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萍
去江南,我大多选择三四月间。彼时,草长莺飞,暖风熏熏,温润宜人。自西一路奔腾的水,到了江南,瞬间撇去波澜壮阔的刚直秉性和奔腾豪迈的气节,大小的河道与湖泊把它抚慰得烟波浩渺且绵柔深长。抬眼可望水的身影从从容容地穿行在广袤田畴和长街短巷之间,或横街扫过,或穿墙直入,或邻街并行,水流和每一处街巷都那么自然地贴合在一起。船自是水乡出行不可或缺的工具,出门第一步是踏岸,归家最后一步还是踏岸。江南最有味儿的乌篷船当属绍兴。石桥旁,几条船一溜排开,黑亮瘦长的船身,船舱覆着半圆形的黑色竹篷,翘起的船头和船尾像弯弯的新月。进了船,船身轻轻一晃,天色霎时黯淡下来,依稀里对面的面孔都是旧时光里长衫青褂的模样。船穿过一座桥或拐过一道弯,欸乃声渐响,桨起水落间,山水绿开。想必,永和九年上巳节,前来赴约修契的风流名士抵临兰亭,似应晨光熹微时乘船从鉴湖口出发,满心欢悦,伴山阴道一路而来,那船也应是乌篷船了。农历三月,正值风清日丽、芳草萋萋,茂林修竹映着先生的宽袍峨冠,先生愈加潇洒倜傥、气宇轩昂。一群性情名流裸足兰溪,进行一场古老而庄严的仪式:以香草蘸水拂洒周身,祈佑驱灾除病。而后曲水流觞、对酒和诗,酣畅淋漓之际,先生泼墨挥毫,留下千古名篇《兰亭序》。序文干净简洁,是极好的;字我却不懂,只看铁钩银划,如侠士舞剑、狂士当歌。据说,兰亭雅集之前也有诸多聚会,要么沾染政治的气息而硝烟浓烈,要么堂皇奢华却多些铜臭味而令人不快,也有的拘谨晦涩、不够明快爽朗。兰亭雅集邀约者虽是会稽山脉之主,赴约而来者也不乏官宦之士,却没有高头讲章、一本正经、喋喋不休,有的只是狂浪不羁的诗词酬唱和冲破世俗的欢笑。东晋时局动荡、飘摇不定,偏居江南的流风习俗中却自有旷达飘逸的魏晋腔调。那两百年前苏州城中的沈三白寓居萧爽楼的日子真如石上清泉月下松窗那样闲适舒畅。除了身边有芸娘这样善解人意、志趣相投的红颜知己,最喜的还是一干脾性相投之友。聚会上的“四忌”“四取”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忌谈官宦升迁、忌公廨时事、忌八股时文、忌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唯“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可取也。政治在风流洒脱的江南士子眼中不过是一道符号,他们不处庙堂之高,也没有饕餮盛宴,如梁上燕子,自去自来,性情所至便是纵酒狂歌、抚琴长啸,比起那些在朱门阔院里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君子们,自在率性得多。没有沉闷迂腐的满腹经纶,摒弃三纲五常的之乎者也。胸腔里的一声仰天长叹,未必是斗转星移间的壮怀激烈,却会是心底最温柔的一低头。有人说江南人心思缜密、似天生的玲珑心,也有人诩江南人柔弱温情、风靡绮丽。他们忽略了江南从来不是皇都,自然培养不起帝王的雄霸天下,书写不出气势澎湃的大江东去。江南只是沉默一隅的古镇石桥,流水人家;只是倚栏凭眺的闺中女子,明眸皓齿,却心如止水。五千年来,波澜不惊,从未有过动荡,也不曾有过间断。
近秦淮,已是夜色沉沉。从和煦尚起的南国径直抵达,愣神之间,四下里弥散着深深的寒气。此刻的秦淮河,宛若一位佳人,在阑珊灯火中慵懒梳理。船从十里秦淮河中缓缓滑过,河岸两旁,或长或短、明昧不定的灯影摇碎成满河的绿皱红波,如同频频顾盼的明眸。一条河,风光泾渭分明。北岸是诗书礼仪的殿堂。夫子庙香烟缭绕,一团紫气。和散落华夏大地的每一处夫子庙一样,高大清俊的孔圣人广袖迎风、安详淡定,立言论以美人伦,治诗礼以化民俗,广开庠序以度众生知书达理。夫子庙旁古典清雅的江南贡院曾经拥有考舍二万零六百四十四间,号称中国南方最大的考场。跨过一道道高耸的门槛,我似曾看到满腹经纶的士子们正挥毫泼墨抒写治世雄略。隔岸,错落的粉墙黛瓦隐逸着当年的桃红李艳,半卷的珠帘后依然流淌着灯红酒绿,似乎隐约间还听得到红尘佳人在凭栏抚琴弄瑟、对酒和诗。悬梁刺股、寒窗苦读,为的是金榜题名、功名千秋。却,在得意或失意之际,先换作浅斟低唱,让理想与现实、庙堂与江湖都且成浮云,踏着桨声灯影轻歌曼舞,醉卧江南温柔乡。礼与俗、圣与凡、灵与肉、庄严与香艳,本是对立的两个世界,既如银河清清楚楚地隔开,又紧紧相连两相遥望,生动和谐地互生了千载。“忆秦淮佳人,应让香君独步”。踏入香君楼,进了小门,沿窄窄的木梯登楼而上,依次的三间房内绢制的塑像展现了李香君和侯公子当年的琴瑟和谐。低头弯腰,穿过媚香楼临河低开的后门,水流依旧潺潺,却已然看不到李香君剪断儿女情长送侯方域前去抗清的身影。后来,侯方域为南明阉党余孽所逼逃离南京。阉党爪牙贪香君色艺逼婚媚香楼,香君以头撞壁、喋血纨扇,友人血绘桃花一枝于扇上。后来,侯方域投清来迎香君,香君恨侯变节,闭门不纳,此后,便避隐寺庵,伴青灯黄卷,寂然而没。一把素洁如雪的桃花扇、一个青楼弱女大写的“人”字,铺写在秦淮河的艳史之上。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文雅娟秀的女子,在江南水性的润泽下,尽显铮铮铁骨。秦淮的桨声灯影里不仅有艳歌丽影,更有比之所谓堂堂七尺男儿的柔肠侠骨、碧血丹心。一条秦淮河,本是秦皇为断金陵龙脉所开却悠然流至三国。历经朝代纷争、时空变更,因了这些多情多才的人儿而浸濡着诗词歌赋的调子,爱恨情仇中平添丝丝清雅之气。
江南水秀山柔,生命繁盛。许是因了水的滋养,吴侬软语才清新可人、柔美入耳,语调平和又不失抑扬,语速适中又不失顿挫,听起来婉柔又不失律韵,春夜里的莺唱鹃啼亦如此吧。在江南呆些时日,被吴侬软语的节奏包围着,一不小心就会让它们在心里如流水淙淙般响成一片。小街上,那些小巧玲珑的本地女子一口娴熟的咿咿呀呀,如珠落玉盘,听起来虽不明白,却能从她们的神情中揣摩出彼此的喜怒哀乐。老巷口,耄耋之年的阿公阿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说者有心无心也好,听者有意无意也罢,都那般随意得很。在这些顿挫飞扬的声音里,世人的日子一样纯酽温和、行云流水。只是春秋更迭、光阴流逝,哪管俊俏的女子亦或标致的后生,终会被光阴渐渐掳去容颜、纹刻双鬓。这有如歌吟的一问一答、一呼一应,不过是当下的某种点缀或刻画罢了。吴侬软语唱起来更让人心旌摇动。江南的唱腔也浸润着烟雨的气息,桃红柳绿、风月情愁最熨帖心思。水袖轻扬、云步轻点,眼波流转处,江山功名抵不过孟丽君一声娇嗔,仙道神力阻不了断桥相会一见倾心,一曲《钗头凤》唱不尽一生惘然离愁。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那些舞台,自然也离不了水,或依偎于河边,或立于水中。到绍兴看水乡社戏的舞台,更似临岸的露台,一个飞檐翘角的亭子,四柱支撑,三面透空。古老的戏台,如款款舞动水袖的名伶,穿越千年的风华在岁月的时空里慢慢风干,清亮的唱腔不绝于耳。江南的剧本里没有弥漫的烽火狼烟,粉墙黛瓦里却镕铸一个个民族的魂。从竭忠尽智的岳飞、陆游、辛弃疾、文天祥,到持戟呐喊的鲁迅、秋瑾、蔡元培……那些为了国计民生的仁人志士、那些文章憎命达的侠士、还有那种豪迈的铁骨雄风,至今犹存。
江南的腔调,教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