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唐“宦官政治”与唐宋社会转型

2015-09-11 13:28:10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中国中古史集刊 2015年0期
关键词:皇权宦官政治

黄 楼(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中晚唐“宦官政治”与唐宋社会转型

黄 楼(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中国历史上曾发生数次通过战争达到改朝换代的事件,每次改朝换代都意味着政治社会秩序又一次大规模地推倒重建。但是,由于中国复杂的地理环境、民族关系及区域发展不平衡等因素影响,有些波及半个中国的大规模战争只进行一半就戛然而止,旧的封建王朝遭受沉重打击后,仍能占据半壁江山或维持形式上的统一。这种情况下,劫后余生的王朝统治力量元气大伤,掌握军权的政治势力就会强势崛起,导致政治格局产生重大变革,甚至会引起“皇权政治”的异化。例如,晋室南渡之后,皇权衰落,政治秩序的重建主要仰仗门阀士族的力量,门阀士族在政治、军事上占据强势地位,直接促成东晋“门阀政治”的产生。[1]参见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魏晋隋唐时期,与西晋末年类似的战乱还有一次,即唐代蔓延半个中国,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安史乱后,维护皇权权威的中央军队几乎丧失殆尽,皇权政治遭到异常沉重的打击,此点与南渡之初的东晋王朝极为类似。众所周知,东晋门阀政治的根源在于皇权衰弱,门阀士族趁势崛起。以此类推,安史乱后的政治秩序重建过程中,皇权的积弱也可能会产生一种类似门阀士族的政治势力来弥补皇权衰弱后的政治空间。中晚唐时期这个新兴起的政治势力就是掌控神策军权、屡行废立乃至弑逆的宦官集团。安史乱后,唐朝政治格局中最鲜明的变化就是宦官权势在政治、经济、军事等领域全面膨胀,直至凌驾于皇权之上。比照东晋“门阀政治”,我们将中晚唐宦官集团全面参与军事、政治、经济等领域的政治格局用“宦官政治”一词加以概括似不致大误。[1]关于唐代宦官政治,国内外学者相关研究成果颇丰,可参见王寿南:《唐代的宦官》,台湾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王守栋:《唐代宦官政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需要指出的是,前人所论之“宦官政治”,多指宦官参与政治,与本文所讨论的“宦官政治”,在概念上并不等同。

宦官全面干预政治、军事、经济,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如果是偶然,为什么会前后延续一百余年?如果是必然,为什么五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类似的政治局面?特别是中唐以后,君主受到宦官的钳制,几成政治傀儡,相对于日本学者君主专制独裁的理论假说,中晚唐宦官政治似乎又是一个历史悖论。也正因为如此,唐宋社会变革论者对中晚唐宦官政治这段历史多语焉不详,没有给出一个较为合理的解说。宦官政治的出现与唐宋社会转型之间有没有关系?如何正确认识宦官政治在唐宋社会变迁中的地位和作用?本文将尝试对之略加讨论。

一、宦官政治的产生

宦官权力来自于皇帝。隋唐时期,皇权得到强化,但是强化皇权未必一定会导致宦官在军事、政治、经济等领域的全面擅政。宦官集团主导中唐政治,必须同时具备以下两个必备条件,其一,武将遭到君主的疏远和排斥,其二,宰相也被君主疏忌。专制君主既不信任文臣、又不信任武将,正是统治集团内部存在严重统治危机的表现。这种统治危机显然与学界讨论较多的所谓唐宋社会转型有很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唐宋社会转型是笔者探寻中晚唐历史进程的重要思路。

经历了唐前期一百多年的发展,开元天宝时期,唐朝社会经济繁荣,国力强盛,声威远被,呈现出一派盛世气象。但是,天宝后期,玄宗骄奢淫逸,荒怠政事,在太平盛世之下潜伏着一场深刻的统治危机。

首先表现在均田制的崩溃上。唐前期继续推行北魏以来的均田制。由于自耕农经济上的脆弱性和不稳定性,在赋役压迫和大土地所有者的兼并下,均田制自建立之日起就不断遭到破坏。大抵自武后以降,土地兼并日益盛行,玄宗虽然几次修订均田法令,实际上徒为具文。“开元之季,天宝以来,法令弛坏,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1]《通典》卷2《食货典·田制》,第32页。均田制崩溃的结果是促进以租佃关系为基础的地主土地所有制快速发展。租佃制是我国宋代以后最基本的封建剥削方式。均田制的崩溃与历史发展的趋势一致,社会经济在一定程度或一定意义上仍在缓慢地发展。但是,均田制的崩溃势必引起其他相关制度的连锁反应,由此产生一系列的统治危机。

其次这种危机集中体现在军事制度上。唐前期施行的是普遍征发的府兵制(包括“兵募”)。普遍征发制是建立在国家直接控制大量人丁的基础之上,这也是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的基本军事制度。府兵制得以维持的经济基础是均田制。由于土地兼并和土地私有制的发展,玄宗时期国家户口大量逃亡,府兵难以补充,“年月渐久,逃死者不补”,府兵制无以为继。这种情况下,长征健儿、彍骑等募兵制兴起。

与募兵制相伴而生的是世袭的职业雇佣兵,职业兵父兄子弟世代为兵,长镇一地,于是出现军队的“地方化”问题。高宗至玄宗初为统一边防指挥而设置的名称不一的边境长官在开元中一律称为节度使。边疆兵重的同时,“中原乃包其戈甲,示不复用”[1]《唐会要》卷72“军杂录”条,第1539页。。传统上军府云集、居重驭轻的关中地区则由于承平岁久,府兵番上已无兵可交,仅行文书而已。开元十一年(723),玄宗欲东封泰山,以禁军寡弱,命宰相张说招募长从宿卫12万人,十三年(725)改称彍骑。玄宗封禅时关中军事力量寡弱的弊端,已经有所暴露。但是,这一问题未引起统治者的重视,玄宗君臣继续在籍账上玩弄府兵交代的文字游戏。天宝八载(749),李林甫干脆直接停府兵交代的上下鱼书,至于停鱼书后如何解决关中空虚的问题,朝廷却无任何处置措施。军事体制变革的严重滞后是开元天宝时期最为严重的统治危机。

在中央权力组织上,唐前期执行的三省制也发生了重要变化。太宗时期,于门下省置政事堂,作为三省宰相议政之所,武后时期宰相裴炎将政事堂移至中书省,开元中张说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中书门下置吏房、枢密房、户房、兵房、刑礼房等五房,五房拟于尚书六部,皆直接统于宰相。与此同时,中书舍人议政的权力也被剥夺。政事堂会议改为中书门下后,虽然行政效率有所提高了,却导致中书权力过重。国家职官制度中,对相权缺乏有效的牵制,于是产生相权过于膨胀的问题。张说之后秉政的李林甫、杨国忠等都是历史上著名的奸相,安史乱后,元载、杨炎等又都专擅一时,权侔君上。中晚唐时期权相辈出,其根源即在于失去有效制约的宰相制度。

军队和官僚制度是封建王朝的两个统治基石,玄宗开元、天宝时期都根据时局的需要,作了适当调整。这些调整解决了部分时弊,但是又在更深层次上制造了统治危机。节度使权重与相权膨胀都是与皇权强化的历史趋势背道而驰的。整个中晚唐时期,皇帝处心积虑解决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重建并控制军队,尤其是对禁军的控制;二是抑制过度膨胀的相权。武将和宰相都是皇帝猜忌提防之人,君主要强化皇权,只得转而依靠自己身边的亲信之人,进而为宦官干政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政治空间。

以上所论指出,开元天宝时期,社会矛盾的发展给宦官干政创造了必要的政治条件,下面再来具体讨论一下安史乱后宦官政治如何产生的问题。

安史乱后,朝廷痛定思痛,尤其留意组建直属朝廷的禁军。起自边军的神策军因缘际会,成为直属朝廷的禁军。神策军兵员由不同方镇的士兵以各种理由改隶朝廷而来,除千余神策行营兵外,还有陕州兵,幽州兵,甚至包括部分北门禁军。神策将李晟、阳惠元、尚可孤、王驾鹤等也分别征自不同藩镇。神策军既没有共同的渊源,也没有凝聚全军的核心人物,更没有自立一方的地盘,这些都是朝廷建立直属军队所必需的条件。当然,神策军因其来源过于复杂,与皇帝关系稍微疏远,很长一段时间主要用于外出征伐,地位和北门六军不可同日而语。从这个意义上说,宪宗元和中天威军的并入对神策军产生划时代的影响。天威军的前身是射生军,射生军是内廷发展起来,主掌禁中宿卫的亲信禁军,神策军并入天威军后,其殿前宿卫的职能由神策军所继承,其后,神策军有更多的机会接近皇帝,势力进一步向内廷渗透,这是其得以废立皇帝、左右政局的关键所在。

有这样的军队是一回事,如何控制这支军队则是另一回事。尚书六部中的兵部本是因府兵制而设,无法对神策军进行有效的管辖。而如果采纳藩镇军的管理体制,势必导致军权力集中于某一军事长官之手。对皇帝而言,在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驭制武臣的情况下,禁军之权操于他人之手是极其危险的。为直属的禁军选择一个值得信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特殊节度使”至关重要。对皇帝最忠诚,最可靠莫过于宦官了。开元时期,宫内内射生使、飞龙使等军事长官已由宦官充当,开元中宦官杨思勖曾屡率大军出讨岭南,从皇帝的角度来看,宦官典兵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相州之役,代宗弃郭子仪、李光弼等名将不用,而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统九节度使兵与安庆绪决战,皇帝看重的正是鱼朝恩的宦官身份。

神策军自入屯禁苑之日起即统于鱼朝恩,但是这时神策军与宦官之间尚无必然联系,神策军内部组织结构与普通藩镇军无异,仅最高长官为宦官而已。大历中,代宗诛鱼朝恩,以王驾鹤代为都知兵马使,神策军遂与宦官断绝了直接关系。王驾鹤为武臣,以其权重,代宗十余年不代换,德宗即位,代以文臣白志贞。其后不久朝廷与魏博、成德、幽州、淄青、淮西等割据藩镇爆发大规模的削藩战争。

在削藩战争中,德宗采用以“制将”助讨的用兵方式。[1]参见黄楼:《唐“制将”考》,《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09年第25辑。“制将”助讨是在非宦官典兵情况下神策军作战能力的重要检阅。德宗以制敕的方式直接指挥千里之外的制将领兵打仗,其实就是德宗自己充当“神策节度使”的角色。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这种千里之外的盲目指挥,实际效果也就可想而知了。虽有李晟、曲环、尚可孤等浴血奋战,终究未能战胜河朔藩镇,反而发生泾师之乱和李怀光之叛,德宗先后出奔奉天、兴元。李怀光等德宗自擢用者相继背叛,对他刺激很大。“禁兵操于宦寺,而天子危于内;禁兵授之帅臣,而天子危于外,外之危,篡夺因之”[1]《读通鉴论》卷24《德宗二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56页。,连续经历朱泚、李怀光变乱,德宗对武臣篡夺社稷的潜在威胁尤为留意,自此不肯信任武将,李晟、浑瑊、马燧等功勋之臣相继罢去兵权。与武臣叛乱相继形成对比的是,在播迁过程中,霍仙鸣、窦文场等宦官忠心耿耿,扈从左右,返回长安后,德宗认为只有宦官才真正可靠。既然武将不受信赖,那么重组后的神策军只有交给宦官才能使皇帝真正有安全感。经过一系列的演变,贞元十二年(796),德宗正式创立神策两军中尉制度,将宦官典禁军制度化、合法化。

德宗时期重建的神策军体系,不是简单地重复鱼朝恩典禁兵的老路,代宗时宦官无专门的使职,故可随时罢去,德宗时专置左右神策中尉,罢一中尉另一中尉起,宦官势力遂不可去。除神策中尉外,中尉副使、都判官等高阶僚佐也都由宦官充当,神策军上层为宦官牢牢控制。另外,神策军于每一神策城镇置一监军,宦官势力深入神策军内部。德宗播迁兴元时,扈从宦官与神策军军士共享“元从奉天定难功臣”之号,二者同属功勋特权阶级,关系更是密不可分。[2]参见黄楼:《唐德宗“奉天定难功臣”、“元从奉天定难功臣杂考”》,《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2008年第24辑。宦官获得神策军的武力支持后,权势迅速向内廷、外廷渗透,逐渐在内、外廷都居于主导地位。因此,笔者认为,神策两军中尉制度的确立是中晚唐宦官政治的开始。

宦官集团全面控制京城内外朝廷所能直接调动的所有禁军,这是唐代宦官在权势上与汉、明两代迥然不同的地方,也是唐代宦官与皇权关系发生异化,最终形成宦官政治的权力根源。中晚唐宦官集团权力来源有两个,一个是皇权,表现为宦官对皇权始终具有一定的依附性;另一来源就是神策军军权,表现为宦官控制京城内外的所用禁军,以及监军使监控藩镇。宦官作为皇帝家奴,最初是以皇权的维护者而存在,这也是奉天之难后,德宗在对文武大臣失望之极的情况下,把军权交给宦官的重要原因。但是,获得军权以后,宦官在权势来源上对皇权的依赖性逐渐弱化,开始独立地运用军权来维持自己的权势。比较突出的事例就是甘露之变。这一事件中,宦官调动神策军,前后屠戮朝臣及其家口两千余人,朝臣甚至惶惶不敢入朝,文宗亦不敢有所违背。当此之时,宦官的权势显然不是来自皇权,而是来自神策军权。

自古以来论者对宦官典兵多持否定态度。从宦官政治的角度来看,宦官典兵作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军事制度,其存在确实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宦官典兵对中晚唐政局的积极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其一,避免了武将、外戚、权相等篡夺皇位。由于生理缺陷,宦官集团只能从皇室内迎立新君,而不能自为皇帝,无法对李唐皇室“家天下”构成实质性威胁。

其二,使朝廷保持一支对藩镇构成威慑的神策军,这是唐朝维持统治的唯一的武力支柱。另外宦官监军制度的普遍推行,客观上强化朝廷对藩镇的控制,遏止藩镇割据态势的蔓延。

宦官典兵的消极影响也非常明显:

其一,导致神策军战力低下,加速神策军腐化。宦官多非将帅之才,收受贿赂,以两京市井虚隶军籍,不堪战阵,稍有战斗力的神策城镇兵力分散,而且往往受其遥制而贻误战机。元和以后朝廷基本上不再以神策军大规模讨伐藩镇。

其二,导致君主军权旁落,促使宦官政治的形成。中国古代历来是成王败寇,皇帝的治权没有经过人民任何形式的授权,皇权是凭借武力攫取的,军权是维护皇权的根本保障。宦官典兵杜绝了武臣篡夺社稷的可能性,但与宋以后皇帝通过各种制度直接控制军权存有很大的差别。借助军权,宦官弱化对皇权的依附,左右朝政,甚至废立君主,凌驾君主之上,形成了中晚唐所独有的宦官政治。

二、宦官政治视域下的宫廷政治

历史上,宦官干政最为严重的是汉、唐、明三代。汉、明两代宦官势力不管其如何跋扈,皇帝一纸诏书可以随时将其罢废,皇权反受制于家奴是唐代独有的现象。究其原因,应该从唐代宦官所处时代的特殊性入手。隋唐代承魏晋之后,虽然士族已经逐渐衰退,但是在社会上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唐代宦官不可避免地被打上时代的烙印。同汉、明两代相比,唐代宦官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汉、明两代权宦只是单个的个人,而唐代宦官则受门阀士族的影响,在内廷形成了若干个绵亘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宦官世家。

宦官世家大体上出现在唐中叶之后,根据有关文献及墓志材料,目前已经知道的有仇氏、杨氏、王氏、梁氏、孙氏等大小不等的二三十个宦官家族。[1]〔日〕矢野主税:《唐代宦官权势得因由考》,《史学杂志》 1954年63卷10号;陈仲安:《唐代后期的宦官世家》,《唐史学会论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杜文玉:《唐代宦官世家述考》,《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杜文玉:《唐代宦官婚姻及其内部结构》,《学术月刊》2000年第6期。今以杨志廉家族和仇士良家族为例,略加说明。杨志廉家族是唐代著名的宦官世家,从其父杨延祚开始,直至五代后唐,这个家族一直地位显赫,前后延续了一百余年,号称“世为权家”。四代之中,杨志廉、杨钦义、杨玄寔、杨复恭出任神策中尉,杨钦义、杨玄价、杨复恭出任枢密使,黄巢起义爆发后,杨复光更是充天下兵马都监,监领天下藩镇兵马。仇士良家族也是一个绵亘至唐末的大家族。大中中,仇士良养子五人,除第五子年幼尚未入仕外,其余四子皆“承恩入仕”,长子仇从广宣徽使,次子仇亢宗,曹州刺史,三子仇从源,合门使,四子仇从渭,邠宁监军使。仇士良叔父仇文义共有4子6女,4子中2个为宦官,2为武人,6个养女中有5个嫁给其他宦官,用“枝派蝉联”形容仇氏家族,确非虚言(见图1、2)。

图1 杨志廉家族世系

图2 仇士良家族世系

汉、明两代宦官不能娶妻,多与宫女结成“对食”关系,或者直接抢掠民女,汉代宦官可以收养义子但不养于宫内,难以形成连续不断的世家。唐代则不然,宦官不但可以正式礼聘婚娶,还可以拥有妻妾儿女。唐前期宦官养子尚且受到一定的限制,德宗以后,宦官收蓄养子蔚然成风,一些权宦往往收养数个养子,唐末甚至达数百个之多。宦官养子主要是宦官,也有不少是军官将领。宦官收养其他宦官或军人为子嗣,主观上有培植宫内势力的意图,所以宦官之间的婚嫁同世人一样,门户观念强烈。通常情况下都是高品之间的相互联姻,以求通过联姻获得政治上的相互提携。《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会昌〇一九《焦仙芝墓志》云:“有女一人,适阴山吐突氏……长自盛门,嫔于高族”[1]周绍良、赵超主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57页。,焦氏是宦官中的“盛门”,德宗时首任右神威中护军焦希望,元和时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宠冠一时,阴山吐突氏也是宦官中“高族”,焦氏与吐突氏的联姻正可谓门当户对。又《续集》大中〇二四《仇文义妻王氏墓志》云“惟仇氏、王氏,家声赫奕,枝派蝉联,世嗣忠贞,共建勋绩”[2]同上。,仇文义为仇士良叔父,其妻兄王元宥时为枢密使,墓志称仇氏、王氏“家声赫奕”、“共建勋绩”,评价完全恰如其分。

对宦官来说,可以随时收蓄养子,不存在子嗣单弱或后嗣无人的问题,高品宦官之间的相互联姻,容易形成枝派蝉联,亲党胶固的局面,元和以后,在内廷造就了杨氏、仇氏等著名的宦官世家。宦官世家实质上就是在宦官内部的新“门阀”,各联姻的宦官世家互为引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彻底消灭某姓宦官势力极为困难。以仇氏家族为例。会昌中,仇士良死后,武宗籍没其家,仇氏族家族势力受到沉重打击。但是会昌末仇氏家族残存势力与光王(宣宗)勾结,将其扶上皇位,并择仇氏养女入充宣宗后妃。仇氏家族在宣宗朝迅速恢复元气。昭宗天复三年(903)有右神策中尉仇承坦,直至唐末,仇氏仍是一个显赫的世家。

中国的皇权政治,从本质上是“家天下”,能在皇权之外对皇权造成持续压力的政治势力客观上也需要以家族的形式存在,否则极其容易被皇权所击败。唐代以前,唯一对皇权造成持续压力的东晋门阀士族即是以家族势力与皇帝共治天下。中晚唐宦官世家的出现,对宦官政治同样具有重要意义。汉代宦官与外戚交替专权,明代权阉也以个人而存在,只有唐代宦官在权力交接上实现持续性,唐中叶以后,宦官世家的出现为宦官集团权力上的延续性提供了有力保障。

唐代宦官既握有军权,又握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政治上更是以家族的面貌出现。此时再将宦官仅视为皇权延伸显然是不适宜的。在中国历史上,既控制军队,又控有经济资源,且以家族面貌出现的,只有晋室南渡后的门阀士族。中晚唐宦官与皇权的关系与东晋时期门阀与皇权的关系比较接近:一方面,唐代宦官离不开皇权提供的合法性,对皇权有依赖性,另一方面,当宦官与君主之间合作不十分融洽的时候,宦官集团就会动用手中的武力迫使君主就范,从而凌驾于君主之上。

秦汉以后,在皇权之外形成世族势力的主要有东晋门阀和中晚唐宦官世家两次,其中东晋门阀势力主要是外朝,而中晚唐宦官集团则移至内廷,这与中国中枢权力逐渐走向内敛的历史趋势基本吻合。门阀士族植根于地方,在政治、社会、文化等方面影响广泛,甚至延续一二百年,宦官则主要集中于宫内,随着朱全忠尽屠宦官,作为一个政治集团被消灭殆尽,其影响主要在中枢政治或宫廷政治中,在地方及社会文化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这就是宦官政治与门阀政治之间的重大区别,也是宦官政治长期与汉、明两朝宦官专权混为一谈,没有引起学界重视的原因之一。

在讳莫如深的宫廷政治中,对于宦官来说,获得或保持权势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在皇位继承中首建定策之功。德宗重建神策军体系后,宦官胁持皇权,屡行立君、废君、弑君之事,君主反而“畏之若乘虎狼而挟蛇虺”。[1]《资治通鉴》卷263昭宗天复三年正月庚午条。元和“逆党”问题是理解中晚唐宫廷政变的一把钥匙。

元和六年(811),惠昭太子薨,翰林学士崔群等人请立宪宗第三子遂王(穆宗)为太子,梁守谦等宦官则谋立宪宗次子澧王,因对成德用兵失利,宪宗正委信朝士,遂王被立为太子。遂王虽立,但是澧王之党始终从未停止活动,元和末宪宗吞食丹药,反复无常,被内官陈弘志等所弑。宪宗乃中兴之主,此时再行废立已绝无可能,为掩人耳目,澧王之党迫不得已,杀死澧王,拥戴太子即位。

穆宗不为宦官所喜,太子之位本已动摇,但他作为弑逆事件的受益者,又处于被胁持的状态,故不敢公开惩治弑逆之罪。元和逆党在穆宗朝没有受到追究。但是宦官与皇帝之间猜嫌已生,自宪宗遇弑至宣宗即位,皇帝已经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位,但是中尉、枢密使仍然由元和朝宦官所把持,其间层出不穷的废立事件,无不与元和逆党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长庆四年(824),穆宗崩,敬宗以太子即位,时年十六岁。敬宗太子之位是中尉梁守谦、枢密使王守澄等力主的结果,当时有部分宦官主张拥立宪宗诸子,敬宗虽得继位,但是觊觎者并未死心。敬宗即位后,宫阙不宁,谋弑之事屡有发生,敬宗仅做了两年少年天子,就遭到两次公开的谋弑,最终被宦官刘克明所弑。刘克明是敬宗新进用的宦官,弑逆敬宗后,迎立宪宗第六子绛王李悟。因刘克明“易置左右,自引支党颛兵柄”,梁守谦等元和朝宦官大为不满,于是联合裴度等宪宗朝旧臣,废黜绛王,以兵迎立敬宗之弟江王,是为文宗。敬宗遇弑实际上是元和宦官和新进宦官之间的权势争夺,敬宗和绛王都是可怜的牺牲品。

文宗亲见敬宗之事,深知弑逆之党不除,自己的皇位就无法稳固。先后起用宋申锡、李训、郑注等人,诛除元和逆党这一毒瘤。穆宗诸子中,漳王年长且贤,对文宗威胁最大。宋申锡受诏秘图宦官,事泄后竟被王守澄反诬与漳王谋反,遭到远贬。甘露之变后,因担心重蹈顺宗逊位的覆辙,文宗又听信谗言,害死自己唯一的儿子太子永。宋申锡案、太子永之废死看似匪夷所思,实则与当日皇位争夺激烈密切相关。文宗起用李训、郑注诛除宦官,最终功亏一篑,反罹甘露之祸,但是元和逆党除亡故者外,陈弘志、王守澄等皆受到应有的惩罚,客观上打击了元和朝宦官的嚣张气焰。

开成五年(840),文宗以陈王成美托于宰相及两枢密使。左军中尉仇士良以功不由己,发兵迎立颍王为帝,是为武宗。仇士良为宪宗东宫旧臣,亦是元和老宦。武宗虽为其所立,内实恶之,仇士良被迫致仕,死后武宗籍没其家,另一中尉鱼弘志也被武宗治罪。武宗得以从容除去仇士良、鱼弘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元和宦官在文宗朝几被消灭殆尽。武宗起用的宦官杨钦义、刘行深。杨钦义父为德宗时的中尉杨志廉,因支持顺宗而被迫致仕,刘行深父刘弘规,与仇士良所杀枢密使刘弘逸出于同一家族。武宗拔擢此二人掌枢密,标志着元和宦官从政治舞台中隐退。

武宗是穆宗存世的最后一个儿子,会昌六年(846)武宗崩,诸子年幼,宪宗第十一子光王勾结仇士良家族势力登上皇位,是为宣宗。宣宗母本为浙西叛臣李琦妾,唐代诸帝中以宣宗即位最为名分不正。为证明自己皇位的正统性,宣宗围绕子虚乌有的元和“逆党”大做文章,把穆宗诬为“逆党”之首,并以此为借口对穆宗系诸帝的政治势力进行清洗。宣宗诛元和“逆党”是赤裸裸的政治迫害,但也说明元和弑逆案对历史的直接影响一直波及四十年后的宣宗时期。

元和宦官能够操纵皇位废立二三十年,根源在于元和宦官控制神策军。宪宗时,神策左军之位本在右军之上,因宪宗遇弑之夜,左军中尉吐突承璀被杀,左军元气大伤。弑逆之党多出右军,故穆、敬、文三朝,右军位反在左军之上,敬宗先后两次遇弑,危急时刻皆赖左军相救,但是在右军梁守谦、王守澄等人的排挤下,左军中尉马存亮反被出为淮南监军。大和中,文宗诛除逆党,为牵制王守澄,遂起用仇士良为左军中尉,直至此时,左右两军才恢复至左军位在右军之上的正常状态。

在中晚唐皇位之争中,可以看到宦官世家在宫廷政治中的超强影响力。杨志廉、吐突承璀、马存亮、刘弘规等权宦,事隔几十年后,其养子养孙仍得把持宦官权要高位,其中杨氏家族至唐末杨复恭、杨复光权势更为煊赫。仇士良家族在武宗朝被籍没,宣宗朝立刻恢复至“家声赫奕”了。皇帝欲去宦官一姓犹不可得,更不用说消灭整个宦官集团了。

从中晚唐宫廷政治来看,唐代宦官在武力支持下,立君、废君、弑君等行为,不见于汉、明等宦官跋扈时期,并且宪宗以后,除懿、僖二宗外,宦官与皇帝的矛盾始终比较尖锐。顺宗、文宗都有夺取宦官兵权、诛除权宦的计划,二王集团和训、注集团皆因诛除宦官而得以形成。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沿用习惯思维或政治理论,将宦官集团视为皇权的变异或延伸显然不足以准确揭示唐代宦官与皇权之关系。这是讨论中晚唐宦官政治时所必须注意的问题。

最后,笔者对中晚唐宦官政治中宦官与皇权的关系略作讨论。吴晗先生在《论皇权》一文中指出皇权是建立在武力基础上的治权,“不但就被治者说是片面强制的,即就治者集团说,也是独占的,片面的”[1]吴晗:《论皇权》,载吴晗、费孝通等撰:《皇权与绅权》,观察社1948年版,第39页。,这决定皇帝不与其家族成员分享治权,只能与无血统关系的外姓士大夫共治天下。历史上曾出现东晋“王与马共天下”及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等政治格局[2]分见《资治通鉴》卷91晋元帝大兴三年十月丙辰条时人语;《续资治通鉴长编》宋神宗熙宁四年三月戊子条文彦博语。,中晚唐时期因社会政治转型,皇帝对驭制外朝文武官僚信心不足,只得转而委任宦官,这一特殊政局亦可用“与宦官共天下”来加以概括。需要指出的是,任何取得“共天下”资格的政治集团,其权力合法性都来自于皇权,但是与皇权的关系则不尽相同。依附皇权、无法对皇权构成实质威胁的士大夫官僚被视为常态,在外朝胁迫皇权的东晋门阀被视为变态,进一步直接挟制皇权的中晚唐宦官集团更属变态之列。有些研究者坚持宦官始终属于皇权的延伸,把宦官挟制皇帝视为皇权内部的权力分配问题。这种意见实质上没有注意到中晚唐宦官政治的特殊性。中晚唐宦官挟制皇帝是一个持续的政治现象,必有其制度上的根源,用皇帝与权宦之间的个人权力之争加以解释是没有说服力的。

其一,皇权以家天下为特征,皇帝要延续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威,最基本是保证自己的直系血缘子孙能够继承皇位。但是在中晚唐时期,皇帝已不能指定自己子嗣为继承人,皇位继承制度几乎完全受宦官集团操纵。一方面,皇帝血缘较近者或皇帝指定的继承者无法顺利继位,宣宗等皇室内身份卑贱者得以荣登大宝。另一方面,宦官还往往直接动用神策军,杀死皇位之争中失败的李氏子孙,甚至弑逆皇帝本人。中晚唐诸帝中,宪宗、敬宗为宦官所弑,昭宗为宦官幽禁,皇帝的个人安全尚不足以自保,在宫廷皇位问题上,君主的至高无上性遭到宦官集团的践踏。

其二,就皇权对天下的治权而言。皇帝对全国的人民土地财富等拥有最后生杀予夺的权力。中晚唐时期,宦官为满足皇帝驭制相权的需要而登上政治舞台,最初可视为皇权的延伸,但是在神策军的支持下,宦官权势迅速膨胀,以两军中尉、枢密使为核心在南衙官僚之外形成一套权力体系。在宦官势力的强势侵夺下,相权遭到抑塞,宦官权势取代相权,对皇权的权威构成新的挑战。特别是当违背宦官集团意志时,皇帝诏令不再具有最高权威。例如,顺宗以范希朝为京西神策行营节度使,宦官嘱边将不以兵属希朝。文宗大和末,宦官族灭朝官家十余家,文宗不敢过问。刘季述幽禁昭宗,以银挝画地,数落昭宗曰“某时某事,汝不从我言,其罪一也”[1]《资治通鉴》卷262昭宗光化三年十一月庚寅条。,如此数十不止。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可以说,宦官参与政治的直接原因是抑制相权,但是宦官政治形成以后,皇权、相权、宦官权势相互关系发生变化,皇权与相权的矛盾退居次要地位,皇权反而更多地联合相权来打压宦官。仍然坚持将宦官权势视为皇权的一部分,就无法解释皇帝为何屡次联合宰相谋除宦官的历史事实。

不论皇帝自身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皇帝对天下的治权,宦官集团都表现出凌驾君主之上的特点,事实上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政治集团。秦汉以后中国政治的主流传统是皇权政治,同门阀政治一样,宦官集团同样也离不开一个虚弱但仍维持一定权威的皇权。宦官集团起自内廷,其政治利益同皇权是一致的。当皇权摇摇欲坠,受到威胁时,宦官集团最终总是站在皇权一边。概而言之,在军权的支持下,宦官集团虽然相对独立的政治势力,但是其与皇权的关系仍未摆脱既依赖又矛盾的框架,是除东晋门阀政治之外,皇权政治的又一变态形式。

三、宦官政治视域下的外廷政治

自两军中尉体制创立以后,宦官势力逐渐向内廷渗透。在外廷主要表现为以枢密使为首的宦官势力对宰相权力的侵夺。

开元中张说中书门下体制改革造成中书权重,相权因缺乏制约而膨胀。相权过重的关键是宰相独掌拟诏之权。肃、代时期,元载、崔佑甫、常衮、杨炎等皆因善于草诏而超擢拜相,甚至连品秩卑微的中书主书也得以擅作威福。为了分割中书之权,在中书体系外逐渐发展出两套直接服务于皇帝的文书顾问机构。一个是由翰林学士充使的翰林学士院,另一个就是枢密使所在的枢密院。枢密使最初仅置一员,负责在皇帝与宰相之间传宣诏旨,宪宗时期战事频繁,枢密使与翰林承旨、宰相一起参决军国枢密,成为决策中枢中的一员。

宦官侵夺相权,向外廷渗透势力的一个结果就是中晚唐宦官集团具有鲜明的官僚化特征。唐代宦官入内侍省同样被称为“入仕”、“释褐”。各级官僚所享有的使、阶、职、勋、爵、赠等宦官也同样享有,甚至还出现中尉、枢密使等专由宦官充任的使职。特别是甘露之变后,宦官集团“内大臣”的身份得到官僚集团的认可。中晚唐在外朝已有一个官僚集团,之所以又产生宦官这一特殊的“官僚集团”。根源仍然要从唐宋社会转型谈起。在中国地主制封建社会由前期向后期过渡时期,皇帝丧失对文臣武将直接有效的控制。两军中尉由家奴升格了的特殊武臣,两枢密则由家奴升格为特殊的文臣。作为特殊的“官僚集团”,最初登上舞台仰仗皇权,但是家奴毕竟不等于皇权本身,除去因生理原因无法造反外,宦官集团作为特殊的“官僚”,也有自己有别于皇帝和官僚的群体利益。宦官集团的官僚化是我们理解这一时期宦官集团与外朝官僚关系的切入点。

如前所述,相权过重是唐宋社会转型时期产生的政治问题,枢密使参决机密,对相权构成一个有效牵制,符合抑制相权的历史趋势。但是由于枢密使地居近密,且有神策军为武力支持,其权势扩展很快,外朝宰相反而依附于枢密使。陈寅恪先生指出“士大夫之党乃阉寺党之附属品”,又言“外朝士大夫朋党之动态即内廷阉寺党派之反影。内廷阉寺为主动,外朝士大夫为被动”[1]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04页。。为什么外朝宰相会成为内廷宦官的“反影”?究其根本,在于梁守谦等枢密使居中预决军国大事,可以左右宰相人选,不论牛党还是李党入相都需要宦官居中援引。李宗闵以枢密使韦元素为奥援,李德裕两次拜相分别与枢密使王践言、杨钦义的引荐有直接关系。自穆宗以后,外朝牛、李双方欲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不可能真正地反对宦官。这是我们考察牛李党争与宦官关系的一个底线。

陈寅恪先生关于外朝士大夫为内廷阉寺党派“反影”的论断,用宦官政治的角度去考察牛李党争,非常精确。关于牛李党争的性质,陈先生认为牛、李党争的性质是新兴的文辞进士之科与门阀旧族之间的斗争,这一观点在史学界影响甚广,但是遭到岑仲勉先生的有力批驳。[2]岑仲勉:《隋唐史》第四十五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92—406页。就出身而言,直至唐末,高阶官僚仍以士族为主。据毛汉光先生统计,唐代宰相总数366人,崔、卢、李、郑、王、韦、杜、薛、柳等十八家大士族在唐代产生宰相186人,占到了宰相总数的一半以上。[1]毛汉光:《中古社会史论》第九篇《唐代大士族的进士第》,上海书店2002年版,第336页。唐代科举取士,所取进士多为崔、卢、李、郑等士族高门。中唐以后,面对日益严峻的统治危机,士族也发生分化,有些从长远利益出发,主张改革,有些因循守旧,固守既得利益,牛李党争即是改革一派与保守一派之间的争论。不论牛党、还是李党,都不能代表新兴庶族的利益。

中唐以后,均田制瓦解,租佃制成为最基本的土地制度,普通庶族士人及其他富裕民户子弟作为新兴阶层开始登上历史舞台,陈先生所论“新兴阶级”应该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中晚唐操纵外朝政局的牛李双方仍然以士族为主,这说明尽管庶族地主在经济上已经兴起,但是他们并没有取得相应的政治地位。那么,中晚唐究竟有没有“新兴阶级”的政治利益的代表呢?

当皇权对文臣和武将都不信任的时候,就会把军权和行政权交给身边亲信之人,这是宦官政治出现的条件。同理,当宦官挟制皇权的时候,宦官也不被信任,皇帝会继续在身边其他人群中寻找政治代言人。除宦官之外,皇帝周围还存在一群以医、棋、书、僧道、术数等以某种伎术见幸的人,唐代这些以伎术近幸之人多被称为翰林待诏。唐代伎术之士社会地位很低,当皇权在宫内外陷入孤立的时候,同宦官一样,近幸之臣也参与政事。中唐顺宗时期的王叔文集团和文宗时期的训、注集团都属于这样的集团。

王叔文集团的核心人物王叔文为棋待诏,王伾为书待诏,训、注集团的核心人物李训善《易经》,郑注善医术,虽然李训、郑注不是翰林待诏,但身份上与二王类似,都是以伎术被皇帝恩幸的人。从加入此二人集团来看,几乎没有公卿士族子弟,主要是锐意进取的庶族文士。二王集团和训、注集团成员实际上是兼跨内廷、外朝,由内廷近幸和外朝文士组成的政治集团,故称之为文人近幸集团。

在中晚唐宦官政治条件下,宦官集团的权势并非完全直接来自皇权,对皇权的依附性大为弱化。以反对宦官为直接政治目标的文人近幸集团是中晚唐宦官集团成为独立政治势力的有力证明。当然,文人近幸集团同皇权的强弱有很大关系。皇权暗弱、不足以驭制时局是文人近幸政治集团形成的重要条件。宪宗是强有力的英武之主,元和朝张宿以口辩,皇甫镈、程异以敛财得幸于宪宗,此数人未能形成政治集团。

被宦官集团和公卿士族斥为奸邪的文人近幸集团尊崇皇室、打击宦官、遏止朋党,所代表的正是庶族士人的政治主张。二王集团和训、注集团绝大多数成员都是进士出身,李训本身即是进士。中晚唐时期,进士取士成为朝廷选拔官吏的主要途径。牛李两党进士多为士族或公卿子弟,文人近幸集团亦有进士,但是更多的为庶族文士,这岂不正好说明文人近幸集团就是陈先生等所说的“新兴阶级”吗?

文人近幸集团及其两次反对宦官政治的失败,充分说明新兴庶族士人还不是独立的政治力量,也说明在宦官政治中,留给新兴阶级的政治空间极其有限。宦官政治事实上阻碍了新兴庶族在政治上的发展,此点尤应为治史者所重视。

四、宦官政治的终结

宦官政治中,宦官牢牢控制住军权,在内廷以神策军挟制君主,在外廷牛李等士大夫皆不同程度地依附于宦官,因此,宦官政治是不可能从内部突破瓦解的。宦官政治的终结只能借助外力的作用,这个外力就是唐末农民大起义和藩镇割据。僖宗广明元年(880),黄巢率起义军攻入潼关。神策军军士多是市井之徒窜名军籍,对农民军闻风溃散,僖宗仓皇奔蜀。德宗贞元中建立的神策军体系崩溃。其后田令孜在西川募置十军五十四都,十军各立名号,神策中尉主要通过养父子关系来控制诸军。重组的神策军更是不堪一击,基本上丧失其威慑作用,昭宗受强藩逼迫,屡有播迁。天复三年(903),朱全忠尽屠宦官,废神策军,标志着唐代宦官政治的终结。

唐代宦官政治从贞元十二年(796)创立神策两军中尉制开始至天复三年朱全忠尽屠宦官结束,前后延续一百余年,这一百余年是唐宋社会转型的过渡时期,宦官政治为封建社会由前期向后期转变提供了缓冲。没有两军中尉制度,朝廷不可能建立并控制如此规模庞大的神策军。没有枢密使分割相权,类似杨国忠、李林甫、元载那样的权相必将层出不穷。李唐的统治,或亡于乘虚而入的外族,或亡于手握强兵的武将,或亡于窃取高位的权相。中国历史演进的轨迹极可能直接进入五代十国的乱世局面。

中晚唐宦官政治产生的初衷是维护皇权,其权力来源也是皇权。宦官集团凌驾皇帝之上,只能说那是皇权政治在唐宋社会转型时期的一种变态,一旦这种变态存在的条件被打破,宦官政治必然会向皇权政治回归。宦官政治对后世皇权政治影响最大的就是枢密院及相关制度。

其一,枢密院成为最高军政机构。

枢密使与神策中尉并称四贵,但是与皇帝的亲疏差别显著。两军中尉握有兵权,操纵废立,因而与皇帝互生猜嫌,枢密使传宣诏旨,出赞皇谋,同皇权更为亲密。正因为枢密使与皇权更密切,其权势一直在稳步扩大,元和时已置有枢密院,后又发展为上下两院,赵和平先生据敦煌文书《记室备要》,考订出枢密使是地方监军的“长官”。[1]赵和平:《〈记室备要〉初步研究》,《赵和平敦煌书仪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枢密使之与各地监军之关系,犹如宰相之与各地节度使之关系,俨然已有宰相之职责。而两中尉则始终没有发展出类似枢密院那样的行政机构。黄巢起义后,神策军遭到毁灭性打击,枢密使及枢密院很大程度上充当着军事决策者和军事决策机构的角色。昭宗景福二年(893),李茂贞、王行瑜称兵犯阙,杀枢密使李周潼、段诩及中尉西门重遂。乾宁二年(895),王行瑜、李茂贞、韩建三帅再次犯阙,杀枢密使康尚弼。枢密使遭强藩忌恨,盖当日发神策军讨伐凤翔,以及拒将良原等城镇禁兵隶强藩皆发自枢密使。在宦官政治的后期,枢密院已经体现出最高军政机构的迹象。[2]李全德认为,唐代枢密院没有发展为军政机构的迹象,并认为后世枢密院与唐代枢密院无渊源关系,参见《从宦官到文臣:唐宋时期枢密院的职能演变与长官人选》,《唐研究》第1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其二,中枢体制由三省六部制向中书、枢密院并掌文、武二府过渡。

唐前期军队由尚书省兵部负责,皇帝并不直接掌握军队。中晚唐宦官政治条件下,两军中尉独掌军权,枢密使与中书门下共掌行政权,皇帝通过宦官集团直接控制军队和外朝官员,这种变化是向着强化君主独裁方向演进的。朱全忠尽诛宦官,废宦官内诸使司,枢密院得以保存,但枢密使改由文人或武人充当。经过五代时期错综复杂的演变,宋代中枢制度最终定型为中书、枢密院对掌文、武二柄的政府组织形式。中晚唐宦官政治在唐宋政府组织形式转型中的作用问题见图3、4、5。

图3 唐前期中枢权力机构示意图

图5 宋代中枢权力机构示意图

可以清楚地看出,中晚唐宦官政治是唐宋转型中政府组织结构变化中至为关键的一步。五代及宋人所做的不过是除去不合时宜的两军中尉,然后将枢密使由宦官改为士人而已。与唐前期三省制相比,借助宦官政治,皇帝对军权、对相权的控制变得更直接了。一旦皇权从宦官政治的病态中解脱出来,君主独裁政治得到强化的本来面目就会展现给世人。从表面看,中晚唐皇权不断衰落,与唐宋转型期皇权不断强化是个悖论,事实上,中晚唐君主独裁也在不断强化,不过是以宦官政治这种变态的形式而进行的。

宦官集团是统治集团中较为腐朽的政治势力,旧史家从封建正统观点出发,斥为“宦官之祸”。近年来虽有研究者承认宦官专权在维护国家统一等方面的积极作用,但是仍将宦官简单地视为皇权的附庸,对其历史定位有失偏颇。通过对中晚唐宦官政治的讨论,可以重新做出如下认识:

中晚唐时期是中国地主制封建社会由前期向后期转变的过渡时期,这一时期在土地制度、军事制度及职官制度等方面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于安史之乱突然爆发,过早地打破旧的统治秩序,而新的秩序尚未得到充分的孕育发展,由此引发一系列军事、政治问题。首先是在募兵制下,朝廷失去对军事力量的有效控制。其次是中书门下体系相权空前膨胀。由于最高统治者对文臣、武将同时失去信任,只能将自己的家奴—宦官集团推向政治前台。中晚唐宦官政治的出现不是某一皇帝的一时昏庸,而是社会转型期的特殊环境所决定的。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演变,在军事制度上形成神策两军中尉制度,在官僚制度上形成两枢密使与宰相共享决策权的中枢决策机制。

唐代宦官既有军队,又有财赋,还形成世家,因此唐代宦官不应看作皇权的附庸,而应视为一种相对独立的政治势力。宦官的权力来自皇权政治,既依赖皇权又同皇权存在矛盾,最终还要回到皇权政治之中去。由于新兴庶族士人在宦官政治中遭到排斥,随着租佃制和庶族阶层的兴起,宦官政治必然走向崩溃。如果我们将宦官视为特殊的“官僚”,那么,宦官政治同样也遵循中国古代宰相制度由内朝转向外朝的一般规律。宦官政治终结后,枢密使和枢密院作为宦官政治最主要的政治遗产,被五代所沿承,并对宋代政权组织形式产生重要影响。这就是本文的最后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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