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语庭
每年中秋,都是家宴的日子。炎夏后的清凉安慰人心,也最滋润疰夏多时的胃口。中秋近了,月饼便成了家宴里一道很有味道的传统。虽然,这点心的美味程度是按照卡路里来计算的,但我颇爱月饼,尤其是宁式苔菜月饼。每年临近中秋,去南京路浙江路口的三阳南货店买上几盒苔菜月饼,成了例行传统。但凡热衷过《舌尖上的中国》的看客,应该都记得这家以经营宁波南货起家的上海老字号。随着食物品种愈加丰富,真正意义上的老式南货越来越少,真正吸引我的倒不是火腿南风肉,而是它家只在中秋前开炉现烘、口味几十年如一的苔菜月饼:个头与其他苏式、潮式月饼无异,独特的滋味却是远远胜于后两者的——黄澄澄的千层饼皮,酥松饱满,里面包裹着丰腴温润的苔菜、白芝麻、核桃仁、瓜子仁、松仁、陈皮馅,厚薄均匀,伴着馥郁芬芳的麻油味道,喷香扑鼻,浅浅一口,绵软细腻,咸甜适宜,含蓄而精致,真是有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意境。比起一墙之隔的“沈大成”和福建路口的“老大房”,再瞧瞧淮海路“光明邨”每日声势浩大的排队阵式,光顾三阳南货店的食客实在算不上多,这等一等的美味便还不至于是奢望。20多分钟后拿到手的沉甸甸,大概只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宁波人在月圆之时才能体会到吧。
关于苔菜月饼,还有一段小故事。我常听母亲提起一位故去多年的老太太,算起来她是外婆家里的一位远亲。老太太是正宗宁波人,先生在解放初去了纽约谋生,留她一人带着独子在上海。母亲那时读小学,每逢暑假,喜欢到老太太家中小度几日。虽然亭子间空间局促,又难得见阳光,可母亲每次一讲到那个场景,便如数家珍,天真的情怀溢于言表。从她口中,我依稀知道了关于老太太的一些往事:一位旧式家庭出来的小姐,长得端庄清秀,永远一袭中式衣裳。虽然没念过书,涵养却极高,懂得生活,待人客气,尤其烧得一手地道可口的宁波小馔,加上时有乡下亲眷捎来的宁波咸货和时令糕点,常常使年幼的母亲乐不思蜀。于是,她总将在这位老太太家里尝过的小菜、点心奉为经典,娓娓道来的其中一样便是中秋时节三阳南货店的苔菜月饼。母亲说,那一枚枚月饼的面皮烘焙得焦黄,盖着一方红色店印,苔菜馅心和麻油香味相得益彰,酥松油润,咸中带甜,滋味曼妙极了。自然而然地,这半个世纪前的珍贵记忆化身而变,成了母亲当家后几乎年年如一的中秋时令点心,赞不绝口和难以释怀的人这回轮到了我。
今年中秋,应该还是一桌子家宴配苔菜月饼吧,仍令人期待。那位早已不在的老太太,我很小时见过却已无甚记忆,只在一张黑白旧照里找到她的模样,仔细瞧了一番:50年前的外白渡桥苏州河堤岸,上海大厦作背景。老太太还是中年模样,一双灵透的细眼,溜黑的中式发髻,满脸的清瘦,宁静地浅笑,看着叫人怜惜。中秋最睹物思人,遥想老太太用苔菜月饼化为思念寄托,空空地守望爱人一生,甚是悲凉。不禁想起一句旧词:“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还是范烟桥懂得宽慰人心:“浮云散,明月照人来。”这苔菜月饼,竟也化作一缕袅袅的惦念之情,若老太太与先生在天上相聚,不知会催生出多少未曾淡忘的轶事来,轻柔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