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说「荆州本大汉疆土……」

2015-09-12 01:37李庆西
读书 2015年9期
关键词:关羽刘备曹操

李庆西

《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曹操大军将关羽围在下邳城外一座土山上。此时徐州、小沛已失陷,刘备、张飞各自逃命。关羽未便逃跑,是因为甘、糜二夫人尚在下邳,他负有保护之责。曹操派张辽来劝降,关羽提出三个条件:一是降汉不降曹,二是不能为难两位嫂嫂,三是日后但知刘备去向立即走人。关羽追随刘备拯援汉室,本来就是汉臣,其以“降汉”申辩名义,有些自欺欺人;打着这种旗号归附,倒不啻是承认曹操代表汉室的资格。所以曹操并不恼,还笑着说:“吾为汉相,汉即吾也。”这话自然流露刚愎自用的倨傲心态,但此际他只想着收纳关羽为己所用,不去纠缠什么说法。彼此各自表述,各取所需,乃以实用主义对付机会主义。双方都是应机权变,其实谁也不吃亏。

甘、糜二夫人既然成了人质,给予优待不成问题,像是道上的规矩,此前吕布掳获刘备家眷也是好生侍养。关键是关羽提出的第三个条件,颇让曹操犹豫。既然人家早晚得回到刘备身边,曹操心想,那还养着他干吗?张辽举述战国刺客豫让“众人”、“国士”之论,劝说曹操答应这一条。在张辽看来,若以优于刘备之恩厚对待关羽,想必终能使他回心转意。

这里涉及“忠诚”的道义基础,张辽扯出豫让的例子,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按《史记·刺客列传》,豫让的旧主范氏、中行氏让智伯给灭了,他被收在智伯门下。后来智伯又为赵襄子所灭,幸而逃脱的豫让决意要替智伯报仇,毁容隐名亡命江湖。他在行刺时被执缚,赵襄子诘问:你早先的主人为智伯所灭,你并未替他们挺身而出,现在怎么倒要为智伯报仇?一问之下,便有豫让这段经典台词:“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一般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豫让的忠诚动机很简单—“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史记》所述豫让事略皆出《战国策·赵策一》,按顾炎武说法,那正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的时代。其实,诸镇纷争的三国时期亦大致如此,大家都在道上混,谁也不至于一棵树上吊死。但这里的问题是,关羽不是豫让,他在刘备那儿亦非“众人”一格。所以,尽管曹操待之甚厚,赠袍、赠金、赠马、赠美女,三日小宴五日大宴,最后还是留不住他。当关羽得知刘备在河北袁绍那儿,便毅然封金挂印,带着两位嫂嫂递递迢迢奔其而去。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可谓历尽艰难厄阻。书中这些虚构的情节极为精彩,不但是写关羽之果敢勇猛,更是表现其忠心义胆。

秦汉之前,士者忠诚之道义基础主要在所谓知遇之恩,但以某些个例而论,不能说没有其他因素。如《史记·赵世家》记公孙杵臼、程婴舍命救护赵氏孤儿,是将“立赵氏之后”作为延续宗祀的大事业,显然不仅为着感恩与报答。司马迁未及细述赵氏恩厚如何,但从公孙杵臼言辞(“赵氏先君遇子厚”)可以看出,主人对待他俩自有厚薄之分。公孙杵臼带着假赵氏孤儿赴死,是因为程婴认为“死易,立孤难耳”—既然程婴恩遇更厚,由他担负“立孤”重任自是顺理成章。这个故事后来被元人纪君祥编为杂剧《赵氏孤儿》,更是淡化其报恩色彩,大大强化了“立赵氏之后”的家国伦理大义。同样亦为宋元以后的讲史作品,《三国演义》塑造关羽忠勇节义之高大上形象,亦同样注入这种伦理政治观念。

关羽之忠诚,《三国志》已有原型,其传中亦记述解白马之围后辞曹操而回归刘备。关羽早就跟张辽说过:“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当然,这里表达的还是知遇之恩。小说中桃园结义之事,大抵从“誓以共死”一语中敷衍而出。但这“誓以共死”,并非结义时所谓“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字面意思,应该指彼此赴死以求的某种共同事业。小说将这层意思做了明晰阐发,那就是桃园结义誓言中所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云云。

小说第六十六回中,诸葛瑾来索讨刘备佯许的长沙等三郡,关羽闻言竟勃然大怒,听着像是完全不给刘备面子—“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荆州本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尺寸与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话可谓大义凛然,点明结义乃志在“匡扶汉室”,自有超越私谊的大目标。所谓还荆州一半与东吴,只是诸葛亮导演的一出戏,让刘备唱红脸,关羽唱白脸。关羽倒是铮铮有声,理直气壮—结拜之义是报效国家,而兄弟私谊不能妨碍国家利益。诸葛亮跟诸葛瑾还是亲兄弟,对此伦理大义,亦是各为其主。

史传未有刘关张结义之事,但三人间亲密关系在陈寿笔下有所记述,《蜀书·关羽传》开头这段话约略勾勒出一番情形,亦为小说提供描绘他们兄弟情谊的基本素材:

……先主于乡里合徒众,而(关)羽与张飞为之御侮。先主为平原相,以羽、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

另,《张飞传》亦谓:

张飞……少与关羽俱事先主。(关)羽年长数岁,(张)飞兄事之。

“恩若兄弟”不能说是正式结契,此中关系可略作讨论。刘备私下里与关、张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却是另一种情形。古代人伦语境与今不同但当日宗法社会与现代黑社会有着相似的差序结构,长兄与诸弟固以亲情(情谊)凝聚为团体,彼此亦是老大与马仔的关系。关羽与张飞在刘备身边终日侍立之际,俨然已将这大哥视为人主。在“汉官威仪”成为礼治风气的年代,这种“恩若兄弟”的关系自然很容易内化为“君君臣臣”的伦理自觉。当然,《三国志》记述刘关张诸事并未明确贯以圣王之道与国家意识。陈寿叙史以曹魏为正统,对于刘备承祧汉室的合法性未予肯定;从《先主传》看,面对诸镇纷争之乱局,刘备纠合徒众,只是争一分天下而已。然而,到了《三国演义》里边,其承祧汉室的使命就一再被强调,关羽的忠诚亦便纳入了超越一般人伦层面的政治内涵。

至于曹操,关羽实是颇有感恩之念,人家好吃好喝招呼着(当然,“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那些细节都是小说家臆构),怎么说也是一份恩惠。不过说到底,那只是一笔人情债,斩了颜良就算是抵还了人情(小说中又买一送一,多斩一个文丑,以后还有华容道一节),无须终身鞍前马后替曹操做事。于曹操而言,关羽倒是不折不扣的“持不同政见者”(今人所谓“政见”,古人视为“大节”),不可能成为其党羽。关羽心里明白,刘备那儿才是他真正的归属。刘备不止是兄长和老大,毫无疑问,关羽认准这中山靖王之后、皇N代血脉的刘皇叔才是“国家”。

“士为知己者死”,其言镗鞳有声,却只能说是一种简单的报恩观念。犹之革命话语所谓朴素的阶级感情,是对救主、人主的感念之言。其实,一说感恩与报答,士者与人主已然有别。张辽举“国士”之论,之于关羽实在很确切,(《蜀书》关张诸传评曰:“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但究竟以刘备还是曹操为主公,绝非只是金钱爵禄的计较。张辽忽略了一个重要关节,就是今人所谓思想立场,其中自有是否政治正确之因素。

如果不是遇上刘备,关羽只是游侠刺客一类角色。他在乡里杀了人,久已流落江湖(《关羽传》谓之“亡命奔涿郡”),跟从刘备之后才算是上了道。从本质上说,这跟孟尝君的门客没有两样。司马迁作《游侠列传》,叙说朱家、郭解诸事,实着眼于君侯事业,意在让季次、原宪那样的独行君子“效功于当世”,亦即如何使天下闾巷之侠“轨于正义”。其实,人主如何收纳天下桀士,君侯怎样燮定手下一干徒众,亦是收拾汉末乱局之关键。故王夫之有谓,“所谓雄桀者,虽怀不测之情,而固可以名义驭也。明主起而驭之,功业立而其人之大节亦终赖以全”(《读通鉴论》卷九)。然而,王夫之强调“名义”,与司马迁仅着眼于“效功”已是大为不同,宋元以后,尤其明清之际,儒者意识形态中已将概而言之的“天下”明确为国家实体;而产生于蒙元入主中原之后的《三国演义》,借“匡扶汉室”大做文章,明显是召唤汉族士夫之历史记忆,强调华夏民众之国家认同。所以,其“名义”之辨,如谓“汉贼不两立”之类,实是一条重要的叙事原则。

刘备以何种“名义”驱驭关羽、张飞?无非是两条:一者是作为人主身份的合法性,他是“中山靖王之后”,又是“皇叔”;一者是以整饬郡国天下为目标,所以他一再以“匡扶汉室”为号召。从关羽这方面来说,正是这两条奠立了他的忠义人格。

《三国演义》的政治情怀分明是宋元以后国家意识的转录,而陈寿的叙事基于成王败寇的历史消息。所以,《三国志》不可能独于刘备的诉求赋予某种具有合法性的理想架构。像刘表、刘焉、刘璋那些人都是汉室宗藩,要说奉天承运的合法性,不唯其刘备一人(《蜀书》将刘焉、刘璋二传列刘备之前,实则以为先主之前之“先主”)。《先主传》虽然透露刘备有帝王之志,亦谓“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但陈寿并不认为刘备有资格承续大统,甚至都不认为托翼曹操的汉廷还是一种合法性存在。小说里一再鼓吹拯救汉室的光荣与梦想,而《先主传》里的刘备不曾借由如此申明大义的话语力量。通观《先主传》,只是刘备即位汉中王时,上表献帝的官样文章里才有“靖匡王室”的字样。

陈寿记述刘备如何纠合关羽、张飞乃至赵云、马超数辈,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以“恩若兄弟”为笼络。当然,陈寿笔下的刘备倒不失仁者风范,如当阳撤退携民众十万,行路艰难亦未肯舍弃;(有曰:“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又如入葭萌关即“厚树恩德,以收众心”。在小说里,刘备这些仁义之举自然被大肆张扬,甚至不乏阵前摔阿斗这样夸张的细节。不过,《三国演义》表现刘备之仁厚,绝非妇人之仁,而是与社稷大义相为表里,自有一套崇高话语。比起史传中“真实”的刘备,小说家刻画这个人物明显突出讲政治讲大局的观念,其引领左右的诀窍亦在于此。

譬如,第十一回陶谦二让徐州,刘备坚执不受,关羽、张飞劝其“何必苦苦推辞”,刘备却道:“汝等欲陷我于不义耶?”这未必是故作姿态,其救援徐州打着主持正义的旗号,这时候得了徐州难免落下乘人之危的名声。刘备给曹操写信劝其退兵,申述黄巾遗孽和董卓余党之害,亟言“愿明公先朝廷之急而后私仇,撤除徐州之兵,以救国难”。如此奋辞陈义,标格甚高。先朝廷之忧而忧,稳定压倒一切,这就是政治。再说徐州乃“四战之地”,刘备本不欲成为众矢之的—后来陶谦临终托任,不得已权领徐州事,果然就被袁术、吕布、曹操轮番绞杀。其时刘备实力不济,尚不足以自领州郡,取舍进退之间自需掂量利弊得失,这亦是举大事者之大局观。又如,第二十回许田打围,曹操迎受群臣山呼万岁,关羽忍不下这口恶气,“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却被刘备制住。事后刘备解释“投鼠忌器”的道理,担心的是献帝安危。关羽、张飞之所以跟从刘备,其政治观、大局观是不能忽视的重要因素。

古人以仁恩驭士,内中自有付诸某种理想化的伦理逻辑。先秦儒者以为这种“尊尊亲亲贤贤”的仁爱模式便是建构圣王之道之枢要,借此可将乡曲之侠、江湖吊丝一并纳入礼治轨道。故《礼记·大学》有曰:“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其实,仅由上下关系厘正责任与义务,这种伦理构想过于简单。如果说上者尽施予恩惠,下者必听命于上,什么事情都不难摆平,天下就应该秩序井然祥和安宁,而儒者这番道理恰与许多实际情形大相径庭。

《三国演义》虚构的桃园结义倒是一种有效的统驭方案,它为刘备如何纠合徒众设计了颇有创意的组织形式,也即以匡振大义为宗旨的异姓结契。实际上刘关张之“结义”就是结社或结党,《水浒传》中写到的大小聚义亦大率如此,其核心内涵是将公义与私谊捏合到一起。虽说结契的习俗在中土由来已久,甚至往往被人追溯到《周易·系辞上》的“金兰”之言,但正史中很少记录这类事例,尤其是具有明确宗旨的结契活动。秦汉之际,刘邦、项羽短暂的盟约关系可以说是一个少有的例子。太史公记昔楚汉争霸,对峙广武之时,项羽捉了刘邦老父欲置俎上活烹,刘邦不为所动,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羽本纪》)其谓“约为兄弟”,与结契庶几同义。但刘关张之结义,显然不同于刘备的祖上与祖上的那位“兄弟”,因为刘邦、项羽各有人马,只能是对等关系(对等就容易演化为对立乃至互掐),而刘备与关羽、张飞则有上下之分、君臣之别,刘备一开始就是老大。也就是说,尽管都是异姓结契,亦各有宗旨与内涵,但刘邦、项羽“约为兄弟”只是一时的合作,而刘关张的桃园结义作为一种差序结构,反倒更像是关系稳定的党社组织。

所以,后世的帮会门道与民间异姓结契大抵沿循桃园结义这一模式,中国历史上所有称兄道弟的结契没有比这个虚构事件影响更大的。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演义》用“结义”一词代替“结契”,分明彰显仗节死义的意思,其结义之“义”是道义、节义,亦是誓之宗社之大义。这“义”之一词既可融通上下界限,更使“兄弟”结为“同志”。(《国语·晋语四》:“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在《三国演义》中,这种结义更胜于亲情,比人家亲兄弟更为齐心。有趣的是,小说里写到的亲兄弟大多反倒不是同心同德。不必说曹丕对曹植“相煎何急”,不必说袁谭、袁熙、袁尚三子兵戎相见,不必说刘琦、刘琮哥俩明争暗夺,这种兄弟阋墙或分道扬镳的事情,实并不限于世族阀阅子弟立嗣之争—如,张松是暗通刘备欲献西川,被其兄张肃告发,落得个满门抄斩。又如,糜竺、糜芳自徐州跟从刘备,一者始终是蜀汉的忠臣,一者却在吕蒙偷袭荆州时临阵倒戈使关羽败走麦城。还有一个更耐人寻味的例子,诸葛亮与其兄诸葛瑾分别是蜀汉与东吴重臣,而且他们还有一个族弟诸葛诞效力于曹魏。毛宗岗特别关注这事情,因有“诸葛兄弟三人,分事三国”之谓(第一百十一回总评)。

上述兄弟歧途之例,并非小说家虚构,均见诸《三国志》和有关史书。只是《三国演义》写了刘关张结义一事,相应有了对照,可以见得结契义理更胜于同胞亲情。奇怪的是,《先主传》叙刘备起事之初,不提关羽与张飞,却偏偏扯入两位赞助商—“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等赀累千金,贩马周旋于涿郡,见而异之,乃多与之金财。先主由是得用合徒众。”陈寿以为刘备“贩履织席为业”,家赀不厚,须交代招募部曲之资金来源。其实,团队、组织、核心骨干,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有道是“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

如果将历史理解为一个民族的共同“记忆”(抑或包括共同的“想象”),被认为是文学作品的《三国演义》之叙史意义,实在是甚于《三国志》。

当然,不要真以为刘备与关羽、张飞就是“兄弟”。在刘备心里,他俩只是“手足”与“股肱”,有如棋局上的车马炮(参见拙文《刘备说“妻子如衣服”》)。小说第二十一回,刘备在献帝衣带诏上签名,参与诛曹密谋,如此重要的事情却未告诉关羽、张飞。当时刘备行韬晦之计,在下处后园种菜以为掩饰,他这两位兄弟还蒙在鼓里。书中写道:“关、张二人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学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所知也。’”

刘备明说了,你们不懂。老大与马仔之间,亦以上智下愚为界限。煮酒论英雄一节过后,刘备为寻脱身之计,以截击袁术为由率军出征,星夜收拾军器鞍马,匆忙起程。他骗过了曹操,也弄得关羽、张飞一头雾水—“兄今番出征,何故如此慌速?”这几乎是仓皇出逃,刘备的算盘还留在自己脑子里,不肯向他俩交底。他是老大,他可以随便指挥那两杆枪。

其实,关羽与张飞不同,此公实非粗人,虽说“刚而自矜”,却是有勇有谋,心思缜密。《三国演义》塑造其人,还添加了读书人的儒雅形象,书中一再出现关羽夜读《春秋》的情形,(《关羽传》裴注引《江表传》曰:“羽好《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而张辽则当面赞许关羽“兄武艺超群,兼通经史”。如此说来竟是文武全才。不管怎么说,他可比刘备有文化。《先主传》说刘备“不甚乐读书”,小说里更不见刘备碰过书卷。以关羽这样的性格与素养,在这三人帮的兄弟格局中似乎难以自适。

刘备诰封“五虎将”一事,关羽就极为不满。表面上是冲着黄忠发飙—“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其实,拿黄忠说事儿很没有道理。论武艺黄忠几乎不在他关羽之下,当初战长沙阵前斗一百合,关羽丝毫没有占到便宜。“黄忠老将,名不虚传。”这是他自己的心里话。后来再战,双方都手下留情,也算留下一段佳话。再说刘备进军西川、汉中,黄忠战功卓著,定军山斩夏侯渊一幕,完全就是他关羽斩颜良的翻版。关羽这是要抱怨什么呢?书中没有说。

第七十三回中,东吴欲联手关羽共破曹操,派诸葛瑾来为孙权之子求婚,关羽竟甩出“吾虎女安肯嫁犬子乎”这番狠话。东吴找上门的亲事不是第一回,关羽自然不会忘了孙权之妹曾嫁与刘备。骂孙权是“犬”,未必是指桑骂槐,却拐弯抹角有意无意捎带上刘备。毛宗岗夹注中一语挑明:“玄德曾配孙夫人矣,是虎兄而配犬妹也;孙夫人为公之嫂矣,是虎叔而有犬嫂也。”这话或有些过度解读,但关羽拒亲至少说明,就眼界、心气而言,他不自觉中也有些傲视刘备。当然骨子里更是蔑视孙权。

当初诸葛亮入川时,将荆州托付给关羽,留下“北拒曹操,东和孙吴”八个字,而关羽终是未将“东吴群鼠”当回事儿。第六十六回单刀会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鲁肃献计在陆口江亭摆下宴席,请关羽赴会,企图逼其归还荆州。这分明是鸿门宴的招数,关平、马良亟劝关羽切勿赴会,关羽却满不在乎,有谓:“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无缚鸡之力,于渑池会上,觑秦国君臣如无物,况吾曾学万人敌者乎?”他不仅做廉颇,还要做蔺相如,是要将国家担于一身。如此以古人自况,可见一副睥睨千古之傲气。这单刀会一出,完全成了关羽的个人秀场,从席间谈笑自若到手提大刀将鲁肃扯到船边,一身英雄之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先是身陷曹营,再是千里走单骑,这回又是独守荆州,关羽的故事多半发生在与刘备、张飞暌隔之际。孤独中的聚焦凸显了关羽个人的雄迈丰采,似乎也摆脱了结义三人帮的差序结构。当然,没有证据表明关羽已对刘备怀有二心,事实上他始终努力维护自己的忠义形象,绝不会逾越君臣界限。不过,事情也许有一些微妙变化。以刘备为效忠对象,自然最终是效忠作为“国家”的汉室;而内心这个终极目标有时会绕开刘备这个“中间物”,直接向他发出召唤。

第七十五回中,关羽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即率军围攻樊城。按关羽的计划,“取了樊城,即当长驱大进,径到许都,剿灭操贼,以安汉室”。消息传到许都,曹操大为慌乱,一度想要迁都。当然,这不是刘备、诸葛亮的战略意图。倘若关羽长驱奔袭,拿下许都或有可能,但绝不可能给曹军以毁灭性打击,反倒在中原深陷重围。而一旦倾力北上,荆州必然落入东吴之手。由于自己身中毒箭,随后吕蒙偷取荆州,关羽眼前的战机便稍纵即逝。书中没有写刘备、诸葛亮对关羽“长驱大进”的计划做何反应,因为关羽没有向成都汇报自己的意图。等到荆州的消息传来,一切都晚了。

孤独的英雄需要抓住内心的绝对意志。关羽说:“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这是亮出政治底牌,他强调的是一种终极信念。关羽说:“荆州本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尺寸与人?”当着诸葛瑾唱白脸,他说的却是真话。言谈謦欬都是大汉忠臣的范儿,显然他本人也国家化了。关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也是真话,既然“国家”已经从刘备身上移植到自己信念之中,他当然可以自行裁夺。孤独的英雄独往独来,至少可以在想象中恣意而行。

在陈寿的三国叙事中,关羽不能说是一个被特别关注的人物,《蜀书》是将关羽与张飞、马超、黄忠、赵云数传合为一章,其事略竟不如姜维、法正等人详尽。然而,在《三国演义》中关羽却被塑造成忠勇节义之集大成者,成为影响最大的正面人物。小说家对关羽的重视自有历史原因,自北宋末年起,朝廷对关羽的敕封接踵而至,大抵是“国危思良将”的意思。但此中因素很复杂,民众的尊崇另有原因,也许要从“道”、“义”两面寻之。

民间对关羽的祭祀应该更早。本文作者无以考证这种祭祀起于何时,以及最初是否属于“淫祀”之类。然而,自元杂剧三国戏和《三国演义》问世之后,文艺作品塑造的形象显然又影响了民间祭祀与官方敕封,这种互动关系可以作为一个研究课题。

三国人物中唯独关羽死后成为神,成为“关圣”与“关帝”。据说,明万历二十二年,朝廷从道士张通元所请,关羽晋爵为帝,庙曰“英烈”。四十二年,又敕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自是相沿有“关帝”之称。明清以后各地大兴庙祠,关帝崇拜赫然为盛。身前为人臣,死后却称帝,这事情确实很有趣。相形之下,当年的老大却显得落寞,刘备好歹正式做了皇帝,后世未以“刘帝”见尊,亦鲜有祭拜。

关羽被奉祀似有多种理由,从道德形象到相貌体貌,此公都是国人极喜爱的一路。“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且身长九尺,髯长二尺。”这形象在旧时年画上看着很是威武持重,仪态儒雅又透着几分妩媚,甚至青龙刀、赤兔马、黑周仓那几件伴当也都洽洽入画。忠诚者变成了膜拜的对象,这个对象化过程可以说是一种审美选择,也可以说是国人集体意识之确认。重要的是,关羽不仅有着忠勇节义的完美形象,而且具有“刚而自矜”的个性—不要以为这个民族的性情都湮没在家国话语的集体意向之中,以评骘历史人物而论,国人眼里注意的首先倒是某种超凡个性(从伯夷、叔齐到屈原,从“竹林七贤”到“戊戌六君子”)。在皇权、风教和政治伦理的禁锢中,逮着机会放肆一把也是生命亮点,谁说不是?

“神威丕显”、“大义参天”之类是碑文上的滥词,返照于国民精神深处也许是另一套话语。譬如,怎样才是真正的牛范儿,如何将隐忍克制与任性使气集于一身……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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