功实施了“以美制台”的战略。陈水扁下台后曾言及他一度想搞台独,但是美国人不同意。由于美国对台湾政界和军界的强大影响力与控制力,若台独势力没有美国的支持,其根本无法实现台独目标。由于有前车之鉴,今后即使是民进党人执政,其在台独问题上也很难取得实质性进展。中美两国利益交错且需相互借重,美国不可能冒着与中国大陆直接对撞的风险,而放任台独势力为所欲为。当然,如果民进党人上台,我们需要相应地加强对台湾岛内政治动向的关注,并保持应对台海突发状况的能力。
鉴于亚太地区在全球政治、经济和军事格局中的地位或意义日益上升,且美国在亚太地区的主导地位攸关其全球霸权,所以奥巴马在其余下的一年多任期内还将继续重点经营亚太,下一届总统亦将如此。因此,中美两国在亚太的博弈,将是一个长期的复杂的过程。对美国的战略动向以及中国将面临的战略压力,我们要有充分的预判和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